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丢娃成亲

苦楝树下阴暗处,悄悄蹲着一个人。

窦曾台晚秋的黄昏,萧瑟,静谧。远处,偶尔传来“啰啰”赶猪回圈声,“啯啯”邀鸡回笼声;近处,回巢的鸟儿,偶尔“啾啾”,召唤不安分的雏鸟。树下草丛中,蚂蚁悄无声息排队入穴,蛐蛐轻轻呼叫同伴。除这些之外,再无人影,再无声响。

这个人蹲在树下已经有些时光了。暮霾静静地自东向西弥漫而来,清晰的房舍和树木渐渐模糊了轮廓。他倚着苦楝树粗大的根盘,眼睛盯着风亭草棚后门,像老练的猎狗蹲守在狡兔的洞口,随时准备扑上去。

草棚后门没有动静。他有些不耐烦地扭扭腰,耸耸肩,无聊地望着头顶苦楝树梢发呆。粗壮的树干,以它长年的深褐色,显示着自己的苍老。几个月前翠绿的树枝,褪变成枯黄色,顽强地在秋风中招摇它失去的鲜嫩。树籽早已散落,仅有数得清的几粒不屈者,不忍“零落成泥碾作尘,”死死咬住树梢,迎着秋风摇曳。他太熟悉这棵老树了。当年,他的祖父两只箩筐挑着他父亲和叔叔,在这里落脚后,亲手种下这片林子。六十多年,别的树,砍的砍,死的死,只有这棵苦楝树顽强地活到今天,引领着后来出生的子孙辈,守护着比它年轻得多的大潭子的水土。他的几个儿子,绕着树干嬉闹中长大。大儿子躲壮丁,逃出家门后第一个藏身的地方,就是这棵树,枪子至今还留在树身上。那个又跛又瞎的屁老头,也是在这棵树下被他屋里的领回家的。这老头进门后,龙卷风掀了他的房檐,儿子分家搬出来,草棚就抵在这树上。他再也见不到那对白花花的奶子,更别想亲手摸两下。这老东西除了那么多臭屁之外,居然还有这么多的钱,他做了一辈子手艺,也没见过。这消息,还是在这棵树后偷听到的。他听老人们说过,树老了,总要成精。他不知道,这老树对他到底是祸还是福。管不了这么多,先把这屁老头的钱敲出来再说。他记得神庙里的民约碑上说“勿留宿生人,留者担祸。”对于这棵老树,可能不知祸福,但屁老头肯定是祸。总跟自己别着劲的婆娘,竟然牵线为这老头安家。她娘家人狠,管不了她,但敲屁老头,她也管不了老子。他忘不了大儿媳的竹耙子敲在自己头上,打了好大一个包。他忘不了大儿子恶言相向,动不动就要拿冲担捅他。他忘不了自己的婆娘偷偷与那个徐瞎子相会,芝麻大的事,也听那瞎子的。他恨他们,又狠不住他们,怎么搞呢?拿屁老头出气,今儿定要敲出他的钱来。这并不完全是为了兑现向曾善明的承诺,早点了却那笔荒唐债,更多的是他有他的算计。

一个女人急匆匆来到树下。她穿件碎花夹袄,头扎鱼肚色围巾,四下张望,没见到她想见的人,原地踟蹰了一会,犹豫着向草棚后门挪动脚步。

大树背后那人往里收缩身子,头探出老长,随时准备冲过去。

后门“吱啦”一响,一个小个子男人走出来,一步一停,走到女人跟前,神态忸捏,正要开口说话,树后那人一个箭步冲出来,一把按倒那男人,声音低沉而凶狠,说:“好你个老屁,敢欺负人家寡妇!”

女人并不惊慌,只是稍微怔了一下,亮开嗓子喊到:“为新大爹,您这是搞么事啊?”

手腕子扼住那男人的窦为新,打了个冷颤,翻手看那男人,竟是丢娃,连忙松开手,倒退两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说:“怎么是你们?”不敢看他俩一眼,嘴里嘟囔“没事,没事,”扭身逃走。

离苦楝树不远的树丛中,还有一个人,眼盯着窦为新一举一动。他是曾善明。今天早上,窦为新告诉他,从白大姑那里得到准信,罗老坎他们今晩在苦楝树下见面,约他一同来抓个现场。他本来说好,不参与窦为新要干的事,但怕窦为新敲了钱,打埋伏藏到自己腰包里,只拿少量钱应付他,便尾随在后,看到底敲了多少钱,找个见证,日后好算账。没料到抓住的竟是丢娃和独梅,连忙躬身溜出树林。心里却有一丝暗喜,看来丢娃和独梅的亲事,有了眉目,自己盘算的计划,迟早要兑现了。钱没敲到,还有机会,反正他窦为新也跑不了。

