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白牯牛还阳
秋后的东北风,这匹脱缰的野马,肆无忌惮地在白牯牛潭上空狂奔。奔累了,驻足喘息,歇停一阵子,又嘶叫起来,开始新一轮狂奔。潭边的树林,早已被这匹野马践踏得遍体鳞伤,却仍不屈不挠地前堵后追,以身相搏,妄想着拴住它飞驰的脚步。怎奈力不从心,只得悲壮地发出“呜呜”的呼喊。
窦曾台上的人们,有更多的男女,在夜半至清晨的睡梦中听到了白牯牛“哞哞——不——”的叫声。起床后,他们利用大风歇息的短暂时间,走出门相互问询,证实了同样的耳闻,不免有的不安,有的惶恐,有的坦然。有人偷偷传出话来,说白牯牛还阳了,把哪家的老婆子扎下来,抖搂出谁谁做过的坏事。一时间,这消息不胫而走,演变成白牯牛还阳来论是非,干了亏心事的,早说早了,莫想再骗过白牯牛。于是,东家偷了西家菜,左门抓了右户鸡,大伯子摸了弟媳妇白奶奶,都被白牯牛捡掇出来。内心不安的,暗地里约结怨的人到僻静处赔礼道歉,化解误会,消除过结。
风亭整夜睡得不安稳,一门心思琢磨怎么对付来相亲的“苕角子”,帮独梅退了亲事。他没有听到白牯牛的叫声,也全然不知台上人们的传言,起床后,乘大风停息,像往常那样,把憋了一夜的晨尿撒在苦楝树下,然后巡视他的茅草棚,发现苦楝树一根折断的枯枝,扎进了棚顶,戳开茅草,掀开了一个大洞,茅草飞絮般从洞边飘扬而出。他连忙叫醒罗老坎,找来茅草和篾片,爬上棚顶,修补风洞。刚刚干完,大风又起来了。
他觉得肚子饿,回到棚内找吃的,迎面碰上玉珍端盆碎米糠出门,说是到姑奶奶家借磨子,把米糠磨成粉,和着野菜熬粥喝,兴许能将就几天。风亭连吼带劝,把玉珍堵回棚内,说:“么时候都可去磨,就今儿不能去。徐先生上午去算命,下午相亲的要进门,你莫去说漏嘴。”
玉珍把盆子扔到锅台上,说:“自己肚子都填不饱,还喜欢管别人家那些闲事。”玉珍是个热心肠的女人,跟独梅兄妹相处得也蛮好,但她不敢赞同姑娘自己选婆家。对风亭和徐先生他们商议的那套整治“苕角子”的把戏,她一个耳朵听另个耳朵出,不往心上去,只当看场皮影戏。她不反对风亭出头帮独梅退婚,晓得男人是好心,但不愿看到自己男人与只差二三岁的独梅过于亲密,又不想挑明,便时不时找些没油没盐的话说。“你不顾自己的肚子,也要管管我们娘俩的肚子呀。莫在家找吃的了。家里么家都没得。你到外边喝风去吧!”
“哪个说我不管了?哪个说我不顾肚子了?家里不是还有几块光洋吗?兑换些米面,顾了肚子再说别的。”风亭说。
“你还在打那钱的主意?我早就托人带到曹家嘴银匠铺去了,跟金舫娃儿打个银狗圈。稍体面点的男娃,哪个没得?”玉珍说。
“总不能顾了面子,亏了肚子吧?”
“饿了肚子,只有自己晓得。要是丢了面子,别个都晓得。你要是真想顾住肚子,我这里不是还有你从桃花岗带回来的三十块光洋吗?先挪出几块,顶过眼前的饥荒,以后再填上呗。”
“别别别,谈别的钱都可得,这个钱碰都不能踫。我答应别个,留给姑奶奶救急用。”
“那就只好捏着钱袋子饿肚子啰。你去喝西北风吧!”
一个老婆婆,拄根竹竿,领个七八岁满脸鼻涕的娃儿,端个缺口瓷碗,出现在棚门口。
玉珍正在气头上,绷着脸说:“去去,我家早就断餐了。到别家去讨吧!”
