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汽筏子来了

第二天麻麻亮,曾家屋外,鸡在咯咯,牛在哞哞,猪在拱地,猫狗闲逛,屋里的人却一个也没有起来。以往总是姑奶奶第一个起床,开大门,放鸡出笼,撒些稗谷。用筲箕淘米,淘米水倒进猪食盆。做这些事弄出的声响,像吹起床号似的叫醒众人,大家便应声起床。首先是丢娃打开后门,悄无声息地去放牛。接着独梅出房,先扫地,后梳妆,看心情决定是否哼小调。然后独松两口子双双出来,一个挑水,扫禾场,一个烧火做饭。二黄婶已经媳妇熬成婆,或早或晚起来,没人管她。起早了,媳妇烧火时她打个下手。起晚了,直接上饭桌。善明总是最后出现,口含烟杆,咳嗽几声,披衣出大门,踱着方步,前后院巡视一圈,盘算出今日的活计。一家人的劳作便这样开始了。今早倒是怪了,不知是昨日“苕果子”把全家人闹蒙了,还是姑奶奶母子密谈了半夜的缘故,几个房间无人般的沉寂。过了一会儿,二黄婶的高音从她房间传来,打破了满屋的寂静。

“真是日子越过越回旋了!放牛的不放牛了,喂鸡的——”她突然察觉到媳妇不该指责婆婆,咽回去后半句,继续数说放牛的。“不就是出去读了几页书,喊了几句口号吗,不做事了?早不起,夜不归,来当公子啊?以往还晓得带钉耙箢箕,把牛粪捡回来。这些日子,掉了魂?牛粪都落到外头了。”

姑奶奶一夜没睡,满腹心事,今早刚合眼,被二黄婶吵醒,开门呵斥道:“你莫说别个!开口不是骂就是喊,不骂不喊就不会说话?人家娃儿有公事,回来晚些,多睡会,怎么啦?牛就饿死了?扯些没用的话!”

丢娃已经起床,开后门出屋,感到天凉,回屋穿上烂夹袄,找根绳子拦腰系上,正好听到二黄婶叫骂,刚想反驳她几句,又听到曾奶奶的话,心里一热,便不吭声,来到牛栏。

这是头青色的公水牛,十几岁口,渐近壮年。阔脸厚唇,肥鼻大眼,透出憨厚。头顶硕大的半圆犄角,直指蓝天,显得威猛。这头憨厚威猛的青牛,陪伴丢娃走过了七年的时光。看到丢娃走近,青牛以头撞栏,“哞哞”叫两声,亲切不得了。

丢娃打开栏门,把栓鼻绳系到牛角。他从不用绳牵牛,几声轻唤,青牛便知晓他的意思。牛随他出栏,四腿站定,仰头望他。丢娃拍拍牛腮帮。他个头小,只能拍到牛腮,轻轻唤道:“老伙计呀,我们走吧!下下——”

青牛低头,一侧犄角斜伸过来。丢娃叫声“送送——”两手扒牛颈,一只脚踩在牛角尖上。青牛扬头,就势把他送上牛背。丢娃岔腿坐在牛背上,两脚轻轻一磕,不须叫,牛便欢快地出发。

刚走出几步,独梅从后门出来,叫住丢娃:“喂,你下来,我有话说。”丢娃比她大一岁,小时候,人前背后她叫他“丢娃哥”,这几年岁数大了,不知为什么不叫哥了,只“喂”一声。

“有么事,你说。”丢娃不肯下来,只是朝青牛“哇哇——”两声,牛便稳稳当当停下来了。“昨儿,‘苕果子'来,事情搞妥当了吧?”丢娃又问。

“那个事倒是搞妥当了。我还有别的事。你下来,我就说。”独梅不敢走近大青牛,看到那对圆圆的尖角就心慌。

“那我走了。”丢娃又磕牛肚,叫两声“起起”,牛起步走开。

“喂,你别听我娘瞎咧咧。她有口无心,别往心里去呀!”独梅在后头直跺脚。

丢娃想,独梅要说的,不会就这几句话,肯定有别的事。一时猜不出来,骑在牛背上出了后院。

独梅从后院追上来,手里提着钉耙和箢箕。“喂——我爹要你把牛屙的粪捡回来。你下来拿。”

