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假批斗会
过了立秋,曾善明家的米缸还是满满的。夏收不打场,张口盼秋粮。那场龙绞水前后,连绵不断的雨天,无情地把窦曾台人送到了饥荒的边缘。麦子烂在田里,早稻泡在水里,禾场上空无粮草,几乎颗粒无收。家无存粮的人家,早已忙着挖野菜,捞水草,靠喝稀粥度日,等着盼着熬到秋收。以往每逢遇到这年月,曾善明会暗自心痒手痒,盘算着怎样收拢那些熬不过去的小门小户的田产。他的十多亩田,就是人家自己送上门来的。今年不一样了,区里乡里的共产党干部,下乡来动员缺粮户搓草绳,打草包,织土布,编麻袋,做军鞋,政府花钱收购,送去支前,还挨家挨户送来了救济粮,居然没人卖田了。
曾善明心里一股说不出的烦躁,搅得他看谁都不顺眼。头一个不顺眼的就是丢娃。自从到乡里区里受训回来,说话腔调变了,走路步子大了,还前后摆手,颈巴也挺起来了,干活做事却没魂似的,丢三落四。以往早起放牛,随手带个粪箕,把牛屎带回来倒自家茅坑,这些日子,天天空手回来。土改工作组来了,别个躲得老远,他硬要往前靠。今早说好下地打黄丝草,到现在不见人影。
风亭的菱角田里,长的是曾善明家的黄豆。毛茸茸的豆荚,爬满豆秆,慢慢鼓起了小肚子,炫耀着成熟的骄傲。一种叫做黄丝草的野藤,攀爬在豆秆上,抢食豆荚的肥水,暗暗抹杀豆荚的骄傲。曾善明和儿子媳妇挨垅拔除这种野草,快干完了,还不见丢娃。曾善明问儿子:“独松,狗日的丢娃怎么还不来?”
“他出门碰到工作组长,跟他走了。”
“上回谢菩萨请神,本来要赶走外乡人,你奶奶怎么就不发话呢?这下好,丢娃赶不走,又来了搞土改的外乡人。”曾善明把撕扯下来的黄丝草揉成团,狠狠摔在田垄边,继续发泄怨恨。“干活儿不出力,吃起饭来三大碗还填不饱。解放了,关他狗屁事?不晓得自己姓么家了!不行,我这就去找他。”
曾善明从田间走出来,告诉独松两口子把剩下的活做完,莫把扯出来的黄丝草留在田里,这鬼东西遇土生根,再缠上又麻烦。
他踏着潭边青草,朝河堤神庙走去。洪湖县土改试点安排在曹家嘴区区谢仁口乡。风亭离家去湖南桃花岗的当天,两名工作队员进驻窦曾台。闹了那场请神赶外乡人之后,无人愿接受他俩住家。他俩在神庙搭铺盖安身。
曾善明与从河堤上下来的窦为新在小路上走了个对面。窦为新肩上斧头把斜挂两把锯子,手提木工箱子,给人干完木工活回家,问清曾善明去意,拉他折回潭边树林,说是有话说。
这俩人自从神庙密谈之后,各自守约不告外人,但窦为新不放心,先开口责问曾善明:“风亭讨田,你为么事叫他回来问我?你还跟他讲了么家?”
“他催急了,我只好拿你来挡一挡。其他的话,没多说一句。你答应过帮我,为么事管不住你儿子?把他支出去学艺,也没搞成。”
“先不说这些。有桩好处,你想不想捞?”为新问。
“看是么事。你说。”
那天在苦楝树背后,窦为新听到了罗老坎与风亭的悄悄话,心中暗喜,老屁渔鼓筒子果然有名堂。九十块,就算捎带走六十块,那还剩三十块。这老屁哪是个抓丁穷人?居然是躲藏的国民党中尉军需官。这官多大?至少中不溜儿。只要向政府告密,把他抓起来,最低把他赶走,何愁找不到那个渔鼓筒子?兴许还有更多的钱。这等好事,他本可以一人独吞,但转念一想,这事牵扯到自己儿子,弄不好治了个窝藏的罪,怎能跟家人交代?得寻个两全的办法,找另外一个人出头,大不了对半分。寻来想去,曾善明最合适。他狠得下心,下得了手,又与风亭的菱角田有过节,保准能干。事情办成了,说不定与“二黄婶”那笔事就平息了。窦为新免去许多弯弯绕绕的话,挑明了说:“罗老屁是个国民党中尉军需官,暗藏的反革命。他的钱来路不明。政府收拾了他,那钱还不就是你我的。”
两人一拍即合,商定一同来找工作组。
他俩没到神庙之前,曹家嘴区区长刘小牯先到了。他裤腿挽在膝盖上,光脚草鞋,满是土灰;短衫敞怀,满是汗渍。临近庙门,他急刹自行车,一脚踮地跨下来,摘下草帽,取下黄挎包,把自行车靠放在庙墙边,急匆匆跨进庙门。
庙内靠民约碑的地上,垫了一层旧棉秆,上面铺了层稻草,两卷铺盖摆在上面,就是工作队员的床。在这地铺上,两名工作队员和丢娃、窦为香正围在一起议论着。刘小牯进来,相互原本认识,无须招呼。四人起立让座,无坐可让,便各自蹲回到地铺上。工作组长以为书记来检查土改工作的进展,正要汇报进点头几天情况,刘小牯先开口道:“听说村民不让你们住家,你们宁可破庙安身,也不扰民。好啊,像老红军的样儿。今天不谈土改,给你们一个紧急任务,明晚组织一个批斗会,批斗曾善亮亲属。他家还有些什么人?”
