十六、神庙密谋
汽伐子走了,留在中府河里那串长长的波浪,早已平息。窦曾台却从此不再安静。白天,人们忙着打界桩,丈田亩,填户卡,登记人口。姑奶奶门前禾场的土台边,竖起了几块木板,上面张贴着每家每户人口田亩农具的数字。三五成群的男人,看皇榜似的围在那里,指指点点地议论,比比划划地争吵。夜里,要么一家人围在油灯前,要么几家人聚在月光下,要么招来亲朋好友,关起门来,算计着分田分地,预计着划个么子成分,评判着谁个捞到便宜,谁个要倒霉。
窦曾台上忙得最凶的那几个人,几乎日夜碰不到面。窦为香当了新农会的会长,成了全村实际上的掌门人,又专管登记各家财产,丈量土地,清早扛个两脚杖杆出门,天黑才回家。风亭接任民兵小队长,腰扎那条铜扣子皮带,土布上衣专门叫玉珍缝了上下几个兜,上衣兜别着赵扶民送的圆珠笔,下衣兜里装了个小本本,负责登记外来人口,调查他们的历史。遇到乡里通知个把敌情,还要带上基干民兵,扛起梭镖,满村巡逻,基本就不着家。丢娃参加了预备入党的党训班,是个快进党的人,背着印有五角星的黄挎包,扎着带五角星的白铁卡子腰带,三天两头跑乡里上区里,传达这个精神那个指示。独梅总想着问他去没去邮电所,却连个人影都捞不到。不过,独梅自己也在忙,忙起来就顾不了问他。台上成立了妇女会,女人们推举独梅当了会长。摊任务,分指标,收拢鞋子纱布这些支前物资,换了钱,挨家挨户送。女人们尝到了甜头,一窝蜂地围着她转。
这天清晨,姑奶奶像往日一样早起,开大门,开笼放鸡,撒稗谷喂鸡,用筲箕淘米,淘米水倒进猪食盆里。丢娃闻声起床,开后门出去放牛。姑奶奶叫住了他,说:“你娃儿白日忙公家的事,睡得迟,今儿就叫独松去放牛吧。你多睡一会。”随即叫醒独松。“牵牛到河边放,顺便挑水回来。”
丢娃说:“还是我去吧。”
独梅在后门口拦住他,悄声说:“喂,你莫逞能。叫你不去就不去呗。”隔一会儿,见独松挑着水桶,牵着牛走远了,独梅掩上后门,拉丢娃到牛栏边,问:“你到底去没去邮电所?怎么没得音讯?”
丢娃往后退了两步,不敢正眼看她,低头说:“我没得时间去,叫风亭哥昨儿去了。你去问他。”说完,回自己住的后套房去了。
其实,几天前,丢娃去了邮电所,找到了蹓机蹬。人家说,她叔叔是国民党的大官,前不久跑到台湾去了,她们曾家成了匪属。这次土改划成分,备不住还要划成富农。他一个穷学生,好不容易进了新政府的大门,正在积极要求加入共青团,哪能为这桩婚事误了自己前程。他尽管真的喜欢独梅,但掂量来掂量去,还是忍心割断了这码事,主动找领导改走去施家港的邮路,不再从窦曾台门前过。还说转告独梅,忘了他,对谁都好。
丢娃也听到了对她叔叔的传言,说广州传来的消息,曾善亮坐国民党的军用飞机,投奔蒋介石去了,死心塌地当了反革命。丢娃不敢也不愿把这些话告诉独梅,便把蹓机蹬的原话告诉了风亭。窦曾台上的男人,丢娃最看得起的,要数风亭。这伙计说话算话,敢作敢当,有勇有谋。且不说峰口抓住国民党营长,登了报,受了奖,就拿回村后做的事来说,也是条汉子。闹神堂,没赶走外乡人,倒赶走了装神弄鬼的谢菩萨。为个不沾亲不带故的瞎跛老头,忍饥挨饿,百里走单身,只为捎个口信。大闹批斗会,只身救走姑奶奶。设巧计,作弄“苕果子”,解独梅逼婚之危。难怪独梅说他是个“铳气”,他这火铳脾气,还真用得着。做人做事,风亭是个靠得住的好伙伴。果然不差,丢娃把自己的苦衷告诉他,求他去转告独梅,风亭满口答应,说蹓机蹬这种小鼻小眼的人,早断早好。
独梅望着丢娃回屋的背影,心里喜忧交加。喜的是风亭计谋周全,退了曹家嘴的亲事,忧的是蹓机蹬这个冤家呀,为么事还不送个信来,难道也像徐先生那样“结魂亲”,暗地里在看我听我想我嘛!要真是那样,自己下油锅爬刀山,也跟他走。她拿定主意,吃完早饭,就去找风亭,看他怎么说。
早饭后,丢娃放下饭碗,急匆匆去了谢仁口乡公所。独梅打扮停当,出门找风亭问蹓机蹬的消息。她刚迈出门槛,看到乡里来的两个武装民兵跨进门。
新中国成立后,新政府对蒋军军官、国民党员、三青团干部、白极会堂主、湖匪小头目这些人,采取打击与分化相结合的政策,镇压了其中犯有现行反革命罪行的人,对一般参与者,无劣迹无民愤的,就地监督教育。每月召集他们开一次“训导会”,讲政策,讲出路。他们中的未归或外逃者,由亲属参加。前几次的训导会名单中没有窦曾台的人,这次新添了罗老坎和曾家,民兵上门带人。
曾善明这几天心事重重,食无味,寝不安,扒拉了几口饭,放下碗筷,回房间和衣躺下,拖过被子,蒙头想心事。听到堂屋有生人说话,起身出门看究竟,见是两个背枪的民兵,强作镇静问么事。民兵说明来意,问明哪个是曾善明后,说跟我们走吧。曾善明支吾着朝后门退去。前次逃避开批斗会,他就是从后门脱身的。
姑奶奶从伙房出来,解下腰间围裙,扑打几下灰尘,挂在壁钩上,朝曾善明说:“你慌么家?没你的事。”回头拢拢头发,对民兵说:“我是曾善亮他娘,有事找我。去哪里?要多长时候?我换件衣裳,跟你们走。”进了她的房间,还传来她的声音。“我就不信我儿子是坏人。区长、乡长跟前,我都讲了,只要我小儿子还活着,我做么事都行。不就是开个批斗会吗,又不是没开过!有么事好怕的。国民党那么凶,别盒子炮的,盖大碗帽的,我都没怕过,未必还怕共产党啊?”