丢娃还是不肯下来,坐在牛背上扭头说:“告诉你爹,不是我不捡牛粪。这牛在哪拉屎,哪儿的草就长得好,牛就爱在哪吃草,捡走粪,下次牛不去。”

“喂,你个砍脑壳的,就晓得犟。”独梅悻悻回转身。

丢娃猜想,独梅这是找由头要跟自己说话,背地里有事求他。她的事,不能沾边,离得越远越好。姑奶奶把丢娃领进家,他才十一岁。比他小一岁的独梅刚穿上死裆裤,擦干鼻涕。几天生疏日子过去,两人就玩到一起去了。和台上的娃儿们玩老鸹抓鸡,丢娃总是当老母鸡,让独梅紧牵着自己的裤腰带,当第一只小鸡。别的小鸡都被抓走了,只有独梅抓不去。要是别的男娃当老母鸡,独梅宁可在一边看,也不参加。家里没人,两人偷偷玩“过喜事”。丢娃装新郎,独梅装新娘,方凳倒在地下当花轿。丢娃把凳中的独梅牵出来,三拜三跪,搞的跟真的一样。进了“洞房”,他把她头上盖的花毛巾摘下来,两人坐在床沿。他问,接着搞么家。她说抱着睡瞌睡呗,大人都是这么搞的。两人就合枕共被睡在一起,直到房外有人的动静,才笑嘻嘻爬起来完事。姑奶奶看到独梅有个伴玩,在外边还不受别的娃欺负,心里蛮高兴,任他俩尽兴玩,从不干预。后来大了,独梅到私塾读了几年书,学回来“男女授受不亲”,渐渐有意疏远丢娃。丢娃下地干农活,也没有成块的时间陪她玩,只是没人的时候,她还叫他哥。近些年,独梅“蹭蹭”长高了,光脚比个子,比他还高两指头。胸前挺,后尾撅,说起话来,燕声莺语。丢娃不敢正眼看她,看了就脸红心跳。有一回,独梅搭木梯,爬到伙房横樑上取风干的腊肉,梯中一横衬突然松动脱落,她站在梯顶下不来,连声喊叫来人帮忙。屋里无他人,只有丢娃听到叫声,过来抱她下梯。碰巧让刚进门的二黄婶看到了。她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骂起来,说少教的东西,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就在这里想美事。癞蛤蟆往**蹦,瞎了眼。后来又在善明跟前哭闹一番,独梅再三说明自己叫他帮忙的,姑奶奶也出来打圆场,事情才过去了。从此,丢娃再不理睬独梅。前些时,独梅与蹓机蹬私会,丢娃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看见。二黄婶闹土窑,曾家逼独梅成亲,丢娃内心同情独梅,参与风亭设计的退婚行动,但只是帮忙泡制药烟,别的事一概不沾包,躲得远远的。丢娃心里明白,自己和曾家不是同路人,就算喜欢独梅,也不会当癩蛤蟆往**蹦。等到土改了,找机会搬出去,独立门户过日子。

天放亮了,潭子东边,掉光了叶子的树梢,挑着一朵朵红霞,像放大了的腊梅,悬在天际。丢娃端坐在宽厚的牛背上,用脚拍拍牛脖子,“撇撇”几声叫唤,青牛便拐弯来到土窑边的河滩。

这里,埋葬着他爹娘和小妹。那年逃兵荒,又病又饿的娘和小妹相继在这里咽了气。他爹用砖头瓦片就地刨个窝,拼出最后一丝气力,把娘俩推进土窝,自己也一头栽进去,再也没有爬起来。断气的那一刻,他想扬手对丢娃说点什么,最终手没抬起嘴没张开,便闭了眼。丢娃也已气息奄奄,心里知道他们都死了,再也见不到爹娘了,但哭不出声,流不了泪。姑奶奶路过,把丢娃抱回家,叫几个人原处挖深了土坑,用两张芦席卷了他爹娘和小妹,就地掩埋,上面堆了个土包。几年后,中府河发大水,淹没了河滩。水退去,那土包便没了。如今,荒草枯黄,无处寻爹娘的骸骨。

