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独梅逃婚

风亭背着纤绳,凭借河水反射的微弱亮光,跨过了河边的土窑。他卸下纤绳,讨回他的脚力钱,爬上河堤,四周黑咕隆咚,只有曾家禾场那里露出一团亮光,隐约有人声传出。他不及细想,一路小跑回家。

路过老屋大门,他想先看看娘,报个平安。门上挂锁,三喊无应。他绕到屋后,穿过树林,看到自己的茅棚有灯光射出。他推门进屋,竹片门“吱喇喇”响,屋里三个人同时抬起头,同样傻傻地看着他。

“还晓得回来呀?你一出门,家里就出事。”白大姑先开口说。

玉珍把怀里睡着了的金舫放到**,倒碗凉水递过来,说:“卖两匹布,怎么走了这么多天?饿吧?屋里没得吃的,怎么搞呢?”

“风亭哥,快去救救我奶奶!他们在斗我奶奶呢!”八九岁的独兰抱住风亭的腿,两眼泪汪汪仰望着他。

没等风亭多问,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说明白了。风亭也不搭话,解下腰间钱袋,往**枕头下一塞,操起门边竹耙子,奔出门。玉珍和独兰连忙追出来。白大姑吹熄油灯,回自己屋里为风亭找吃的。

风亭飞脚踢雨亭,竹耙砸汽灯,背着曾奶奶,独梅领着罗老坎,返回茅屋,白大姑已经端了碗菜团子坐在棚内等他们。曾奶奶在床边坐下,把独兰搂到怀里,笑着说:“还是两个孙姑娘心疼我。独松两口子又回娘屋去了,狗东西善明早就躲起来了,哪像个见世面的。你那个二黄婶关在房里不敢出门,平日里谁都敢骂的劲头不晓得哪去了。风亭,把你刚才在路上说的,见到善亮朋友的事,再讲遍我听听。莫怪姑奶奶啰唆,你讲仔细点。”

“您还笑?我都急死了!他爹不是也不见影子了,我一个小脚,出不了门。阳亭叫他爹逼到峰口学艺,我又少个帮手。那个坏东西雨亭倒是逞能,看我明儿不骂死他。”没等风亭细说,白大姑先插话说。

风亭嘴里嚼着菜团子,先朝罗老坎说:“您的事,我过后再说”。

“别急,别急。你回曾奶奶的话。”罗老坎说。

风亭把桃花岗土帝庙奇遇细说一遍,只字未提三十块银元,答应人家了的,说话算数。姑奶奶句句装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说:“娃儿真的没死,谢天谢地!”又问风亭:“他不是共产党,又不是国民党,只说是好人,没做坏事。那他是搞么家的呀?你见到那个人,长么样?多高?说么地方的话?耳朵边有没得老坎看到的伤疤?”

“天黑,只看到个人影。他会说我们这里的土话。”

“该不会就是我家善亮吧?”姑奶奶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风亭。

罗老坎听出了些名堂,也琢磨了些道道,联想到长子区长和矮子乡长的话中话,心中明白了五六分,半劝告半安抚地对曾奶奶说:“只要善明兄弟活着,比什么都好,管他搞什么呢!老天长眼,总会有一天能见到。”

风亭显然想得不多,他只是连连拍自己脑壳,自责地说:“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弄不好,就是善亮二爹。他怎么不说实话呀,打哑迷搞么事哟?”

听这几个人谈得热火,在一旁的独梅一直没插嘴,看到话再说下去,又会引起奶奶悲伤,便打断风亭的话,说:“人家头上没长字,你又不是活神仙,怎么会晓得?你只说,冲了人家会场,怎么得了?工作组不会放过你的。”

“不是还有你做伴嘛,我怕么家?”

“一闹神堂,二闹会场,过几天,还不晓得三闹什么呢?赶得上茶馆说书的一样了。你哓不晓得外面人叫你什么?”

“什么?”

“铳气。”

“怎么讲?”