老婆婆一言不发,转身要走。风亭拦住她,对玉珍说:“你忘了神庙《民约碑》上说的呀,窦曾台哪有赶走讨饭人的事啊!”
“你满屋找找,看哪有一颗米。”玉珍回屋,不理睬他们。
风亭端起玉珍刚才扔在锅台上的半盆米糠,倒进簸箕,一边簸去糠皮,一边问老婆婆,解放了,怎么还出来讨饭?婆婆说,领孙娃子在外讨了一年多,听说老家解放了,这才边讨边回家。风亭簸出一小碗碎米,倒进老婆婆碗里,劝她早点回家。老婆婆一口一个多谢,领着到娃子走了。
风亭披件夹衣出门。一股凉风袭来,他打了个寒战,心想,我就不信老天爷能饿死老子,守着前边的河旁边的潭,靠水吃水,就算不长膘,也饿不死人。他紧裹夹衣,一路小跑,来到土窑旁河湾静水处,挽起裤腿,跳进凉嗖嗖的水中,俯身拔些芦苇根、野茭白、荸荠杆等滩涂植物,捞些菱角藤、睡莲杆、扁担嘎子之类水草。这些东西,丰年常用来喂猪,遇灾年,穷人用来充饥。他脱下夹衣,褢成一团,一路小跑回家。说:“饭来了,过早吧。”
玉珍哭笑不得,把风亭带来的东西切碎,撒些细米糠,熬成一锅粥,叫醒独梅,一起早餐。风亭不用筷子,转着碗边“呼呼”地往肚子里吸,感到好香好香。
独梅尝了几口,卡在嗓子里,吞不进去,放下碗,说:“今儿的事,还不晓得怎么下地,吃不下。”
正好独兰来接独梅回家。风亭说:“你俩莫忘记呀,照我昨儿告诉的话,一步一步地做。独兰,等‘苕角子'喝了茶,到潭子边树林找我。”
独兰说:“晓得。你怎么跟我奶奶一样。”
大风把太阳刮得无影无踪,乡下人不见日头和人影,全然不知道过了什么时辰,只能靠鸡回笼狗回窝之类来判定时间,再就是看自己肚皮松紧,饿了就到了吃饭的时候。风亭早上喝了稀粥之后,来到他的菱角田。曾善明收割后的地里,密匝匝一片黄豆桩子,曾家还没来得及拔去晒干当柴烧。他气呼呼地用草鞋踢踏这些黄豆桩子,本来是老子的田,却长了别人家的粮。赵扶民老庚哥说过应还给他,小个子乡长也答应,土改工作队进村就帮他还田。解放几个月了,工作队也来了,他的田还是没要回来。他特地问过乡长,乡长变了口风,劝他莫急,慢慢来,话里隐含着牵扯到曾善亮亲属,不能动粗,要讲究点方法。他就不明白了,连曾善亮的亲娘亲哥都批斗了,为么事退田就不敢动了。风亭急不得,气不得,眼看自己田里粮食让别个扛回家,满肚子怨恨没地方撒。他一连踢倒了好几茬黄豆桩子,突然发现桩茬子边有些没收尽的黄豆,散落地下生出了豆芽。娇嫩的银针式的芽杆,顶出两片鹅黄色的豆瓣,像新生儿的屁股丫子。他顿时觉得自己肚子又饿了,蹲在地上捡了满满一衣兜豆芽,回家清水一煮,填饱了肚子,断定日头已偏西,“苕果子”该来了。
风亭来到潭子西边靠近姑奶奶家的树林里。他把谋划好了的各个细节,像轷棉纱似的在心里梳理一遍,没有发现漏洞,便若无其事的就地溜达,静候独兰来报信。
独兰终于来了。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风亭跟前,小脸通红,挂着汗珠。“风亭哥,那个‘苕果子'还没倒,你看怎么搞?姐叫你快去!”
“徐先生来过了?”
“昨儿来了,今儿上午又来了,搞得跟你说的一样。”
“你姐把药茶端给‘苕果子'喝啦?”
“喝啦,我看到他喝的。全喝了。我收的杯子。他还把了压杯钱呢。”
“你哥拿烟给他呼了?”
“呼了。他直说这烟呛口呢!”