丢娃跳下牛背,任牛啃食河滩上的草根,就地拉屎,自己站在草地上想爹娘。春去秋来,他每天清晨来这里放牛,眼前都重放一遍爹娘临终时的情景。近些时,他不愿把牛粪捡回去,就是想让爹娘坟前多些花草。丢娃在曾家活下来半年后,姑奶奶领他来这里,告诉他爹娘睡在这。丢娃第一次跪在这,扒住坟头哭爹娘。后来坟头被水冲走,丢娃没地方去哭,便站在这一带想爹娘。丢娃在曾家过了整整七年,姑奶奶没把他当外人,独松兄妹也没小看他。十二三岁,在屋内做点杂活。十四岁,接手独松自个放牛。十五岁后才下地干活。虽然常遭善明和二黄婶白眼,但有姑奶奶呵护,独松兄妹亲近,日子过得还算开心,便不怎么再想爹娘。自从在谢仁口参加斗争地主夏强德的大会,呼了口号,又到乡区受了训,日子就难过了。二黄婶挑刺,曾善明找碴,还请来谢菩萨赶走外乡人。要不是姑奶奶在家里镇住,他是一天也过不下去。所以,他最近特别想爹娘。今儿就想来告诉爹娘,解放了,自己要翻身了。要是入了党,就是党的人,替穷人坐天下,不再受苦受难了。爹娘莫再记叨,他丢娃的好日子来了。

“喂——来帮我把水挑到堤上。”

丢娃从遐想中醒来,听到独梅的叫声,寻声望去。独梅在河边小路口站着,身边两只水桶,上面搭着扁担钩子。每天早上都是独松挑水,今儿怎么轮上独梅了呢?这丫头甩都甩不掉,怕是故意找来的。丢娃边寻思边朝独梅走去,说:“你怎么来挑水?这么重,怎么挑得起?”说着,躬身钩起水桶,挑上肩。

独梅按住扁担,把他拉到身边,说:“你莫问这多。为么事总躲我?我今儿偏偏有话跟你说。”

丢娃不回话。

“喂——打小我拿你当哥看,今儿你要帮我。”

“怎么帮?”

“我娘那天在土窑闹了一场,之后,那个没良心的再也没来过。我跟他说好了的,他回去问他爹娘。要是他爹娘同意,他请媒来提亲的。你替我到谢仁口邮电所走一摆,找到他,看他怎么说。就这个事。”

“你爹每天给我派那么多活,我没得时间去谢仁口啊!要不,你跟你爹说好,他要是允许我去,我就去。”

“喂喂,又跟我玩心眼!明知这事不能跟我爹说,胡扯由头!”

“跟奶奶说声也行。”

“你是成心不想帮我啊?你晓得的,奶奶这回也不支持我。她反对姑娘娃自己找对象。”

“那我就没得法了。你找风亭哥来帮你呗!”

“找他,还用你说呀?人家玉珍姐会不情愿的。”

“我要是帮了你,你也要帮我。”丢娃记起洪少谱乡长跟他交代的任务。“两个工作队员住在神庙,现儿天凉了,刮风下雨,人家没地安身。你说通曾奶奶,把他们接到家里来住。你家房子多,东厢房还空着。行不行?”

独梅想了想,估计难处不大。说:“那我试试。”

“你要是试了,我就去谢仁口。”丢娃转念一想,还要给她加码。“哦,还有,乡里要培养年轻姑娘当土改积极分子。你从今儿起,要好好表现。你口舌来得快,动员女人做军鞋,织军袜,缠纱布。动员男人打草鞋,编草包,搓麻绳,做麻袋。过几天,收拢来,送到乡里,又能换粮食,又支援了前线。干不干?”