独兰看到这两个背枪的人,要抓走奶奶,躲在独梅身后,揪住她后襟直哭。“奶奶,您不去。您不去。”
二黄婶本来想找砧板操刀到禾场去骂,见到民兵肩上枪头明晃晃的刺刀,有些胆怯,只是朝独兰骂道:“哭哭,哭你娘个鬼呀。”忍不住,还是跨过门槛,朝门外一些看热闹的人骂起来:“看看,有么家好看的!又是哪个砍脑壳的,背后头搞鬼?害老子屋里不得安宁!”
独梅倒不大害怕,她常看报纸,晓得政策,只是不知该不该让奶奶走,便把独兰从身后拉过来,使个眼色,悄声说:“快去找风亭哥,叫他来。”
独兰半路上碰到风亭和罗老坎,后边也跟着两个带枪的民兵。几个人一起来到曾家。风亭轰走看热闹的人,进门跟那两个民兵打招呼,原本认识,只问以往训导会没有窦曾台的人,这回怎么变了。民兵拿出一张纸上的名单给他看,说是新加上的。风亭也不气恼,说我跟你们一起去,这两人的情况,我滚瓜烂熟的,我替他们说清楚,以后不再让他们参加训导会。姑奶奶换了衣裳出来。风亭说,您年纪大了,不要去,还是善明大爹去好些。四下里一看,曾善明不晓得哪里去了。风亭搀扶姑奶奶,一行人去了谢仁口。
走出村头,上了河堤,独梅从后面追上来,拉住风亭问蹓机蹬的消息。风亭让其他人先走,落在后面,把丢娃转述蹓机蹬的话,挑挑拣拣,找出来几句,告诉了独梅。独梅是个聪明人,几句话就听明白了,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她两手撑住膝盖,躬身站定,不再往前走,憋着眼泪,急喘粗气。
“你看你,没得出息的样!那家伙小眉小眼,小肚鸡肠的,你还拿他当盘菜呀!断就断了呗。”风亭停在她身边,说道。
独梅眼泪还是涌出来了,也不擦,任它流,泪眼瞪他。“你怎么懂得人家姑娘娃第一回的事呀?我也不在这台上过了,出门当尼姑去。”
“你这说的没边了,好男娃有的是,没了他,天就塌了?”
“哪有好娃?”
“我看丢娃就比他强。”
“你走你走!我不跟你说了。”独梅捂脸转身往回跑。
曾善明从自家后门溜出来,走走停停,来到窦为新屋后的茅坑旁,斜眼盯住他家后门,期盼着窦为新从后门出来。十八年前,曾善亮跳潭,姑奶奶“扎下来“的那天夜里,他来过窦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叫窦为新他爹去他家一趟。从此后,他再没有进过窦家大门。今天,他急于见到窦为新,又不愿直接上门找他,只是在他门前屋后闲着没事似的转圈,想碰巧见到他,或者遇上窦家人,约他出来有话说。窦家前门虚掩,后门紧闭,没人出入。他耐心地隐身在茅坑旁,等待着窦为新尿急时候的到来。
曾善明着急见窦为新,心里记惦着他俩商议过的一件大事——
那天汽筏子河滩喇叭宣传,散了场,他俩一前一后溜进了神庙。
两名工作队员搬进姑奶奶正屋旁的偏厦后,神庙恢复了往日的模样。破损的庙门早已修补齐整,庙内的地铺也已打扫干净,只是供桌上新添了一块“白牯牛神之位”的牌位。窦为新踩着曾善明脚印进到庙内,只见曾善明诡异地关上庙门,擦洋火点燃原有的半截蜡烛,借烛火又燃起几炷香,一半塞到窦为新手里,一半自己双手捧合,摇香三揖后,插进香钵。窦为新随即跟进,照样操作一番。拜神完毕,两人倚着民约碑,靠墙席地而坐。
善明先开口说:“今儿这里上有各路神仙,下有曾窦两家祖宗立的乡碑,我们两个有要事相商,需句句作实,如说假话,神仙和祖宗做证,我俩都不得好死。”
为新见他一本正经,大致猜出他想要商议的要事,必定与自己有关,须小心提防,便故作憨态地问:“大哥,搞这么神乎乎,到底有么大事?”
善明先把白牯牛还阳的事,如实叙述一番,见为新面无表情,又添油加醋地说:“风亭已经晓得了,是你从中捣鬼,用他的三亩五分菱角田,暗补你干的丑事。白牯牛神不会放过你,你儿子也不会饶你。他那铳气脾气上来,说不定用冲担捅死你。”其实,白牯牛还阳,借“苕果子”嘴,说破曾善明暗中捞走风亭的田,并没有扯出窦为新。善明想要吓住为新,故意编这几句瞎话唬他。
“都是你挖空心思,背后踢的暗绊子。我又没有掺和。我怕么家?”为新既怕白牯牛神,更怕风亭拿冲担捅他,但鸭子死了嘴壳子硬,顶住曾善明吓唬,可心底里又发虚,结巴着追问一句:“那天,那天,蚊帐里的事,他,他晓得了?”
