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宿桃花岗

“嘟——嘟嘟”,一长两短汽笛声从中府河边传来。“汽筏子来啰——”“看汽筏子去啰——”窦曾台娃儿们齐声喊叫,纷纷跑上河堤。

苦楝树下,风亭倚树打草鞋。阳亭靠在他身边打下手,把水泡过的稻草叼在嘴里,隔空递过来。罗老坎在另一边搓草绳。听到汽笛声,阳亭吐出稻草,应声往河堤跑去,月亭光屁股跟在后边。罗老坎扎住搓好的草绳,蹭过来给风亭递稻草,说:“共产党还真是狠,解放没几天,洋船开到家门口了。”

“那是那是,”风亭应道。“我拉纤那时候,拉得吐血,从通海口拉到曹家嘴,三四十里水路,两头看不到日头。看看这个汽筏子,从新堤下来,一百多里,一天跑个来回。十里八乡,么家都不缺了。共产党有本事!”

“哎!也不晓得我那个老家解放了没有,三个娃儿和屋里的堂客,不知是死是活啊!你看看,我这么瞎眼跛腿的,没脸进家门啰!”

“不是跟您说好了嘛,我先替您回去看看。我那个菱角田怕是一时半会要不回,先放一放再说。这两天我抽空起身,顺道把金舫他娘织的两匹布带到南边卖个好价。”

两个人你一搭我一茬地说着。突然,前面老瓦屋那里响起了一阵“劈劈啪啪”的声音。罗老坎警觉地站起来,以为是枪声。风亭若无其事,说:“这是鞭炮声,怕是哪家来了稀客。”罗老坎这才想起他老家跟窦曾台差不多,贵客进门,总要放串鞭炮相迎的。俩人继续打草鞋,继续唠白话。

过了一会儿,阳亭来了。他头戴蓝白相间凉帽,白洋布短衫短裤,脚穿米黄色力士鞋,换了个人样似的站在面前。后面跟着月亭,还是光屁股,嘴里含着棒棒糖,竹签戳在唇边,手里还捏着另一支裹着亮晶晶锡纸的棒棒糖。俩人满脸都在笑。

“大舅来了,娘叫你这就过去。”阳亭说,不停地“啧”嘴。“大舅好威风哦。”

风亭站起身,问:“怎么个威风?”

“汽筏子停在我们家门对面的河边,搭了好长好长跳板,专门送大舅下来。前头后头两个跟脚,穿黑绸子衣裳,就像戏台上包公的张龙赵虎,后边的那人一直打把好大的洋伞,罩着大舅。汽筏子还停在那里等着呢。”

“大舅穿么衣裳?”风亭收拾快打完的草鞋,问。

“浪打浪的绸衣绸裤,黄皮凉鞋,戴银边蓝眼镜,手里还柱根金头黑棍子。”

“大舅爷来搞么家?”风亭懂事后,记得外公外婆从没来过,三舅来过一回,大舅头一回来。

“不晓得。后头有人挑了一大担子东西来了。”阳亭还在不停地“啧”嘴。

“好多好多,好吃的。”月亭“叭哒”口里的糖,插嘴说。

“就晓得吃,饿死鬼呀?”风亭朝月亭瞪瞪眼,又问阳亭:“娘叫我去搞么家?”

“大舅爷说是叫你到峰口学手艺,不到乡下种田。还叫我也跟你一起去学艺,杂货铺蛋厂榨坊,还有篾铺木工坊,随便挑。”

风亭已把打好的和没打完的草鞋缠在一起,准备朝老屋走去,听到这里,突然缓步不前,问阳亭:“爹跟妈娘么说?”

“爹劝大舅带你走,说你在乡下没得田种,出去才有出路。娘十几年没见到大舅,眼泪巴巴,没说么家。二叔三叔跟香二叔他们都在,说是出去好。”

风亭收住脚步,继而转身回到苦楝树下,接着打他的草鞋,心里打闷鼓:那天二讨菱角田,曾大爷为么事要我回来问爹,未必他们两个做了什么扣?要是别个的爹,儿子的田让人家占了,还不出面争个死活呀!为什么爹像没事一样,从来不说一声讨田呢?这回又搬出大舅来,把我撮出去学艺,菱角田不要了?风亭还没来得及跟他爹问个究竟,刚才听说又要他去学艺,更添了几分狐疑,不想去见大舅。又想到他娘落户乡下,城里有钱有势的舅舅们很少过问,害得娘吃尽了苦头。穷富不同路,说话也不对路,跟大舅没得么话说。何况当年把娃娃亲的桃英让给雨亭,雨亭两口子不领情,还仗着娘家有钱,常常欺负玉珍。风亭更不愿见大舅,便对阳亭说:“我忙活着有事呢,不去。”