“真是长子长筋,矮子长心。我求你一个小事,你推过来一堆事。好,我干。你快点去谢仁口。”独梅“扑哧”一笑,举起小拳头要捶他。

丢娃好长时间没注意独梅,现在听她一笑,这么好听,心里“咯噔”一声,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禁不住抬头打量她,圆头圆脸,红扑扑。兰花紧身小袄,深蓝色瘦腿裤,前鼓后撅。脚蹬那双橘黄色高腰水靴,显得修长壮实。心里便“突突突”乱跳,脸红到耳根,赶忙挑起水桶。

独梅一点也没察觉丢娃脸色变化,抢过扁担自己担上。说:“哪个真要你挑啊,只有半桶水,我自个挑回去。你牵牛回去吃饭吧。”

丢娃看到独梅担水爬上河堤,心里还在“突突突”乱跳。

“嘟——嘟嘟——”中府河边稍远处传来汽笛声,汽筏子就要到了。娃儿们呼哨着率先跑到河边。大人们互相招呼着,三三两两往河堤上爬。

昨天,乡政府通信员送信来,说今天下午,县里土改宣传队乘小火轮,沿河宣传土改政策,要各乡村农会、民兵队的头头脑脑,领头组织村民到河滩听宣传,沿途还要收购支前物资。窦曾台自从辛未年闹红军时就有农会,农会会长由支应红军的保甲长挂名。国民党来了,改个名称叫作国民会,由支应白军的保甲长挂名。抗战时期,又变成了维持会,还是由支应白军的人兼着。窦曾两家上了年纪的男人,都轮流当过各色各样的会长。刚解放时,曾善明挂着农会会长的名。前些时,土改工作队进村,改组了农会,窦为香当了会长,还兼着民兵小队长。通知送到他家,他把丢娃和风亭找来,和工作队员一道,挨家挨户动员台上的人们到河边听宣传。

独梅很顺利地说服了她奶奶,把两个工作队员接到家,住进偏厦子工具房里。这几天,工作队跟她讲了好多搞革命的道理。独梅像灌满油的灯捻子,一拨就亮,东家说,西家走,军鞋军袜和草鞋麻绳等,收了好几箩筐。她叫风亭和丢娃一人挑了一担,随人群来到河边。

窦为香村头村尾转一圈,看到满村的人几乎走光了,最后一个来到河边。汽筏子已经停靠在河岸,像上次风亭大舅来时一样,船上的人正在搭跳板。船身面向岸边一溜有几个醒目大字“洪湖县土改宣传队”,船帮上横的竖的挂着一些标语:“铲除封建土地制度!”“穷苦人翻身做主人!”“打倒地主富农,团结中农,依靠贫雇农!”等等。船中顶头一根铁柱上,有个大喇叭筒子,里面正在播放一个姑娘娃的声音,尖声激昂地讲解解放区土地法大纲,说些推翻压迫、反对剥削的话。

河滩上的人们,像赶街一样聚集在汽筏子当面的草地上,有的坐,有的蹲,围着汽筏子说说笑笑,如看西洋景。没有出过门的婆婆姥姥,弄不清这么小的铁筒子,怎么装进去一个姑娘娃,互相询问着,争吵着,任凭独梅怎么解释,她们也不信,各说各的猜想。娃儿们在人缝中穿来窜去,几个调皮的娃儿,捡起泥巴坨,投向那个会说话的铁筒子,看看能不能打疼她。船上有人一声吼,娃儿们便轰地一下跑远了。各家主事的男将,不露声色地听着,默默记下铁筒子里的话。

跳板搭好了,风亭和丢娃挑着箩筐上船,后面跟着独梅。他们交了支前物资,收了钱。风亭丢娃把空箩筐送回岸上。独梅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条,喊些人的名字,把钱发给她们。收到钱的,咧嘴数着手里的新纸钱,数完了,咯咯地笑。玉珍和独松媳妇侧身低头,数的时间最长,好不容易数完了,两人碰碰胳膊,躲到一边互相问个数。

独松媳妇说:“你太狠了,再赶也赶不上你。”

玉珍说:“跟你们家不一样,我屋里早就没得吃的了。不发狠换点钱,只能喝西北风。”

独梅发完钱,蹭到丢娃跟前,低声问:“喂,你要我做的事,我都给你搞好了。我的事,么样了?去没去?”