“就是火铳管子冲出来的气,会冒炮,点火就着,还有胆肥,脑壳里面少个坎。还有好多意思。”

“蛮好蛮好,我喜欢这个诨号。以后你就喊我铳气。先不要说这个了,今儿为么事早不来救奶奶?搞么家去了。”

风亭与独梅从小喜欢斗嘴,此时也不放过。

“就不告诉你。”独梅今儿下午在河堤边等骑蹓机蹬的,等着后,坐他车后架上去了五家场。人家一路送报纸送信送邮包,她躲在后头看。送完了,原路返回。路过土窑,两人在窑门口又说了一会悄悄话。看到禾场灯亮了好一阵子,听到些人声,独梅送走骑蹓机蹬的,自己直奔会场。此时,她哪能露半点口风,转口说:“明儿陪你到乡公所认错吧!”

“你们俩个娃,也真是的。我跟你老坎叔自愿挨斗,你们揽么场子哟?闯祸了吧?叫人家抓到把柄了,看你俩往后怎么求进步?”

“没得事了。洪乡长说,不拿你俩当个事,放心吧。曾奶奶,我来接您回家”。丢娃弯腰钻进茅棚,人到话到。

批斗会自始至终,丢娃坐在台上一动未动,一声没吭。他看到县里来人拍了照,收起家伙就走了,区长也没影了,比在谢仁口批斗夏强德大不一样,没得一茬一茬的程序,好像只是拉个架势,摆个样子,做给哪些人看。果然不出所料,风亭独梅救走曾奶奶和罗老坎之后,洪乡长交代工作组宣布散会,招拢台上的几个人说,发动群众的初级阶段,批斗会开成这样,也就可得了。窦先智刚回来,不了解情况,情有可原,不要追究他了。还特别叮嘱,往后莫为难曾奶奶,能关照的还要关照她们。丢娃摸到了底,特地过来接曾奶奶回家。

白大姑说:“天太黑,姑奶奶在这将就一夜,明儿再回?”

姑奶奶说:“还是回吧。你哪个二黄婶还不晓得嚇成么样呢?我不像你是个小脚,我走得动。”

独梅说:“你们先走,我等一会儿再回。”

丢娃搀着姑奶奶,牵着独兰,摸黑回家。

“又有么悄悄话要说?是不是蹓机蹬踏不上坡了?我也听听。”风亭向前凑趣。

“走一边去!我有正经事。”独梅往外推走风亭。

风亭叫走罗老坎,两人到茅棚后屋细说桃花岗送钱的事。

“表舅妈,听风亭哥说,您这里有蛮多单眼扣,拿出来看看呗。”独梅见屋里只留下白大姑和玉珍,关上棚门,挑亮油灯,说。

“你娃儿就说这个正经事啊?有么话,你直说。”白大姑说。

“是不是想说那个骑蹓机蹬的人,怎么样了?”玉珍说。

“还是玉珍姐记叨我。”独梅搡搡白大姑肩头。“您跟我奶奶说没说呀?窦曾台上她只听您的。只要她老人家点个头,我俩的事就好办了。”

“娃儿,我哪好开口说啊!我自己就是个捅一指头,全身冒血泡的人啰!”白大姑连声叹气。“别说窦曾台,就是周围十里八乡,哪有姑娘娃自己找婆家的?几百年,上千年,都是父母作主,媒婆上门。女娃子天生的头发长辫子长,让人家牵着走,没得自己的路。你看戏台上的牛郎织女,就是跑到天上,还是叫王母娘娘划条河,硬把她们分开了。”

“今儿不同了,报纸上说,北边的解放区里,姑娘娃自己找对象,父母干涉叫做包办,犯法呢!”独梅说。

“就算有这天,到我们这里,还不十年八年啦。娃儿,莫指望那一天。上次我跟你说过,要你先把实话告诉你爹你娘,兴许他们就许了呢!”白大姑说。

“我哪敢说呀,说了,他们还不打断我的腿呀!那年独松说自个看上了一个,他只说了半个字,我爹一棒槌,把他打歪在灶门口。”独梅想起来害怕。

白大姑深情地望着眼前漂亮标致的表舅孙女,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中抚摸,想了又想,出主意说:“你跟那男娃商量一下,叫他请个媒人,上门来说说,看看有没得道道。我再去跟你敲敲边鼓。”