草棚后门陆续走出白大姑、罗老坎和风亭。他们看到丢娃和独梅相向而立,面面相觑,也不言语,四周连个人毛都没有。风亭笑笑,说:“民约碑上讲了,**勿视。走,走。”一手拉他娘,一手推罗老坎,折返回屋。

原来,白大姑与罗老坎和周家寡妇说好,约定今晚两人苦楝树下见面。晚饭后,独梅来找白大姑,诉说溜机蹬变了心,奶奶为她招丢娃倒插门,她定不下心思,来讨个主意。还埋怨白大姑骗她,世上哪有么鬼“魂亲”。白大姑劝她想开点,人间的“魂亲”有是有,不是每个人都碰得到,梁山伯与祝英台也只有一对。碰不到就算了,听命吧。丢娃虽说个头小了些,人是个好娃,艾家湾救了你的命,一个孤儿,没得别的牵挂,还不是把心都放到你的身上。又把那天窦为香跟风亭谈话的意思,拣好听的讲了一些。说留下丢娃,你爹娘白捡了个儿子不说,你们家又成不了富农,你娃儿也算为爹娘尽了孝。

两人说着,天暗下来。白大姑记起周寡妇该来了,说自己小脚,走不了多远,叫独梅去迎一迎。又随手摘下头上的鱼肚色围巾,给她扎上,絮叨天冷,莫受涼。独梅一路没迎到,径直到周寡妇家。周寡妇小娃儿发高烧,请了窦为早来看病,忙着熬草药汤,悄声告诉说,改个日子再见面。独梅便直接来到树下,想告诉罗老坎莫再等。没见到老坎叔,却看到丢娃出来,一时语塞,窦为新就扑上来了。

丢娃是风亭找来的。那天窦为香跟他讲的话,在他脑子里转了好多天,该不该帮曾善明迈过这个坎,他左右不定。后来白大姑叮嘱他,千该万该,就不该做对不起姑奶奶的事。你娃儿记住,这个世上,一个姑奶奶,一个徐先生,这两个人的话,你到死都要听。前几天,徐先生来了,他专门问了徐先生。徐先生说,救人一急,度人一难,是人生大喜事,遇喜则喜,何乐不为。就算日后他亏待你,你也于心无愧。于是,他定下心来帮曾家渡过难关。按照姑奶奶的吩咐,风亭找来丢娃,跟他一同来到草棚后屋,正好白大姑支使独梅去迎周寡妇之后,也来草棚后屋,告诉罗老坎准备好去苦楝树下会面。几个人便一起谈丢娃倒插门的事。丢娃起初有些忸捏,说自己从来没打过这主意,要是能帮曾家摆脱这难关,就应了吧。谈到最后,丢娃还提了几个条件,第一个说要为父母起个坟,祭拜他二老知道。白大姑说,这个自然,算不上么条件。丢娃又说,只改姓,不从曾家辈分改名。风亭说,这要跟曾家商议,恐怕不难。丢娃还说,成亲后,先在曾家过一段,往后还要搬出来另过。白大姑和风亭都说,这个恐怕曾家不会答应,留到以后再说。

谈到这里,白大姑叫丢娃出去看看,周寡妇是不是来了。丢娃出门,第一眼见了独梅,正纳闷之时,窦为新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扑倒了他。

独梅见白大姑他们回屋,一把扯下头上围巾,朝丢娃肩上擂一拳,说:“喂,你个死鬼,白捡了个媳妇啊?真是长子长筋,矮子长心,不叫唤的狗才咬人。”

丢娃故作不解。“你说什么呀?捡哪个?”

“装,还装?风亭哥没跟你说啊?”独梅往丢娃身边靠。“还没谢你呢,那天,艾家湾,趴在你背上,吐了那多脏水。”

“不脏啊,热乎乎的。”丢娃不动,仼独梅靠在自己肩头。“你娘说我癞蛤蟆想上床,说不定一脚把我踹下去。”

“你就是个癞蛤蟆,不咬人咯痒人。我的事,我奶奶说了算。别个管不着。”

“那,那,那你自己呢?愿不愿?”

“不告诉你!”独梅抬起头,又在丢娃肩上擂了一拳。

丢娃这次没让那小拳头离开,紧紧把它捂在肩上。

独梅往回抽,抽不动,就势身子伏上去,趴在他肩上,感到丢娃脖颈滚烫,“砰砰”直跳,自己心里也燃烧起来,“咚咚”跳得更快。

两人没拥没抱,默默靠在一起,好半天没说话。这两个水乡年青男女,第一次尝到爱的甜蜜,尽管独梅曾有过尝试,但不如这回剧烈,都幸福得说不出话来。

弯弯的上弦月,不知不觉地挂在苦楝树梢。枝头在秋风中轻轻摇摆,推动月儿轻轻**漾,好像为这两个在梦中的年青人唱着催眠的摇篮曲,让他们沉浸在爱梦中,不要醒来,至少不要醒得太快。

独梅到底醒过来了。她抬起头,圆圆的眼睛忽闪忽闪,轻轻推一把丢娃,说:“喂,先跟你说明白,到成亲那天,我不要坐轿,像报纸上说的那样,搞个新式婚礼。好不好?”