丢娃不看她,仰脸说:“么时候不好问,这时候问?”走开了。

喇叭筒子里继续喊着,女声变成了男声。岸上娘们一片惊呼,这把戏玩得太玄了,女娃还没爬出来,那个男娃儿怎么爬进去的呀?

这时,谢仁乡乡长洪少谱出现在跳板上,往岸边走了半截,站住脚,手搭唇上,大声喊道:“窦为香!丢娃!还有窦先智,来了吗?上船来。”

人们把目光投向丢娃和风亭,有人“啧啧”吧嗒嘴,半是羡慕,半是揶揄。他俩谦让着走向跳板,回头看到窦为香披件夹袄,背着手,一步三晃,从堤上下来,便停住脚等他。窦为香目不斜视,也不与人打招呼,径直踏上跳板。

喇叭筒里的男娃还在认真地耐心地讲解土改的政策,还有那些步骤和方法什么的。河滩上的大人们都安静下来了,认真地耐心地听着。这是个天大的事,爷孙八辈子没听说过,每句话都往心里记。

三人上船,被人引到一个船舱。风亭第一眼看到他的老庚哥赵扶民,洪湖县军管会宣传部长。他还是穿着那件学生装,上衣口袋露出两支钢笔帽。区长刘小牯,乡长洪少谱,驻队工作队员,还有些不认识的人,坐在赵扶民对面的条凳上,腿上搁个小本本,边听边记。

赵扶民正在给沿河区乡干部和工作队员讲话,看来快讲完了,见风亭三人进来,只是轻轻点点头,示意他们到后面坐下,继续讲:

“总而言之,你们要像对待自己媳妇生娃那样,像对待给祖坟烧香那样,像对待自己身上心肝血肉那样,对待这次土改试点。同志们,贫苦农民活着朝思暮想,死了也忘不了的土地,终于回到自己手里。开天辟地第一回,人世间还有哪件事比它大呀?土改的步骤,要一步一个桩地走。先是清查人口,登记户籍。再是清点财产,丈量土地。接下来,划分成分。最后,分配土地。

“同志们,可不能小看划分成分这一步啊,这是给成百上千的农民挂牌牌、戴帽子的大事,要是戴错了,且不说人家现时受冤屈,子孙后代也要跟着受牵扯。我们的革命,已经取得了全国的胜利,再过几天,就要在北京成立新中国的中央人民政府。这场革命的胜利,是怎么来的呀?是工人阶级领导,贫苦农民兄弟当主力,富裕农民跟着走,打下来的。今后的路怎么走呢?就是要清算地主富农,团结中农,铁了心地依靠贫雇农。这对于我们党来说,是区分敌我友的首要问题。对于农民自个来说,是划线站队,朝哪条路走的方向问题。所以说呀,划成分不能搞错。搞错了,就混淆了敌我友,搞乱了阶级阵线。

“好了,就讲到这为止了。各区乡领导回去,根据自己那里的情况,再做些研究,拿出一套办法来。谢仁口乡的试点,先走出几步看看。”

赵扶民在舱内讲话的时候,船上的喇叭筒子变换了题目,现场解答问题。岸上的人,喊的喊,叫的叫,嚷成一片。这时,喇叭里没了声,有人进舱来报告,说岸上净问些稀奇古怪的话,他答复不了,请赵部长亲自出面解答。

赵扶民说:“小牯,你是区长,你去。我与窦先智几个谈谈。”

一些干部模样的人,捏着小本本,从船上下来,上岸四散离去。

刘小牯站在船头,手里握根捣蒜棰似的棍棍,对着自己嘴唇。“我是你们的区长,叫刘小牯。有么话,你们尽管问。”他用不太熟练的土话说。

岸上的婆婆姥姥,只见他动嘴不出声,声音从船顶的喇叭筒子里传出,突然明白,这是个传声筒子呀!大家“哇哇”惊叹一阵子后,提出了各自关心的问题。

“我们在这住了一生年,那些刚来的外乡人,瞎眼跛脚的,镶金牙的,窑子里的,还有路边捡来的,未必也要分田哪?太不公道了!”雨亭先开口,还在念念不忘赶走外乡人,暗指罗老坎那些人。

村东头光棍周新娶了新堤妓院从良的女人,肖老大收留了汉口逃来的镶金牙的三姨太。他俩听出雨亭话中话,同时嚷道:“外来的也是人,为么事不分?”