“大舅说是要见你,快去吧,大哥!”阳亭大概穿了大舅送的衣裳,很认真地替大舅传话,上来拉风亭的手。风亭推开阳亭,继续打草鞋,不再理他。

阳亭沮丧,憋红了小麻脸,在一旁站了一会,一跺脚,扭身离去,说:“不去算了,反正是娘叫你去的。未必娘的话你也不听啦?”

罗老坎停住递稻草,劝风亭去看看,顺便打听江南是不是解放了。

风亭听说娘叫他,望一眼罗老坎期待的目光,犹豫了一阵,起身重新收拾手里活计,跟阳亭朝老屋走去。

刚走几步,“嘟——嘟嘟”,几声汽笛声传来。河堤上下娃儿们杂七杂八地叫喊:“汽筏子开啰!”阳亭按一把头上的凉帽,撒腿往河堤上跑。月亭扭着小屁股,跟着后面追。

风亭一步一顿走近老屋门口,爬上台基,看见玉珍和几位婶娘围着他娘,在门外说话。白大姑以手搭额,两眼红红,口中喃喃:“十几年没来,来了嘴唇没打湿就走了!还记恨我哟!”婶娘们七嘴八舌安慰她,莫说老皇历的事,当哥的哪能记恨!汽筏子等着呢,还不是要赶早回呀。

风亭想起在曹家嘴徐先生讲过站花墙的故事,单眼扣的事还没问娘,晓得娘心里苦水倒不出,不由得一阵发酸,紧走两步,叫一声“娘”,便不知怎么说好。

白大姑看到大儿子,不知为什么突然哭出声,边哭边骂:“你这个混账东西,爹亲有叔,娘亲有舅,你舅来了,都叫不应你呀?我的指望都搁在你身上,你怎么不跟你娘分担点忧愁呢?”

风亭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争辩,抽身进了大门。

大舅已经离去,雨亭夫妇随他搭洋筏子回娘屋了。堂屋里坐的站的好些人。窦为新和冷气大爷窦为早年长,坐在方桌上筵。为斗为圣和为香几个为字辈的围坐两旁。桌外站着些邻舍外姓人。小娃儿们在大人膝前身后看热闹。桌面上,几个崭新的瓷盘里的酥糖、饼干、红枣、柿饼等,只剩些残渣余孽。骆驼飞马双喜牌纸烟盒,空空瘪瘪,零星几支散落盒外。男人们嘴上叼着耳朵上夹着烟卷,女人们口里含着手里攥着糖块。人们三群两伙地说着唠着。

“共产党有本事,白家也不赖。”为圣拍渔鼓走四方,见过世面。“白家永泰商行,在曹家嘴不数一数二,也排个三四。那楼房,那商铺,那作坊,啧啧啧,气派不得了。”

“那要算共产党容得下他。想当年,我和曾善亮在曹家嘴读高小,亲眼看到国民党小兵拿枪托往他大门一戳,他家老小屁都不敢放。新中国成立前,他家五个铺子关了三个。现今啦,还不是托共产党的福呀。”为香说。

“那倒也是,那倒也是。”众人附和。

风亭迈进门槛,窦为新正眼看到,扭头没理他。为香说完,侧面看到风亭,挪挪屁股,招他来坐下。风亭不坐,靠在为香肩头,转眼扫一圈,没吱声,算是跟几个叔子打了招呼。

为斗很少出门,上下十里之外一抹黑,还在惦记刚才大舅爷讲过的共产党印了新钱,插空对为新说:“大哥,把那新钱再拿我看看。前两天,谢仁口街上突然不收银耗子铜角子,我还不晓得为么事呢!”

为新从口袋里掏出三张大中小纸票子,递给为斗。为斗正面看,反面瞧,两手一抖,嘎嘎响。说:“这张大的上面,怎么画了这么多马呀?这几匹马背上还鼓出两个大包,是个么子怪物?他大舅说今后只准用这个钱,以前的怎么办?”