独梅点点头,起身回家,说:“不管怎么说,这回不依我的,我就死给他们看。”

“憨妹子,千万莫这么想!人生一世不容易,好过孬过都是一生”。玉珍赶紧站起,抱住独梅肩头,千劝万劝送出门。

风亭大闹批斗会,并没有在窦曾台掀起什么波澜,除了有陌生人进村拐着弯打探情況之外,窦曾台人很快恢复了昔日的平静。只有一个人平静不下来,那就是白大姑。从会后的那天夜里开始,她再也睡不着。曾善亮没有死,还在外头当了大官,那头白牯牛不就白白沉潭了?才三岁的口,冤不冤呀?当年爹娘把自己逼嫁窦曾台,哥哥牵的白牯牛,弟弟抬的织布机,铁了心要自己在乡下种田织布。如今,织布机还在玉珍茅棚里吱吱响,白牯牛却深沉潭底无音讯。她只要眼一闭,白牯牛沉潭时,那滚圆眼珠上长长睫毛挂着的泪珠,那仰天呼号的哞哞声,一起湧进她的脑海。隐隐约约,又清清楚楚,那白牯牛每天夜里都在向她呼喚。她问玉珍,听没听到白牯牛叫声。玉珍说没有。她又去问为斗为圣家的婶娘。人家都说没听到。连着几天都去问,婶娘们终于说清晨听到了。她还是不放心,催着风亭去问问姑奶奶。

这天刚吃完吃早饭,白大姑急着叫风亭去问姑奶奶。风亭才起床,正惦记他的菱角田,想去问问丢娃和工作组,连忙答应:“这就去,这就去。”

他接连睡了两夜安稳觉,不再发烧害冷流鼻涕,总算挺过来了。当天夜里,他把没送出去的三十块大洋退还给罗老坎,曾善亮朋友的那三十块大洋,交给玉珍收藏起来。玉珍再三问来路,他一字不漏。卖布的九万,还有拉纤挣的四千块新钱,一分不少送到玉珍手上。自己的家当,除了这个茅棚,就只有八块银元和这一万多新钱。今年秋收指望不上,龙绞水前后过把月,雨水太重,秧塌在田里,棉花桃子烂在地下,别想盼收成。不过,有了这点钱,也饿不死,冻不着,捱到年底,怕是没得大问题。要是三亩五分菱角田能要回来,明年的日子就好过啰。洪乡长答应过,土改工作组进村,就解决他这个事。这工作组来了,只怕是希望也跟着来了。

风亭来到曾家,姑奶奶在门前扫禾场。风亭接过竹扫帚,边扫边问是不是听到潭子里有牛喊。

“哪个说不是呢?我正想告诉你娘,天快亮的时候,那个白牯牛总在耳边哞哞叫,还眼泪巴巴地望着,好可怜!该不是钻到潭子里的乌龙欺负它吧?抽个日子,我约你娘到潭边烧炷香,送些祭品。这牛也真是,为么事不早投生呢?”

风亭不信鬼神,却也感到奇怪,两个婆婆几天没见面,怎么都听到牛叫呢?但他不想管这码子事,三五下把禾场扫得溜光,丢下扫帚要进屋。

大门虚掩,姑奶奶在门前拦住他,说:“屋里没人。你大爹一大早到曹家嘴去了。丢娃跟独松两口子下地砍黄豆。今年的收成,铁定泡汤了,就指望这几亩黄豆。这还是你的田呢,收了两家分。我再啰唆几句,这田本来就是娃儿你开的,你不是不在嘛,不晓得你大爹跟你爹怎么商量好了,说是我们先种上,到时候还你就是——”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屋里传来独梅尖细的叫声,夹杂门板撞击声,打断了姑奶奶的谈话。

姑奶奶一脸尴尬,扯扯风亭衣袖,来到屋边偏厦的农具房,倚着石磨,说:“娃儿,不是我瞒你,独梅这死丫头惹了大祸,一个大姑娘,丢丑啊!好在你不是外人。”

风亭对曾家家务事并不上心,只想听听姑奶奶往下说说他的菱角田,冒出独梅惹祸的事来,他放心不下,问:“出了么事?”