窦为香大惊失色,说:“他娘和他哥哥。为么事?他早就跳潭死了。”
丢娃大惊不形于色,脑子里转了几圈,说:“他娘一生为善,台上人缘蛮好。他哥哥尽管当过伪甲长保长,那是应付国民党的,全台人都晓得,没做过坏事。斗他们?斗不起来的。”
刘小牯接到县委转省委、省委转中南局绝密特急电报,说曾善亮现已打入国民党军内高层。批斗他老家亲属,是项特殊而紧急的任务。明天县委宣传部赵部长将带省县报社电台记者现场采访,确保后天见报广播。批斗会的组织方式,按斗争敌特反革命分子的通常办法进行,知晓面要广,影响面要大,但不得显露人为故作的痕迹,还须绝对保证其亲属安全,不允许有任何伤害。要求区乡一把手亲自组织,不准出任何差错。刘小牯入党二十年,什么任务没执行过?没见过这样的任务,太难办了。他骑在自行车上想了一路,把电报的每句话默念数遍,看出这张膏药的药芯子,恐怕是登报广播,只要上了报广了播,让更远的人知道了,就算完成了任务。他按照自己揣摩的想法,回答说:“你们别问这么多,把明晚的会开起来,拍了照片,登了消息,广播出去,就完成了任务。”
看到这几个人一脸茫然,刘小牯再次强调说:“这是个特殊任务,你们别往深处想。多发动一些翻身农民参加。嗯?那个在曹家嘴当过锄奸模范的窦先智呢?他不也是你们村上的吗?动员他出来当积极分子。”
“他早几天到湖南卖土布去了,怕是回不来。”窦为香说。
“哦。为香,你是赤卫队老战士。丢娃参加过区乡两级培训,对旧社会苦大仇深。你俩要带头行动起来。工作组要依靠本村积极分子,找好地点,布置会场。就算斗不起来,也要搞得像真的一样。我已经通知你们乡长,联络其他村的人也来。你们各自忙去,我在这等洪乡长。”
两位工作组员很快来了积极性,说:“正好与土改挂上钩,这是个发动群众的好机会。国民党高官亲属,应当算匪属,开他们的批斗会,也能启发贫苦农民阶级觉悟。”
刘小牯不便纠正他俩的想法,催促他们四人各自去办事。
他们前脚走,乡长洪少谱后脚到。他脸上挂满汗,腿上沾满泥,光脚进门。
“洪小个子,动员了多少人?”
“听说斗争曾家奶奶和曾老大,邻村的人都不愿来。人家没民愤呀!跟斗恶霸地主夏强德完全不同。好说好劝,只能来十多个吧。”洪乡长擦擦汗,一屁股坐在地铺上。
刘小牯把他揪起来,往庙门推,说:“别想歇脚了,走吧!我俩分工,你去找曾善明,看能不能说通他,稍微配合也好。我去见曾家奶奶,跟她老人家沟通沟通。”
两人刚要迈出庙门,迎面撞见窦为新和曾善明。进门的不认识出门的,以为是工作组的人。窦为新堵住庙门,说:“我俩有个大事报告。这里躲了个国民党军官。善明哥,你说。”
曾善明往后缩,没吭声。
刘小牯听到叫“善明”,退回庙内,招呼他俩坐到地铺上慢慢说。听清来意后,洪少谱对刘小牯说:“刘书记,这个人我知道,上次窦为香带民兵抓过他,正好窦先智回家,说是个被抓丁的穷人,救过他的命,就放了。”回头对窦、曾二人说:“你们报告政府,有觉悟。这事我们来处理。你们先回去吧。”
“慢。”刘小牯问清两人姓名,对窦为新说:“你先走。我们跟曾善明有话说。”
窦为新不情愿地出门,怕好处叫曾善明一个人捞到,躲到门外听墙根话。
“你是不是有个兄弟叫曾善亮?”
