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与白子服消防员一样到处扑火,时不时上气发怒的村长工作相比,你和秋先做的石匠工作,却要安静平和得多,真可谓“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每天沉浸在专注的事情上,你的内心开始变得沉静如水。
沿着邓家铺子村外的马路,往把关口村的方向,走不到二里,就有一个不大的采石场。那里的石头,多为青麻石,硬度高韧性强,用来制作做石桌石凳、石磨墓碑,以及水缸砚台等,都是上佳材料。村里,有一位有名的石匠,叫邓夸来,他做出的石头制品,或新潮美观或古朴大气,颇受村人们的喜爱,并远销周边村落。
你和秋先,成为石匠,颇为偶然,后来想想,又是必然。当时,无事可做的你们,任何一件渔鼓以外的事情,都有可能让你们投入全部的精力。当然,也许可以这么解释,上帝向你关上一扇门,同时又向你打开了一扇窗。只是恰好,这扇窗外是一处青石岩岩的米石场,并且不远处还有一个老石匠,正在向你招着手。于是,你做了,如此而已。
邓夸来五十几岁,长相憨厚老实,人却粗犷威猛,身材健硕。他有两个人所尽知,却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生活习惯。一是他不喜欢穿鞋,脚板上那层厚厚的铁板一样的黄褐色老茧,就是他的鞋。上山砍柴、捶打石头,他都是赤脚而行,如履平地。那些尖锐的木刺,锋利的石头,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二是他不怕冷,常年坚持冷水洗澡,就算数九寒冬,天空飘着雪花,他也要去户外的小溪里凿开冰块,下水游泳。
在石匠这个工作上,邓夸来唯一的不足,那就是在做需要大量刻字,诸如墓碑、石刻之类的作品时,对文字的理解和把握,不够到位。墓碑、石刻上的文字,多为文言文,没有一定的传统文化修养,稍不注意,就会出错,比如出现用词不当,或者一词多义的情况。邓夸来读书不多,且悟性不够,故容易在这方面出错,遭遇顾客拒绝收货的事情,常有发生。墓碑或石刻,一出错,则前功尽弃,必须重来,费工又费时。
顾客预订那些大件石刻作品时,为慎重起见,一般会事先拟好文字,请来书法高超的人书写好,然后交由邓夸来,做最后一步的刻字工作。如是做一些小件,且刻字不多的作品,顾客往往让邓夸来帮忙拟定文字。这对他来说,是一个颇为为难的事情。每次,按照顾客要求,好不容易拟定初稿,他仍不放心,还要拿来找秋先过过目,把把关。一来二往,他们成为了要好的朋友。
采石场下的马路边,有一个邓夸来搭建,只靠四根圆木柱子支撑起来的茅草棚,周围的空地上,摆满他做好的各种样品,琳琅满目。每天,从清晨到日暮,他都在草棚里,敲打个不停。成为他的好朋友后,秋先有事没事跑去找他闲聊,以消磨空闲时间。邓夸来人豪爽且健谈,石匠的工作,本就枯燥乏味,他很是希望有人陪他说说话,哪怕坐在一旁不说话也行,于是,他养成了一心二用的本事。你最佩服他这一点,他可以一边忙着刻字,一边不停地和人聊天,且很少出错。
你喜欢在他和秋先闲聊的时候,蹲在一旁观看他手起锤落的刻字。他动作娴熟,如行云如流水,好似漫不经心,却又起到好处。只见他左手握凿右手挥锤,乒里乓啷、轻重徐疾的一阵敲打,石粉纷飞中,不一会儿,一个银钩铁画般的字,就凿刻了出来。邓夸凿刻出来的字,通常会给书写者大大加分,书法的气韵,更加生动自然,力道更加坚韧强劲,兼具骨骼的质感。
这是他厉害的地方,也是顾客喜欢找他刻字的重要原因。但他似乎并不自知,别人夸他好,并笑着让他分享凿刻的经验,他通常涨红着脸,憋不出几句话来。他就像一个拥有绝世武功的高手,却一点儿不知道自己的厉害之处,究竟在哪里。邓夸来看你对他观察得非常认真细致,很感兴趣的模样,鼓动着把凿刻工具递给你,说要不要试一试。哪知,这一试,直接让你试成了一个石匠,并且做得还不错。
你和秋先加入石匠的行列,对于邓夸来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你们仨的配合,相得益彰。秋先视力不佳,且双手有控制不住抖动的毛病,于是,他只能帮着做一些刻字以外的工作,比如放炮开山,切割石块做成各种待用的毛坯,以及拟定和修改文字等。你呢,主要跟着邓夸来,学着使用各种刻字工具,勤学苦练刻字技巧。
这种精雕细琢的工作,需要全身心的专注投入,只有做到心手合一,才能刻好每一个字。
这一点,在你握着凿子锤子的第一天,费尽所有心力却刻出来一个歪歪扭扭,深浅不一且带着锯齿毛边的字,就领悟到了。从那一天开始,你对邓夸来的刻字水平,有了更为真切的认识,你知道那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需要长时间不停的刻苦磨练,才能达到。简单地说,他在你的面前,就是一座耸入云霄的高山,需要仰头眺望。