“好。”丢娃两手抹擦自己的脸和脖颈,定定神,说。

“从今往后,外面的公事听你的,屋里的家事听我的。好不好?”

“好!”

“现今说么家都好,成家了,么家都不好了!”

“好。”

独梅擂了丢娃一拳。两人往家走。月亮跟着她俩走。

夜深了,月亮停住脚步,搁在曾家屋顶上。独梅从前门进,丢娃从后门来。姑奶奶已听曾善明回来讲过她俩树下私会的事,坐在堂屋方桌前等候。曾善明把自家房门拉开一条缝,躲在门后看动静。划成分的风声越来越紧,他急于了结独梅的婚事。

丢娃不声不响,回屋睡觉。独梅哼小曲,坐到奶奶身边。

“一个姑娘娃,怎么疯到这么晚才回来?”姑奶奶满脸堆笑,手指头敲独梅前额。“那天跟你说的事,想没想好?你风亭哥跟丢娃说没说?丢娃怎么回话?他该不会像那个蹓机蹬那样,看不起我们曾家吧——”

独梅打断她奶奶的话,靠在她身边,撒娇说:“您呀,一问就是一大串,叫别个从哪里说起。”接着,把丢娃跟她讲的几个条件,还有她想办的新式婚礼,讲了一遍。

姑奶奶想了想,说:“丢娃提的这些条件,都好说。人家娃儿无爹无娘,孤身一人,倒是应该顺着他。只是你说的么新式婚礼,怎么个搞法?”

独梅把报纸上看到的,讲了个大概,说是不骑马不坐轿,也不下跪,只戴朵红花,鞠几个躬,就完事了。

“那叫么子完婚?你当是小娃儿过家家!胡咧咧!”曾善明拉开房门,在门后呵斥他女儿。“台上有好多人,恨不得早点把我们往富农上推,等着看笑话。我要那狗日的们自个闭嘴,喜事办得越热闹越好,就照老规矩搞。先要八字换帖,再要三媒六证,最后送亲迎亲,一个也不能少。我曾家这回又娶媳妇,又嫁姑娘,一起办。杀喜猪,摆酒席,唱大戏,热闹几天。看哪个敢小看我们!”

“自己家的事,扯上别个搞么家?明儿,徐先生来了,问问他再说。”姑奶奶说。

曾善明和独梅都没再吭声。

徐先生像往常那样,早晨从曹家嘴出门,沿途算命,到窦曾台打转。他穿件青布长衫,夹把雨伞,拄根竹竿,背个布囊,敲着小钉锣,磕磕打打,来到窦曾台时,日头早已偏西。他先到风亭草棚喝了茶,和白大姑、风亭、玉珍见了面,闲聊了好一会。他说,自己装的小收音机里说,一个多月前,新中国成立了,北平改名北京,国都就定在那里。当年周武王打天下,所有的老百姓都跟他走,“簞食壶浆,以迎王师”。现今,共产党里出了天大的能人,几千年来没见过,胜过周武王百倍。满天下的穷人,打心眼里喊他“万岁”。共产党建立的这个新国家,不像以往改朝换代,盘古开天地以来就没有过,穷人坐天下,人不再剥削人,倒像是天上才有的神话,叫我们这代人碰上了。这不是哪个人时来运转,行了大运,恰恰是国运大昌。

白大姑和玉珍听不大懂,插不进话。风亭对比自已经历新中国成立前后不同的人和事,心里明白,问道:“听乡里干部口风,他们有意思叫我加入共产党。照您这么说,共产党好,为么事又让我逢党不入呢?”

“天下大势,识利者看眼前,识时者看百年。这党那党,都是要变的,今儿好,备不住明儿不好。我要你不入党,就是要你远离党争。跳得五行外,清静亦自在。你慢慢就懂了。”

风亭不再追问,转个话题,谈到台上划成分,曾家日子不好过。徐先生说:“凡世上有的,到头来都会变成无。有无相通,悲喜相倚,难易相伴,都不必过分计较。曾家今日之难,未必不是明日之福。做人,贵在助人,不报己怨,扶危济困,救急解难,实为自己添喜。你娃儿想的做的,都是对的。”

正说着,独兰来请徐先生,牵着他的竹竿,来到曾家。

曾善明出门十多步相迎。上回“苕果子”来相亲之前,他抽了徐先生的彩头,两人打了赌,果然应了那彩头上的谶语,他输了。愿赌服输,他有些信服这瞎子。后来,他又抽过徐先生彩头,积攒的田地,像狂风吹伞般地没了,他觉得不信不行,再增添了几分敬意。