风亭牵着独兰的手朝她家走,边走边问,脑子里飞快地转圈圈,寻找问题出在哪。
“你来的时候,‘苕果子'在干什么?”风亭又问。
“我奶奶陪他说话。我姐在房里没出来。我爹几个在闲扯。”
“说些么事?”
“奶奶讲这几天白牯牛还阳的事。”
风亭跨进门槛,看到‘苕果子'脸色发白,轻轻晃头,指头上夹着的香烟熄了火,心里明白了三五分,先朝姑奶奶打招呼:“家里来稀客啦!”径直走到桌边,拿起红双喜烟盒,看出才少了一支,便抽出一支自己点上,再抽出一支给‘苕果子'点燃。
姑奶奶没理风亭,继续给‘苕果子'讲白牯牛沉潭的往事。“可怜的白牯牛,硬是叫顺坡下潭的石磙拖着,一步一步倒着跌进水里,四条腿撑不住啊,眼泪汪汪地朝天‘哞哞'叫。好惨啰,才两岁的口,白大姑娘屋陪嫁来的。这些日子,台上人半夜总听白牯牛叫,冤魂不散啰!好在白牯牛通人性,明事理。叫几声,也只是报个凶吉。还阳来,帮人间评评是非,并不祸害人。好人不怕,只有坏人才怕。算是我作的孽呀,那时候,死鬼善亮把信来,说是莫拿窦家人沉潭。没得法子呀,总得救风亭娃的命,拉白牯牛当了替死鬼哟。您看,风亭来了。他都长这么大了。风亭,你也不喊稀客呀!”白奶奶讲起来没完。
“苕果子”痛苦地略微抬头看一眼风亭,无力吭声。风亭靠近他,深深吸几口烟,无意间,把烟雾喷到他脸上,两眼盯住他,说。“您不认得我啦?撕了我的土地证,抢了我的菱角田,抓我的壮丁,逼得我全家不安生。就算我不找你,神鬼也不会放过你。恶有恶报,您报应到了。”
风亭话音刚落,“苕果子”脸上白一阵青一阵,额头渗出密麻麻冷汗,一头栽倒在地上。在桌子另一边闲聊的曾善明曾独松和“苕果子”侄儿,慌忙围拢过来,连声惊呼怎么啦。姑奶奶猛然记起徐先生上午来算命时讲过的话和留下的一小包药粉,慌忙找出来,叫在伙房忙活的二黄婶端水来,帮“苕果子”吞下。风亭一把夺过来,捏在手里。
接下来出现的事情,风亭和徐先生都没有预料到。
“苕果子”倒在地上,稍躺了一会,突然头点地,撅起屁股,陀螺似的打圈,唇边冒白沫,嘴里“呜呜”响。转了几圈,坐在地上,两手合十,又作揖又磕头,断断续续说出话来:
“牛爹爹——牛祖宗——求您莫顶我,我说,我说,照实说——”
屋外的大风,好像从四面八方赶来,围拢在曾家瓦屋四周,震得屋顶瓦片“咔咔”响。风透进来,绕樑盘旋,在椽壁间轰鸣。一个声音,似乎在远处,又似乎在耳边响起。不过,满屋的人,谁都没有听清楚。
“……”
“不是我有意,害他家姑娘,是曾善明,在谢仁口茶馆先提起来的。”“苕果子”嘴里冒出的话,虽然忽高忽低,忽紧忽慢,却渐渐变得流畅多了。听起来,确是他的口音。
“……”
“是,是的,这娃儿是有羊角风。那只是三个月才发一次。不发的时候,好人一样。过日子,不碍事。”
“……”
“好好好,我不犟嘴。听您的,退亲退亲。从今往后,不提不提。”
“哞哞——”一阵沉闷的声响,在屋里屋外撼动。这次,满屋里的人,除风亭和独梅独兰外,全都听清楚了。
“白牯牛神来了!”不晓得是谁颤噤噤叫了一声。姑奶奶连声叫上香上香。曾善明点燃三炷香,插在神柜顶上香钵里。堂屋里的人,齐刷刷跪倒在地。独梅和独兰扒在她房里门缝看热闹。风亭虽不信鬼神,但也被这场景惊呆了,手捏解药,眼盯“苕角子”,坐在一旁抽那半截呛人的香烟。
“……”
“真的再没做么孬事。不信,神牛爹爹,您问曾善明。”
曾善明听到这几句话,五体投地,把脑壳嗑得“呯呯”响,大气不敢出,只在心里暗自骂狗日的“苕果子”,怎么把自己扯进来了?
