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那夜,彻骨的冰凉,完全没有一点盛夏闷热的感觉。
天上,一弯洁白的半月,悠闲地穿行在如轻纱般薄透的白云里。田野中,蛙叫虫鸣,此起彼伏,喧闹着山村的夜。稻花的清香,伴着夜风吹拂而来,让人顿生怡然之情。
但这样迷人的夏夜,对那晚的你来说,无疑最为难熬。你感觉有种彻骨的冷,不时袭向四肢百骸,深入骨髓。你勉强站立在村旁溪畔那条灰白色的石子路上,一只手无聊地撕扯着一根芦杆上的枝叶。你散乱的目光,穿过绿色的田野,黛青色的群山,最终木然地聚焦在一片苍茫的夜色里。你的身旁,披头散发的芦苇从,茂密的枝条随着凌厉的晚风,喧闹着摇动修长的身姿,飒飒作响。杂乱飞舞的芦花,一如此时你纷乱的心情。
刚刚过去的几分钟,就在你的新婚之夜,你冲动的一巴掌,扇跑了秋思。那一巴掌像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只一下,就把她扇出了你的世界之外。一切都恍如一场梦,梦起梦灭,只在一线之隔。
秋思初中毕业,并答应和你结婚,你做梦都没有想到。你不知道秋水用了什么方法,让她改变主意,并做出那样的决定。对于秋水的这个安排,你没有任何异议。甚至作为受益者,在听到秋水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时,你高兴得心狂跳,喜不自禁,只是心底不由自主地会升起一丝莫名的担忧和不安,就像突然而来的幸福,往往都让人感觉虚幻,无从把握。你知道,身份以及情感的转变,是横亘在你和秋思之间,一道很深的鸿沟,需要你们携手去跨越。在这方面,你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也做好了迎接挑战的心理准备。
在此之前,秋思一直憧憬着去南方城市打工,并闹着秋水早点给她办好身份证。对于她的催促,秋水答应得很爽快,说正在办。但秋水一再重申,说她必须先拿到初中毕业证,要不一切免谈。
秋思一门心思想要走出邓家铺子,走向山外的世界,你非常理解。你一度也产生过那样的念头,毕竟好男儿志在四方,小小的邓家铺子,实在只是一个井口那么大的一片天。在所有人的面前,秋思毫不掩饰自己对那些从外面打工回来的人的羡慕。她羡慕他们五光十色的生活经历,羡慕他们改变腔调的说话声音,羡慕他们谈论她不知道的各种新奇的事物,尤其羡慕他们新潮的穿着打扮。每年春节,在一堆从外面赶回来过年的光鲜靓丽的姐妹面前,她恨不得一把撕掉那些宽大丑陋的校服。外面世界的五彩斑斓,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嗤着她内心深处的各种美好想象。
在秋水的安排和陪同下,你和秋思,像两个提线木偶一样地,很快完成了以下两个动作,拍结婚照,登记结婚。拿到那个红色的结婚本,你长吁了一口气,先前的担心和不安,瞬间化为了乌有。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步,余下的事情,在你看来,似乎都不成问题。你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所有的过程中,秋思一直低垂着头,双手害羞地揉搓着衣角,一副手足无措,又低眉顺眼的的神情。毫无疑问,对婚姻,你们都缺乏应有的了解。从婚姻登记处出来时,她盯着结婚本上她的年龄,不可置信地质问秋水,怎么她的年龄大了三岁?秋水狡黯一笑,一脸不自然地说,不改大一点怎么登记得了?秋思赌气似的把结婚本一把甩在秋水的身上,狠狠地骂了一句,骗子。看着别扭尴尬的她们俩,你心中的那种熟悉的不安感觉,又涌了上来,并且越聚越多,最终缠绕成一个蚕茧一样的死结。
很多年以后,在南方城市里一个逼仄的出租屋里,你跟秋思的一次夜谈,才明白她当时的心态。她说她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进入婚姻登记所的。她以为以她当时的年龄,是结不了婚的。她等着工作人员跟她说,年龄不够无法登记的话。哪知一路顺利地拿到了结婚证,她一点儿没有想到秋水,会在她的年龄上大做文章。她笑着承认说,她的那点小心思,怎么也斗不过社会经验那么丰富的秋水。当时,她之所以听从秋水的话,是因为她想先骗到身份证再说。
你和秋思的婚宴,在秋水随后的安排下,马不停蹄地举办了。似乎为了向所有人宣布她的喜悦,秋水在挑好日子不久后,开始广派喜帖,该派的派,不该派的她也派。她在喜帖中,一并强调不收礼,说人到礼到。在邓家铺子,你家的亲戚没几个,更多的是乡邻和朋友。爱面子的秋水,她不能落人口实,让人说她借机敛财。
