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白大姑洒泪说“魂亲”

“一哭二闹三上吊,三着用完,没得路走了,等着曹家嘴花轿来抬啰!”风亭拍拍竹板床,朝独梅吐鬼脸。

独梅翻身坐起,苦笑着说:“我才没哭呢!你个砍脑壳的,人家都只剩一口气了,你还来逗趣。有么子办法,你帮我想想啰!”

“你不是说我脑壳里头少个坎吗?我有么法,等奶奶来了,你问她。”

白大姑胳肢窝里夹个盒子,推开棚门,看到风亭,招招手,后退了几步。风亭跟上,反手带上棚门,两人在外面说完话,一起回来。

独梅见到白大姑,喊一声“舅妈”,就像屈死的鬼还阳见到亲娘,翻江倒海般的号啕大哭,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自事发以来,她没这么哭过。白大姑喊声“梅娃子!”和玉珍一起也陪她落泪。风亭在一旁挠头搓手,不知如何是好。三人总算哭得差不多了,白大姑问到底出了么事。独梅从土窑约会、老娘盯梢、堤上骂街,到关房上锁、逼婚定亲,细细讲述一遍。白大姑连声叹息:“劫数啊,劫数!”

“就算做了错事,怎么这样狠心啦!”玉珍说着,点亮棉油灯,端上一缽菜团子,安抚金舫和月亭在小床睡下。众人胡乱塞点吃的,围坐一起。

“哎,料得到,全台上没得哪个给你撑腰,为你说半句好话!还不晓得今后要往你头上泼多少肮脏水呢?”白大姑说。

“我不管别个怎么说,我只听您的。舅妈!”

“梅娃子,你先莫急!舅妈今儿就是脱身皮,也要拉你一把,帮你跨过这道坎。”白大姑搂着独梅,轻轻抚摸她乌黑油亮的头发。“我早几天跟你说过,我是个一指头捅下去全身冒血泡的人。从曹家嘴到谢仁口,也没得哪个说我半个好,背地里还不是骂我找野汉子。今儿,我就不怕丑,跟你娃儿们说说舅妈年青的事,迟早要说,总不能带到坟墓里去。说完了,你梅娃子就晓得自己该怎么做了。”

白大姑打开自己带来的小铁皮盒,倒出一坨小红包包,解开好几层绿的黄的红的绸子包皮,露出一堆五颜六色的扣子。每只扣子用丝线绕结成花鸟虫鱼样子,三五个连成一串,精美绝伦,煞是好看。白大姑让玉珍找来剪子,剪开一个丝扣的包线,露出一枚乳白色骨质圆扣,中间一只独眼。

“单眼扣!”风亭在峰口徐先生家见过,惊诧地叫出声。

“风亭和独梅,你俩不是老缠着我要看单眼扣?这就把你们看看。”白大姑把这枚单眼扣摊在手心,转圈伸给她们看。“今儿哪里都没得卖的,那时候也只有汉口新堤曹家嘴有卖。传说是,穷人用布扣,苦人用绳扣,富人用洋扣,有情人专用单眼扣。”

“您快说,这么多的单眼扣,有么讲究,有么来历?”独梅几乎快忘了自己忧愁,连连催问。

风亭在峰口听徐先生讲过站花墙的故事,跟他看的全本花鼓戏不一样,曾问徐先生为么事不同,徐先生说你娃儿硬要问清白,就回去问你娘,她晓得。风亭几次问过娘,都被敷衍过去了。今天他也想急着听个明白,便说:“都莫打岔,听娘讲。”

白大姑看一眼风亭,说:“这是些姑娘婆婆们的事,你莫到这里乱掺和,快到后屋跟老坎叔睡去,多多劝劝他。他婆娘活着吃了那么多苦,早走了,算是亨福!儿女大了,由她们去吧。就说是我说的。我们娘们几个,今儿就挤在**歪一夜,说说话。”

风亭很不情愿地走了。他想,回头再问玉珍,听个过手话,也能打听明白。

面对独梅和玉珍,一个是自己的姑表侄女,一个是徐先生的近房侄女,两个都是自己喜欢的关爱的人,白大姑眼含热泪,打开话匣子,开始讲述尘封了几十年的往事。“哎!天下哪有这么痴心的人,就见了一次面,他就装到心里头了。花墙边拉了一次手,他就镶到骨头缝里了。”白大姑讲着讲着,眼睛眯起来,旁若无人,渐渐回到她早已关闭的只属于她一人的世界里。