收留了罗老坎的玉珍,收留了丢娃的姑奶奶,都没吱声。白大姑呵斥她的二儿子“你莫在这嚼腮!”

“剃头匠不能分田,他又不会种田!分把剃头刀子吧!”有人反击雨亭。

“拍渔鼓筒子的,也不会种田,只会出门讨钱,也不能分。”有人扯上了窦为圣。

“不会种田的,多了。下马脚当帮办,打板凳修灶,看病卖草药,阉鸡公,弹棉花,补锅补碗的,哪样离不开人家。不分田,你找谁去?”另一些人不赞成,随即起哄。

刘小牯用手拍拍那根捣蒜棍棍,喇叭里“嘣嘣”响了几声,盖住了人们叫嚷声。“你们莫吵。听我说。这几天,我们就要清点登记外来人员。只要不是坏人,登记了,就是我们窦曾台人,一样分田分地。乡下手艺人,虽然不会种田,但种田人离不开他们。他们也是受封建压迫剥削的阶级兄弟,同样分田。”

“好!哦哦!”一帮人齐声叫好。

“刚才喇叭里说,按人口分田,我光棍一个,他周长子五个丫头,他分的田比我多那么多啊。早晓得有这事,老子十岁就完婚,生一匹条子娃,该多好哇!”

“怎么瞎搞啊!女娃分了田,嫁出去,那田也带不走啊,当爹的白落。我三个男娃子,还要娶回来三个,个老子吃亏死了。”

“刘书记,是不是生下娃就有田呀?抱养的,分不分?过继来的,算哪家呢?”

几个男人刚喊完,很少在人前多说话的独松媳妇,突然尖声尖气地说:“要是刚生的娃也分田,我刚损的娃,分不分?才死了三个月,好背时哟!”

刘小牯耐心地细心地听,见再没人接着问,插空回答说:“娃儿们怎么分田?省里来的暂行办法有规定,十五岁以下的娃,不论男女,暂时不分。十五岁以上的,男娃算整个,女娃算半个,参加分田。女娃嫁出去的时候,政府再收回来。招倒插门的,不仅不收,还补上另一半。娶进来的,按整个补上。要是男娃到别的乡插门,他分的田也要收回来。要是女娃总不结婚,老守着爹娘,就只能分半个的田。这是个么道理呢?就是说,政府主张男女平等,鼓励成家,人人有田种,大致公平。这叫做原则。”

“刘区长,您怎么晓得这么多啊?打日本的时候,戴家场有个砍了脑壳的好汉刘黑牯,是你哥吧?区长多大的官?比县长官大吗?”

这人问完,马上招来许多人指责,七言八语地骂他“扯些没用的”,“脑壳里生了蛆。”

刘小牯不生气,笑着说:“他是我本家哥哥。共产党不讲官大官小,都是替你们办事的。”

“照您这么说,这个也分田,那个也分田,哪来那么多田分?窦曾台四十来户人家,没得有田有地的大地主富农,总共二百多亩田,怎么分?”窦为斗凡事心里有数,工于心算,想了又想之后,提出了问题。

果然,这个问题受到了刘区长表扬。

“这个大哥问得好!分田是土改的最后一步,先要登记人口,丈量土地,划分成分,最后才是分田。也就是说,人人都划了成分,就好分田了。对恶霸地主,坚决镇压,没收他们全部财产,包括土地。对一般地主富农,只没收部分土地。中农呢,保留他们原有土地。分田,就是把没收的土地,分给少田的贫农下中农和没田的雇农。谢仁口乡是县里土改的试点乡,已经有个初步方案。我叫乡长来告诉你们。”刘小牯朝船舱门口喊道:“少谱,洪乡长,这个问题,你来跟乡亲们说说。”又轻声跟他交代几句。

