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一排排高压电线杆,高高低低地插在山头、田野和村庄,邓家铺子又迎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层出不穷的新鲜事物,伴随全新的思想观念,不停地刷新和改造着,村人们旧有的生活习惯和观念,并迅速成为一种生活常态。打渔鼓,作为一项泛着旧日时光落伍了的文娱活动,早已被人们无情抛弃,扫进了时代的垃圾桶。同时,连带着包括你在内的打渔鼓艺人,一起被扫入了时代的垃圾桶。
没有了渔鼓的白子服,仍然是一个闲不住的人。碾米房兼发电房,被彻底弃用之后,本该成为闲人的他,又被村人们投票推选,当上了村长。原来的村长邓正午,升任为村支书。于是,公正公平地处理村里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成为了白子服的工作内容之一,比如婆媳争吵,邻里打骂,以及各种细小的纠纷等。
其实,在打渔鼓受到冲击的前几年,白子服还是多次有机会,再次进入政府部门工作的,但都被他放弃了。他有一个放弃的理由,非常有意思。他说有一次去镇上看手相,算命先生算出他最近一段时间有牢狱之灾,而解除厄运的办法,就是哪里也不去。他的这番话,不是闲着无聊时的闲谈,而是当着很多人的面,对他的一个战友说的。
他的战友,是县政府宣传部门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员。他从县城里开着车,兴匆匆地赶来邓家铺子,目的是要给白子服安排一份工作,并说不希望浪费这么好的人才,宣传部门的新闻工作,才是他最正确,也最广阔的舞台。当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主要是忘不了昔日那份浓浓的战友之情,想在白子服最困难的时候,帮扶他一把。听了白子服淡然说出的那番话,他的战友什么也没说,苦留不住,饭也不吃,开着车绝尘而去。
如果说白子服拒绝他的战友情有可原的话,那么他把秋水从镇卫生院拉回来,不让她做护士的工作,说家里没人做饭,就有点没有道理。因为秋水在照顾尹苏的那段时间学会了打针,故在镇卫生院招聘护士时,她被村长邓正午推荐了上去。可是,秋水还没干满一个月,就被白子服强行拉了回来。
你经常听秋水抱怨这件事,笑骂他大男子主义,说如果不是他,她早就做上医生,并大有可能当上医院的领导。你也常常附和她的话,并一起指责白子服,憧憬说真那样的话,该有多好。秋水说他明明会做饭,却故意说不会。一开说刹不住车,她揶揄白子服,说他当年在部队,肯定不在报道组,而在炊事班。
你也不相信他的这个理由,于是,好奇地追问他内心的真正原因。白子服嘿嘿一笑,不要意思地说出了一个让人喷饭的理由。他说还有什么原因,他不希望她摸别的男人的屁股。原来,有一个周末的下午,他去镇卫生院接她下班。在走廊里等候时,他看到她正在忙碌着给一个中年男子打针。从侧面望过去,他看到那个中年男人,在秋水的手指揉他屁股的同时,露出一脸舒服的表情。他看不下去,当即一瘸一拐地冲上去,拉着她的手说,这工作不干了。秋水拧不过他,第二天真的再没去上班。
白子服的性格就是那样,直率中带点儿霸道,按秋水经常评价的话说,他就是一个猛子,蛮人,一根直肠子通到底。当然,他绝不是不讲道理,只是办事风格干脆利落,直指事物的核心。他在处理村里的某些事务中,通常就是如此。
某个清晨,村里一个年过八十的老人,一手拄着拐棍,一手翻着下垂得遮住眼睛的眼皮,颤巍巍地找到白子服,向他哭诉说她的儿子不给她挑水喝。她说家里水缸几天前就没水了,几次叫儿子挑水,他就是推脱着不挑。白子服拉着她的手,安慰说这事一定帮她好好解决,保证他以后再不敢那样。
找到她的儿子时,他正在开心地打着牌,有说有笑,完全没有注意到白子服和他的母亲站在了他的身后。她的儿子,当然也不年轻,满头白发,一副苍老的模样。白子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牌,说叔,我们谈谈。白子服说明来意,他不以为然地反问,你看我都这么老了,我给她挑水,谁给我挑水?