“那,他倒不晓得。”善明不敢把这个天大的丑事张扬出来,也不想越描越黑,没往下编瞎话,但继续按事先想好的套路恐吓他。“不管怎么说,祸根是你惹出来的。要不是你在蚊帐里作了孽,哪有后来抵田?前年在这庙里,你亲口答应,按碑上的说法,拿你儿子的田暗抵,你还说以后遇事听我的。神仙在这,祖宗在这,你敢耍赖?”
“老子做了就敢当,耍么子赖?那田不是你拿去了嘛?我跟你算是两清了。莫再来缠我!再缠我,我就嚷出去。”为新觉得有根无形的绳子缠住了自己,动不动被善明扯出来绕几圈,越缠越紧,捆得快喘不过气来,急于解脱,便想反吓善明一下,说出几句硬话,站起来往门边走。
善明抢先一步,赶在他前头,拉开庙门。“你嚷吧!叫满台上的人都晓得,你睡了老表的婆娘,断送了儿子的田,欺瞒你曹家嘴好几家的亲戚。你嚷!老子也不怕丢人了,来,我跟你当喇叭筒。”
这几句话,像钉锤一样,句句敲在为新紧绷的心弦上,震得他满脑壳“嗡嗡”响。别的他倒不太怕,最怕儿子拿冲担捅他。那家伙以前扬言说过,他要是做了对不起他娘的事,就捅了他。他更怕曹家嘴的亲戚,他们财大势大,随便捏他两把,他就得断气。想到这些,他软下来,关上庙门,回身坐下,说:“是你逼我的。你莫再逼我,我跟你好个商量。就算风亭晓得你搞了鬼,那又能拿你么样?他的证撕了,你的证在手里。他也要不回去呀!”
善明料到他会服软,便缓和了语气,引导他一步步往自己想法上靠拢。“我今儿就是要跟你商量出一个法子来。风亭晓得了,是不要紧。可我娘也晓得了,絮絮叨叨要我退田,天天缠住磨人。这也还挺得过去。可如今世道变了,共产党做主,田多的,要划成地主、富农,还不三天两头挨斗!风亭的这田,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哟。我娘说,退这个田,要像水从石板上过,不留印子。你看怎么个退法?”
那天汽筏子河滩搞宣传,小个子乡长讲了四个箩筐,让窦曾台上的人自个往里装。窦为新先装了自己,大儿子分家出门不算,全家四个大人,只有三亩田,明摆着是个贫农,还可以分来四亩多田。不过,他并不乐意当贫农,当那个依靠没得么好处。他想当中农,上不摸天,下不拄地,两头不冒尖,靠手艺过日子,活得安稳。替自己想过之后,他又拿曾善明想一想,替他选选箩筐。这一想,还真吓了一跳。他家这些年买田置地不在少数。除潭子边祖传的刀把田五亩五之外,前几年闹饥荒,用几担陈米和几床棉被,与一个满屋病的人家置换了四亩田,去年又在冒垴垸买了六亩新垦田,再加上明里暗地捞走风亭的菱角田三亩五,总共十九亩。照乡长说的规矩,他家按五个半人算,超出人均数快十亩田。还有一大堆的犁耙磙耖,一头大水牛,鸡鸭成群,肥猪成双。收养的丢娃,是个不付钱的长工。农忙时还雇过短工。日子过得虽说不像乡长讲的流油,倒也金不缺银不断。不正是个富农是个鬼!
这时,窦为新看到曾善明向自己讨教退田的法子,心里暗自得意,叫你个皮筲箕只进不出,真像戏文上说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嘴上却说:“管他明退暗退呢,你把田还他就完了呗。”
曾善明早算过了自己家当,心里明镜似的。富农当不得的,当了,准没得好日子过。要想不划成富农,先把风亭的田退了,再辞走丢娃,给独梅寻个上门女婿。这样一来,还剩下十五亩五分田,按七个人均摊,每人才两亩两分,比政府定的标准才多四分田,顶多划个下中农,还是共产党的依靠对象。但风亭的田不能白退,一定要从窦为新身上刮出油挖出肉来。他见窦为新一幅老牛不入套的样子,干脆挑明了,说:“退了就完?你说得真轻巧!这田,我在联保处花了钱的,一共三十多块。要是按现在的市价,还不得五十多块。跟你明说吧,我把田明的还给你儿子。你暗地里给我五十块光洋,要么新钱三百万也行。这事就算完了。反正你曹家嘴的亲戚有的是钱,你也不为难。”其实,他只花了十五块光洋,多说了一半。
听到这话,窦为新完全明白了,曾善明今儿要跟他商量的要事,就是要挖他五十块大洋。别说他拿不出这些钱来,就算有,也不能往这黑窟窿里扔。他说:“那田,确实是我暗抵你的。当着神仙祖宗的面,我不赖账。可我又没逼你退田,是你自己要退的。凭么事找我要钱?想都莫想。”
“那好,不把钱也可得,把你的白大姑送来陪我一夜。一报还一报,就算扯平了。你看乡约碑上的这一条:‘强奸人妻女者抵田,强占人田地者抵妻。诱骗同强。'你抵的田,没兑现,只好抵妻啰。”
“要那样,风亭用冲担捅的,就不是我,而是你。你不怕死,你就来。”
“要不那样,你还是给钱。好吧,我降一点,把三十块钱算了。”
“没得。”
“这钱,弄得好,不用你出。”善明见他软硬不吃,想出了一个新主意。
“哪个出?”