“这都不晓得?这是张一万元的人民币。画的牧马图,长包的不是怪物,叫骆驼,在沙漠里驮东西的马。新票子上面画的都是做工的,种田的,放马的,再也不是当官的大脑壳。就是告诉你们,新社会是劳动人民的天下。我们民兵集训时早晓得了。”为香说。

四边的人围拢来,纷纷看那些新票子上的画,七嘴八舌地议论,说世道说变就变,抱梱麦子的娘们,缠块白头巾,也跑到纸钱上来了。

“谢仁口贴布告了,说三个月内,把光洋还有银耗子铜角子兑成人民币,就是这个新钱。过了三个月,别的钱不管用。”为圣说。

“我还有那些金元券银元券呢,见他妈的鬼,怎么办?”为斗说。

“留着你屋里的擦屁股吧!”大伙哄笑。

“他舅说,一块光洋换六万块人民币。要是不换,就算犯法,弄不好要坐牢啊。反正我家没得光洋,老子睡得着,才不操这份闲心呢?”为斗总算找到个安慰自己的话把。

听到这里,一直没插话的风亭,心里暗暗盘算:难怪离开赵财主家时,赵扶民不让他带国民党的法币,那些纸钱这么快就没得用啦?光洋也跟着没得用了?政府在峰口奖给他十几块光洋,加上分家分了一块,在峰口花了一块多,这回盖草棚,买楠竹,买椽皮,又用去几块,屋里还有八块光洋。怎么搞呢?要不要兑新钱?

“这几十年,旧钱换新钱,新钱又换旧钱,年年变花样,鬼晓得人民币能不能管长远。”一直没吭声的为早,冷冷地说。

“大哥,这回您可要说错了,”为香说。“过去的钱换来换去,还不是白军红军打过来打过去搞的。这回不一样了,您没听风亭他大舅说,全中国一多半解放了,长沙没怎么打就解放了,广州也快了,就剩下西南边一小块还在打。共产党在全中国坐了江山,共产党的钱没得变。”

闲聊到这里,为香望望身后的风亭,扯出个新话题,说:“风亭,你大舅叫你到峰口学艺,你去不去呀?要是去的话,土改工作队来了,找不到你,怎么说?”

没等风亭回话,窦为新在上筵摆摆手,说:“不扯了,都回吧!”

众人离去,临走时,把桌上散撒的烟卷糖果捡了个精光。玉珍抱着金舫和白大姑进屋,阳亭牵手月亭,也回来了。一家人围坐桌前。为新阴着脸,没动身,问风亭:“你大舅说,你到峰口学艺,学什么,随便挑。去不去?”

风亭说:“先不说这个。我就问一句,我跟善明叔讨田,他说要回来问您,为么事?”

“他瞎嚼腮壳子!还不还你的田,关我屁事?”窦为新一口推干。接着,婉转口气,劝说道:“就算要回来田,也不如学个手艺吃遍天。雨亭剃头出了师,这不抱上饭碗了?阳亭过几天就上曹家嘴,学打榨(方言:榨油工),往后不愁没油吃。月亭大了,也要学艺,免得一生年在乡下捧泥巴坨。书上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从古到今,哪有种田人发财的?”

“我不去。”风亭一口咬死。

“我也不去。跟大哥种田。”阳亭说。

“你敢?不去,老子捶死你!”窦为新狠住阳亭说。“在屋里多张嘴,吃么家?去了,学了艺,又不花钱。”

“随娃儿们的便吧。十三四的娃,怎么推得动榨杆?”白大姑说。“要不,等徐先生来了,问问?”

“老子家的事,凭么子问他?”窦为新脸色骤变。

金舫在玉珍怀里“叭啦”嘴,头拱手抓,扯开他娘胸前衣扣。玉珍赶紧捂住前胸,胳膊肘碰碰风亭,示意他回家。

窦为新斜眼穿过金舫头手之间,目光盯在玉珍胸前。玉珍转身,窦为新像贪婪的夜猫突然趴在倒扣的饭钵上,气恼之极,黑脸垂头,不再说话。

在回草棚路上,玉珍说:“你都是有娃儿的人了,还学么鬼艺呀!再说,就是学,也不到白家学。”

“他哪是真叫我学艺,想把我支走。为什么容不得我在家呢?”