独梅递上茶来,二黄婶现做了碗米酒鸡蛋送上,一家人围着徐先生问这问那。姑奶奶报了丢娃和独梅的生辰八字,问结亲是否相宜。徐先生几个指头掐来捏去,金木水火土,相克相生,演说一番,连声道喜。“恭喜你们!两个娃儿命中有缘,终生不弃。”

姑奶奶又问,何时为良辰吉日,可过门成亲。徐先生从布囊中取出一千年历盘,转动指针,说:“下个月的冬月初六,即为黄道吉日,极宜婚庆嫁娶。”

招女婿上门,本地人并不觉光彩。曾善明心里有这个数,但又想办得风光一番,平息划成分的风波,撑住曾家的门面,便问怎样才能嫁女招婿一起办。

徐先生笑道:“这有何难!您把丢娃收为螟蛉之子,改名换姓,视为己出。独梅过继给一外姓人家,可不改名换姓,即可男婚女嫁。”

正在人圈外听着的丢娃,轻轻碰碰独梅,丢个眼色。独梅挤上前,问:“徐先生,丢娃想,只改姓,不按曾家辈分改名。劳烦您,取个名字吧。”

徐先生说:“这娃儿命里缺火,不排你们曾家独字辈,就叫曾先炳吧。”

姑奶奶望一眼善明,见他不置可否,抢先说:“就依徐先生说的,叫这个名吧!这名字好。丢娃你看呢?”

“听奶奶的。”丢娃在人后说。

独梅还想着办新式婚礼,说解放了,报纸上讲的新式婚礼好,问徐先生能不能办。善明正要发火,训斥女儿,徐先生连连摇头,说:“娃儿,你正在行比肩运,再过两个月,就会改行正官运。这段时间里,要顺时应命,出走家门,然后,人抬马驮,鞭炮锣鼓声中回门,才能顺利改运。新婚礼好是好,你当下却做不得。还是按老规矩做吧。”

“这下死心了吧!听徐先生的。”姑奶奶拍独梅一掌,不让她再说下去。

徐先生见曾家人没有别的话再问,起身要走。曾善明塞给他几张新币。徐先生坚辞不收。曾家人纷纷道谢。曾善明说,我再抽个彩头试试。徐先生取出一个扁状木盒,里面密密匝匝插满四折合拢的纸片。善明抽出一个,给徐先生。徐先生打开来看,眼不见,用手摸,念道:

“可笑可笑,

点火上灶。

烧了眉毛,

自己好笑。”

众人皆笑。善明不解,说:“您解一解。”

徐先生说:“说您呀,自己做的事,反过来跟自己找了麻烦。笑一笑就过去了,不必在意。”

“这彩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善明问。

“您自己揣摩。前头给娃儿们算命,我不要钱。您的这个彩头钱,我还是要的。新钱五百块。”

善明给了钱,送走徐先生,一家人坐下来商议给独梅办婚事。

曾家又娶媳妇又嫁姑娘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窦曾台。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台上第一次办婚嫁喜事,全台人亢奋起来,像准备过年那样帮曾家准备办喜事。台上民约碑上说:“红白喜事如己,不助者孤。”几十年的老习惯传下来,所有人之间的仇怨,在办喜事的几天内,都将埋没。无论窦曾两大姓,还是赵周王肖刘几小姓,就像自己家办喜事一样,家家跟着忙活,人人随喜同喜,生怕被孤立在外。

最喜最忙的还是曾窦两家。

姑奶奶与白大姑商定,独梅过继给窦家。窦家收养没出五服的外孙女,既合祖制,又合乡情,加上无养育之累,平空收嫁女之惠,算是喜上加喜。全姓人都当成窦家姑娘出嫁,早早筹办嫁妆,准备送亲。

曾家先举办了收子仪式。祭祖拜天地,宾宴乡邻,丢娃正式改名为曾先炳。选一吉日,曾家请同姓老者为媒,拜私塾刘四先生为证,与外姓一媒婆相约,来到窦家求婚。当日,窦为新堂屋方桌上,摆列升子、秤杆、算盘、剪子、尺子、镜子各一个。刘四先生作证词道:“量谷米,升子作证;称重量,秤杆作证;清账目,算盘作证;裁衣裳,剪子作证;论长短,尺子作证;看容貌,镜子作证。曾先炳曾独梅婚约,应媒妁之言,符父母之命,有此六物作证。”完成这“三媒六证”之后,“发八字”,换庚帖,送聘礼,约定大致婚期,全部订婚仪式便告成了。

谢仁口一带风俗,大户人家办婚事,从订婚、求喜、过礼、报期,到求娶、迎亲、拜堂、成婚、回门,前后往往经历一二个月。小户人家常常圧缩在三四天内完成。曾善明算不上大户,却要强撑面子,不敢装富,又不甘示穷,几个步骤样样不漏,便把报期和求娶合到一起办了。