“出丑啊!我来曾家几十年,哪见过出这事?你那个小爹,也真是二黄!听我慢慢说你听——”

这些日子,独梅变得有些走样。早起梳好的辫子,过一会打开又编上,编了又打散再编。一会盘在头上,一会披在肩上。辫绳用了红的换绿的,换了绿的改黄的。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么多发卡,早上别蝴蝶结,中午戴红心串,掉过头又卡上个鸳鸯套。手上总有那么几块花手帕,缠在手指上绕来绕去。时不时掏出个小圆镜,前后左右照起来没完,还对着镜子傻笑。这两天,变得更没谱。每到日头落到半篙子长的时候,独梅的心就野了。刚说过的话,转口就忘。手里做的事,眼睛看着别处。手不随意,意不随心,心不在焉,跟掉了魂似的。两只耳朵竖起来听着河堤上“叮当叮当”的铃声,铃声一响,丢下手里的活往河堤上跑。

二黄婶看在眼里,没怎么在意。她猜想,河堤上常有小商小贩走过,摇着铃叫唤,卖些针线糖果一些小玩意,姑娘大了,买这些发卡疯一疯,也用不着操心。昨儿日头西沉,又响起铃声。独梅丢下手里的绣花框,撩脚往堤上跑。二黄婶也想去看看光景,随便买点想要的东西,便尾随跟去。

独梅爬上河堤,穿过神庙,径直往临河半坡上的土窑走去。自从工作组住进神庙后,她与邮递员小赵的约会改在土窑内。小赵每天中午骑车送报送信送邮件,到五家场折返回谢仁口,路过土窑时,以摇铃为号,约她土窑见面。她抑制着满心的喜悦与期待,采一朵路边野花,拿在手里晃悠,慢慢靠近土窑。看见了窰边斜靠的自行车,四下一望没人,扔掉野花,一蹓小跑,钻进窑洞。

二黄婶停在堤坡半腰,躬身按膝,直喘粗气,没看到堤上有商贩,只见独梅露出半个身子,在堤上闲逛。她来了好奇心,弯腰上了河堤。堤上空空****,连独梅也没了踪影。她来回转了两圈,看到了土窑旁斜靠的自行车,蹑手蹑脚走去,听到窑门洞有人说话。她闪到门边,听出独梅与一个男人在讲话。

“过了这么多天,还没有找到媒人啦?”独梅焦虑的声音。

“要等到歇息日,我回家跟父母说。”一个略带外地口音的男娃说。

“那要等到么时候?”

“后天放假,我回去说。还不知道我父母是不是同意呢?”

“天天看报,看到腿肚子里去了?不是说自己做主嘛!”

“还没问你呢,你爹娘同意吗?”

“我才不管他们呢。告诉你吧,我爹正在跟我找婆家。你的媒人要是来迟了,别个抢到前头,我成了别个的人,到那时候,你苕儿子自己捶破脑壳,还有么鬼用啊!”

“你别吓我,你不是说自己说了算吗?”

“看你急的,满脑壳汗。我跟你擦擦,还是你送的呢?香不香?”

“香。”

“我骗你的。要是我爹娘挡住我们,我就偷着跟你跑。”

听到这里,二黄婶肺都快气炸了,急着找根棍棒,没找到,就地捡块砖头,冲进窑门。独梅正用手帕给男娃擦脸,侧头看到她母亲冲到跟前,连忙把男娃往自己身后拽。二黄婶嘴里直喷热气,说不出话来,照男娃脑袋一砖头拍下去,独梅手臂一挡,砖头掉到地上。二黄婶弯腰再去捡砖头,独挴把男娃往外一推,连声叫:“快跑快跑!”男娃窜出窑洞,推车到堤上,两腿一蹦,上车飞驰而去。二黄婶捏着砖头追出窑门,独梅拦腰抱住她。看到男娃走远了,独梅手一松,一屁股坐到堤坡草地上,手臂上的衣袖裂开了口,鲜血滴答下来。独梅不觉得疼,为男娃挡这一砖,感到蛮舒服。她用手帕把伤口扎紧,看到她娘己追上河堤大道。