偶尔,擅长各种书法字体的白子服,也会凑过来小露一手。一天上午,一个外地订做牌楼石刻的顾客,前呼后拥着恭恭敬敬地请来了一位某县城里号称著名的书法家,前来书写石刻上的文字。那个书法家,六十岁左右,鼻梁上架着厚厚的老花眼镜,穿着一身干净的亚麻色唐装,整个人看起来儒雅斯文,一副饱学之士的模样。等邓夸来把一块宽大的石板搬出来,小心地倾斜着摆在他的面前,他随即眼前一亮,用手抚摸了一下光滑如镜的石板,竖起大拇指夸赞说不错不错。一会儿,他抖抖手,卷起衣袖,接过一个小伙子递给他已经打开的工具箱,从里面拿出一个墨斗,然后俯下身子,开始在平整的石板上,弹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墨线。他在做书写前的准备工作,画米字格。良久,一通忙活,额头上冒出细密汗珠的书法家,终于画好了大大小小的众多米字格。
当时,白子服也在一旁拢着袖子,冷眼旁观。从书法家拿出墨斗打米字格开始,他的眉头就越蹙越紧,神情也越发淡漠。如果此时恰好某个蚊子,一不小心飞进他蹙起的眉头形成的沟壑里,一定会被活活夹死。
那书法家,右手再次接过助手递上来的毛笔,蘸了蘸砚台里调好的红漆,左手顺势托住宽大的右手衣袖,然后从容地俯下身,开始抬笔写字。顺便说一下,抬笔写字,其实非常困难,手腕处在一个极不舒服的别扭位置,运笔大大不如正常的坐姿那么顺畅自然,没有这样书写经验的人,稍不留神,写出的字就会大打折扣。很显然,从书法家不断扭曲变换的身姿来看,他很不适应这样的写字姿势。好一会儿,在石板右起的第一个位置,满头大汗的他,终于用汉隶写出了第一个“中”字,然后退后数步,观察了一下,微微额首,似乎对自己的书写颇为满意,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接着,他又开始随后的创作,慢慢地,宽大的石板上,布满了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汉字。
在众人围观书法家创作的过程中,一时技痒的白子服,从地上捡了一根小木棍,照着石板上的字,在一片砾石遍布的沙地上,随手划拉了起来。没一会儿,他默不作声地写完了整段文字,看了看,不甚满意,连忙用脚扫掉,然后潇洒地一扔手中的小木棍,背负着双手施施然离开众人而去。
那天下午,正当邓夸来拿出工具,准备凿刻时,上午的顾客行色匆匆地赶了回来,他制止住邓夸来,说别忙。歇了一会儿,平息了一下着急的神情,他问邓夸来,能不能帮他找到上午在沙地上写字的人。邓夸来一时茫然,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一旁的你,知道他要找白子服,于是高声回应说没问题。
白子服仿佛知道会回来找他一样,一听那人说明来意,立马爽快地答应了他帮忙书写石刻的要求。再次走到那块石板前,他拿出一把宽大的刷子,蘸上黑色的油漆,三下五除二不到一分钟就完全涂掉了那书法家写的字。等油漆干透,他看了一遍石刻文本,然后拿起毛笔,蹲下身子,俯身向前,刷刷刷地在石板上写了起来。一通眼花缭乱的忙活,十分钟不到,白子服站起来,放下手中的毛笔,从容地问那人,这样可以吗?那人激动地拍手大赞说,大好,白先生真是一手好字。公正地说,书法家的字,也是挺好,一笔一画教科书般标准,但整体看起来死板,了无生气,更看不出个人特色,而白子服的书法,虽然偶有几笔不那么标准,却气韵生动,一气呵成,自成一体。
在邓夸来精心的凿刻下,白子服的字,更加生动立体,在众多的墓碑、石刻中,显得鹤立鸡群,尤为突出。那顾客拿货当天,送了一大堆礼物给白子服,千恩万谢地说了一大通好听的话,并客气地尊称他为老师,说以后有机会希望不吝赐予其墨宝。随后,他小心翼翼地带领众人把石刻搬上车,垫足防震的泡沫,然后带着满意的神情,愉快而去。
一不留心露了一手的白子服,让他一下名声大噪,找他写字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很多时候,他还在处理村民间鸡毛蒜皮的小矛盾,有不认识的人,走过去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他,一见他闲下来,则立刻上前,恭敬地递着最好的烟,一通介绍和恭维后,再说明想请他写字的请求。通常,白子服都会爽快地答应对方的请求,如果实在忙不过来,他会反请对方多等待片刻。
找白子服的人一多,你有些不解地问他,说为什么平时都不见他写几个字,怎么突然王羲之附体了一样,那么会写?他哈哈一笑,先是谦逊一番,然后满怀深情地说,这些都是童子功,全是你祖母尹苏的功劳,没有她从小严苛的要求,培养他对书法的热爱,他怎么可能写得好。随后,他又感怀说,小时候的基础,加上在部队空闲时毫不间断地对各种字帖的临摹,他才有了现在的水平。最后他又总结性地发言说,书法一途,博大精深,一辈子都钻研不透,比起那些书法大家,他这样的水平,简直不值一提。如果这么一点点成就感,他就满足了自大了,那只能说明,他是坐在井底下的那只无知的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