洪少谱接过那个棍棍,对着嘴巴说:“老少爷们,我来跟大家交个底。这次土改试点,不只是窦曾台自己改,而是全谢仁口乡一起改。全乡有个恶霸地主夏强德,政府法办了他。还有个不法地主,政府也在强制他就地改造。这两家占有的土地,是几多呢?两千五百七十四亩,占全乡土地的八成。剩余两成的土地,只有七百零六亩。全乡二百一十五家农户,平均每户三亩多一点。全乡农村人口六百一十人,平均一人一亩多一点。地主的田哪里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有的是跑马插标强占的。有的靠雇工地租放高利贷,从穷人手里强收来的。还有的仗国民党枪杆子撑腰,强征来的。你们台上窦先智的菱角田,就叫联保处强征走了嘛!这次土改,要把没收的这两户大地主的田,全部分给贫穷农民。这不有田了嘛?放心了吧?”

“您朝细处说,这成分怎么个划法?这田又怎么个分法?”还是窦为斗,盯住问。

“跟你们打个比方,我这里有四个箩筐。一个叫雇农,无地无房无农具无其他财产,只有两只手,给别人干活。这样的人,要分给他土地农具和地主的浮财。分多少地呢?大致按全乡成年农民平均占地算,一人分一亩八分地。你们台上的丢娃就是这样的人。第二个箩筐叫贫农,只有少量的地和小型农具,有简陋的房屋和很少的积蓄。对这样的人,家里田少于人均数的,给他补齐。稍多一点的,也不回收。第三个箩筐叫中农,有超过人均数不多的土地。大约不超一倍吧。有蛮好的住房和齐备的农具。这部分人根据财产的多少,还可以分为上中农和下中农。对他们的财产,维持不动。第四个箩筐,就是地主富农了。他们拥有大量土地和大型农具牲畜,家财成百上千,自己不劳动,靠雇工或放租放贷过日子,日子过得流油。他们是剥削阶级,土改就要打倒他们,让他们把剥削去的东西吐出来。对这些人,只保留人均数的土地和必要的生产生活资料,让他们自食其力。其他的财产通通没收,分给贫雇农。这里面,地主和富农还有差别,拥有财产的程度不同,没收财产的多少也会不同。

“乡亲们,我把这四只箩筐摆到这里。你们自己往里装,看看是哪个箩筐的。”

洪乡长话音刚落,河滩上立刻像油锅里进了水,炸开了锅。有的一家子凑在一起,掰指头算家产。有些人拥到窦为斗身边,请求他给自己算算,该是那只筐里的。大多数人欢呼雀跃,乐得在草地上打滚,互相捶胸打臀,乱喊乱叫:

“变天啰!翻身啰!”

“这成了一个么子朝代呀?天下还有这种好事?”

“个老子也有今天呀!”

“狗日的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今儿就算是做梦,老子也不想醒了。”

有人骂天骂地:“个婊子养的,老子刚刚买了一亩田,把跟儿子说媳妇娃的十来块光洋丢到水里了!”

还有人号啕大哭:“可怜我的爹呀,早死了半年,为么事不活到今儿呢?福份太浅了呵。”

河滩上只有三个人不动声色。

罗老坎两手抱头,瞎眼睁着,好眼闭着,顺坡躺在草地上晒太阳。风亭从桃花岗回来的当天晚上,跟他躺在铺板上,告诉了他家里的事。茅棚烧了,媳妇死了,两儿一女各奔东西,没人记念他这个爹,无家可归了。照区长、乡长的说法,他可以留在窦曾台,总算有了个落脚生根的地方,还可以分到一亩八分田。按常理,他应该喜得屁颠屁颠的,但他喜不起来。南来北往一二十年,见的世面多了,早年农民也分过田,地主还乡团回来,还不是又交出去了。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他才不信呢!好在自己还有那么些光洋,跟风亭说的时候,埋伏下来九十块,风亭送出去三十块,退回来三十块,还有风亭死不肯要的三十块,一共还有一百五十块呀,就算再变天,再出个么祸事,也怕不到哪里去。前两天,白大姑告诉他,村东头周家寡妇拉扯两个娃儿,日子熬不过去,想撮合他俩。要是这事真的成了,他就有了个安身的窝。所以他无喜无忧,闭目养神。