这一天,曾善明携义子曾先炳,随媒人登窦家门报期求娶。一阵鞭炮声后,窦曾两家成年人焚香拜祖,媒人高声诵道:

男冠女笄,遂嫁娶之愿;

文卦诸算,应黄道之时。

择定冬月初六为吉日良辰。

窦曾两家嫁娶同时。

诵读完毕,曾先炳向窦为新白大姑行三叩九拜大礼。媒人再念颂词:

天地开张,日吉时良。

男婚女嫁,礼性应当。

家神香火,祖宗高堂。

庇荫于尔,长发其祥。

冬月初六到来之前,先炳和独梅在土窑旁的河滩上,重垒了一个土包,双双跪倒在地,祭告爹娘,儿子长成就婚。又到神庙焚香作揖,拜了众神之位。独梅不信鬼神,随先炳应付了,但对白牯牛神帮她退婚怀感恩之情,格外虔心磕了头。

初六眨眼就到。这一天是“正期日”,前一天为“歇酒日”,后一天为“拜茶日”。无论穷富,这三天的活动是免不得的。歇酒日一早,曾家杀了喜猪,门前搭了凉棚,请来本族善字辈伯叔,一个当司命先生管礼,一个当账房先生管账,准备屋内外摆宴席。曾家女眷,有的下厨帮厨,有的洒扫庭院,有的收拾新房,好不热闹。

正期日,天亮后,曾家远亲和特邀的贵宾接踵而来。鞭炮轰响,锣鼓齐鸣,一天的流席开始了。里三桌外五桌,一直吃到日头偏西。此时,司命先生安排“十兄弟餐”,餐后发花轿,迎新娘。堂屋里撤除其他酒桌,单独摆上一张八仙桌。先炳日前在雨亭那里理发修面,换了新装,喜气洋洋,坐在上筵,与九个独字辈兄弟围坐一起喝酒庆贺。曾家男丁不旺,各房头多为独子,几个五六岁的男娃也凑上来了。兄弟们陪餐,按例要吟诗贺喜,但到场的曾家的同辈,没人能吟出诗来,只有一个岁数稍大点的在几番催逼之下,勉强凑出几句话来:

八仙桌子四角方,先炳哥哥在中央。

此时无心来饮酒,一心只想新姑娘。

大伙哄堂一笑,几个岁数小的竟乐得离桌满地跑。

几乎同时,窦为新家摆上了“十姊妹餐”。餐后,等待曾家花轿一到,便发行送亲。窦姓人家男娃多,女娃少,请来几个同台外姓女子,凑足九人,陪独梅吃离家前的团圆饭。

饭前,玉珍在自己草棚为独梅开脸。她用纱布包一团扑粉,拍在独梅脸上。然后,取根白丝线,打个活结圈,牙齿咬住一线头,左手挽住另一线头,右手食指和拇指撑开线圈,一块块地套在独梅脸上,一收一放,扯去汗毛。玉珍张不开嘴,含含糊糊念叨老辈传下来的《开脸谣》:

扯线扯线,开个新脸。

一开金枝玉叶,

二开贵子状元,

三开龙凤呈祥,

四开百事合欢。

开脸大吉,花果团圆。

独梅脸上既痒又痛,叫不是,笑也不是,还得鼓起腮帮让玉珍扯。见玉珍难得的咕噜诗句,又觉得好玩,等到玉珍扯完了,抿嘴笑出声。

“还笑?今夜就要**,不是姑娘了!再也不能疯玩啰!”玉珍吐出线头,开口说。

“么家叫**?”独梅问。

姑娘出嫁,上轿前,嫂子要闭门给她讲男女**,叫做“开窍”。玉珍便把新婚之夜男女要做的事讲述一遍。

“哎呀,我的娘呀,好丑啊!”独梅有些害羞,忍不住又问。“疼不疼?”

“又疼又舒服。疼了,你莫叫。舒服了,你也莫喊。”

“不那样不行吗?小的时候,跟丢娃玩家家,成亲就是一头睡瞌睡。”

“憨妹子,成婚就要那样。不那样,哪来小娃儿?”

“丢娃那个憨样,他会不会呀?哪比得上风亭哥,么家都会。”

“你教他呀!风亭第一回,么家都不懂。常了,都会。”

姑嫂俩嬉笑声中讲的讲,听的听。棚门外拥挤着一群等着陪餐的女娃,贴着头听壁耳,“扑哧”一声,把棚门撞开了,“哦哦”叫着闹着:

“哦哦,疼不疼哪!”

“哦哦,又疼又舒服啊!”