“这人是徐先生吧?”独梅问。

“莫插嘴!还用问”?玉珍打断她。

“那天日头刚碰到西边的河堤,我从阁楼下来,在花墙后边等他。以往他放了学,斜挎个书包,一溜小跑,总是这时候从花墙前路过。没等着他,等来了我大哥小弟,他俩不由分说,左右一夹,把我拖上楼,关在阁房里,锁上门,再不让我走出半步。比关你还狠,连窗户都钉上了。我哭啊喊啦,寻死寻活地闹啊,爬过窗,撞过墙,上过吊,都没得用。爹娘叫人日夜守在门边,求死不能,求生无路。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这一关,关了一二十天。出门的时候,瘦得皮包骨,人都走形了。

“从此后,再没见到他,不晓得我爹娘用么狠毒的法子,断了他的念想。反正我趴在楼栏上,望穿双眼,不见他的踪影。耳听四方,连墙角边的蝈蝈打架都听到了,却听不到他的声息。这时候,我已经下了狠心,只要他传来丁点音讯,我就跟他走。就是天上下刀子,地上铺火海,到天边到海角,我也不回头。个没心肝的,个砍千刀的,就是不见他人影。

“我在心里骂他,咒他,恨不得手撕了他,牙咬了他,喝他的血,抽他的筋。后来我才晓得,我爹娘叫人早早堵住他,撕了他的衣,掌了他的嘴,打了他的腿,还敲掉了他两颗牙。他和血不往外吐,往里吞。过几天,我爹又派人上他家送钱送米送衣裳,只讨他说个话,死了这条心。他也就回一句话:水稻杆上开棉花,热天下大雪,日头西边出,他就死心。打那之后,他大病一场,停了学,闭住嘴巴不说话,一天只做一件事,天黑之前躲在对面巷子里望我的阁楼和花墙,天黑之后再离开。

“从那巷子到阁楼,二三丈远,打个喷嚏都听得到。这个憨巴呀,大气不出,一声不响,木头人似的呆呆看,傻傻听。我哪里想到,他会在那黑乎乎的巷子里。早也想晚也盼的人,就在跟前,却如隔山隔水,看不上一眼,听不到一声。以后他才告诉我,他看见我了,头上的插花有几瓣,数得清。听得到我的声,叹息的嗓音颤几颤,分得明。还说连我身上的香脂味也闻到了。”

“他为么事不见您呢?见面打个商量,是死是活,两个人一肩挑,总比这暗相思好啊?”独梅顿觉惋惜,忍不住提出疑问。

“是说啊!人一痴情就变憨。他说就喜欢这么看见我,听到我。好几个月,他在暗处时不时看到我,我在明处看不到他,只在心底里想着他。两个小冤家,当面说不上话,背地里拿刀子在心上剜。不晓得从么时候起,他每见我一面,就跑到商铺买颗单眼扣,足足攒出三百六十五颗。他一个乡下穷娃儿,花这些钱,要用去他家小半年的收成。钱从哪里来?他帮人拖板车,扛麻袋,背砖头,一分一分攒出来。

“我家爹娘怕我再做出么丑事来,挑中在我家篾铺做零杂工的风亭他爹,把我远嫁窦曾台。哥哥牵头白牯牛,弟弟抬座织布机,前头走,一顶破旧老轿子送我出门,再无别的陪嫁。轿子出了曹家嘴大街,转弯上了河堤。我一眼看到他在堤上大路中间站着,一手托腰,一手举起锦囊袋子,遇人不避,闻风不摇。我不等轿子停稳,掀开轿帘,挥手朝他跑去。我一个小脚,三步一歪,五步一趔。他还是一动不动。等我跑到跟前,他张开双臂,把我搂在怀里,过了一会,把那锦囊往我手里一塞,推开我,说了声好好过日子,扭身跳下河堤。我一声没哭,也一声没说,就好像光身子掉进碳火炉子里,满身发烫,顾不得在围上看热闹的人面前丢丑,紧紧抓住他不放,直到他推开我。我拉开锦囊袋子,看到一堆单眼扣,打转儿找他,已不见了他的人影。这天之后,他眼瞎了。