为了以示隆重,秋水说你们的婚宴,必须按照本地的乡村礼俗,好好地办一场。又因为你和秋思是兄妹,娘家婆家是一家,没有办法迎合迎亲的礼俗。于是,秋水把以前尹苏住的院子打扫一新,让秋思过去住几天,并安排村里的几个同龄姑娘陪着她。等到婚礼的当天,你放着鞭炮去迎娶她。
一切都很顺利,秋思一点儿没有表现出此前那么大的逆反心理,她似乎接受了你们已经结婚的事实。毕竟,在村人们的眼中,打扮一新的你,是如此出众的新郎,跟她完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天,你穿着从镇上最出色的裁缝那里,定制的藏蓝色西装,打着鲜红的领带,头发全部往后梳,抹着厚厚的发胶,整个人看起来,堪比港台电视剧里走出来的翩翩绅士。穿着大红新娘服的秋思,落落大方地跟在你的身旁,按照乡村礼俗给秋先、白子服,以及秋水三人磕头,向前来参加婚宴的人们敬酒,并微笑着 致谢。
即使在婚宴的最后流程一闹洞房,她也是全程配合,一脸堆笑着满足村人们的各种刁钻要求,比如和你抱在一起吃苹果,相互搂着跨过一条狭窄的过道,等等。她甚至大胆地在一片弥漫着呛人的烟雾中,主动亲了你一口。所有的一切,似乎有理由让你相信,她已经转变身份,做好了做你妻子的准备。
等所有人撤离,只剩下来你们俩时,她才开始流露出羞涩和不安的神情。她缓步走至窗前,推开窗户,深呼了一口气,并用手不停在鼻翼前扇动,驱赶着室内污浊的空气。站立了一会儿,忽然,她捂着嘴对你说她难受想呕吐,要去一趟厕所。说完,她推开门,脚步匆忙地往厕所的方向跑去。不多久,窗外的不远处,传来她阵阵的呕吐之声。
婚宴的过程中,她其实没喝几杯酒,所有向她敬的酒,都被你挡了下来。你的想法是,宁愿自己大醉一场,也不能让她经受醉酒的痛苦。你不知道她的酒量如何,你自认为她从未有过喝酒的经历。她跑去呕吐,你的心里反而升起一丝甜甜的喜悦,至少证明此前的挡酒行为是正确的。要不,以她这样的酒量,一顿喝下了,岂不是要醉倒当场。
经过一夜不停的折腾,歇下来,你才发觉你也有点醉了。你的脑袋,撕裂般疼痛,仿佛随时可能炸裂开来。在床前坐了一会儿,回想这如梦似幻的一天,你的心里,泛起丝丝柔情。你费力地摇了一下沉重的脑袋,踉跄着走出门外。
此时,月朗星稀,邓家铺子所有的房屋,稻田,树木,群山,在月光中清晰可见。清朗的晚风迎面吹来,吹走你满身的酒气,昏沉混沌的意识,似乎也一瞬间清醒了许多。你抬眼张望,目光越过青绿的菜园,穿过枝繁叶茂的梅树,扫过山前疯长的杂草,寻找着秋思的身影。她的久久不回,让你心生思念。对,唯有思念一词,方可表达你此时的心情,其它诸如担忧、担心一类的词,都不准确。
一处远离新房的阴暗树荫下,秋思如水蛭一样吸附在一个高大男子怀里的背影,让你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些不好的联想,迅疾而来,如潮水般吞嗤着你的理智。接着,气血上涌,你做出了一系列不受大脑控制的事情。那个高大的男子,在你咆哮般的怒吼下,吓得慌不择路地逃逸而去。秋思转身的瞬间,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后,她很快平静下来,并试图着跟你解释。一种背叛带所带来的强烈受辱感觉,让你完全听不到她的话,你只相信眼前看到的事实。
你冲动地扇了秋思一巴掌,是因为她不仅护着他,还说出了一句让你倍感震惊的话。你至今依然记得她说话时的语气语调,用一个句子形容,那就是平静如水。但在你听来,却如平地响起的一个炸雷,直接炸掉了你本就不够清醒的理智。她说她之所以呕吐,是因为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呕吐是妊娠反应,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喝醉酒。
秋思在受了你的巴掌后,显然懵了,她想不到你会下手这么重。只是一瞬间,她调整好摇晃的身形,顾不得擦掉嘴角溢出的一丝鲜血,掉转头,一把推开挡在她面前的你,夺路飞奔。她跨过小溪的青石板,穿过邓家铺子的小街,走过溪畔的灰白色的石子小路,走上绕村而过的宽阔马路,一路以奔跑的姿势,跑向山外的世界,直至孤单的背影,一点一点地融入在一片苍茫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