“有这事有这事。那也是曾善明求我办的。”
“……”
“他先叫我开个证明。他儿子领去的。是给过一块光洋。到共产党区政府办证?我真的不晓得。我来过,收税验证。撕了他的证。那是共产党发的。当时没抓走他。收了,收了钱。”
“……”
“没收,充公,那是党国的规定。您莫冤我,哪是我要抓他的丁?有人写了纸条子,说他家兄弟过继后,人家生了儿子,不能免征。派人半夜抓他,是联保长夏强德安排的。我真的不晓得。转租,那也是规定。他家是荣属。后来转让给曾善明,是他求我帮忙办的。收了几块光洋。国民党快垮了,出手分钱。”
“……”
“就这些。半句假话,您顶死我算了。”
“……”
“再不敢了。好好,牛祖宗,牛神仙!我具结,保证,永不做坏事。”
说到这里,“苕果子”瘫在地上,没了声音。风亭用脚踫踫他,没有反应。风亭把他翻个身,仰面放平。只见他脸色趋缓,渐渐变成了苕果子本来的颜色,喘了几口粗气后,长长哼了一声,死猪似的睡去。
“独梅,端水来喂药。”风亭蹲下,扶“苕果子”就地坐起,把解药灌进他嘴里后,放下他原地躺倒。
其他人仍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一支烟功夫,“苕果子”醒了,自己坐起来,四处望望。“哼,这是在搞么猴?”一副往日的模样。
屋外的风声小了许多。
屋里跪着的人陆续爬起来,“苕果子”侄儿却站不起来,身子一歪,就地倒下。羊角风犯了。
“滚!赶紧滚!独松,把这两个狗杂种赶走!”曾善明连声咆哮。他平时很少发火,再大的事也是轻言细语,这时脸色铁青,全身发颤,紧握拳头,连连擂桌子。
“善明,你这是怎么啦?”“苕果子”手指头弹弹衣襟上的泥土,靠近善明问。
“你闭嘴!跟老子快滚!莫叫老子再看到你。”善明一掌拍到“苕果子”胸前,把他推了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
“中邪了!这家人撞了鬼。”“苕果子”挽起人事不省的侄儿,拨浪鼓似的摇头,接过姑奶奶扔来的东西,一步一拖出门走了。
“苕果子”倒地冒出来的那些话,只有二黄婶一个人没听明白。她也没往心上去,更不会细想,只是看到“苕果子”侄儿倒地发羊角风,才觉出这两个臭男人骗了她们全家,差点坑害了自己的姑娘,满腔怒火喷出来。她进伙房拿上菜刀和砧板,几步跳出门,朝着不远处那叔侄俩的背影,操刀剁砧,蹦起脚来开骂:“个挨千刀万剐的,弄个羊角风来骗老娘!半路上,叫牛脚板的水淹死你,叫鸡蛋大泥巴坨跄死你!死都不饶你,阴司地府磨了你狗日的,碓窝子碓了你狗日的……”
屋里人还沉浸在惊诧与敬畏之中,没顾得上外面二黄婶叫骂。姑奶奶最先缓过神来,亲手烧香作揖,喃喃祷告:“白牯牛神啊!您说的,我们都晓得了。放心回吧!明儿在神庙给您摆上神位,初一十五上供上香,超度您转世。”
姑奶奶祷告完毕,侧耳听到门外二黄婶叫骂声,垂头叹气:“寡妇打锣喊野男人,真不晓得丢人哪!”吩咐独梅:“还不去把她拖回来?”
独梅不动,搂着独兰坐在她房门口的门槛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她心里暗自欢喜,没费吹灰之力,这个坎就过去了,嘴上却在不停地哭诉。“天下哪有这样的爹娘?把自己姑娘往火坑里推呀!要不是牛神显灵,我一生年就糟蹋了!”
