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秋思的女儿白雪,一路摇晃着冲过来抱住你的大腿时,你正专注地一手叉腰,一手拿着一把火钳夹着一根烧得通红的凿子,一点一点地往水里淬火。你头也不回,语气轻松地问是谁啊。这时,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不停地叫你舅舅舅舅。本来平静得泛不起一丝波澜的心境,突然浪高千尺,你拿不稳手中的火钳。通红的凿子,连同火钳,一起掉进水里,呲牙咧嘴地一通乱响,同时整个水池里,升腾起一团蘑菇云一样的水雾。

不得不叹服基因的强大,你看了一眼白雪,就确定她一定是秋思的女儿。她那宽阔而凸出的前额,大而黑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无一不像小时候的秋思,简直是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两块砖头。你和仰起头盯着你看的白雪对视,你的意识竟然有些恍惚,好似时间一下退到了多年前,你背着书包放学回家的那个下午。

一个身材曼妙的金发女郎,微笑着款款向你走来。怎么描述她呢,可以说,她当时的穿着打扮,用新潮时尚,还不足以形容。她的身上,似乎还带着一种欲迎还拒的致命**,绝对可以让某些好色之徒,产生各种非分之想。逆着太阳光的她,穿着一件胸部敞得很开的白色休闲衬衣,内里的一切若隐若现。一条粉红色的内衣肩带,漂浮在她雪白的肌肤上,一路向上延伸,并迅速隐进那一蓬枯黄如乱草的头发里。白色衬衣的下摆,被她随意地束在一条黑色的皮质包臀裙里,整个人看起来,凹凸有致,峰峦叠嶂。一个黑色的精致小巧的坤包,斜斜持在她的右肩,更添风情。

走到你身前时,她用一口浓重的卷舌音,介绍说她是刘小艳。你脑袋短路了一样,一时反应不过来。你的生活中,似乎并不存在一个叫刘小艳的人。见你一脸迷惑,她伸出染得血红的指甲,指着你脸上竖立的那条抓痕,说她就是那个曾经抓破你脸的人。你扭过头,快速而惊慌地躲过她伸过来的手指,同时想起了那个满脸雀斑的肥胖女孩。

你假装认真地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带着报复的心态,恶作剧地问,你脸上曾经那么多的雀斑,现在怎么都不见了?她一顿足,一脸娇嗔地笑骂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记仇,多年前的事情还记着。你微微一笑,拿起水里的火钳,对她说只要她答应,让你在她脸上戳一个疤,那件小时候的事情,就算扯平。她笑盈盈地把一张涂得白里透红的脸,凑到你的面前,说好啊,今天我们两清。闻着她身上飘过来的浓浓香水味,你尴尬得一时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她完全不是小时候那个鲁莽蛮横的胖女孩。

说笑了一阵,她向站在一旁,正好奇地四处张望的白雪,努了努嘴说她是受秋思之托,带她回来的。同时,她打开小坤包,从里面拿出一封薄薄的信,交给你,并快速地说秋思一切都在信里写得很清楚,你自己看。说完,她一摇一晃地踩着高跟鞋,优雅地转身,跨上一个同样留着长长黄色头发的小伙子的摩托车,轰隆着飞一般离去。

你抱着一脸茫然的白雪回到家中,把她和信一起交给了秋水,然后一个人疲惫地蒙头就睡。关于秋思的一切信息,你都不想知道。现在的她,是一个和你的生活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你再也不想她介入你的生活,哪怕是一条关于她的信息。

可能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白雪来到邓家铺子,表现得一点都不认生,且有着超强的适应能力。不过几天,她就融入到了你们的乡村生活。她不停地追着叫你和白远航,舅舅舅舅。她奶声奶气的童音,每每让你莫名其妙地心情好起来。

不知为何,她尤其喜欢黏你,一天到晚追着你跑,你去哪里,她跟着去哪里。你爬山,她一声不吭地跟在你的后面,努力地迈着步子追赶你。摔倒了,她也不哭闹,一咕噜爬起来,继续向前。你在墓碑上凿字,她蹲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表现出大大超越同龄人的耐心和韧性。这一点,跟她的母亲秋思,倒是何其相似。你吹开墓碑上覆盖着的重重石粉,显现出刻好的每一个字,她立刻拍手叫好,仿佛你在变一个好玩的魔术,并毋容置疑地认为那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情。