“是的呀!他早死了!”
“嗯,我是区长,叫刘小牯。他是乡长洪少谱。我们正式告诉你:你兄弟没有死。他现在是国民党的高官,是人民的敌人。解放了,他逃走了,继续与人民为敌。明天要开他的斗争会,他不在,你跟你娘替他挨斗。当然,我们晓得你们不是坏人,替人受过,要受点委屈。明睌只要在台上站站就行。”
听到这里,窦为新两腿抖索,好不容易站稳了,拔腿逃走。
紧接着,曾善明从庙门窜出,顺堤坡往家跑。洪乡长追了几步,被刘小牯叫回庙里。
“看来完成这个任务还真难。曾善明肯定找不到了,不如你去找那个罗老坎,看看他那里有什么情况,要真的是国民党中尉军官,拉他陪斗倒是个好办法。我这就去见曾奶奶。如果她躲起来了,你我没法向上面交代啰!”
刚才洪少谱出门追曾善明的那一会,刘小牯看到庙墙边那块民约碑,觉得很有意思,叮嘱说:“洪小个子,等这件事办完了,你来仔细研究这块碑文,对于了解民情特别是这个窦曾台,会有帮助的”。洪少谱随声答应,两人前后脚进村。
曾善明跑进家,关上大门,口里还在大声喘粗气。家里没有其他人,他娘正用米汤糊纸盆,花花绿绿的卷烟盒纸贴到盆面上,拼接出好看的图案。她头也不抬,责怪道:“慌慌张张的,出了么事?”
“区里乡里都来了人,说是要斗争我们曾家,还要批斗您咧!赶快躲起来!”曾善明在房间收拾完东西,往后门跑。
“亏你还当过甲长保长呢?慌么家!凭么事?总有个由头吧!”
“共产党不一样!他们说善亮——,他他——,民兵快来抓人了,我先走了。莫找我!”曾善明话没说完,出后门跑了。
听到“善亮”的名字,曾奶奶心里“格登”一响,起身再叫善明,不见人影,便关紧后门,坐在方桌边继续糊纸盆。
刘小牯只身一人进了曾家,尽量用土话打招呼。“您是曾家奶奶吧?我是区里的区长,姓刘,来跟您打个商量。”
曾奶奶手不停,头不抬,说:“区长是个官吧?您坐。找我个老婆婆有么事?”
刘小牯挨她坐下,出手帮忙把烟盒纸撖平。说:“先跟您道个喜。您二儿子曾善亮没有死,现今是国民党的大官,跑到南边去了。如今解放了,要斗垮国民党——”
“你说么家?”曾奶奶猛然站起身,抬头盯住刘小牯,手上的糨糊滴下来。愣了一会儿,坐下仍旧糊纸盆。“你莫骗我。我儿子死了快二十年。先前叫国民党抓丁抓走了,后来赤卫队逼得他跳了潭子,就在家门口,火铳子打死的。那年头,哪家没得抓丁的?哪个台上湾上没死人?不是叫共产党打死,就是叫国民党打死。我儿子没做过丁点坏事,死得冤啰。您呀莫嫌我啰唆,我眼泪流干了,心血流干了。莫提我儿子的事,你只说要我搞么家。”
看到曾奶奶说不出的悲伤,刘小牯早先想好的一套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临机改变了主意,说:“这么跟您说吧!善亮真的还活着,在南边当官。他现今有难,只要把您开个斗争会,传到南边去,他就平安了。等于您在救他呀!”
“你又来骗我吧?是不是要像斗夏强德那样斗我?你十里八乡访访看,我六十岁喊得应的人了,要是做了坏事,做了对不起共产党的事,莫说开斗争会,就是挖我眼睛,我二话不说,自己抠出来把你们。夏强德那是个恶霸,斗他该,凭么事要斗我们曾家?我家老大虽说当过保长甲长,是全窦曾台的人抬他出头应衬的,哪个说他个不字?开我曾家斗争会,没得由头!拿刀来架我颈巴上面,也是这话。”
“您莫想多了,真的是为了救您儿子。我不能细说深说,您相信我吧。”
“我凭么子相信你呀?我儿子没死,有么凭证?只要我儿子活着,你们叫我上刀山,我自己爬;叫我下油锅,我自己跳。还怕个么鬼斗争会!”
刘小牯连连搓手,原地打转,去哪里找证据证明他儿子活着呢?要是动硬的,老太婆定然拼命。如何是好?
“曾奶奶!”话到人到。洪少谱领着罗老坎跨进门。
曾奶奶认出走在后边的罗老坎,站起身,擦干手上糨糊,说:“老坎哪,苦命的人,你怎么来了?风亭回没回来?”