风亭回到苦楝树下,继续打他的草鞋。罗老坎仍在一旁搓草绳。风亭把刚才听到湖南解放的消息告诉了老坎。老坎满心欢喜,连连说道:“这下好了,老家解放了!像你们这里一个样,不跑兵荒,不抓壮丁,不受地主富农的气,还发救济粮,再也不会饿肚子了。她们娘伵有救啰!”

罗老坎欢喜了一阵子,忧伤转而袭来。他放下手里的草绳,凑过来问风亭:“你刚说,为早大哥不相信新钱,那是有道理的哟!他行医走江湖,看的多。我叫国民党抓得满世界跑,见的纸钱也多得多,没见哪样长久的。还是光洋靠得住些。”

“可他们说,看到布告了,私藏光洋犯法呀!说是三个月兑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风亭心底里那点担忧也没有消除。

罗老坎略有所思,话到嘴边,忍住没说。他蹲在风亭对面,用水淋湿稻草,四五根一组,递给风亭。风亭接过稻草,掺些布条,两手一搓,拧紧成股,编进鞋底。俩人一接一送,打出好几双新草鞋。风亭把鞋连成一串,提在手晃晃,说:“乡政府收草鞋支援前线,按新钱收,兴许能换回几千块吧?要是按光洋算钱,只怕一个蒋光头也不值吧?”

又说到新钱、光洋,罗老坎忍不住了,轻声问风亭:“你说到我老家看看,什么时候走?能不能早点走?”

“那就这两天走。”

罗老坎凑近风亭,压低嗓门说:“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娃。我有要紧话告诉你。你得先答应我不告诉别人。”

风亭停下手里的活,说:“好。您说。”

“还记得蛤蟆镜营长吧?还有我的那个渔鼓筒子?”

“记得呀!那狗日的在峰口被抓起来了,押回他老家去了,活该。您那个渔鼓筒子,我早就看出有名堂,跟我三爹的不一样。怎么说,不是丢到潭子里了吗?”

“那是我骗你大爹的。”罗老坎屁股下面又“卟卟”响了几下,就势朝风亭身边挪了挪,悄声告诉风亭。

他原是国民党军一个营的中尉军需官,被解放军打散后,叫同在一个团的蛤蟆镜营长收拢来,往江南逃命。有天深夜,蛤蟆镜偷偷交给他一个上下封死了的渔鼓筒,叮嘱他日夜不离身地背着,搞丢了,挨枪子。那天在中府河边,撞上了解放军,老坎把风亭踹下船后,跟蛤蟆镜爬上对岸河堤,各自逃生,再也没见到蛤蟆镜。在被打伤眼腿之前的一个清晨,他躲在麦地里扭开绷着蛇皮的铁丝,渔鼓筒里倒出白花花的银元,发暗的袁大头,铮亮的蒋光头,还有不明不暗的孙大头。数一数,足足一百八十块。他虽然见过成箱成篓的银元,但做梦也没想到这钱归了自己,一时不知是喜是忧,重新把渔鼓筒子包扎牢靠,背着它逃到风亭家。发烧卧地那几天,他发现窦为新不停打量他的渔鼓筒子,特别是雨亭在他昏睡时**他胸前的渔鼓筒子之后,他夜里摸黑把渔鼓筒子藏到苦楝树根部的树洞里,诳称丢到潭子里了。

“风亭,实话跟你说,我这有九十块光洋,算不上不义之财吧?跟你对半分。我这四十五块,托你带回我老家。”罗老坎隐瞒了另一半,又故意不说出渔鼓筒子藏身之处,留了后手。

“我的娘呀,四十五块大洋?玉珍要织百多匹布才卖得出来。要是买田,能买个三五亩啊!”风亭内心惊讶,嘴上没说。他相信罗老坎说的是实话,也不问渔鼓筒子现藏何处,平静地说:“依我看,蛤蟆镜的这钱,不是偷就是抢的,碰到您就应当归您。我哪能要您的钱,一块也不要。您要是不心疼,我把这九十块都跟您送回老家。留到这里,万一叫人查出来,安个私藏银元的罪,搞不好惹祸。”

“你这娃,我是真心跟你对半分。你知我知的事,鬼都不知道。你怕什么。”

“老坎叔,我哪是怕!外财不取,不该我拿的,一分一毫也不能要。”

“你娃儿硬要这么说,我也不强求。我给你留下三十块,先放到我这里,你要用时告诉一声。剩下这六十块,你就都送去吧。”