两人异口同声,喊出一个人名:“罗老屁。”
那天,风亭到桃花岗的前一天,窦为新躲在苦楝树后面,听到了罗老坎跟风亭说的悄悄话,知道了罗老坎的渔鼓筒子里,藏有九十块大洋,就算风亭送出去了六十块,另外三十块,风亭死活不要,肯定还在罗老坎手里。窦为新和曾善明曾经商议过,两人一同到工作队员那里,告密罗老坎是国民党军官,想借政府整治罗老坎时,敲诈他一笔钱,后来听说要开曾家人的批斗会,两人吓跑了,就没再提这个事。今天,两人又想到一起了。
“要是能敲出罗老坎的钱来,我一分也不要,都把你。我跟你的账就结清了。”窦为新感到这条路子好,全身一阵轻松。
“怎么个敲法?你来搞。我不搭手。我只管要钱。”曾善明看出从窦为新身上是挖不出钱来了,退一步,从罗老坎身上打主意,弄到钱就行。
“再要靠政府整治那个老屁,看来是不行了。风亭为他作证,帮他登记了户口,他就是落脚户了。就算他是国民党军官,政府也不会为难他了。得想个别的法子。”窦为新说。
“那就找个出丑的事,卡住他,叫他拿出钱来,还说不出口。”曾善明说。
“有了。”窦为新一声叫好。前几天,他听白大姑说,村东头周家寡妇拉扯两个娃儿,日子过得蛮艰难。罗老坎在台上落了户,也该有个自己的窝。撮合他们两个成个家,相互也有个照应。白大姑两头传话,两人都没说别的,答应见个面看看,只等约定个时辰,找个地方见面。等他们见面的时候,一把按住罗老坎,安他个与寡妇**的罪名,不愁罗老坎不偷偷交钱,还说不出唇。窦曾台的《民约碑》上说:“男女**勿视,寡妇例外”,虽不把男女通奸当回事,但与寡妇**视为污辱亡夫,算作大罪。
窦为新把这个想法告诉曾善明。两人会心一笑。
曾善明终于等到了窦为新。
窦家后门“咯吱”一响,窦为新提着裤子直奔茅坑。曾善明隔着茅草壁,朝里面喊话:“你个乌**还有屎急的时候啊?我还当你老缩在壳子里,不出来呢。”
“你有么事这么急呀?弄得人屙屎都不得安宁。”茅坑还是桃英那回与罗老坎扯皮的哪个茅坑,就是个破旧大水缸,埋在地下,上面搁两块木板。窦为新蹲在木板上,一边“吭哧”,一边回话。
“火没烧到你的屌毛,你自然不晓得疼。今儿早,几个民兵带走了我娘和罗老屁,说是要训导他们。真是见鬼,因为老二善亮,我们曾家几个月前是荣属,掉过屁股,反倒成了匪属。我是偷跑出来的。弄不好,下回抓我挨斗。我能不急吗?”
“再急,也要等我屙完呀。递块瓦片来。”
善明捡块瓦片丢进去。
为新提着裤子出来。说:“你急你的,找我有屁用。”
善明把为新拉到茅坑后边一个僻静处,说:“你家风亭跟着去谢仁口了,等他回来,我就退田给他,赶快转到他名下,一天也不能耽搁。我退了田,你的钱么时候把我?那个老屁跟周寡妇么时候见面?”
“难怪别人叫你不滴水的皮筲箕,到这个时候,你还想往怀里搂啊!你先退田,钱要敲出来,才能把你。”
“么时候?”
窦为新此时不知从哪里生出一丝同情,甚至有些为善明鸣不平。他的婆娘丢了丑,不敢说出口。挖空心思捞到的田,还要偷偷退回去。兄弟当了国民党的官,没享他丁点福,反倒为他背黑锅。反看自己,白白占了他婆娘便宜,又没有损失丁点东西,他反过来还来求自己。这人世间的聪明,看怎么个玩法,玩过头了,聪明就是个害人的东西。想到这些,窦为新有些过意不去,便好言好语安抚他,说:“我屋里的说了,已跟他们两个讲好,几天后,找个天快黑的时候,在风亭棚子后边的苦楝树下,约他俩见面。到时候,我提前告诉你。我们两个来捉奸。”
“那是你的事,我不来。我只等到拿钱。”
“好好好,随你的便。”窦为新不忍心为难他。
十六、退田
风亭一行人走进谢仁口乡公所,一场暴雨袭来。正在后院席地而坐接受训话的那些人,听从指挥,撤离到一个小饭堂里,继续听训话。
乡公所就是原来的联保处,一座两层小楼,一个后院。新中国成立前,风亭跟曾独松来这里办土地证明,叫“苕果子”书办敲走了一块光洋。新中国成立后,他和窦为香、丢娃在这里受过训,吃了肉包子和红烧肉,睡过绷子床。如今,楼顶上一面五星红旗高高飘扬,楼内,一些穿草鞋的乡巴佬进进出出,昔日看人不抬眼睛的那些人,老老实实地瞪眼听训话。风亭觉得解放这个东西真是好,小楼还是那座小楼,前后已大不一样。
他们几个受人指引,进了小饭堂。训话的竟是丢娃,旁边坐着小个子乡长洪少谱。丢娃像是没看见他们似的,自顾自讲了些“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的话。乡长接着训话。他说新中国已经成立了,各级省县区政府和基层政权也很快要建立起来。你们这些旧社会过来的,要重新做人,当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讲到这里,他一一介绍了刚进来的风亭他们三个人,指着罗老坎说,别看他是蒋军中尉军需官,但那是被抓壮丁抓去的,抓了上十次,也没有禍害过老百姓,还救过我们这位锄奸模范窦先智的命,上了报纸的。这就是说,只要悔过自新,重新做人,就一定有出路。他又指着姑奶奶说,还有这位曾家奶奶,她儿子虽说是国民党的大官,但曾家与他无来往,没讨过他的好,也没仗势欺人。现在,没回乡的国民党军政宪特人员、反动会匪盗人员等等的亲属,只要与他们划清界限,政府就不追究,也不牵连。今天把他们两个叫过来,就是要让你们看看,学他们样子做人做事,与旧社会彻底决裂,与新社会一道,开始新生活。乡长讲完了,会就散了。