一听这话,围观的村人们,一片哗然。他们都盯着白子服,看他怎么处理。很显然,白子服被他的话激怒了,只是一时气结,想要说的话,卡在了嘴边。停顿了一下,他狠狠地一把甩掉手中的牌,指着旁边的老人说,她是不是你的妈?你老,你有她老?老人的儿子自知理亏,一时喏喏着说不出话来,估计也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么重的话。白子服接着说,你不挑水也可以,等你老到没有力气时,我保证把这事儿告诉你的儿子女儿,让他们一滴水也不给你挑,渴死你。
原来,老人的儿子,跟她分开后,就没有照顾她的习惯。以前,挑水担柴这样的重活,不是她的孙子或孙女去做,就是他的老婆去做。随着他的儿子女儿一个个外出打工,他的老婆也因为婆媳关系闹翻而不去照顾,她成了一个儿孙满堂,却没人照顾的孤独老人。他很懒,又沉迷打牌,每次母亲找到他时,他不是说没空,就是骂骂咧咧地说一堆难听而恶毒的话,很多村里人反映说,他曾当面骂她老不死的,怎么不快点去死,等等。他的淡漠无情,仿佛她不是她的母亲,而是带给他无尽负担的某个陌生人。
无助的老人,只能找村里的领导干部,出来主持公道。在白子服措辞强硬,声色俱厉的训斥下,他终于服软,不仅答应挑水,而且签字写保证书,说保证以后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母亲。在村人们的集体监督下,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在公众场合,说一些那样抱怨他母亲的愚蠢话。
处理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小事,白子服很快驾轻就熟。但他的村长履历中,有一个非常凶险的经历,更值得说一说。简单地讲,就是他在一次谈判的过程中,差点儿控制不了,发生群体械斗事件的局面。
那是某一年的夏天,天旱得厉害,邓家铺子接连几个月,都没有下过一滴雨。正值稻花开放的季节,水渠、水坝、小溪,^部卩断流,稻田里到处张开着血盆大口一样的深深的裂缝。有条件的人家,每天发动着抽水机,抽着地下水来灌溉自家的稻田。而那些离水源地偏远的稻田,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禾苗,由绿转黄,直至干枯。
一场因为争水而引发的人命血案,就在某个闷热无风的中午,猝然上演。事情的经过非常简单,就是一个叫邓大春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叫张彩梅的中年妇女,为了争论谁先多抽一个小时的水,互不相让而导致了一场一发不可收拾的争吵。在争吵的过程中,先是各种街骂,相互问候对方的祖先、父母,然后过渡到相互诋毁对方的人格尊严,比如邓大春骂张彩梅是婊子、千人骑万人跨,而张彩梅则骂邓大春是野女人拉出来的一坨屎,是没鸡巴的太监,一世**没用男人,之类等等。在骂街这一方面,女人似乎有先天的优势。从对骂的形势来看,很明显,牙尖嘴利且声音高亢尖细的张彩梅,一直占据着上风,她嘴巴像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哒地喷射着各种恶毒的语言。在气势上,一直受到压制的邓大春,气不过,也许是气疯了头,他突然一把脱掉裤子,然后掏出自己的**,一边套弄一边对张彩梅说他哪里**,要不然来试试。他的行为,像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一瞬间就夷平了对方的坚固堡垒。顿时,张彩梅哑了火。
白子服听说后赶来现场时,正看见邓大春光着屁股的无耻丑样。他一声断喝,骂道你是个畜生啊,还要不要做人?惊醒过来且羞愤难当的张彩梅,冲开混乱的人群中,惨白着脸受辱般地掩面离去。
当着众人的面,白子服把邓大春臭骂了一顿,并让他必须去给张彩梅道歉。那天,白子服像一头发怒的雄狮,他骂完邓大春,又对围观的村人们一通怒吼。他骂他们冷血无情,只知道看热闹,早点把他们俩拉扯开,不就是不会发生这么丢人现眼的争吵了。
更大的事情,还在后面。那天晚上,一时想不通的张彩梅,在邓大春家的茅房里,喝了满满一大瓶农药,当场死在了里面。随后不久,尿急的邓大春,发现张彩梅歪在自家的茅房里,扭曲的五官,痛苦的表情,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刺鼻的农药味。他吓得腿脚发软,当场坐在了地上,尿了自己一身。
张彩梅娘家的人,听说了这件事,立刻组织了两卡车拿着家伙的青壮年男人,凶神恶煞地连夜赶来邓家铺子讨说法。
车子打着刺眼的远光灯,一开到邓家铺子村外的马路上,邓大春顿时吓怕了胆,无头苍蝇一样地跑来,找白子服去帮忙应对。张彩梅的娘家人,在找不到邓大春人影的情况下,撒气似的把他家砸了个稀巴烂。
在一片狼藉中,白子服瘸着脚走了过去。他先是有礼有节地介绍了一番自己,在表示同样痛心的情况下,说非常理解他们的愤怒的心情,然后招呼张彩梅娘家的领头人,去另外清静的房间里商谈解决方案。与此同时,他安排几个人迅速买来当时最好的烟,一人一包地分发给张彩梅同来的娘家人,又吩咐秋水一干女人端茶倒水,搬出凳子椅子,热情地招呼他们落座,同他们闲聊,以安抚他们火山一样即将喷发的情绪。
谈判异常艰难,几次差点儿谈崩。张彩梅的娘家人,提出了许多不合理的要求,其中的一条是,要求邓大春像儿子一样地端着张彩梅的灵牌,给她送葬。在乡村的丧葬风俗里,成年男人给比自己年纪还小的人端灵牌,是最最屈辱的一件事情,谁那么做了,等于一辈子再也无法抬头做人。那样的条件,堪比丧权辱国,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
几轮谈判之后,最终,在白子服一番软中带硬的话语中,他们达成了一致的解决方案。他说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愿意看到。人死不能复生,现在只能商讨怎么处理张彩梅的后事,其他一切气头上或者违反法律的事情,尽量不要去做,以免造成更大的无法收场的局面。他说他们应该在合理合法的情况下,来商谈这件事情,要不,只能交由派出所处理。说完,他有意无意地向对方透露,派出所里一个他带枪的战友,正在赶来邓家铺子的路上。
张彩梅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那时的乡村丧葬风俗里,出殡当天,必须要安排男性后人端着灵牌,在前面引路,那样逝去的人,才会顺利进入下一个轮回,否则永世不得安生。这也是为什么枉死的人,特别在意这一件事情的原因。张彩梅的娘家人,正是在这样一种思想的指导下,提出那样的一个不合理要求。
邓大春和张彩梅的老公邓小文,是不出五服的堂兄弟。最后一致商定,由邓大春不满十岁的儿子,充当端灵牌的人,才算圆满解决这一僵持不下问题。当然,其它一切的丧葬费用,都由邓大春承担。
其实,在那晚的谈判中,白子服还准备了第二套方案。如果他发觉实在不能控制对方的情绪,要大打出手的话,他也不怕。在此之前,他让邓大春偷偷联系了邓家铺子所有的青壮年男人,全部在小溪边集合,只等他的一声命令。
真那样的话,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