“还没呢,就这几天吧。”罗老坎介绍完洪乡长,说道:“我来跟您老赔罪,瞒了好多天,今儿才来说实话。善亮真的还活着。”
“你怎么晓得?也不早说。”曾奶奶半信半疑。
“这不刚解放,怕告诉您老,给您添麻烦。洪乡长刚才找我谈了话,交代了政策,我没得么顾忌了,才敢来跟您报信。”
洪乡长赶忙插话:“曾奶奶,刚才听老坎讲,他就是跟您二儿子回家的那个勤务兵呀!”
“你是那个小勤务兵?曾善亮没死,你亲眼见过?快讲快讲!”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陷入困境的刘小牯眼前发亮。
“曾奶奶,我这瞎眼跛腿的样,是后来变的,您老认不出来。我这声音没有变,您老该记得吧。听我慢慢跟您老讲。”
辛未年,罗老坎第二次被国民党抓丁,给曾善亮当勤务兵。当年冬,队伍驻曹家嘴一带。善亮带他回家探母,叫赤卫队堵在屋里,缴了械。赤卫队押走善亮放了他。当时还有个姓徐的瞎子在场,原是善亮同学,他俩一起逃走,听到潭边有枪声,过后听说善亮跳潭时被打死了。罗老坎逃回老家娶妻生子,几年后又被抓出来。有一年,他所在的国军尾追从洪湖撤往西边的红军,在长江干堤上,他正在行进队伍里,看到一个军官骑马从身边走过,像是善亮,只是右耳上角和头皮处有块明显伤疤,便招呼几声。那人果然是善亮,跳下马背随他走了一段路,告诉他那次跳谭后,耳边受伤,打掉了大盖帽,潜水逃脱了。自那以后,十多年没见。直到今年夏初,罗老坎随大部队从河南溃散南下,他有意掉队,落在后面,打算逃跑。突然一辆吉普车在身边停住,善亮从车上跳下,耳边伤疤还在,只是小了些。善亮叮嘱他往北跑,北边解放了,跑脱后再找机会回老家,跟共产党好好过日子。善亮还说,要是顺道,到了窦曾台,一定看看他爹和娘,但不要说他还活着,免得惦记他。
听到这里,刘小牯和洪少谱两人内心唏嘘不已,猜想曾奶奶定会号啕大哭,悲伤至极,不由得拿眼斜觑。只见曾奶奶呆坐桌边,目光凝滞,两手木木地搓弄糨糊。罗老坎停住话,不再往下讲。曾奶奶眼望大门含衔的天际,蓝蓝的空中,偶尔飘过几朵白云,静静的凄凉。她见罗老坎打住话,劝说道:“老坎,往下讲。我能挺住。”
“我听善亮的话,本来想往北跑,却鬼使神差跑到了洪湖。这也好,到了窦曾台,能看到曾奶奶,可惜曾大爹过世了。向您老报了实信,我也了却了善亮的心愿。”
“照这么说,四个月前你见到了善亮?除了那个疤,他长高了?还是瘦了?胖了?”
没等罗老坎回话,曾奶奶“哇”的一声哭起来。“你们不该呀,不该告诉我儿子还活着!他死了,每年回阳世把我扎下来,我们娘俩还能见上面,说上话。他活了,我到哪里见他呀?我的儿啊——”
刘小牯三人默默地陪伴着,不劝不阻,让曾奶奶尽情地哭诉。看着曾奶奶慢慢泣不成声,刘小牯站起身,轻抚她的后背,又拉起她的手,深深鞠一躬,说:“大娘,我也跟您说个实话,那天抓您儿子的就是我呀,长个子。您要怪我,就打我几嘴巴!”