风亭原以为乡里拿罗老坎和姑奶奶当坏人,想好了一肚子话,要为他俩开脱,听了乡长的话,一场虚惊过去了,暗自揣摩大概丢娃说了好话。这家伙表面不吭不哈,肚子里蛮有道道。
乡长自己出钱,留风亭、丢娃几个吃午饭。就在这个小饭堂,一钵大米饭,两碟小菜,几个人边吃边说话。乡长说,原来曾善亮去向不明,现在有了新说法。我们就当他为未返乡国民党军政人员,按政策对待。县里赵扶民部长多次提到,先智被没收的菱角田,是封建压迫和剥削下产生的,自然要推翻,曾家要把田退出来。姑奶奶慢慢地吃饭,时不时含着筷子尖发愣,听乡长说到风亭的田,回过神来,说不晓得善明这鬼东西搞了这么多名堂,田是自然要退。
吃完饭,姑奶奶拉住乡长,没完没了地唠叨。“我老婆子快六十了,见的人多了。晓得您是好人,我小儿子也是好人。风亭在桃花岗见过他朋友,老坎还听他说过话。我不管你们这党那党,我跟儿子哪能割断啦?您说的划清界限是么子意思?我求你们,还是多叫我来开会,开我的斗争会也蛮好。只要常提我小儿子,我就舒服。还是那个话,为了我儿子,我么事都做得。”
不等乡长解释,丢娃和风亭你一言我一语,劝说一番。姑奶奶似懂非懂,不再说话。
天朦胧一片,雨越下越大,没有停住的样子。乡长劝他们找地方歇息,等雨停了再回。姑奶奶说下刀子也要回,家里还有猪呀鸡呀鸭呀。正说着,独梅打把洋伞,夹把油布伞跑来,穿着她的橘黄色水靴,来接他们回家。几个人出了院门,刚踏上浊水烂泥的小道,姑奶奶脚底一滑,风亭一把没抓住,摔倒在泥水中。乡政府通信员从后面赶来,说乡长让回去,一老一残的,跌伤了不好办,叫过一夜再走,实在要回,改坐船走水路。乡长打了电话,约了船,付了钱。几个人搀扶着,随通信员到中府河边,上了一条竹席蓬木筏子。
五个人挤在篷内船舱里,把姑奶奶围在中间。船夫披件簔衣,冒雨在船尾划动双桨,木筏慢慢朝窦曾台驶去。
谢仁口到窦曾台,陆路三里多,水路绕艾家湾一个大圈,五里多,得一个多钟头。众人安下心来。姑奶奶不顾半身淋湿,大腿摔疼,话渐渐多起来,问丢娃乡长官多大,赚多少钱一个月,说历朝历代的官,数共产党的好。看人家乡长,顶得上过去的联保长,吃的穿的,像个穷人。一个月才那点补贴,还自己出钱,管乡下人的饭,天底下没得找。
独梅自从见了他们,闷头没说一句话。靠在她身边的风亭,碰碰她,没话找话。“又疯到哪里去了?明知下雨,怎么不早来接?”
独梅白眼瞪他,绷着脸不吭声。过了一会,实然一头栽进姑奶奶怀里,“哇哇”哭出声。
姑奶奶收住正絮叨的话头,搂住孙女,连忙问:“怎么啦?”
罗老坎两手搭胸,背靠船帮闭目养神。风亭和丢娃对视一下,抿嘴不搭话。
“人家去了邮电所。”独梅哭得差不多了,抬头拭泪,只看着奶奶,说:“那个没心肝的,挨千刀的,变心了。孙娃儿我没得活路走了!”
“你就这么点眼孔啊?”风亭比划小指头说。接着把来路上时跟独梅讲的一些话,抽三拣四,找些不扎人的,给姑奶奶讲了一遍。
“我当么事呢!这算么家?他看不上我曾家,我还不拿眼角扫他呢!娃儿,听奶奶的,我们找个肯上门来的,一生年也不离开奶奶。”
风亭捅捅身边的丢娃,笑着说:“跟前就有现成的。哪用操那多心啦!”
说话不觉得,小船驶进了艾家湾,拐过去就能看到窦曾台的神庙和那座土窑。这里平常就是个窝风聚浪的地方,此时,突然刮起风来。风挟着雨,雨裹着风,风雨交加,拍打着木筏子左右摇晃。船夫在船尾大声喊,起风了,抓住船帮莫动。
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浪越湧越高。船夫刚喊声要坏事,一股旋风掀掉了席蓬,顶头浪从船头直扑过来,挂桨柱“嘎吱”一响,断了,一只桨顺水漂走,瞬间不见了。船夫单桨摇着小船,在河心打转。他拼命把小船朝岸边靠,无奈风大浪急,小船像刚上口镣的野驴,忽而船头拱地,掀起船尾屁股朝天;忽而又爬上浪尖,把船尾直插浪里,就是靠不拢岸。一会,风向大变,侧风扑来,小船左倾右斜,像只小木瓢舀进半河水。好在这股侧风一吹,小船朝窦曾台方向岸边靠近了。又一股侧风挟着巨浪横空拍来,小船左舷没进水里。船夫来不及哭他丢失的桨和快要毁坏的船,高喊不好,船要翻,快跳水逃命。
风亭和丢娃打小水中泡大的,知道船要是翻了,人倒扣水里,没一个活得成。此时,唯一的生路,就是跳水游到岸边。姑奶奶、独梅和罗老坎不会水,跳下去就是个死。他俩只能一个带一个,多带一个也是死。留下谁呢?天大的难题!