“送钱可得,留下的钱我不要。”风亭说。

罗老坎不再与风亭争论,站起身,前后张望。太阳已经隐没在大潭子西边树林里,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苦楝树前,偶尔有归巢的鸟儿鸣声飞过,再没有任何声响,一片寂静。罗老坎放下心,拉风亭面对面坐到苦楝树隆起的板根上,说:“前些日子,我跟你们讲过,我最后这一次被国民党抓走,离开家快三年了。过小年的前几天夜里,叫他们从地铺上抓走的。走时,茅棚被他们烧了,棚里的婆娘和娃儿不知是不是跑出来了,哎!哪知是死是活啊?那时候,兵荒马乱,讨不着准信啰。”

“您只当他们还活着,我去打听。”

“我们两家苦命人合成一家,婆娘没姓没名,村里人叫她老屁屋里的。她带来的儿子叫栓爹,我留下的男娃叫栓娘,我们俩生的一个女娃叫栓哥,都是后来取的名,想叫他们把克夫克妻的爹娘拴住。如今只拴住了我这个瞎眼跛腿的爹,也不知栓哥是不是拴住了她两个哥哥。”

“我怎么认他们呢?”

“栓爹比你大一点,二十出头,右耳边有个疣,好认。栓娘比你小一点,左眉头有道伤疤,地主的儿子拿刀砍的,也好认。小姑娘栓哥,我走时刚十岁多点,今年该十三了,跟阳亭岁数差不多。四五岁时高烧七八天,勉强活过来了,本来能说会道的娃,从此只会说半句话,人称‘一声哑'。你一见就能认得。”

“我怎么走,才能到您老家?找到他们呢?”

“娃儿,这趟路来回三百里,差不多要六七天才能回呀。我真不忍心叫你去呀!可又没有别的法子。好在解放了,路上清静。你经过曹家嘴,先到新堤,顺长江往西南,到一个叫白螺的渡口过长江。过江后,西边是岳阳,东南面是临湘县城。别把方向走反了,你往东南走,穿过县城,向南再走四十多里,就是桃花岗,一个小山村,我的老家。”

“您放心,这趟路,我走过。逃壮丁前,善明大爹领我去卖娘织的棉布,去过岳阳,好长好大的街。”

“这就好。到了桃花岗,先别忙着进村。离村不远有座土地庙,跟你们河堤边的那座神庙差不多。你先到庙里捱到天黑,再进村打听。”

“为么事?”

“你想啊,跟你们这里一样,刚解放,村里肯定清查敌特反革命,说不定有风声传回去,说我当了国民党的军官。你进去了,不正好叫人逮起来,到哪申冤?寻找他们娘伵,千万别提到我,只说你是卖布的,顺路替人打听。见到他们时,就说我死了,临死前托你送钱。免得他们记得我,断了他们念想就好。哎!只有来生再见他们啰!”

“钱怎么把他们呢?”

“我想过了,要是他们还活着,打听到下落,就一个个分开约他们到土帝庙见面。两个儿子,一个十五块。我婆娘和女娃合起来三十块。要是婆娘不在了,三十块都给女娃。她还小,又是个姑娘家,这些钱说不定能给她找个活路。可我又不放心女娃能管好钱。怎么办呢?想了想,你帮女娃把钱藏好,最好是埋在哪个放心的地方,等她大了挖出来用,也算有个退路。风亭,你一定要记住,给钱要分开单独给,千万别让外人知道,也千万不让他们相互知道。”

“您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为么事要这样?”

“娃儿,你还年轻,经事少。穷人家一下子见这么多钱,不一定是福啊!弄不好,钱就是闯祸根苗。你以后会明白的。”

“好吧,我明儿早动身,也不告诉别个,只说到南边卖布。您放心等我消息。”

两人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灰,收拾好草鞋草绳,朝草棚走去。苦楝树边的树林里突然飞出一群雀儿鸟儿,受惊吓似的扑棱四散。一个人影从林间掠过。两人转身进林子里查看,未见踪迹,便没往心里去,各自回屋准备自己的事。

第二天,风亭起个大早,背上两梱棉布,带上六十块光洋,揣上一袋干粮,告别娘和玉珍,出门赶路。

路过曹家嘴,他在上场街头打了个站,看到以往的票行换了块招牌,上面写着“人民银行”几个字。招牌底下围满了人,捏着银元挤进去,举着新纸票子挤出来。他不及细想,避开舅舅家,绕过玉珍娘家和徐先生家,天黑前,到了长江边县城新堤。