“婚后三天回娘屋,我狠心的爹娘带信来说不要回了。第四天,一个瞎子拄根竹竿,肩披布袋,敲着钉锣,门前过。隔七八步远,我看出他在咧嘴笑,好像遇到天大的喜事。我们俩都没打招呼,眼巴巴看着由远走近,又由近走远,默默地分手。从此,他隔三岔五来一摆,周围没得人时,说说悄悄话,就这么一直过到现在。

“娃儿们,我今儿把一生年的话,都说完了,往后你们别在我跟前问东问西。”白大姑讲完,胸前衣襟早已被泪水浸湿。

玉珍过去只知道婆婆年青时枝枝叶叶的事,今儿听完全,才懂得婆婆大半生过去了,过得好苦,暗暗流泪。

独梅边听边想自己的事,没给自己想出个名堂来,却像钻进舅妈心窝里一样,跟她随喜随怨,说道:“今儿临来时,我家奶奶还说到您,说徐先生瞎了眼,您过得也苦,何必自讨呢?”

“梅娃子,跟你说实话,我过的不苦啊。这个天底下,有个人死心塌地想你疼你,含在嘴里怕化了,揣到身上怕捂了,为了你,他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喜都喜不过来,哪能苦啊?”白大姑撩起衣袖,擦干眼泪。

“不管怎么说,两个人不能在一起过日子,总不是个喜事。”玉珍略为表示出一些不赞同。

“蜘蛛成婚母吃公,树上螳螂头咬头,草彪子母蛇下蛋公蛇孵,各有各的过法。人结亲哪,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同床共枕,这是身亲。徐先生说,还有一种结亲叫‘魂亲'、‘神婚'。身子各是各,两人魂魄和在一起,分不出你我,就像天上的牛郎织女,一年只会一次面,魂是天天在一起的。地上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生未同床魂已相连,死了同穴,那魂跑出来,化成蝴蝶飞。这就是结魂亲,完神婚,身子不亲魂儿亲。只要魂儿亲,身子就没得么苦不苦啰!”

打娘胎里出来,头一回听到这些话,又是从白奶奶口里说出来,玉珍和独梅张嘴瞪眼望着她,好像她变了个人样。

“看么子看?不认得呀?”白大姑恢复了平日的神态。“我的事讲完了,该过问独梅的事。梅娃子,你说你是不是铁了心要跟他好?”

“嗯!跟您一样,死不回头。”

“难怪徐先生跟你取名叫独梅!算个钟情娃儿!那个他呢,是不是跟你一样?”

“他胆子小,老说回去跟他父母商量。”

“这就不好说啰!弄不好像雨亭的挑子一头热,老铁匠挑不起砧子——少了另一头,那就成不了魂亲。”

“不管怎么样,曹家嘴的,我死活不从。就算邮电所的搞不成,我也要以后自己找。你们先帮我把曹家嘴这个事搞妥贴。”

“那是。我早已叫你风亭哥和丢娃,还有徐先生,一起来帮你。今儿先睡,明儿再说。”

半夜里,秋风起,直刮到次日清晨还没有停住,而且,越刮越猛,呼号着席卷潭边树林。草棚外苦楝树下,已舗满了一层金黄色虎掌形的楝枝,一片片杏仁状的落叶,绕着树梢,呻吟着在半空中打转,时不时栽落下来。

风亭早起,在苦楝树下撒了一泡长长的尿水。他抬头望望这棵看着自己长大的老树,真的已进入暮年。粗壮的主杆上面,仍旧佝偻着往日的老枝,拼出老命才挤出的几株新枝,似乎过于瘦弱而纤细,要么勾肩搭背,无以自立;要么独枝难撑,早夭断折。即使昔日骄傲的主杆,表皮爆裂,缝隙过指,疤痕累累。风亭打小在树下玩耍,捡楝叶,打栋籽,无尽童趣。长大了,枝叶为柴,枝杆作担,形影不离,特别是那次半夜逃丁,苦楝替他挡枪弹,他才逃脱一命。如今,草棚抵靠这苦楝,遮风挡雨,日夜为伴。风亭无论在哪,只要憋得住,都要跑回来,把屎尿撒在树下,充作一生的报答。