二黄婶蹶起滚圆的屁股,连爬带蹦,跳到堤上,朝前面奔驰的自行车追去。越追越远,她狠狠地把砖头朝那背影甩出去,这才停下来,两脚蹦地,破口大骂:“骚婊子养的!你跑,跑到天上去,掉下来摔死你!你个搐乱筋的,个呕血水的,个烂心肝的!青天白日,拐人家姑娘!不得好死的东西,明儿栽到湖里,后儿撞到墙上,大后儿叫狗啃。”她咒人骂人的嘴里,有的是话说,随便捡那么几句,就骂了碗把茶的功夫。堤下不远的住户人家,大人下地没回,婆婆姥姥见惯了,只当耳旁风,只有些娃儿们爬上堤来看热闹。不大的小乡村,难得出几件稀奇事,看二黄婶骂人,是娃儿们经常期盼的事。

独梅坐在堤坡草地上,眼看她妈跳起来骂,也不想去劝阻,打算静静的待会,再自己回家。可看到围上来的娃娃越来越多,她娘还没有打住的迹象,忍不住爬上堤,拱赶娃们,拉起她娘,回到家。

曾善明铁青着脸蹭在门边,见她俩进门,回身把门插上,扭头给二黄婶一嘴巴,骂道:“混账婆娘,臭到自己锅里就算了,你还泼到堤里堤外去!”

“你姑娘丢的丑,倒怪起我来!呜呜——”二黄婶捂脸大哭。

独松和媳妇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出门,不出声。丢娃知道此时怎么劝都不该,拉起独兰,从后门出去了。

“说!照实说!”善明手里握着根棒槌,厉声喝问独梅。

曾奶奶把独梅拉到身后,朝善明说:“今儿说好,不准动手。”回头看到独梅手臂衣袖有血,找来热水毛巾擦拭,用现成的膏药贴上,劝说道:“跟你爹说实话,说了再来想法子。看看,怎么还流血了?疼吧,娃儿?”

独梅轻轻摇头,嘟囔道:“没得么事,跟个认得的人说了几句话。”

“还只说了几句话?都要私奔啦!曾家门出这丑事,丢人啦!”二黄婶如泣如诉,把听到的看到的,还有她猜想的,一股脑说了一遍。

最先扛不住的是曾奶奶。她把拉着独梅的手猛然一甩,气得跌坐在板凳上。“你娃儿做出这种丢人打脸的事来,奶奶白疼你一场。要是你爷爷还在,按曾家规矩,那是要沉潭的呀!”

独梅忍住哭声,抱着一线希望,靠在奶奶身上,哀求道:“我晓得奶奶疼我。我答应他了啊!你们这回依了我,我当牛当马报答你们。”

“你给老子闭嘴!”善明“啪啪”敲打棒槌,震得桌上飞尘四溅,地上的鸡扑棱楞逃走。“按奶奶说的,老子先不打你。老子跟你就一句话,死了这个心,跟那小子一刀两断,这个事就算过去了。要不然,你自己去跳潭,只当老子少养了一个。”

独梅没想到做爹娘的这么狠心,满脸煞白,跳将起来,奔向大门。“我就铁了心跟他!死就死,这就死给你们看。”

二黄婶早就堵住门前,又把门栓紧了紧。独梅一头撞在她娘身上。曾奶奶过来拉起独梅,拢拢她散乱的头发,拍打她身上的泥土,好言劝说。“娃儿,你爹娘还不是为你好。你爹正在为你说婆家,明儿后儿就有人上门提媒。找了个好人家,明媒正娶坐花轿,不比偷偷摸摸的强嘛。”