曾奶奶停住抽泣,正眼看看刘小牯,说:“我晓得,你们那是在闹革命,哪能怪你!要怪,怪那个世道不好。死了儿子的,哪是我一家哟。再说,我儿子还活着,真的还活着。”说着,曾奶奶站起来,把还没糊完的纸盆往前一推,斩钉截铁地说:“不讲别的了,说,要我老婆子怎么搞?我听你们的。”
“明晚斗争会,我罗老坎陪您老挨斗,我自愿。”罗老坎跟着说。
不知道是窦为新还是曾善明告诉了窦曾台的人,听说曾善亮没有死,曾姓人陆陆续续来看望曾奶奶,接着,窦家人也来了,外姓人也来了。不一会,屋里挤满了人。曾奶奶用指头敲敲桌子,大声说:
“曾家人听好啦!曾善亮没有死,还活着,这不是么光彩事。他现是国民党的大官,说不定在外面做了么坏事,共产党不饶他,我们曾家也不饶他。现在是共产党当家,斗争国民党,没得二话说。开我的斗争会,就是斗争国民党。明儿都要去开会,家家户户都去。不去的,曾奶奶我看不起。窦家人,要是还认我这个姑奶奶,明儿也要来。”
刘小牯和洪少谱悄然离开曾家。路上,刘小牯说:“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我们党内又有一位光荣的母亲。”
桃花岗土地庙里,窦风亭迷迷糊糊睡过去,迷迷糊糊醒过来。昨天晚上经历过的事情,他断断续续记得些片段,摸到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按着头皮想了想,才记起了一个完整的过程。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太突然,太蹊跷,太劳神。一时想不出什么名堂,便催促自己赶紧替罗老坎把事情办了。
他背起土布,嚼几口干粮,走进村。村子不大,岗上二十来户人家,都是茅屋草棚。岗下十来户人家,大多砖墙瓦屋。他没费多大劲,在岗上找到栓爹栓娘哥俩,约他俩岔前岔后来到土地庙,验明身上标志,确认了身世,按罗老坎吩咐,分别给了他俩十五块光洋,一再叮嘱这是父亲临死前交代的,千万管好用好,早点盖房娶媳妇。兄弟俩各自抹鼻涕眼泪,千恩万谢离去。
原来,罗老坎十年前又一次被抓丁,茅屋烧了个精光,婆娘带三个娃天亮去讨饭,天黑困窑门,苦熬了三五年。有天黑夜,婆娘被村里一个无赖强奸,自己吊死在窑门口外一棵槐树上。临死前告诉三个娃,说她是克夫的命,早死了,说不定能保你们爹一条命。叮咛娃们咬牙活下去,等爹回来。三个娃捡几张草袋葬了娘,老大栓爹到一大户人家做长工,老二栓娘给人放牛,小女娃栓哥才八九岁,送上门给人当童养媳。
风亭把栓爹哥俩说的这些默记在心,按照他俩指点的地方,来到岗下一座青砖瓦房寻找女娃栓哥。这家房前大门紧闭,他记得老坎交代过,这钱只可暗送不可明交,不便上前敲门,只得倚在门前一棵大树后瞧动静。太阳快下山了,大门几开几合,进出男女中不见女娃。风亭转到屋后,蹲在草坡上盯住后门,老半天不见声响。正当他要另想法子的时候,后门“咣当”一声打开,一个女娃从门内几个趔趄跌出门外。随后一盆水泼出来,女娃全身透湿,踉踉跄跄站起来,扑向已关闭的后门,挥拳砸门,嘴里嚷道:“呜呜,不是我——呜呜——错——”门内再无反应。女娃像见了开水的粉条,瘫坐在门外。一会儿,女娃站起来,抖抖头上的水,离开后门,走上草坡。
风亭迎上前,问:“是栓哥吧?你爹让我来找你。”
女娃一怔,摇摇头,继续往前走。风亭跟上,说:“我晓得你就是栓哥。你爹有东西把你,跟我到土地庙来。”
他俩进了土地庙,风亭关上门,女娃随即打开,用手撑住门框。
风亭此时不忍心告诉她爹死了,改口风说:“你爹在外边做事,一时回不来,托我捎给你三十块大洋,叫你找个位置藏好,长大了拿出来用。这钱能办好多事,你娃儿用得上的。”说着,解开腰间钱袋,抖动银元哗啦啦响。
女娃不拿正眼看这钱,说:“我爹——呜呜——死死了。我——没爹——呜呜——不要——”没等风亭搭话,一溜烟跑了。
风亭像这庙里的木头土地老儿,两眼无光,呆坐了一会,返过神来,背起他的土布,又到青砖瓦房前后转了几圈,没见女娃身影。天快黑了,他赶夜路回家。
从桃花岗到临湘县城四十多里,他拿定主意,明早赶到县城,在商铺开门时卖掉棉布,要是过了江回洪湖,一匹布至多只能卖一个光洋,这里不是产棉区,以往都能卖个好价,现今至少卖一个半光洋吧。罗老坎的事,大半办好了,还意外碰到曾善亮朋友,又能给姑奶奶送个大喜。好几天过去了,该办自己的事了。
天蒙蒙亮,风亭刚进临湘县城,一场大雨到了,飘移的黑云给已放亮的天空拉上帷幔,天和地都暗下来。他连忙跑到街旁屋檐下躲雨。雨越下越大,檐边如挂水帘,地面似小溪流水。他把棉布从背后转到胸前,身子紧贴房檐内的墙壁,捂住棉布,露出后背和屁股,任飞流直下的雨帘抽打,心里一直念叨:别淋湿了我的布,湿了卖不出去。偏偏又刮起了撞门风,风随雨势,把直泄的水帘摔向墙壁,檐下再无一块可躲避的地方。
风停了,雨住了,商铺开门了。风亭背着一半被淋湿的土布,走进一家布店,求爹爹告奶奶,好说歹说,千求万讨,两匹市只能卖一个半银元。又走了另几个布店,也是这个价,比江北的价还低,可这淋湿的布到了江北就没人要。他咬咬牙,狠狠心,卖了。晃晃手中属于自己的这一个半银元,敲敲腰缠着属于别人的六十块银元,他心酸极了,心疼极了,肠子都悔青了。两年的功夫,老娘纺织,堂客织布,熬过多少黑夜,磨破多少手皮,流过多少心血,就卖了这点钱!要是没这场雨,要是没到桃花岗之前先卖了,要是少花点时间找那女娃,早点到县城,不就能卖个高价嘛?么狗日的苍天大地,做了好事没得好报!