天已大亮,东方地平线上刚现出的几缕朝霞,不知不觉间消失殆尽。肆虐的东北风,彻底地缝合了天上每个露出光亮的豁口,给窦曾台送来秋后第一个嗖嗖凉的大阴天。风亭感到身上一阵凉意掠过,扎紧裤腰带回屋。突然,几颗楝籽砸在身上后滚落在地。他再次仰头望去,苦楝树的残枝败叶已大致掉光,只有黄灿灿的栋籽球,三五成串,挂在高高的树梢,在狂风中摇曳挥舞。周围的杨柳槐榆,顽强地抵抗秋风的破袭,不甘心卸下一枝一叶。风亭听徐先生讲过,有本叫《花镜》的古书上说:“江南有二十四番花信,梅花为首,楝花为终。”他记事以后,年年见这楝花在春去夏来的时候,好像一夜间热锅里炸爆米花似的挂满枝头,紫粉如烟。虽然徐先生跟他讲解过,北宋诗人谢逸夸奖这花好看,“楝花飘彻,籁籁清香细”。他却不像姑娘娃那样喜欢这娇柔的楝花,,偏好楝树籽。他相信徐先生讲的另个话,古时候有个叫庄子的老头,说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练实就是楝籽,凤凰爱吃的自然是好东西。徐先生还说,杨柳恋春,苦楝知秋。他听不懂,但他看得懂,春回大地,草木皆绿,唯有苦楝光杆裸枝,迟迟不愿吐出新叶。秋风未至,万木仍旧葱茏,只有苦楝悄然落叶,只把栋籽留到入秋。他曾经想过也问过别人,为么事别的树一年八九个月常青常绿,苦楝树却只有六七个月的青枝绿叶?别人笑他憨想,他却以为自己比谁都想得明白,就是一个苦字的缘故。这树根枝叶籽,样样涩苦,闻一闻,苦味扑鼻;尝一口,苦味在喉。树通人性,苦楝晓得自己是个苦出身,就把苦留给自己,莫把苦处洒向人间,早来早走,让人们多看一眼桃李杨柳,停留在甜美的时光中。苦楝也晓得自己难看,黑皮黑脸,身不俊腰不直,便不争不图美名,默默地在春后添枝发芽,早早地在夏后告诉杉樟榆槐,秋天来了,准备防寒吧。苦楝还晓得自己材质太差,脆而不柔,硬而不坚,派不上大用场,丑媳妇不嫁郎,默默独居寡处,不搞结党拉帮,也就不像其他树成片成林。他把这些想法告诉徐先生。徐先生说你娃儿也通了树性,楝树虽苦,苦得平常却显高尚,苦得单调却显奇巧。楝入秋前,可全身入药,味苦性平,秋后则药性俱退,唯栋籽成为良药。每年秋风起,栋树枝叶俱下,只剩下楝籽高挂,留给人间采用。楝籽去核晾干,因皮表面有斑点而称为豹陈皮,虽性平,但佐之主药,一可助药力,袪三补四。二可増药效,平缓经络,调理阴阳,使猛药无癖疠之险,使缓药无渐进之衰。中药的奇妙,多得益于豹陈皮的独特效用。听了徐先生这番话后,风亭更喜爱栋籽。

风亭捡起几颗洒落在地上的栋籽球,回到自己的草棚。独梅身上搭块布幔子,头朝里侧卧,似醒未醒。玉珍腰扎围裙,在灶台边剁南瓜,见风亭手里摆弄的楝籽,说:“你捡这东西有么用?屋里早就没有米了,总不能天天吃南瓜?再说,南瓜也快没得了。”

“这东西这回可有大用处,”风亭把栋籽放到床边立柜上,说。“卖土布的钱,编草鞋草包换的钱,不是还有些么?买点米呗。再说,还有几块奖励的光洋呢!”

“屋里除了这床这柜,门边靠的竹耙子,再没得几根狗毛。那点钱,该有多少事要办,总该添张饭桌吧,还能老撅屁股吃饭?那光洋,留着给金舫打个狗圈,早点定个娃儿亲,莫打它的主意哟。”玉珍说。

“那就先到跟前几家借些吃的,等田里收了还上。”风亭说。

“还指望有收成?地里的烂棉花只够铺床絮,稻谷瘪成空壳,碾几盆子糠还差不多。谁家哪还有多余的粮食借你?只有善明爹和我们大爹家还有些余粮,其余的,哪家不是早就吃糠咽莱了。”玉珍自顾自地嘀咕。

白大姑端个纸盆进来,盆里有一半糙米,说:“先拿它和些瓜菜,对付些日子。不是说政府第三批救济粮要下来吗?风亭你盯紧些。”说完,推推独梅:“心蛮宽呢,还睡得着?起来,我有话问你,昨儿夜里,直到今儿天没亮,是不是又听到白牯牛在潭子里叫?”