这几天,曾善明真的在为女儿婚事忙活。前些年,上门提亲的踩塌门槛,都叫奶奶回绝了,说是不能把孙女嫁出去,要找个倒插门女婿,让孙女守到身边。可是愿上门来的,老太太一个都没看上,一拖好几年过去了。昨天,曾善明在谢仁口街上碰到原来联保处书办。那个干瘦老头“苕果子”,好像也没多长几斤肉,回曹家嘴他兄弟的粮油行当了账房。两人在茶馆听评书,喝茶嗑瓜子外加闲聊,说到独梅大了,该找个婆家了,“苕果子”一拍大腿,说眼前的好事,竟然忘了。他兄弟的小儿子,在曹家嘴小学刚毕业,回来当了少东家,比独梅大一岁,高不成,低不就,还是单身。凭独梅这模样,又识得字,机灵聪明,岂不一个现成的少奶奶。善明说,那是大户人家,只怕攀不上。“苕果子”说,你们家境,我晓得,再说解放了,还谈么子大户小家。善明又说,我家奶奶舍不得孙姑娘,想招个能上门的。“苕果子”说,这有么难,曹家嘴隔窦曾台十来里路,一天走几个来回,两边住不就得了。善明不好开口问他侄儿人品么样,只说我家姑娘您每年来收税时都看到过,就像看着长大的,不知您那侄儿是不是看得上。“苕果子”何等见识,一听就明,打包票说,我那侄儿一表人才,论长相,论身材,曹家嘴满街找不出第二个来,配你家姑娘,绰绰有余。曾善明再也挑不出别的毛病,满心欢喜。两人商定,一两天内,曹家嘴派媒人来送八字,正式提亲。曾善明回来向家人说明这桩婚事,全家满意,只有曾奶奶略嫌不足,但想到十来里路远,与跟前差不多,也就暂时默许下来。这事还没告诉独梅,善明想等到书办送来准信,订下送八字的时间再告诉不迟。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独梅捂住的胧包穿了头,做下这等丑事,要是曹家嘴来的媒人晓得了,该如何是好?

此时,善明听他娘提到上门提亲,便缓和了口气,对独梅说:“哪有爹娘不为儿女着想的。告诉你,曹家嘴粮油行,那可是富得流油的豪门大户,结这门亲,我们算是高攀了。那个少掌柜,才学貌样样有。这一两天,人家提亲的上门来送八字,你听一听,跟你那小子比比再说,好不好?”

“我不听!管他么鬼少掌柜少碗柜。”独梅死不松口。“你们只当少养了我这个,我走!”说完,朝后门走去。

二黄嫂连忙从前门转到后门口,堵住独梅去路。问:“到哪里去?”

“我去舅姑那里,还不行呀?”

曾善明心中怒火又被点燃。“难怪你丢得起丑,原来是跟她学的。跟她学,还能好?她从小就是个找汉子的。不许去!”朝二黄婶努努嘴:“把她关到房里,不许出门。要是她跑了,我找你算账。谁个来讲情,莫怪我六亲不认。”

二黄婶生拉硬扯,把独梅推进她的房子,一把铜锁挂在门上,搬个矮凳坐在门前。

当天夜里,独梅在房内闹了大半夜。哭喊,摔打,寻死觅活的,她娘一直陪在门外,没离开一步。

夜深了,曾家善字辈的伯伯叔叔婶娘们得到消息,纷纷上门,说东说西都有,三句不离一个调,不能坏了曾家门风,无人同情独梅。丢娃带独兰回家,独兰吵着要看姐姐。她娘朝她吼道:“回你房睡去!再吵,连你也关起来,免得长大了跟你姐一个样!”吓得独兰回房关上门。

这一夜,二黄婶在独梅房外矮凳上坐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饭后,风亭来到门前。

曾家出了这么大的事,风亭压根儿不晓得。原以为她跟骑蹓机蹬的只是闹着好玩,所以经常拿来跟她逗趣,没想到真的弄出丑事来了。他也不赞成女娃自己找对象,那是爹娘说了算的事,但又是打又是骂,还关起来,不准出门,这是管过头了。他和独梅一起捧泥巴坨长大,玩过家家时,他俩总是装夫妻过日子。有娃儿欺负独梅,她总是说“你等着,回去告诉我风亭哥,看他不揍扁你。”风亭也总是像大哥哥样地护着她。后来大了,风亭成婚了,两人也还是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心里互相挂记。那回联保处来抓壮丁,要不是独梅半夜报信,自己跑得快,真不晓得死活呢。想到这里,风亭对姑奶奶说:“这个死丫头,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姑奶奶,我来劝劝她。”