此时,他才感觉到衣裳尽湿。晨风吹来,浑身打战,一股寒意由外入内,凉透了五脏六腑。隔不久,皮肤一阵燥热,头昏目眩,四肢无力。摸摸头,烫手。他知道自己病了。从小至大,不知病嗞味,丢到水里冒泡泡,哪就说病就病呢!病起来,竟然手脚全不听使唤,全身软成一团棉絮,站起来,腿就哆嗦。一天没有吃东西,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想买点东西垫垫肚子,哪怕喝碗稀粥也行。路过一个早餐店,闻到油条、麻团的香味,他松开攥在手心的一个半银元,只望了一眼,便又握紧了拳头,踯躅着走开。
当天晚上,他回到洪湖县城新堤,找到来时睡过的桥洞,困下了。
第二天清晨,他被一阵响声惊醒,挣扎着坐起,摸摸腰间钱袋,还在;摸摸头,还有些发热。他扶着桥洞砖墙躬起身,朝响声望去,一个稀发鸵背老人在河边打水。齐腰高的木桶装满水,老人架上扁担,试图挑起来,水桶纹丝不动。老人叹口气,摇摇头,就地倒出一些水来,再挑,水桶还是擦着地皮。老人仰天长叹,倒掉桶中一半水,艰难爬向河坡,快见顶时,一脚没踩稳,连桶带人滚到河边。风亭勒紧腰间钱袋,掐掐头,捶捶胸,攒足气力,奔过来扶起老人,自己重新打满水,担上河堤,随老人引路,挑进临街一间商铺后门,倒进水缸。老人说,娃儿,怎么感激你呀?风亭已肚皮贴到后脊梁,只求要口吃的。里屋一个女人睡矇中问有么事,老人说没事,您接着睡,悄悄塞给风亭几个凉馒头。
肚里塞进这几个凉馒头,风亭感到身上长了些精神。他暗暗夸耀自己,没有花一分钱,填饱了肚子,不简单,有板眼。他走上大街,向人打听县里有个叫赵扶民的大官,怎么找到他。人家都说不晓得。他有些瞧不起这些县城人,连自己这个乡下人都认得的大官,他们却不晓得,好没见识!风亭打消继续找赵扶民的念头,把那些想问他的事压到心底,踏上出县城回家的路。
大街上行人渐渐多起来,越来越热闹,他闪到街边看光景。
一群一群的学生娃走过来,手里摇晃着花花绿绿的三角旗,领头的大娃儿撑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庆祝洪湖县公办中学开学”。随后有一些大人,手里举着大大小小的标语,“庆祝新华书店成立”“庆祝电厂发电成功”“庆祝新商会成立”“庆祝水产加工联社开业”等等。他参加乡里培训班听过的那些大道理,还有赵扶民跟他说过的新名词,与眼前这些一时联系不起来,搞不懂这有么子好庆祝的,又不是娶了媳妇,生了儿子,盖了房子,值得这么欢喜呀!便不经意往前走。
稍隔一个空档,后面的人群吸引他停住脚。几个男女,戴着纸做的高帽子,被人押解着走过来。他认得帽子上面一半的字,“百极会大堂主彭遮天”“大烟馆刘坑人”“春香楼王老鸨”“人贩子头头张坏水”。后面跟着的,竟是些女人,头上花枝招展,脸上涂脂抹粉,身上五颜六色,脚上高跷样的鞋子,边走边跟个领头的喊口号:“推翻封建压迫!”“劳动光荣!从良光荣!”街边有人起哄:“快来看啰!窑姐游行啰!”风亭这次看明白了,骂了两声“真不要脸”,继续赶路。
走着走着,有锣鼓声传来。风亭驻足回望,一伙人举着大纸牌,牌子上画了好大好大的新纸钱。前几天,大舅来家时,留给他父亲好几张,他认得这是人民币。走出一段,这伙人停下来,挥手呼口号:“庆祝人民币通用满百日!”“坚决打击私藏银元!”“彻底收缴伪法币。”“打击奸商,稳定物价!”“发展经济,支援前线!”喊了一阵子,随即停下,队伍两边出来几个人,脖子上挂个红木盒,向街边行人吆喝:“人民币兑换银元啰!”“银元不再流通,早换早用。”行人聚拢来,围着红木盒换钱。风亭记得前几天路过这里,路灯下人们偷偷用人民币换回银元,几天工夫,行情大变,共产党的能耐,真是没得说。他本想问问赵扶民到底该不该用银元换纸钱的,看到街边的人蜂拥而上,高举着换回的新票子挤出来,蹲到一边数钱,一个个美滋滋的样子。他断定,不用问了,该出手换人民币了。腰里掖着的六十块大洋,那是别个的,自己作不了主,能说了算的只有这一块半。虽说少了些,也还是要换。他挤进人群,在红木盒前换回九万块纸钱。钱面上没有当官的大脑壳,画的都是跟他差不多的工人农民,他看着心里舒服。