独梅翻身坐起,说:“人家哪睡着哦?心里急死了!一夜都没闭眼,没听到么牛叫啊!”

白大姑又问风亭和玉珍,他俩都摇头。

东北风还在刮。它像脱缰的野马,在潭子上空和潭边树林呼号狂奔。四面透风的草棚外,大风抽打树梢的怒吼声,树枝在风中挣扎的鸣叫声,合成一股呼天抢地的轰鸣,钻进棚内。

“这就怪了,明明白牯牛在叫,还开口说话了。”白大姑自言自语。

“说么话?”三人同时问。

“牠朝我直眨眼,口里叫‘哞哞,不——'我听得清清楚楚。”白大姑学出叫声。

这时,独兰走进来,手里提袋荞麦面粉。

“你又来搞么家?”独梅问。

“姐,奶奶怕你饿了,叫玉珍姐跟你炕荞麦粑粑吃。爹和娘还要我偷着告诉你,不告诉别个,要你莫听白舅妈瞎咧咧,想通了就回家去。”

众人笑,也不责怪独兰。

“真的,你们莫笑。”独兰一脸认真。“奶奶还说,专门问问白舅妈,是不是听到白牯牛夜里叫了?还开口说了话呢。”

“怎么说的?”白大姑问。

“哞哞,不——”独兰捏鼻捂嘴学叫声。

“啊?”三个女人差点惊叫出声,只有风亭没当回事。

白大姑略有所思,认真地对独兰说:“兰娃子,回去对你奶奶说,我听到了,跟你奶奶听到的一模一样。上回龙绞水,为么事独独卷坏你家牛棚和我家山墙?狗杂种谢菩萨,硬说是外来的丢娃和罗老坎犯的,要赶走他们。这回多亏白牯牛报信,哪是要赶走他俩?是说独梅不能走啊!告诉你爹你娘,不听我胡咧咧可得,天神的话要听,老天爷的话要听吧!那回还不是老天爷派猴子来闹,把谢菩萨弄散黄了!”

“不,不是——”独兰刚想要说出什么,风亭打断她,指头戳戳她脑壳说:“不是什么?回去一句也莫漏。”

玉珍把荞麦面粉倒进盆子,空袋子递给独兰。独兰甩着空袋子出门后又回来,对独梅说:“姐,差点忘了。爹说后儿下半天,曹家嘴那个‘苕果子'要带个小哥哥,上门相亲。要你后儿上半天回去,爹有话跟你说。”

“说个屁,我不回!”独梅又和衣躺到竹**。

“反正我把话带到了。”独兰出门。

白大姑拉住她,说:“莫听你姐的。回去告诉你爹,只说你姐想转来了,听爹娘的话,后儿上半天就回去。莫忘了,就这么说啊!”

独兰说声“记住了”,甩着袋子回家。

独梅见独兰走了,坐起来拉住白大姑衣袖,说:“您怎么叫我回去呢?我才不管他么鬼相亲呢!我这就去谢仁口找他,找到了一起跑!”

“你娃儿憨说,哪里都不能去。那个男娃到现在也不来找你,未必是铁心啰。你听我的。风亭,你去把丢娃找来。”

风亭和丢娃来到草棚,已过了吃中饭时间。

原来,风亭一心想解救独梅,又不知如何救法,回来告诉了他妈。白大姑要他立马到峰口去,找徐先生拿个周全的法子。徐先生听他说了详情,想出了一整套的计谋,一环套一环,要他回来照着办——

当地风俗,成年男女结亲,媒人上门之后,两家说合,换了八字,就算亲事预定。三天之后,男孩必须在父亲或者伯叔陪同下,登门相亲,称为求婚。女方允诺,便可择日完婚。如果相亲之后,一方悔婚,会颜面丢尽,遭乡邻辱骂,再无他人敢登门续读婚事。独梅面临的媒人提亲,八字撮合,都已过去,无可挽回。徐先生的计谋,用到男方来相亲时,出几个奇招,把求婚搅黄,让男方主动撤约,曾家又不会丢面子。

徐先生猜想,独梅的婚事,提议在她爹,成事还在她奶奶,必先动摇她奶奶的主意。因此,在媒人走后的第二天下午,他会敲铃打杆路过曾家,求得为独梅算一命。凭徐先生指天说地的本事,就算合了八字,但后天行运相冲,也会暗示独梅远嫁必有灾星。她爹娘对徐先生有成见,自然不信,她奶奶必然心动。碰巧姑奶奶今早又听到了白牯牛夜半说“不”,白大姑还带了口信,姑奶奶改主意就有了三五分成色。