你让她去找秋水或白子服玩,她嘟着嘴说不,并坦言,说她不喜欢外公外婆,她只喜欢你。你赶她,她哭得梨花带雨,惨兮兮地叫你舅舅舅舅,说不要不带她玩儿。每次听到她哭着叫你舅舅,你内心的坚冰,迅速融化成一滩春水。你只能无条件地缴械投降。你不时止不住心中的哀叹,她这黏人的性格,怎么一点都不像她那孤独冷漠的妈。在你做的所有事情中,她特别喜欢看你拿着烧得通红的各种规格的凿子淬火,然后看你挥着锤子不停捶打。看着水里咕噜咕噜冒起的白色气泡,以及升腾起的迷蒙水雾,她高兴得咯咯直笑,似乎那是一件无与伦比的好玩游戏。

由于使用频繁,凿字的凿子,很容易变钝变秃。你不得不每隔一段时间捶打一次,把凿子重新捶打得锋利耐用。这是一个技术活,你在邓夸来的指导下,捶打了好几次,才掌握其中的诀窍。那时,你们所使用的凿子,一端扁平而锋利,另一端则是一个蘑菇头一样的铁帽,使用时,用一把大小趁手的锤子,敲打铁帽,另一端则如老黄牛犁田那样,犁去笔画下的石块即可。铁锤敲打力度的大小,控制着笔画的深浅。凿子,通常所使用的材料是铁棍,根据需要,石匠们截取一根根大小不一、长短不一的铁棍,经过火炉的高温熔化,铁锤不停的捶打,反复不断的淬火,然后一把凿子就制作成功了。

一般来说,根据所要凿字笔画的粗细,就要制作相应的,大致相同宽度的凿子。当然,如果能达到邓夸来那样高超的凿刻水平,就算用一根宽而大的凿子,也能在墓碑上凿出窄而细的笔画。很多时候,合适宽度的凿子变钝,而他又不想那么快重新起炉捶打,于是,他会侧着宽而大的凿子,只用凿子宽度的一部分,同样也能达到小凿子的凿刻效果。而水平如你,就只能根据字的笔画粗细,来选择相应大小的凿子,反之则不行。不得不说,那是一道你暂时无法逾越的鸿沟。

因为白雪经常毫无规律的掺和、乱入,你的工作时间,往往被她的干扰,撕扯得支离破碎。比如你本来想一气呵成地刻出一个字,因为她在一旁不断地问这问那,你无法达到平常那样的心手合一,同时,你还要担心她乱跑,担心她的安危,采石场上方经常有因为放炮开山而滚落下来的小石子。

而她最喜欢瞎掺和的,是在你打磨凿子的时候。每当在淬火几次都不成功时,你有强烈想要扇她一耳光的冲动,还好理智及时拉住了你。你拉风箱,她跑过来帮忙,说她会拉,可是龟速拉动的风箱杆,每次都让火炉里的煤块,差点儿熄灭。你用火钳夹出通红的凿子,放在一个铁台上捶打时,她最喜欢凑过来,说要用手接住飞溅的铁花,并在你捶打的过程中溅出的铁花里,旋转着,说要跳舞给你看。你淬火时,她用手伸入水里,说要抓住逐渐变黑变硬的凿子,并说红红的柔软得像拉长的糖条一样的凿子才好看。她的每一步异想天开的行动,都要吓得你手忙脚乱一番,迅捷地制止住她,生怕她因此而受到伤害。有时,满头大汗的你,假装满腹委屈地指着她的小脑袋,说你这个鬼灵精,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你怎么不去烦白远航。她咯咯笑出声,说小舅舅是个书呆子,一点儿不好玩。

记得一个深秋的下午,空气里透着丝丝寒意,你俯着身子呈匍匐状态,低低地凑在一块石板上专注地刻着字。一旁的白雪,说她冷,然后不由分说地快速爬上你躬起的背,冰凉的小手搂着你的脖子。那天,她穿得像一个毛绒绒的线团,厚厚的堆在你宽阔的背上。从远处看,你像一个趴在地上,长着厚厚龟甲的乌龟。

白雪在你的背上手舞足蹈地喊叫着,似乎很高兴开辟出了一个新的游戏场地。最开始,你反抗了一下,严厉地呵斥她下去,但毫无用处,她依旧赖在你的背上。不多久,你渐渐有了一种心安的感觉,心想在背上更好,至少不用分心担忧她。于是,你不再阻止她的这种行为。但一会儿,新鲜感一过,白雪又无聊起来。跟你说了几句话后,她干脆舒服地睡在了你的背上,偶尔还会响起轻微的鼾声。

你害怕她受凉感冒,于是反手把她抱下来,并脱下自己宽大的外套,把她包裹住,像裹一个粽子。你笑着摇了摇头,抱着她,想要把她放在一块避风的墓碑后面。刚放下,你想了想,又抱起她,反手把她重新背在了背上。你抄起外套的两个衣袖,在腰间打了个死结,这样她就能牢靠地固定在你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