他加快脚步,离开大街,来到中府河边。沿着河堤,再走九十里,便是曹家嘴。要是没有病,连走带跑,不等天黑就可到家。可现在他还在发烧,头重脚轻,两条腿像踩棉花似的站不稳。他看到河边码头上停靠的小火轮,“突突”冒烟,“嘟嘟”鸣笛,三三两两的人们登船。他上前打听,开往曹家嘴,正好顺路,那天大舅就是坐它到的窦曾台。再一打听,船票五千块。他扭转身重上河堤。要是十块八块,忍忍心就座了,开个洋荤。要这多钱,买个舒服,省个力气,划不来,自己有的就是力气,不用白不用,走,老子不信挺不过去。
风亭这么一狠心,撩腿一气走出十来里,到了张家大口。头上冒汗,顿觉全身轻松许多。河边有个小码头,停靠一些木船,有人招揽纤夫。他眼前一亮,心里暗喜,直奔过去问价,新币四千块到谢仁口。他要价六千,人家还价五千。他不说二话,脱下上衣,连同装有六十块大洋的布袋,腰间缠紧,哼起他熟透了的纤歌,“嘿哟嗬,嘿哟嗬,绷紧腿呀,嘿哟!夹住蛋呀,嗨哟!往前奔啦,嗬嘿!”肩搭纤绳,脚踏弓步,俯身前倾,眼望脚尖,和另两个纤夫串成行,沿河边纤道启程上路。他喜得笑出声,老天帮忙,碰到这等好事!坐汽筏子的五千不用花,还能倒赚回来五千,可顶一顶淋湿棉布的亏损,个老子的运气怎么这么好!风亭十来岁就在河边拉纤,只要套上纤绳,浑身就自在,比走路和坐船还舒服,就像头拉惯了犁的老牛,套上轭头就兴奋,清闲下来就不像个牛样。他能不喜吗?
路过快到曹家嘴的芦苇丛,蛤蟆镜营长把他抢劫上船的地方,罗老坎一脚把他踹下船的地方,他停下来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平白无故地多添了四个眼,到底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打的呢?这么多天了,他一直想分清楚,只是不晓得谁的打法和疼法有何区别,便一直没有想明白,今天还是没得结果。他有些泄气的在那里脱下裤子,长长地洒了一泡尿。
风亭回到家,天已很黑了一段时间。
窦曾台上的批斗会早就开始了。
曾家禾场的斜角旁边,有座废弃的方形土台基,长满青草。批斗会会场就设在这个台基上。两根楠竹柱子插在台前两旁,左边挂盏马灯,右边吊盏谢仁口专门送来的汽灯,中间拉上一块白布,布上贴了几个纸片,纸片上有几个醒目大字:“窦曾台批斗匪属匪军大会”。台上中间横一排杨木长凳,凳上坐着工作队员和窦为香、丢娃五六个人,台前禾场松松散散聚集一些男女老少。工作队员宣布大会开始,几个民兵扶着曾奶奶和罗老坎,爬上土台,垂手站在马灯底下。台下人群中伸出一个碗盖样的圆盘盘,对着台上“卟哧”闪光,冒烟。这是县军管会宣传部部长赵扶民带来的记者在照相。窦曾台人没见过,忽喇喇围过来,指指点点,问东问西,台上站什么人,讲些什么,他们全然不闻不问。
站在人群中观动静的区长刘小牯,见记者照了相,一手拉拉赵扶民,一手碰碰洪少谱,说:“我的任务完成了,这里交给你俩啦!”推起他的自行车,摸黑回区里去了。
赵扶民来到会场后,四下打探风亭,没见到人,问问记者行了吗,记者点头,他便想早点离开,乘车赶回新堤,连夜发稿,碰碰洪少谱,说:“我的任务也完成了,这里交给你,我们走啰。”
