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如果说电影是男性的阳刚的,那么电视,一定是女性的阴柔的。如果说白远航是一个铁杆电影迷,那么秋思绝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电视迷。人们满世界追逐电影的热乎劲儿,刚刚有点退烧,电视机又带着诱人的光环,翩跹而至。

邓家铺子里,最先拥有电视机的人,是村长邓正午。某一天傍晚,他兴冲冲地从屋内抱出一个旧旧的块头不大,却异常沉重的铁盒子。他指着它对赶来围观的众人说,这个铁疙瘩叫电视机。见众人露出迷惑的眼神,他神秘兮兮说,电视机可是一个好东西,这里面会出来各种画面,还有声音。见众人还是不懂,他比喻说就是一个比例缩小的电影放映机。众人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表示听明白了,但还是有人拍了拍电视机的机身,疑惑地问,真能放出电影?

邓正午对着那人狠狠地翻了一下白眼,潜台词似乎在说他怎么可以对他的话表示怀疑。他提高嗓音说他说了好多好听的话,他的一个城里亲戚才不得已把这台旧的电视机送给了他,怎么可能有错?在众人的注目下,邓正午抱出一堆长长短短的电线,爬高走低地一通忙活。他首先把一个叫天线的东西,高高地挂在堂屋前的一棵梨树上,然后牵着一根白白的线,插在电视机屁股后面的某个插孔里,再旋开电视机开关,电视屏幕上就真的出现了布满雪花点的人影,以及混杂不清的说话声。

那时,没几个电视台,有也没法收到,你们村只能勉强收到县里电视转播站,播放的电视剧,而且还很容易受到外部环境的影响,比如接收天线稍微错开一点点位置,电视屏幕就满屏雪花点。为了以示公平,每当电视接收状况不好时,那些去邓正午家看电视的村人们,就用猜拳或者轮流的方式,爬上屋外高高的梨树,用力转动天线来调整位置,以达到最佳的电视画面。通常,有人爬上树,好不容易调整到最佳状态,一滑下树,电视画面又满屏雪花点,于是又爬上去,重新摆弄。如此反复几次,村人们看电视的高涨兴趣,常常在来来回回的折腾中,消磨殆尽。只有那几个忠实拥趸,哪怕雪花点中只能见到闪烁的图像,也要不厌其烦地蹲守在电视机前,舍不得离开,秋思即是其中之一。有几次轮到秋思爬树,电视机同样出现了那种反复的情况,于是,她一个人干脆坐在树上,手握着支撑电视天线的木杆,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同一姿势,为树下屋内看电视的人服务。即便只能听到电视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音,她也愿意,并心生欢喜。

很长一段时间,每到夜晚,电视机一打开,邓正午家就人满为患。刚开始,他宝贝一样地把电视机放在自己的卧室里,吝啬地舍不得和人分享。慢慢地,有人探头探脑地去他家闲聊,赖着不走。他的老婆热情,忙不迭地搬出凳子椅子,待客一样地接待他们。后来人渐渐多了起来,但是他们俩口子,仍然可以悠闲地或躺或坐地在**看,其他人则只能坐在床周围的凳子椅子上,或者双手拢袖于胸前,站着看。再后来,人多到差点儿挤爆他家的屋子,有人嬉笑着毫不避讳地溜进他的被窝,有人坐在床的栏杆上,手攀着床顶的横梁控制重心,还有人盘膝坐在他家装满稻谷的柜子上,总之一切能看到狭窄的电视机屏幕的角落,都或站或坐地塞满了人。直到他家的床终于不堪重负,压断了两端的栏杆差点儿砸中**的人,并且他们俩口子的生活作息完全被扰乱,他才不得不考虑把电视机,挪到别的地方去。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建议下,邓正午家的电视机,很快沦为公共财产,他们俩口子,还得耐着性子做长时间的服务工作,搭上好多的茶水和笑脸。每天,天一擦黑,忙完农活的村人们,开始陆续向他家集中。先到的人中,有人负责催促白子服发电,有人则热情地跑去抬电视机,搬桌子摆凳子,很快就在邓正午家堂屋前的宽阔空地上,弄出一个开放式的观看场地。那场景那气势,堪比过去的一场小型打渔鼓。遇到下雨天,一群人又转移场地,挤满邓正午家的堂屋。

秋思对电视的沉迷,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基本天天去,刮风下雨都很少间断。每天一放学,她匆匆地应付着写完家庭作业,几口扒拉掉碗里的饭菜,然后蹦跳着,三步并作两步走地赶去邓正午家的门前,以抢占最有利的前排位置。电视节目一开始,她的眼睛很少离开过电视屏幕,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镜头。每天晚上,只有看到电视屏幕上出现“再见”两个字,剩下一片雪花点和“咝咝咝咝”的电流声,秋思才会恋恋不舍地回家。

那时的电视剧,以港澳台时装剧或古装武侠剧为多,比如《难兄难弟》、《上海滩》、《绝代双骄》、《新白娘子传奇》等,电视剧里女明星漂亮时尚的装扮,精致的妆容,以及纠结复杂的情感经历,最容易引起女人们的和共鸣。她们也慢慢地开始模仿港台明星们的衣着打扮,说话的语气语调,以及行为方式等。