“哪个说不是啊!何止鬼迷上了,她是吞了秤砣,铁了心。你未必劝得动她。他爹早起到曹家嘴,想先看看那个少东家,心里托个底,要是看中了,就让媒人上门,把这个婚事定下来。她独梅再怎么闹,也闹不出么名堂。只是——只是人家把媒的来了,她闹起来怎么办?”

风亭脑子里风车似的急转圈,先把独梅从房里救出来,后边的事再说,便出主意道:“这好办,把独梅先转出来,把媒的来了,见不到人,独梅想闹也闹不成。”

姑奶奶想想,只好这么办,说:“你回去,叫玉珍来,把独梅领走,留到你茅棚里。可得看紧些,莫让她跑了。”

风亭说:“那是自然。”回家作安排。

曾善明从曹家嘴回来,说人家好大的家当,偷着看到那男娃,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比他强的。把媒的今儿下午来,要是八字合了,人家选个时日送聘礼,看她独梅还能翻出么浪来。只是把媒的上门,独梅当面一闹,还不又坏事。

曾奶奶没说风亭来过,只说叫独兰去喊玉珍来,把独梅领走,她俩说得来,兴许能劝独梅回心转意,也避开了把媒的人。

善明说好。

吃中饭的时候,独兰领着玉珍来了。二黄婶把房门打开,独梅扑到玉珍怀里哭了一阵子,换下弄脏了的衣裳,梳理散乱的头发,跨出大门时,回头朝她爹娘说:“别想我再回这个家!”

曾善明满脸阴沉,说:“莫跟老子嘴硬!下午订了亲,你就是曹家嘴的人。看你还能翻过老子手掌心!”看到她俩走远了,还追了一句:“少听你那个舅娘瞎咧咧!”

曾奶奶怀揣几个鸡蛋和高粱面团子,追出门,万千叮咛玉珍:“娃儿一天没吃东西,叫她先静静心,养养神,再好好劝劝。天下没有跟父母角顶角的。你看你婆婆,犟了那些年,还不是逼到乡下来了,害得徐先生瞎了眼睛不说,一生年打光棍,何苦啊!”

玉珍说:“您只管回去,我晓得。”

独梅进茅棚,没看到白大姑和风亭,六神无主,说:“玉珍姐,风亭哥呢?跟我找找舅妈,出个主意。他们今儿下午要跟我订婚,怎么搞呢?”

“奶奶叫风亭到峰口有事去了,吃夜饭前回来。奶奶要你莫急,先吃点东西,睡个觉再说。”玉珍就姑奶奶家拿来的东西,做了碗鸡蛋汤,热了面团子,递给独梅。

“哪吃得下,睡得着?心里像鬼油煎。”

“我奶奶要我告诉你,吃了睡了就有办法了。”玉珍不再与独梅搭话,坐在一旁纳鞋底。

独梅胡乱扒拉两口,合衣躺到**,昏昏沉沉,不知迷糊了多长时间,独兰轻手轻脚靠到她身边。独梅问:“你来搞么家?”

“爹不让说。叫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听舅娘瞎咧咧。”

“外边来人了吗?”

“来了。一个瘦老头跟一个胖娑婆。那个瘦老头,风亭哥叫他‘苕果子',从前每年都来,我认得。爹把个红纸条交给他们,他们还了个红纸壳,说了好多好多话,就走了。爹还送一长条烟和一盒子鸡蛋,把他们拿走了。姐,你还难过吗?爹和娘为么事狠住你?我恨他们。”

独梅把妹妹揽在怀里,不禁又暗暗落泪。

到吃夜饭的时候,风亭从峰口回来了,白大姑还没有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