洪少谱不想走。他琢磨着,土改试点就要展开,窦曾台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开这个群众大会,不管真斗假斗,借用来发动群众、培养骨干,也是个好机会。他混在人群中,观察台上台下的情势。
禾场上的人,无论窦曾台的,还是外村来的,像是来赶街、看戏、听评书似的。先是聚集在照相机、闪光灯那里看西洋景,人家收走了,又拥到汽灯底下,瞧这个怪东西,卵蛋大个白泡泡,“呼呼”吐出白光,把台上台下照得透亮,像风亭在赵扶民家看到汽灯一样,猜想着这狗日的是怎么点燃的?年青好胜的半大不小的男娃,为各自的猜想争吵、打赌。婆婆、媳妇和女娃们,不愿为这争不来饭吃的问题劳神,聚在灯下纳鞋底,绣花边,省却在家的灯油钱。孩子们在人缝里钻来撞去,嬉笑打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挎竹篮的商贩,转圈叫唤“香烟、花生、棒棒糖”。
台上的人并不在乎台下人干什么说什么,他们认真地开他们的斗争会。有几人不知讲了些什么后,只听得台下有人喊:“窦为圣,渔鼓,渔鼓!”
窦为圣斜挎渔鼓筒子上台。“梆——梆梆梆——梆!”几声开场过门之后,窦为圣开唱:
“渔鼓啊一拍呀震天啦响,
说说我的曾奶啊奶呀——
曾奶奶菩萨心肠人缘好啊,
三岁的娃儿都把她夸呀嗨——”
没等他接着往下唱,台上坐板凳的窦为香把他轰下去,走到台前说:“我来讲几句。老少爷们都晓得,我这脸麻子哪来的?”台下的人抢着起哄:“黄豆烧的呗。”
“怎么烧的?还不是曾家人报了狗娘养的国民党,满天下抓老子,害得老子湖里躲,河边藏,捂了一脸麻子,才敢回家。”
“您该不是开小差,叫赤卫队赶着跑的吧?怪别个曾家搞么事?”有人呛声,还有些人附和。
“想当年,闹——”为香又要念他的口头禅,台下打断他的话,齐声帮他喊“赤卫队”,随后大笑。
“扛梭标,戴袖标。开小差,满地跑。胆小鬼,臊臊臊。”洪湖早年闹赤卫队,常有农民进进出出,当时有儿歌嘲讽他们。今天,有人揭窦为香的老底,不知是谁起个头,娃儿们跟着唱起来,边唱边跺着脚转圈跑,台下一片“臊臊”声。窦为香讲不下去,退回坐到板凳上。
台下人被这几句话弄蒙了,正要静下来想听他再说些什么,曾独梅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甩着两条大辫子跳上台,一掌推开雨亭,喝道:“滚一边去!”从身后搂住她奶奶,盯一眼台上,扫一眼台下,大声喊道:“曾家男人都死绝了?叫我奶奶在这出丑。奶奶,我们走!”她奶奶不动,低声说:“你这娃,我愿意的。”
雨亭被推了个趔趄,定住脚跟后,冲到独梅跟前。
风亭到了,后面跟着玉珍和独兰。
他手持一柄他家的竹耙子,几大步跨进禾场,叫声“闪开”,挥耙左右一扫,顺空道跳到台前,耙杆点地,跃上土台,飞起一脚,雨亭滚下台坡。紧接着,二话不说,照汽灯一耙打去。汽灯滚落,卵蛋大的白泡泡瘪了,“吱吱”冒蓝烟。顿时,会场四周一片灰暗,只有左边杆头的马灯勉强照出人影。他立在台中,耙杆顿地,朝台下**起来的人群喊道:
“开么狗日的批斗会!老坎叔叫国民党害得家破人亡了,老子刚从他家回来。姑奶奶,我们台上活菩萨,你狗日的谁敢斗?”
说完,风亭背起曾奶奶,耙子往屁股上一横,扯上罗老坎,滑蹓下土台。玉珍和独梅独兰拥在身后。
这场动静,来得快,去得也快,就打两个喷嚏功夫。台下的人还在发蒙,台上的人先回过神来。工作队员喊道:“站住!”几个民兵持枪围过来。风亭连头都不回,连声吼道:“哪个敢动?老子屁股上已经有四个眼啦,怕谁?”径直往家里走。
乡长洪少谱一直冷静地注视着发生的这一切,此时,跳上台,朝工作队员摆摆手,说:“好,很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