窦为新叼着土烟卷,在人群外走动。他才不在乎分田不分田呢?过日子,靠手艺,有一艺,吃遍天,没见过哪个手艺人饿死。现有几亩田,饱个肚子就行,要那么多地搞么家?多了也种不过来呀!累死累活,哪有做手艺轻巧。他看到身边欢喜若狂的人们,心眼里看不起他们,都是些憨巴!多份田多份罪受,今儿喜明儿哭去吧!他有意朝曾善明走过去,心里**漾着一种莫名的快意。个皮筲箕,滴水不漏,叫你攒钱买田,这下好,划你个富农,看你还狠不狠?花那么多心思,占了我儿子风亭的田,怎么吞进去的,怎么吐出来吧。

曾善明盘脚坐在草地上,胳膊肘子撑住腮帮,支在大腿上,低头斜眼观察每个人的表情,暗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这回怕是要走霉运了!那天在徐瞎子那抽彩头,怎的就抽了这个呢?“积积攒攒,攒把雨伞。狂风一吹,一根光杆。”岂不应了这话!攒了这么多田,收了个长工,还雇过短工,要是划成了富农,没收了田倒忍得下去,挨斗怎么熬呢?他心里没底,焦虑地左顾右盼,看到窦为新走过来,眼前闪过一丝亮光:都是这家伙惹的祸,不能放过他。他还亲口答应过,从那事之后,要听自己的,得在他身上打主意。他站起身,胳膊肘子碰碰窦为新:“散场后,跟我走!”

河滩上闹腾的人们稍微平息了一会,一个小伙子朝船上喊道:“我说区长、乡长啊,您说这四个筺,哪个好?要是把田都交到我手里,请长工短工干活,自己吃香喝辣。我看当富农好。”

没等船上的人回答,河滩上议论开了:

“你个憨东西,当富农,你想挨整哪?”

“刚才喇叭里的话,白听了?”

“锅里炕米粑,翻了个个。变天了,当贫雇农光荣!新政府要靠你呢!”

“依我说,当中农好,上不出头,下不拄地,少惹事。”

船外闹哄哄的时候,船舱内,赵扶民正静静地跟窦为香三人谈话。他深入浅出地讲农村各阶级状况,革命的性质和前途,革命胜利后的新任务,说革命推翻和打倒的不是哪几个人,而是压迫剥削穷人的旧制度。说解放也不是给哪个或那些人带来好处,而是建立一个为大多数人谋利益的新制度。最后,他拉着他们的手,说:

“你们的情况,我听说了。你们在乡里受过训,已经懂了些革命道理。今天专门叫你们来,个别谈谈,就是想让你们在已经开始的土改中,带个好头,做个好样子,起个好作用。记住我今天说的话,永远为大多数人做好事,不要总想到为自己办好事,也不为少数人谋私利。”

窦为香、丢娃连声表态记住了。风亭想了想,问道:“老庚哥,我的菱角田还能不能要回来?”

赵扶民笑了,说:“看看,刚讲了不要只想到自己的好事。当然,个人利益也是要顾及的。我问过区乡干部,前期没办这个事,是因为曾家情况复杂。现在起了变化。你回头问乡长吧。哦,我给你的圆珠笔,你是不是用来学习了?”

风亭摸后脑壳,说:“往后我学。”

赵扶民把三人送出舱,来到甲板,正好听到岸上人们议论四个筺哪个好。他对刘小牯和洪少谱说:“教育农民的路还很长很长啊!但不能因为路长而迈不开腿。小牯,少谱,你们要抓紧宣传教育。”

汽筏子鸣声喇叭,开走了。船后留下一串长长的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