最好笑的是,乡村里的大部分女人,听不懂普通话也看不懂字幕,于是秋思和村另外几个女孩,就成了御用翻译员,轮流在一旁为她们听不懂的台词,做村言俚语的转换。有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代替,她们还会在一起大声商讨,甚至面红耳赤地争论不休。当然,她们在一起讨论得最多的还是里面的男女之情。他们羡慕电视剧男女主角的生活方式,并憧憬着自己哪一天也能过上那样的生活。

也不知具体过了多久,各个乡镇里开始有了电视转播站,可以收看的电视频道,更加多了起来。尝到看电视好处的村人们,纷纷加入购买电视机的行列,于是,邓正午家门前不再有从前人影憧憧的观影盛况,村人们被自然地分流了开来。因为兴趣点的不同,选择的余地大了,人们自然而然地形成不同的小团体,比如秋思肯定不愿意和一个满嘴口臭的抽烟大叔坐在一起,她更喜欢和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讨论她们感兴趣的话题。

电视的受众越来越多,直接导致了另一个风尚的兴起一点播电视剧。具体价码如何,你不得而知,也懒得去了解,只知道从此后,你们被邀请出去打渔鼓的机会,更加少而又少。为了服务好顾客,在点播的电视剧播放之前,镇里电视转播站的工作人员,会念一段长长的贺词,并在电视屏幕上用蓝底白字显示出来,比如某某的儿子考上大学,某某大寿,然后就是一长串亲朋好友的名字。考上大学的人,或是某某大寿,往往不是重点,人们更关注那个念贺词的人。他浓重的乡土口音,念错后又重念的口误,撕扯得支离破碎的断句,反而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料。尤其是秋思,以及她的小姐妹们,时常被电视里那个不专业的播音员,逗笑得差点儿喘不过气来。

你家应该是邓家铺子最晚拥有电视机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大家长式的秋水,排斥一切新的娱乐方式,包括电影、电视,以及流行音乐。当然,你和白子服秋先,对于她的决定,也是支持的。不可否认,你们对那些新鲜事物的出现,表示过一段时间的兴趣,但很快就不以为然,进而呲之以鼻。相比电影电视剧,你还是喜欢传统的打渔鼓,没事唱上或拉上一小段,身心更加舒畅飞扬。二是因为秋水说要督促秋思和白远航,不能让他们沉迷在学习以外的任何事情。但秋思痴迷电视剧,以及学习上的自由放任和不思进取,让她失望透顶。她苦口婆心地跟秋思讲事实、摆道理,说明读书的重要性。但秋水的话,对秋思不起任何作用,她该去看电视,还是去。有时,她甚至一晚上都不归家,累了就跟她小姐妹们拥挤着,住在看电视人的家里,第二天又结伴直接去上学。对于秋水的担心,她表现得不以为然,她淡然地说该认得的字她全部都认识,更高一点的要求,她没法做到。她说等她混完三年初中,拿到身份证,她就外出打工,保证不给家里添乱。

秋水拿她没有一点办法,唯有把希望,寄托在白远航的身上。按她的话说,她要全力以赴地培养他,让他走出邓家铺子,只要他能行,哪怕砸锅卖铁也在所不惜。何况白远航的学习成绩尚算不错,这更增添了她的信心和希望。

顺便插叙一下,这个时间段里的秋思,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她正在上初三,早已不是过去豆芽菜般的模样,人出落得身材高挑,俊俏水灵。可能早熟的缘故,她的身体凹凸有致,看起来比邓家铺子所有的同龄姑娘,都要漂亮妩媚。只是,她的性格还是没有多少改变,仍然喜欢独处,一副孤独惆怅的模样。充满少女心事儿的秋思,你更加猜不透,捉摸不着。她的身体里似乎住着两个她,一个孤独寂寞的她,一个开朗明媚的她,而电视则是她的切换开关。只有在电视剧的媒介下,她才会自然地展露另一个她一你通常见不到的那个她。也许,从那时起,兴趣不同导致价值观的差异,已经使得你们走向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就像两条交叉后又分开的铁轨,再难重合在一起。

内心里,你希望她和你,能像她和白远航那样有说有笑,不说无话不谈,至少不要有这么大的膈膜。但没有办法,你找不到合适的方式跟她沟通。敏感细腻的你们,像两个刺猬,稍微一触碰,就各自缩成一团,相互保持着某个安全距离。加上内心隐藏的那个秘密,你在她的面前,没有任何底气,常常莫名心虚。

对你这个哥哥,她偶尔也有亲昵的时候,但更多是尊敬有加。她的某些刻意的举止,不自然的神情,时常让你有种故意疏远的错觉,仿佛你们之间隔着一道深深鸿沟。你知道,她之所以有意无意地避开你,是因为少女的羞涩,让她害怕面对村人们说你们是一对,是两口子的玩笑话。

这样的玩笑话,你们自小就听到,因为秋水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隐瞒她的身世。从懂事起,她就知道自己是捡来的这一事实。小时候,她不懂两口子所代表的意思,听见那样的玩笑话,只是一脸懵懂地走开。日渐长大,她会满脸羞红,像一只被猎人击中的小羚羊,慌不择路地奔逃。而你的心态,跟她恰恰相反,小时候,你会恼怒地反唇相讥,仿佛受到莫大的侮辱,长大后,你反而渴望听到那样的玩笑话。你希望,在村人们不知不觉的调笑中,撮合下,你们的情感,产生质变,瞬间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