新堤街上,马路两旁隔三岔五竖立着高高的柱子,每个柱头上玻璃罩射出明晃晃灯光,像一条无人摇动的龙灯伸向远方。新中国成立前,曾善明曾带他去岳阳卖布,路过这里时,没这柱子灯,街上跟乡下一样黑咕隆咚,现在怎就亮起来了?风亭绕柱张望,终于想不出这灯火是如何点亮的,骂几声自己太憨,便去寻地方歇息。一路过来,他看到一些灯柱下,三五人一伙,低头在交换些东西,走近才明白,这些人用新纸钱换银元,嘴里骂骂咧咧,说昨儿大米新票子三百块一斤,今儿跳到一千多块,人民币毛了,快点兑成光洋。远处有解放军巡逻队走过,这些人哄散而去。风亭脑子发蒙,峰口人忙着用银元换人民币,县城人却又把人民币换成银元,这搞的么候?自己带着的六十块光洋还有没得用?他想去问问在县城当大官的赵扶民,不晓得到哪里找人,只得按下疑问,寻个桥洞过夜。

按照罗老坎指点的路线,风亭找到桃花岗村头的土帝庙,已是又一天的傍晚。

庙门紧闭,门栓从里面插住了,从门缝朝里看去,黑乎乎一片。风亭顺门缝用手指扒拉门栓,“咣当”,门开了。他前脚刚跨过庙门,庙里伸出一只手揪住他前胸,连提带拽,他跌进庙内,随即脑后遭一重击,眼前一黑,晕倒在地。瞬间,庙门重新关上。

借助门缝透进的一缕光亮,一个长发长衫中年人,蹲在风亭身边,以手试探风亭鼻息,扭头对另一人责怪道:“你这个同志,出手太狠。看来他是个穷人,并没伤害我们呀。好在无大碍,暂时昏过去了。”

“善亮同志,您的安全实在太重要了。中南局党委给我的任务,确保护送您抵达香港,不能有丁点闪失。谁知他突然闯进来,只好先委屈他了。等到天完全黑了,我们离开后,他会醒过来的。”另一个短发短衫年青人在黑暗中低声说。

“好吧,那就等到天黑,我们再走。你看看,我俩现卡在国共两军夹缝里,像做贼似的夜行昼宿。敌我两边的人都见不得啊!”中年人苦笑。“没想到程潜、陈明仁起事这么快,更没想到四野跟进如此神速。明明自己的同志就在眼前,却不能相亲相认。明明是千仇万恨的敌人,偏要千里追去笑脸相投。内心里的这个煎熬啊,半点露不得,合着血往肚子里吞啰!”

“我真佩服您这样的老地下工作者。解放的光明,自己追求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来了,却享受不了,哪里黑暗还要往哪儿去。我这样战场上动刀枪的,牺牲的最多只是一个头颅;您这样的,恐怕除了头颅外,还要牺牲婚姻、家庭、子女,还有名节、情感,立了大功,却挨人骂。”年青人说。“您的家室儿女,现安置在哪?老家在解放区吧,家里还有亲人吗?他们知道您的真实身份吗?哦哦,我不该问。”

“至今独身一人,以天下为家啰!我的父母要是活着,应该一个六十朝里,一个六十在外。只有一个哥哥与父母相伴。那年我被国民党抓丁,在蒋军里混,刚加入地下党没几天的时候,回老家一次,让我们的赤卫队堵在屋里,后来跳潭,带伤走脱,再也没见过父母,不知他们生死。他们恐怕也以为我死了。‘故乡月下闻呼声,误作阴阳不相识’,乱世酿造人间悲剧呀!”

“善亮同志,您抵达香港后,我可以打听探望您的父母吗?”年青人问。

“断然不可!你怎么能忘了纪律?从此后,曾善亮将在中国大陆完全消失,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年青人一声长叹,不再作声。此时,躺在地上的风亭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年青人迅即掏出手枪,顶住他脑门,厉声喝道:“别叫!叫一声,崩了你!”

风亭睁开眼,一抹黑,想爬起身,被人按住,动弹不得,俯卧在地,嘟囔道:“这搞的么候?碰到鬼了!”