“快走!”独梅大喝一声,左边推丢娃,右边撞风亭。“不要管我!”
风亭和丢娃来不及细想,一个抓住姑奶奶,一个拖着罗老坎,乘船帮右边掀起时,从左边跳下,朝岸边凫水而去。两人好水性,拼尽全身力气,带着两个老人爬上岸。回头看独梅,趴着灌满水的船帮,只留下一团浮在水面上的黑发,随船左陷右塌而时隐时现。
姑奶奶和罗老坎爬上河滩,刚从丧魂落魄中挣扎出来,不顾浑身淌水,眼巴巴望着独梅一沉一浮,在河边连蹦带跳,大呼小叫,哭喊震天。
“风亭哥,快去找绳子!”丢娃朝刚稳住脚的风亭吼一声,扭头跳进水里,朝独梅游去。
本筏子已沉到水里,只有翘起的头尾和船帮在水面上摇动。船夫早已跳入水中,死死抓住船尾的铆钉,**秋千似的随船摇曳。他舍不得弃船,抱着一线希望救他的船。丢娃看到独梅泡在仓内,雨浪砸在她的头上,很难抬起头来。他知道,木板船进满水,只要船底不漏,不会沉底,但船上的人断不可压低一侧船舷往外跳,船外的人也不可爬压船舷。否则,两侧重量失衡,船必翻无疑。所以,丢娃游到独梅跟前,轻扶船帮,随船飘**,不急于拉独梅下船,只是急促促地喊“独梅”。
独梅已不知呛了多少口水,挣扎着抬头望一眼丢娃,脸色煞白,充满了恐惧与绝望。两人船里船外几乎头碰头地靠着,谁也没有力气说话。突然一个大浪从侧面打来,右侧船体翘起。丢娃就势探身抓住独梅衣领,一把把她拖出船外。船尾的船夫大喊天哪,完了。船身眼看就要倒扣下来,左边一个湧浪正好把它顶了回去。丢娃死死拽住独梅衣领,连扎了几个猛子,远离了小船,然后托着她慢慢朝岸边游过来。
这时,风亭背着一串麻绳,领着几个小伙子赶到了。他把绳子朝地下一丢,纵身一跳,游到丢娃身边。两人一个托头,一个抓腰,把独梅送上岸。
这场风雨,好像是专门来折腾这几个人似的,几个人上了岸,风雨就小了些。风亭领来的人,咬着绳头泅水到船边,系住船头锚桩,把船拖到岸边。又有人送来瓢盆,舀干舱内积水,把船搁浅在滩涂。风亭几个一起谢了船夫,谢了艾家湾赶来的人,冒雨爬上河堤。
脚踩在堤上草地,众人惊魂初定,查看随身物品,除了贴身湿衣,光头赤脚,其他丢个精光。姑奶奶发髻早散,稀疏花白的头发,贴着脸颈淌水,用了几十年的银簪没了踪影。她以手加额,连声叹息:“幸亏,幸亏,丢了好!”
丢娃没了带五角星的黄挎包,里面装有书本和笔,他略为惋惜,朝河面张望,期盼能从哪里漂浮出来,自己再捞起来。
独梅瘫在地上,口角溢水,喃喃念道:“我的水靴。”
风亭知道她舍不得那双橘黄色水靴,揶揄道:“捡回来命就不错啦,还想要水靴?”边说边朝丢娃努努嘴,示意他背起独梅,一起赶路。自己左边搀着罗老坎,右边扶着姑奶奶,艰难地在雨中前行。
丢娃背上独梅,两手反托着她滚圆的臀部,又用力往上耸耸她的身子,让她滚圆的前胸紧贴后背,顿时,一股暖流从后背通电似的射向全身。他长这么大,从没贴身亲近过年轻女人,不觉毫无寒意,倒面红耳赤起来。
独梅趴在丢娃背上,两手自然垂在丢娃胸前,浑身没有一丝力气。随着丢娃脚步,她腹部一颤一踮地挤出水来,从嘴里不由自主流进丢娃脖颈里,渐渐感到一些轻松,便抬手搂住丢娃脖子。丢娃个头不比独梅高,只是稍微壮实些,要是平时背个跟他差不多重的活人,恐怕早累趴了,可今天,他却越背越有劲,走在几个人前头。任由独梅口里流出的温水,洒向自己前胸后背,像是热包子流出的糖浆浆,点点滴滴洒在心头,甜蜜蜜的。
快到家了。曾家门前冒雨站满了左邻右舍的人。他们听说姑奶奶遭了难,受了嚇,赶来看望。姑奶奶一一打招呼,道了多谢,劝走众人,迈进门槛,吩咐二黄婶快去煮锅姜汤,多放点糖。又交代独松媳妇下米做饭,留风亭他们吃夜饭,谁也不能走。安排停当,随即领风亭和罗老坎来到伙房灶门口,从灶里拉出些燃烧的柴火,让他们烘干衣裳,暖和身子。
丢娃进门前,便放下他背上的独梅,只是一个胳膊搀扶她进门。二黄婶看到了,白了丢娃一眼,接过似醒非醒的女儿,嘘唏一番,送她上床歇息。丢娃讨了个没趣,自个回屋换了干衣,到偏厦找工作队员议事去了。
曾善明在窦家茅坑后面见过窦为新之后,心里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地不安稳,回家蒙头睡了半天。后来听说老娘几个在艾家湾沉了船,急忙披上簑衣,召唤独松,一同去查看。刚要出门,看到娘回来,没出大事,便脱下蓑衣,寻机来到老娘房间问平安。
姑奶奶安顿好风亭和罗老坎,回房间换了衣裳,梳洗完毕,见善明进来,便把乡公所训话、乡长留餐、艾家湾遇险,跟儿子说了一遍。