独梅捂脸跑出门。玉珍邀拢这些女娃,去陪独梅吃饭。席间,少不了又一番打趣逗乐。其中一个外姓女娃唱起姊妹陪送歌:

十朵鲜花围一蓬,

当中一朵分外红。

今日相陪十姊妹,

明日个个凤配龙。

十姊妹说说笑笑,正闹得欢,独松满头大汗跑来,说出了大事,忙着找风亭去解围。

风亭正在独梅临时闺房里,和雨亭阳亭演习等一会如何背独梅上轿,月亭撅屁股在旁边看,听到喊声,出门问情由。独松把他堵回去,关上房门,说是撮了拐,婚事办不成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曾家人措手不及。

中午过后,窦为香从乡里开会回来,心里窝了一肚子火。乡政府拟定了窦曾台人员成分划定草案,让他带回来张榜公布,征求乡民意见。所有人都划成贫农或者下中农,曾善明却只划了个中农。他对其他人的成分没得意见,就这个皮筲箕,原本就该是个富农,应当列入管制对象,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怎么几天工夫,变成了团结对象?他想不通,找乡长评理。乡长说曾家财产摊薄了,不够划富农。他埋怨风亭不听他的话,摸着伤疤忘了疼,不该收回来菱角田,本应当踩一脚的,却收回腿来伸出手,拉了曾善明一把。他又怨恨丢娃,为了讨媳妇,忘记阶级立场,把好多年当长工受剥削的阶级仇,丢到脑后,化敌为友,没得出息。这么一来,多出两个人平摊曾善明的田地,扣到他头上的富农帽子,搞飞了。为香强压怨火往家里赶,打算先不公布,拖到曾家办完喜事之后再说,别让他曾家高兴太早。当然,他也没忘记窦曾两家祖上约定,喜事同喜同办,三天不记仇,便来曾家帮忙,给姑奶奶贺喜。

窦为香来到村西头,见一个中年汉子来回转悠,一身湖区人打扮,便上前盘问。那汉子说,他在这一带转了好几天,打听侄儿下落。七八年前,他哥哥领着家人跑兵荒,流落到这里,一家死了三口,剩下一个男娃活下来,被人收领。活到今天,该十七八了。为香问有没得姓名。汉子说,本家姓姜,没得大号,小名丢娃。老家洪湖边小沙口解放了,转过年就要搞土改,找到侄儿回去分田。为香一听,喜出望外,曾家拨拉的小算盘又要散黄了,只要丢娃出走,曾善明的富农帽子又捡回来了。为香指点他说,丢娃就在台上的曾家,刚改名曾先炳,今儿要是拜了堂,就正式当了曾家倒插门女婿,现在恐怕正在吃十兄弟餐。你来得正好,去晚了,就领不走了。

为香带那汉子,来到曾家禾场土台后面,指着搭了凉篷的那家门,说就那家,你去吧。自己躲进土台边几棵树后,看动静,避开嫌疑,暂时不再去曾家帮忙。

那汉子进门,看到八仙桌四周一群男娃,上筵坐的新衣打扮的新郎,猜想必定是丢娃,直奔过去叫侄儿。

全场人被横空而来的一棍子打进闷葫芦。曾善明和曾独松操起家伙,要赶走前来闹事的野种。乡间常有这种事,一些二流子混吃混喝,或者诈人钱财,乘机来闯婚闹婚。姑奶奶拦住他俩,问清由来。那汉子叙说前缘。姑奶奶问,可有凭证。那汉子说丢娃尾根处有块指甲大黑痣。姑奶奶领丢娃进房内查验,果然不差。此时,丢娃隐约记起儿时叔叔模样,当场叫了“二爹”,认了亲。叔侄俩抱头哭成一团。姑奶奶几度劝慰,道尽实情,吩咐重摆酒席,请那汉子入席,同办喜事。谁知那汉子不领情,立马要领走丢娃。

独松讲了那汉子进门后的情景,说他爹叫来请风亭哥,带上民兵赶走那汉子。再那么闹下去,喜事搅黄了,曾家再无颜面在台上立足。

风亭感到事态严重,带民兵赶人,也没那么简单。刚解放,旧社会失散的父母儿女,互相查找,这些日子时有发生,也是人之常情。想到这些,他问:“哪个带去的?他叔怎么晓得的?”

“没见人带。他自个上门的。”

“丢娃怎么说?”

“他没了主见。一时说要走,一时说要留。”

独梅在房外听到了这突如其来的祸事,惊得满脸煞白,闯进房来,连催风亭哥快拿个主意,说着低声啜泣起来。

风亭说:“莫哭,莫急。我有办法。独松赶紧回去,稳住丢娃和他叔,不打不闹,好说好商量。我出去一会,半个时辰就来。”

“那边花轿都准备好了,停不停?还办不办啦?”独松急切切地问。

“办,接着办。莫停莫停!”