独松媳妇损了儿子不久,又怀上了,刚刚显身,怕动了胎气,回自己房里,关上门,图个耳眼清静。
曾善明铁青的睑,越来越暗,像抹了一层烟灰。他倒不为独梅的婚事气恼。自愿与徐瞎子打赌,真应了这瞎子的话,赌输了,自己认帐。多亏发现了“苕果子”侄儿羊角风,不然的话,真害了自己姑娘。好在相亲的时候露了馅,也不算丢人。今后为姑娘再找个门户相当的,也不难。他气恼的是那三亩五分菱角田,自己做过的那些事,连他娘都不晓得,满以为洋铁桶子焊了缝,透不出丁点气来,却叫“苕果子”这狗日的戳漏了。他笃信鬼神,丝毫不怀疑白牯牛显灵。真是神灵不可欺呀!人不觉,天在看。是脓疱,总有一天会穿头。他不怨白牯牛神,但也不怨自己,都是窦为新惹的事,没有他做在前,哪有自己做在后?神灵为么事不去惩罚他呢?总有一天,他老小子也跑不脱。穿了包的是,往后怎么收场?全台上的人,都会另眼看他,背后戳他后脑壳,他又不能跟人说明白,总不能把自己媳妇干的丑事说出去呀?他一时拿不出主意,趴在方桌边,把头埋在手臂里,二话不说。
风亭嘴里一直叼着那小半截呛人的香烟,早就熄火了。此时,他一口吐到地上,脚尖不停地辗踏,直到辗成了细末。还趁人不注意,把桌上那包烟悄悄装进荷包,打算丢到潭子里,免得日往露出马脚。按理说,现在他应该欢喜才是,徐先生和他预设的计谋,一步一步实现了,独梅的婚事,自然而然搅黄了,免了日后许多口舌。尤其是他的菱角田,是怎么被曾善明占去的,一两年都没搞得清,今日没费劲没劳神,意外地刨到了根底。可是,当他看到曾家人乱成一团,特别是看到姑奶奶苍老的脸上无助无奈的神情,他一点也欢喜不起来,反倒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搞过分了。他正想对姑奶奶说几句安慰抚贴的话,姑奶奶先发话了:
“都莫像霜打的茄子瘪了头!听我说。独梅你也莫哭,这不,正好遂了你的心,还哭么家?你爹娘也是为你好。风亭娃儿,今儿的事,恰好叫你踫上,你都看到了。说是家丑不外扬,我也不怕外扬,自己长了疱,总是要流脓。你回去告诉你爹,这几天,善明跟你爹邀几个大户人家商议一下,在台上的神庙给白牯牛立个牌位,初一十五都去拜拜。白牯牛是我们窦曾两家的恩人,从今往后,都不能忘记它。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我回去跟我爹说。今儿的事,我不会到外边瞎说。您放心。”风亭满口答应。
曾善明不说话,站起身,要往外走。
风亭拦住他,轻轻叫一声:“大爹!我问您一句话。菱角田这事,是不是像曹老大说的那样?”
风亭和徐先生原本算计的是,药倒“苕果子”,逼迫他退亲就完了。半路蹦出个白牯牛回阳,扯出了他的菱角田。他骨子里就不信鬼神,总以为“世上无神鬼,尽是人在闹。”但“苕果子”嘴里冒出来的话,句句都沾边,把他想不通的弯弯肠子都撸直了,未必世上真的有鬼神?他将信将疑,想当面跟曾善明讨个明白。
“真的又么样?”曾善明立住脚,送他一个白眼。
“那就是真的了。”风亭心里说,嘴上没出声。他想起自己两次讨要菱角田,一次碰了软钉子,一次碰了硬钉子。这回正好当姑奶奶的面,把由头找出来。自己与曾家无冤无仇,打小就在姑奶奶眼前膝下晃来窜去,跟独松独梅像亲兄妹一样。窦曾两家联着姑表亲,表姑爹为么事设这么多计巧,占自己外甥的田呢?他扯扯曾善明袖子,说:“大爹,要是真的话,您为么事要这么做呀?”
曾善明以手挥袖,往门外走,回头丢下一句话:“回去问你爹。”跟第二次讨田时丢下的话一个样。
风亭本想跟出去追问一番。姑奶奶挡住他,说:“娃儿,听姑奶奶的,他都认了,先莫为难他。我会跟你讨个明白,再把准信告诉你。你先回吧!”