“共产党说的话,也莫都当真。以往国民党说的不也蛮好听?要是背上个匪属名声,又划了富农,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善明说。
“人家乡长说的挺实在,不像是骗人啦。他没拿我们家当匪属看,只说是个没回来的么子军政人员亲属。乡长还说,风亭的那田,还是要退回去。我看你今儿就跟他说开,退还他。”
“到了这地步,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善明把按家产划成分的道理,还有按人口平分土地的事,讲了一遍。“我们曾家刧难来了。就算把风亭的田退了,还剩十五亩五。独梅女娃只算半个,独兰不满十五,还不算,丢娃又不是自家人,按五个半人平分,还是挂上富农的边。”
“当了富农,我跟您挨斗不说,独松独梅这些娃们,在人前就抬不起头来了。”善明说。“要说法子,倒还有一个。就是独梅不嫁出去,把丢娃算成曾家人,按七个人算,我们家平均每个人两亩两分,顶多划个中农,往后就不挨斗。”
“善明,你这回跟你娘想到一起了。”姑奶奶把丢娃舍身救独梅,又讲一遍。“留住丢娃,跟我们独梅成一家,还是曾家人。我看这娃靠得住。再说,他也是我们曾家拉扯大的,知根知底。”
“啊?”善明压根儿没想过把独梅嫁给丢娃,知道老娘听岔了自己的话。他原来打好打的主意是,把丢娃过继来当儿子,另找个女婿上门,平摊下来,说不定算个贫农。可拿不准丢娃干不干,这家伙十有八九不干。听她娘这一说,觉得还真是个好主意。既留住了丢娃和独梅,摊少了人头田,就划不上富农,又可了却独梅的婚事,免得姑娘大了,惹出是非来。再说,这年头,世道变了,穷人作主。丢娃光条条一个,正当红,区里乡里都吃得开,听说就要入党,把他招为倒插门女婿,眼前渡过了难关,往后说不定还沾上光呢。于是,顺着他娘的话说:“他俩要是成了亲,好多事就好办了。只是独梅她娘不喜欢丢娃,还不晓得独梅愿意不愿意。”
“我来跟她娘俩说。听风亭今儿说话的口气,好像他也蛮看得起丢娃。讨丢娃的口风,让风亭去说。要是这事真成,就答应我一个要求,丢娃要改名换姓,当上门女婿。”
“那是自然。要是独立门户出去,我们家还不又划成富农了。”
母子俩谈得正热火,独兰端碗姜汤进来。姑奶奶自己喝下,又叮嘱独兰送一碗到隔壁偏厦子,亲眼盯住丢娃哥趁热喝,免得受凉,顺便叫他回来吃饭。
饭熟了。风亭和罗老坎喝了姜汤后,也不客套,坐下来与曾家人一起吃夜饭。独兰拿个空碗回来,说看到丢娃哥喝了,还直吧嗒嘴。姑奶奶问怎么没来吃饭。独兰说他跟工作组出去一起吃派饭,吃完还有事做。
独梅躺在**,还没缓过神来,喝了姜汤,又睡过去了。
饭吃到一半,窦家来了几拨人,说才晓得姑奶奶受了惊吓,过来探望。玉珍抱着金舫,领着刚从峰口学艺回来的阳亭,进门就埋怨风亭不该不把个信,白奶奶在家急死了。她小脚,泥水里拖不过来。
吃完饭,曾善明从屋里拿出一个小本本,上面印了青天白日徽章,递给风亭。说:“这是你那个菱角田的证,还给你。罗老坎,你也正好做个证。等到政府换发新土地证,你把名字换过来。明年翻过冬,种么家,你自个来搞。”
风亭做梦也没想到,朝思暮想的菱角田,就这么顺顺当当地回来了,一时发塄,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这娃儿,还不快接着。”姑奶奶说着,拿过来,塞到风亭手里。又说:“你也莫怪你姑大爹,他有他的难处。”
风亭打开小本本,里面写的,跟当年长个子区长发给他的证差不多,只是圆巴巴公章是蓝色,国民党的徽章。自己开垦的田,平白无故地丢了,他急他恨。那天,白牯牛还阳,说出了曾善明占走他的田的真相,他恨得牙根发痒,恨不得拿冲担捅了他。田要不回来,眼看着别个在自己田里又种又收,他想得发晕。现在送回来了,他倒有些不自在,好像自己做错了事似的。他不知对曾善明说什么好,支吾了几下,问道:“大爷,您总说还田要问我爹,我问过他。他总说不关他的事。这里面有么子名堂?”
曾善明不做声。姑奶奶在一旁接过话,说:“他说不关他的事,就算了。过去了,以后莫再提。”
外边雨停了,风息了,地下一片烂泥。天色已晚,鸡回笼,鸭进棚。玉珍催风亭回家,免得奶奶记叨。风亭起身,姑奶奶把他拉进自己房间,说了一阵悄悄话。风亭出来,连声说:“好事,好事。”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罗老坎,这时悄声问姑奶奶:“白大姑想跟我在台上安个家,我想也不能老在风亭家累赘他们。她说了东头周寡妇。您看呢?这人,品行还好吧?”