风亭找到玉珍,拿出曾善亮朋友交代为姑奶奶解难的那三十块银元,飞也似的朝谢仁口乡政府跑去。

几碗茶的功夫,风亭来到曾家,后面跟着乡长洪少谱。他们看到,丢娃他叔坐在堂屋椅子上,跷起二郎腿,嘴上叼着烟,闷头不说话。丢娃靠在他身边,满脸茫然。姑奶奶絮絮叨叨,讲些收养丢娃的旧话。善明和独松手里拿着东西,把在门边。独松媳妇和独兰,倚在房门口,两人泪眼叭啦。二黄婶一人在伙房骂骂咧咧,声讨哪个狗杂种暗地使坏,搅黄她们家喜事。陪兄弟餐的男娃们,一个也没见了。外边凉棚里,喧闹的酒席静下来,宾客们放下酒杯,伸头往里屋张望。台上热热闹闹来帮忙的人,有几个躲出去老远,站在禾场边上张口望。只有不知情的吹鼓手们,敲的敲,打的打,锣鼓声不停。

乡长先跟姑奶奶打招呼,两手抱拳,连声道喜:“曾奶奶,恭贺您!又娶媳妇又嫁姑娘,双喜临门!”

丢娃见乡长来了,起身端茶递烟。

乡长说:“这是喜烟喜茶,要得要得。”接过来,顺势装作擂丢娃一拳的姿势,故意板起面孔,批评丢娃:“你这个曾先炳同志,娶媳妇这大的事,也不给组织报告,马上就要在党的人了,怎么没得纪律观念?不过,曾先炳这个名字好。同志哥,小气,不请我们喝喜酒啊?”

丢娃憨笑,把叔叔介绍给乡长,说正碰到难题,不晓得如何是好,把曾家叫留姜家叫走的事,说了一遍。

乡长说:“是走是留,这是你的事。但是党员曾先炳不能走。顺便通知你,区里打算送你到县上参加基层干部培训班,结完婚就去。”

曾家人脸上顿时泛出红光来。丢娃他叔却坐着不动,坚持要带侄儿走。乡长和风亭再三劝解。他叔最后丢出话来,说看今儿这架势,怕是走不了。不走也行,依他两条,一条不能改姓,要叫就叫姜先炳。生了娃,只能姓姜,回去认祖归宗。另一条,侄儿不回,少分两亩田,这钱曾家要出。依了这两条,交了现钱,他立马自己走人。善明和独松本来已放下手中的家伙,听了这话,又操起家伙,虎着脸不答应。

风亭站出来说话:“这两条,我看半依半就。先炳回老家,就叫姜先炳,在这里,还叫曾先炳。一人两姓,蛮好!生了娃,回小沙口,姓姜。在这里,姓曾,也蛮好。抵您少分田的钱,应该,我们窦家出。独梅已过继到窦家,我们成了娘家人,算作娘家的陪嫁。两亩田,照现今市价,新币一百二十万,折成银元二十块。我带来了,您拿回去买田。”

利利索索,打发丢娃他叔走了。乡长说今儿还有事,改日再来喝喜酒,也走了。

他们一走,曾家人脸上喜形于色,一个个恨不得把风亭抬起来,供到神柜上烧香磕头,说了好几箩筐的感激话。姑奶奶悄声问:“娃儿,你屋里穷成这样,哪来的钱?”

风亭说:“反正不是偷的抢的。您莫管。接着办喜事吧!”

曾善明面有愧色,心想,自己手中没有这多现钱,就算有,也不会给他,这个事真不晓得搞成什么样,幸亏风亭出来解了大难。这个人情债背大了,往后怎么还他哟。

躲在土台树后的窦为香,先前见风亭和乡长来了,猜想风亭搬来了救兵,丢娃怕是领不走了。后来见丢娃他叔和乡长一前后离开曾家,知道大势已去,便披着夹袄走出来,一步三晃,进门给姑奶奶贺喜。伸手不打道喜人,善明笑脸相迎,让座递烟,安排就席喝酒。

一场风波过去,日头落到河堤上,曾家发出的花轿到了。独梅红衣绿裤,头上绢花簪,脚上绣花鞋,柳眉杏眼,桃腮樱唇,由玉珍陪伴着,准备哭别爹娘,登轿启程。外边送亲的队伍已排列齐整,玉珍示意独梅“快哭”。那是一套流传了数百年现成的哭词:

哭声我的爹,哭声我的娘。

娃儿长到十七八,没离娘身旁。

一把鼻涕一把泪,怀里抱了肩上扛。

小时吃了娘的奶,长大啃了爹的粮。

如今嫁人别爹娘,哭断我肝肠。

难舍我的爹,难舍我的娘。

独梅哭不出来,原已背会了的哭词,只念了前两句,后面的却忘记了。风亭进来,说哭不出来就莫哭,赶紧上轿,背独梅穿堂屋,辞别为新和白大姑,登轿发亲。

窦家送亲的队伍,稀疏延绵半里路。阳亭扛粉色蚊帐,打头走在前。先字辈的八个年轻小伙,两人一抬,送棉被等细软嫁妆,跟在后。中间一乘四抬大轿,风亭雨亭一左一右,轿前伴行。轿后又是八个年轻小伙,两人一抬,送桌椅箱柜等硬器。请来的九人锣鼓队殿后,敲打着送亲乐曲。最后跟着窦家倾巢而出的男女老少。半大不小的男娃女娃,跑前跑后凑热闹。