接下来到了第二天,徐先生再次路过,姑奶奶会主动拉他进屋,求他算个准信。徐先生会让曾善明抽支彩头,打开来看,一幅画,画的一乘花轿从黄高粱地抬出,前面一座断桥,过不了河。一人就地打滚,另一人抱头往回跑。上面四句谶语:“黄粱出花轿,迎面遇断桥。有人空摇扇,倒地找水瓢。”徐先生当场解谶,说过几天,有人上门求亲,犯了天冲,会像这画上的人一样,倒地晕噘,好事难成。曾善明断不肯信,会与徐先生打赌:如真这样,独梅可废约不嫁。徐先生则赌如有假,再不过你家门,过一次打断一只腿,过两次打断另条腿。徐先生设这个赌局,断了曾善明的退路。姑奶奶将信将疑,问真的晕倒在家怎么办?徐先生会掏出一包解药,说瓢舀凉水,吞下即解。徐先生早年学过医,中草药烂熟,解药为蚯蚓干加明矾碾成的粉末,专解晕毒。

等到相亲那天,看是哪个陪那男娃来。现今晓得了,他叔瘦老头“苕果子”来,就是撕碎风亭土地证的联保处书办,风亭恨死了他,早就与窦为香商议过,要用砖头拍他。这次要叫他好受,收拾的就是他。

他俩进门,独梅要用茶盘端出两杯茶来,叫做见面茶。奥妙就在这茶上,其中一杯用中草药泡制。徐先生开了药方:断魂草六钱,豹陈皮(栋籽皮)三钱,甘草四钱,红糖五钱。风亭已捡来栋籽,再向冷气大爹讨要另两种,只待煎熬成汤,交独梅装瓶备用。另一杯是家用土茶。两杯茶同杯同色,却不同气味,须尽快让“苕果子”喝下药茶。他二人接过茶后,独梅则回房闭门不出,百事不管。

“苕果子”喝下的药茶,滞聚肠胃,并不能马上发作。这个短暂的时刻,该独兰露面了。她端茶盘上来收茶杯,杯下压的红包尽管拿走,急进伙房,冲洗茶杯,不留痕迹。

此时,“苕果子”会胸闷腹胀,急需一种引药,就是艾蒿,催他体内毒药暴发。俗话说“八月艾蒿,熏死飞豹”。瘦老头只要吸进艾蒿烟气,一个时辰内,必定晕倒在地,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可如何让他吸进这烟气?总不能满屋烧烤艾叶?徐先生自有妙计,买一盒乡下人从未抽过的纸烟,选汉口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出的红双喜牌就行,用煮过的艾蒿水隔夜浸泡烟卷,然后用瓦罐焙干,再用原烟盒复装如故,递给“苕果子”抽。哪个来做这事?最好是独松出面劝烟。泡烟装烟和诱使独松劝烟的事,交给丢娃来办,办法自己去想,只是不要露面。

“苕果子”倒地后,口中只会“哦哦”的呻吟,满屋人必定慌张。姑奶奶会掏出解药,在她将给未给之时,风亭到了。最好是约窦为香一起来,背上民兵的枪。进屋后,不管别的,先夺下姑奶奶手中的解药。到了这个关头,“苕果子”只有“哦哦”答应的份,全由风亭说了算。不过,要见好就收,解药送晚了,会出人命。

至此,大功告成。

风亭手嘴并用,比比划划,像茶馆里说评书似的演说一遍。

棚外的风声渐渐转弱。独兰拍着小手,又蹦又跳。不知什么时候,白大姑中途离开了草棚。

玉珍一直在给金舫缝入冬穿的棉袄,从头到尾没插过话,听风亭讲完,淡淡地说:“亏你们想得出来!”

独梅破涕为笑:“又是闹神堂的那一套!一闹二闹,三闹闹到我们家里来了?叫你铳气真小看你了!莫指望我感激你呀!”

丢娃静静地听着,脸上像一盘静水。“风亭哥,我只办你交代的那个事,别的,我不沾边啊!”

独梅斜蔑他一眼,“看把你怕的?跳到台上呼口号的劲头哪去了?”

“哟哟,你俩倒先扛上了?找个僻静位置去争吧!就这么说定了。”风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