“好啊!白大姑办的事,稳当。”姑姥妈不假思索,直说好。
“我命里克妻。只怕害了人家。”罗老坎自言自语。
“哪有么子命里命外?人跟人,一耙子拉不拢,克个鬼!等我娘说好了,你俩碰个面,对撇子,就搬到一起住。”风亭牵住罗老坎衣袖,拉他往外走。
曾善明看到罗老坎一瘸一拐的背影,暗暗叹了一口气。他听说过罗老坎的家世,晓得他命苦,婆娘连死两个,儿女不知下落,无家可归,捞外快捏了一把钱,又不敢声张。窦为新怎么下得了手来敲他?反正不是自己去敲他的,自己只管找窦为新这狗东西要钱。窦为新敲哪个,是他的事。为自己找了台阶,便不再往深处想。
走到潭子边,风亭停住脚,叫玉珍扶老坎叔先回去,他有个事,等会再回。玉珍嘀咕,黑天黑夜,还有么事不能明儿做,也不强求他,牵着罗老坎先回家。
风亭来到他的菱角田。他挨个拥抱了那三棵杨树。昔日的界桩,如今已碗口粗,树叶早已飞落,婀娜多姿的枝条默默垂下,轻轻抚摸他的脸庞。他感到脸颊一阵发热,挽起裤腿,光脚踏进田里。当年,他一担一担从中府河边挑来的河泥,早已与原有的黄黏土搅和一起,大雨浸泡后,松软得像棉花。田土埋没了他的脚踝,像久别重逢的娃儿,拉住爹娘不让离开。他张开双臂,直不隆咚扑向泥土,头在地上砸出一个水窝,身子嵌进土里,画出一个“大”字。他静静地俯卧在田间,闻泥土的香味,听泥土气息。他好像听到,带着香味、带着气息的泥土,在耳边“喃喃”细语:“我们是你的!我们是你的!永不分离!永不分离!”
深秋的夜晚,凉澈入骨。风亭在姑奶奶家烘干了的衣裳,又一次湿透。他却全身燥热,毫不觉冷,带着一头污水、一脚烂泥,哼哼叽叽回到草棚。
玉珍看到他,吓得倒退两步,问:“这在哪里跌成这样?”
风亭笑而不答,看到棚内坐着的白大姑和窦为香,连忙进后屋擦洗干净,出来说话。
白大姑连怪带骂,数说他不该在风雨中坐船,差点出大事,见风亭不还嘴,便不再说别的,跟玉珍凑到棉油灯下纳鞋底。
“听说曾善明把田还你了?”窦为香问。
“嗯。”
“你接啦?”
“嗯。”
“你这娃呀,该要的不要,不该要的瞎要。他个皮筲箕,为么事还你田?你也不想一想!”
“为么事?”
“你替他算算,他家几多田,几多人?要是不退田,划他个富农,往哪跑。要是他把丢娃过继下来当儿子,给独梅找个上门女婿。这么一摊,他就成了贫农。这不白白便宜了他。”
风亭真没想这么多,细细一算,还真是这么回事。不过,他觉得这没得么不好,何必硬把曾善明往富农上推呢?
为香见风亭不说话,知道他心软,开导他说:“未必你都忘记了,他绞尽脑汁把你的田挖走,吃人不吐骨头。你还可怜他?全台上的,数他家有耕牛,犁耙磙耖样样有,碾子磨子碓窝子,哪家不求他?长年拿丢娃当长工,还雇过短工。他们曾家多年当应付白军的保甲长,跟国民党扯不清。再加上他兄弟跑到台湾去了,匪属的帽子也甩不掉。他不是富农地主,还有哪个?”
风亭知道为香与曾家过结太深。那年曾善亮跳潭后,曾家满世界抓他,串通联保处保丁,街头村尾挂他的画像,按画逮人,逼得他用热黄豆焐出一张黑麻脸,一进一出赤卫队,躲在姥姥屋里不出门,流浪在外一两年才敢回家。后经白大姑和徐先生反复调解,曾家才勉强收手。所以,为香这口气始终没有吞下肚,这回碰到扳倒曾家的好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但是,风亭不这么想。尽管他痛恨曾善明耍手腕玩心眼强占了他的田,可如今人家亲自还回来了,何况人家地里收的豌豆黄豆,每次都送些过来。刀把子越磕越紧,冤仇相报,没完没了。再说,自己这条命,是姑奶奶捡回来的。看到姑奶奶面上,明里暗里都不能做对不起曾家的事。
“我说他二爹,风亭娃这话在理。窦家不能做对不起曾家的事,做了,姑奶奶在曾家怎么安身啦?凭良心说,曾家那些家当,不是全台上的人公用了嘛,人家也没收多少钱。您农忙的时候,不也用过他的牛啊犁耙呀。我不晓得当富农好不好,要是不好,何必要他当呢。”白大姑停住手里的针线活,插话说。
为香不理白大姑,盯住风亭说:“我是为我们窦家今后作想。风亭,你要看准啦,今儿,曾善明的小命就捏在你手里。你要是把田再退回去,鼓动丢娃搬出来,他曾善明再有能耐,也过不了这一关。往后,他戴个富农帽子,休想出头。你退了田,乡里照样分给你。你又没得么子损失。要是你不听,帮了他这一回。他缓过气来,我们窦家没得好日子过。说不定,他第一口咬的就是你。”
“二爹,我也不瞒您。姑奶奶求过我,要我说通丢娃,留在曾家,当倒插门女婿。我答应了,怎么好反悔呢?”
“你看看,真叫我猜中了。你要做了这事,准害了人家丢娃。就皮筲箕和那个二黄,能跟他过到一起呀?这且不说,他曾善明划了中农贫农,跟我们坐一个板凳,就狠不住他了。你这是捡个冻僵了的蛇,抱到怀里捂热,等它醒来咬你吧!哎!想当年——”窦为香有些不耐烦,站起来准备走。
风亭随着站起来,说:“二爹,您莫生气。我再想想。”
“我把话丢到这里了,莫说我没说过,听不听由你。”窦为香甩手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