窦家到曾家,仅隔个白牯牛潭,喊得应,平常向西沿潭绕半圈,一袋烟功夫就到了。这次送亲队伍出门向西,直走到村东头,拐弯上中府河堤,折转回来,经过土窑、神庙,到村西头再转向曾家。绕了窦曾台一大圈,日头已经落下河堤,晚霞映红了天际,继续照亮着窦曾台。曾家为显示不穷也不富的家境,租用半幅銮驾和全套乐鼓队,出门半里迎亲。曾先炳头戴滚边礼帽,脚蹬中统棉靴,马褂套长衫,斜挎红绫,走在前头,周边围着吃十兄弟餐的曾家伙伴。送亲与迎亲队伍会合,鞭炮响起,一直响到曾家门前。

花轿款款到来。陪嫁软硬八大抬先被接进门,摆放在堂屋两边。拜堂大礼开始。司礼先生窦为圣,渔鼓拍遍四周十乡八村,每家婚丧红白喜事少不了他。

“住——轿——”窦为圣洪声大嗓,拖长音调,大声唱道。鼓乐骤停,花轿驻在门檐下。

之子于归,赋桃夭。

花灼灼,香飘飘,

神其还旗,乐逍遥。

式尔车马,宴尔酒浆。

撒张——

撒张——”

一群穿红着绿的曾家子侄,沿花轿抛撒茶叶稻谷。

“一撒天长地久,

二撒地久天长,

三撒荣华富贵,

四撒金玉满堂。”

在娃儿们不停地抛撒中,窦为圣继续高唱着《撒张歌》,喊些米撒东南西北中,福禄寿喜宝之类的祝词。

撒张结束,为圣继而唱到:

“倾轿——

“卷帘——

“新人接地——

“登门——

“拜堂——”

随着每道唱礼,轿夫压低前轿杆,曾先炳打开轿门,挑开轿帘。担任牵亲娘子的独松媳妇,挽扶独梅出轿下地,把她交给先炳。两人执手进入堂屋。此时,屋内四角四盏马灯高悬,神柜上八支红烛点燃,形如白昼。姑奶奶居中,曾善明和儿黄婶分列两旁,端坐堂前。至亲至友或立或坐,围在四周。

“吉日良辰到,貌女配才郎。

堂前三叩首,夫妻百年长。

一拜天地,天长地久。

二拜高堂,长寿安康。

夫妻对拜,和睦满堂。”

窦为圣站立门边,指挥三拜礼成,本应入洞房,却突然新添一项,高声唱道:

“全体起立,叩拜朱毛。

朱毛领导打天下,

穷人翻身做主人。

喝水不忘挖河人,

感激当朝共产党。”

众人开始不知所为,听到最后,才心知肚明,豁然大欢大喜,纷纷抱拳俯首,谢了朱毛。唯独曾先炳三跪在地,心中默念着共产党,让自己这个长工娃,一个鲤鱼翻身,站起来做了新郎。

拜堂之后,独松媳妇将已成婚夫妇引入洞房,关闭房门。为圣在门外唱礼司仪,独松媳妇在门内按仪施礼。双星座帐,新人搭红,揭开盖头,转茶饮茶,喝交杯酒。完毕,为圣宣布婚礼告成。房门大开,先炳抢先出门。拥在门前的人们,“呼喇喇”冲进新房,娃儿们爬上床找寻红枣花生糖果,年轻人围住独梅,掀衣看腰带,撩裤看花鞋,摸头触脸,开始大闹洞房。这一晚,除曾姓长辈和大伯远离外,其他人无论男女老少,不分长幼尊卑,均来尽情逗乐。

房内嬉闹,房外堂屋很快摆上三桌酒席。曾先炳继续着新郎装,逐桌入席,答谢送亲的娘家客,答谢媒人,答谢支命账房司仪先生人等。酒席接近尾声,屋外土台上的戏班子开场锣敲响了。人们簇拥到台前看戏。

当晚请来的曹家嘴宋氏戏班子,唱的花鼓戏《站花墙》。台上小生唱道:

“天有眼,盯住我行。

地有耳,听清我言:

今生今世娶你一人。

倘不如愿,心不死来眼不明。”

风亭在峰口看过全场《站花墙》,又听徐先生拉二胡唱过这一段,突然想起了什么,四下张望,找寻他娘。没见到,便一路小跑,回老屋。看到娘房间有灯光,推开门,只见白大姑盘腿坐在**,两眼无神,呆望着一堆单眼扣,一个小洋铁盒和几块花花绿绿的小包布,摊放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