当天夜里,姑奶奶把善明叫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吹熄煤油罩子灯,母子俩摸黑说夜话。
“善明,今儿没得外人,我们娘儿说会话。这个台上,过去连个名字都没得。自从有了窦曾两家,才叫窦曾台。当年你爷爷和你外姥爷,点香拜神发过誓,说窦曾两家永不打过结,还一起立了个民约碑。几代人都和和气气,相互拉扯着过日子。后来出了你兄弟跳潭的事。凭良心讲,你兄弟告密在先,他窦为香才叫学校开除了,后来才有窦为香这个坏东西告密抓善亮。为这个事,窦曾两家才结了仇。现今好了,善亮没有死。风亭说,在桃花岗见到善亮的朋友,区里乡里来人也说,善亮还活着。我猜呀,风亭见到的这人恐怕就是善亮本人。这个仇啊,该解了。只要你娘我还活着,窦曾两家就不能结仇。你爹走得早,我虽生养了你们姊妹四五个,活下来就你两兄弟,老二虽说活着,还不晓得在哪里,跟死了差不多。娘眼前就你一个儿,有话只能跟你说。你也莫嫌我絮叨!我说这些,想叫你心里透亮点。”姑奶奶小声小气,说得很慢,黑暗中看不出脸上表情。
“娘,您说的这些,我都晓得。我对他们窦家,没得二心。”善明历来在他娘面前百依百顺,轻言细语,又与他娘不同,从不多说,只要说出来,就咔嘣脆。这几句话,算是多的。
“哪我问你,那个书办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
“娃儿,你把你娘搞糊涂了。为了这三亩五分田,你怎么要费那多心思,想那多计巧,硬要搞到手。你不缺田啦,养活一大家子,绰绰有余。到底为么事?”
“我不能说。”
“善明,现儿就我们娘俩,两眼一抹黑,上不见天,下不见地。你说出来,天大的事,你娘都扛得住。你说。”
“说了丢人。”
“你这娃儿,叫你说你就说呗,未必还要我求你?不管好事坏事,只要不泼出去,还不是烂在自己锅里!说吧!”姑奶奶语气加重,声音稍大了些。
善明知道今儿不说不行了,便从两年前那个立秋的清晨说起。窦为新如何骗奸了他媳妇,两人怎样在神庙密谈,依照民约碑的说法,商定暗自抵田。他又如何设圈套,先让联保处没收了风亭的田,后又接收过来。窦为新如何暗地里帮他,阻拦风亭讨田。一五一十,全盘倒出。
姑奶奶听完,半天没吱声。
善明黑暗中看不到他娘脸色,显得有些不安。说:“我说不讲吧,您硬逼我讲。讲了,又戳伤了您的心,又该埋怨我心狠手狠。”
姑奶奶还是没有吱声。
“不是我狠,是他窦为新做了初一,我才做十五。允他不仁,就不允我不义呀?”善明以为他娘生他的气,多说几句,为自己辩护。
“哎!”姑奶奶长叹口气。“我哪在怪你哟。虽说你心狠了些,倒也是逼的。我在想,窦家怎么生出为新这么个坏东西来了?当年忠贤老爹领着我们几兄妹在这里落脚,是好心的曾家人收留了我们。没得曾家,哪来窦家?他窦为新做出这种说不出唇的事,坏了窦家几代人的好名声。祖宗棺材里面也睡不着哟!窦家门风败坏了,祖上无德,祸及后人,这是说书的常话,还不是害了窦家后人。”
“您还在为窦家着想啊?今儿,风亭晓得了原委,闹出事来,怎么办?”
“我虽没读过么书,倒也听过说书。人家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婆娘失节,曾家人也没得颜面了。依我看,这事篾穿豆腐,没得提手,真不能张扬。他窦为新这狗东西,也不会自己张扬。都烂在各自心里算了。只是那块田,还是要退还给风亭,人家娃儿没沾边做坏事。怎么个退法,要讲究讲究。要退得水从石板上过,不留丁点印子。今儿不说它了,往后再想法子。回屋睡吧。”
姑奶奶点燃煤油罩子灯,母子各自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