长发中年人推开年青人,示意他到庙门边望风,两手扶着风亭坐起。问道:“伙计,听你这口音,像是洪湖西边人。”

“是的又么样?”风亭把背后棉布拉到胸前,摸摸腰间钱带,挣扎着站起来,腿发软,一屁股又坐到地上,有气无力,嘴犟。“老子就是中府河边谢仁口的,死了也做个明白鬼。我来卖棉布,又没惹哪个,凭么事打老子?”

“小伙计,跟你赔个不是。今儿个世道不安宁,错把你当坏人了。”中年人蹲在风亭身边扶住他。

“您晓得说我那里的话?老乡啊!”风亭怨气渐消,揉揉眼,想看清老乡的模样。天太黑,他只看到一个人影。

“还真巧了,喝一条河水长大的,”黑暗中那人影说。“跟你打听个人,窦曾台上曾善明曾善亮晓得吧?”

“那还用问?曾善明是我表姑爹。曾善亮当国民党的兵,早死了,死在白牯牛潭里。他父亲是我姑爷爷,想他二儿子想死了。他娘就是我姑奶奶,靠一生积德,每年看得见善亮二爹返阳,才没想死。”

黑暗中那人影一动不动,像一幅剪纸贴在庙壁上。过了好一会,传来颤颤泣泣的问话:“白牯牛潭是么回事?”

风亭想象不出那人影的模样和表情,便把长大后听人讲的白牯牛沉潭的往事,捡紧要处讲了一遍。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叫风亭的娃啰?”

风亭感觉到那人两手搭在自己肩上,像要把他搂在怀里。他耸耸肩,说“我还有个大名,叫窦先智。您光问我,还没告诉您是哪个,怎么晓得我?”

突然,望风的年青人碎步退到中年人身边,持枪护住他,俯身说:“别吭声,外面有人。好像是我们的巡逻队。”三人屏息。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稍停,远去。年青人说:“准备走吧,尾随他们走,安全。”

中年人站起来,顺势把风亭扶起,靠在供桌旁。说:“风亭,实话告诉你,你的善亮二爹没有死,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放心不下他娘和哥哥,托你办个大事。”中年人说完,把年青人拉到一边,耳语一番。年青人打开一个皮箱,摸黑掏出三扎纸封银元。中年人接过来递给风亭,说:“托你把这三十块光洋带回去,遇到善亮他妈有灾有难的时候,拿出来救急。记住,由你管着,不要一次给她。”

风亭一手推开,说:“是哪个?我怎么跟姑奶奶传话呢?”

中年人再次把钱塞过来,抬腿往外走,说:“我是善亮的朋友。你莫再问这么多。”

风亭从后面拉住中年人,问:“我善亮二爹在外头搞么家?我们那里解放了,回去我怎么说,他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

中年人停住脚,回头说:“善亮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你只告诉他娘,他是个好人,没有做丁点坏事。他怕是回不来见娘了,劝她老人家忘记儿子吧。今儿的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能做到吧?”

“能。我说到做到,天王老子也不告诉。”

短发短衫年青人提着皮箱,打开门栓,拉开门,探头四望后,先自出门走了。中年人稍后跟上,很快消失在夜幕中。夜光下,风亭只看清他的背影,长发长衫。

庙里恢复了平静。风亭转身关上庙门,迎来一片黑暗。黑暗中,他卸下身背的两梱棉布,解开长腰带,数点中年人托带的三十块银元,连同罗老坎的钱,一同装进腰带,系在腰间。收拾妥当,他倚靠供桌,怀抱棉布,席地坐下,一股晕眩袭来,后脑勺隐隐作痛。他晃晃头,挤挤额,捏捏太阳穴,支撑自己不要晕过去。回想离开家门这几天,遇到这么多稀奇事,又气又喜又纳闷。气的是平白无故挨了一枪托,还不晓得哪个打的。喜的是遇到善亮二爹的朋友,晓得他没死,回去告诉姑奶奶,她只怕要喜死。这纳闷的事,怪到一起了。峰口人光洋兑纸钱,新堤人纸钱又兑光洋,帮老坎叔送出六十块,又要帮善亮他朋友送回三十块。都离不开一个钱字。送就送吧,还都要偷着送,生怕别个晓得。总连着一个暗字。天底下的事,都怪,怪就怪在搞不懂。

想着想着,风亭晕晕乎乎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