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一块宽大的白色电影幕布,霸道地挂上邓家铺子的戏台,是在庆祝李泽权考上市里重点师专的那一夜。经过几年的不懈努力,他终于跳出农门,考上了理想的学校。美好的生活,似乎就在看得见的前方不远处,向他招手示意。
你退学后,王铁军不久后也放弃了学业,跟着他的父亲王大华修习“神佛拳”,唯剩李泽权仍在坚持着父母的期望。忙于各自的人生目标,你们三个曾经的死党,渐渐变得疏于来往。你和李泽权还好,经常碰面聊天,交流各自的近况。而王铁军则个性大变,变得神秘起来,他跟你们没有多少话聊,即使在“街上”迎面见到,也是简单聊几句后,笑一笑又匆匆离开。他整个人也一扫曾经的“青鼻涕”形象,变得体格健壮,衣着得体,翩然出尘。你经常看着他和他的父亲,以及他父亲那些徒子徒孙们,浩浩****地穿村而过,慢慢走向远处,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李泽权考上师专,他的父母的最为高兴。平时老实巴交的他们,终于挺直了腰杆,跟人聊天时不再不敢提出自己的观点,说话的声音也比以前更见响亮。最直观的改变是,他们家出出进进的人更多、更频繁,久不走动的亲友,也开始热络起来,一个个拉着他父母的手,
大声说笑,一副亲热到不行的表情。
在亲友们的强烈要求下,李泽权考上师专的庆祝活动,持续了两个夜晚,一夜打渔鼓,一夜放电影。本来他们商定放两个夜晚的电影,但李泽权不同意,坚持要打一夜渔鼓,于是只好折中,两个娱乐项目轮流执行。
很显然,前一夜的放电影,更加受到村人们的喜爱和欢迎。第二个夜晚,你登场打渔鼓时,仍然可以清晰看到台下的一些小孩子,正在连比带划地热烈交流着武侠电影《侠女十三妹》里的打斗动作。平心而论,比之打渔鼓需要通过想象力,来理¥唱词所呈现的剧本空间,电影画面则更加丰富直观,剧情更加连贯流畅。你不得不沮丧地承认,电影的确是一种比打渔鼓更加先进的视听享受。
这估计也是为什么电影一进入邓家铺子,所有人集体转向,都投奔到看电影行列的重要原因,其中包括白远航。对于电影的喜爱,绝对可以用痴迷这样一个词,来形容他。那时,乡村里放的电影多为武侠片或战争片,这些都是他的最爱。电影里的武侠世界,战争场面,打斗动作,侠客的行为方式,杀日本鬼子的英雄形象,无一不令他着迷神往。村里或是周边村里,只要听说有电影放,他每场必去,不管多远多晚。
强大的好奇心,让他形成了一个不好的观影习惯。那就是不管观众多么拥挤,他都要从人堆里挪到放映机的旁边,睁起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看放映员的每一个放映步骤。他的举动,每次都惹得放电影的大叔,心情烦躁,不得不一把推开他,然后才能继续完成放映操作。他和他的小伙伴们,如若遇到不喜欢的电影情节或是看第二遍的电影,他们就开始轮流做一个恶作剧,用手挡住放映机的光源,或者双手交叉,通过光影在幕布上投射出各种图案,使得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村人们,恼怒地发出阵阵咒骂。看着村人们愤怒的表情,他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个个像得胜将军那样,趾高气扬地闪开,或是嬉皮笑脸地逃走。混得熟了,放电影的大叔忍不住要走开一下或是上个洗手间什么的,白远航还能帮他看守一会儿放映机,甚至有时还能轻松地帮忙换上另一盘电影胶片,俨然他的一个小助手。
后来,因为痴迷看电影,影响了正常的学习,秋水禁止他晚上出去看电影,甚至把他关在房间里,但他每次都能找到各种理由和办法,出现在放电影的现场。秋水拿他没有办法,加上多少有些溺爱,也就放松了对他的管教。
乡村里放电影,多在晚上以及户外。在白天,像电影院那样室内放映,你记得只在追电影看最巅峰的那几年春节里出现过,且每年只持续十五天,从初一到十五。那几年后,人们看电影的热潮,也渐次退去。确切地说,那样的简陋场地称不上电影院,跟现在的豪华影院更是无法比拟。只是你找不到更准确的词语,来称呼当时的放映场地,姑且用电影院来指代一下吧。你不知道那时电影院的组织方和受益方是谁,只知道它在乡政府旁边一个张氏祠堂里,十里八乡的年轻人都往那里赶去,像赶赴一个热闹的街市。一到春节,张氏祠堂就被封闭着围了起来,只留一个狭窄的入口,门外有买票的窗口且多人把守,每一个可能的漏洞,都有人站岗放哨,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白远航当然不愿意放过这样连续看电影的好机会。为了解决不在春节期间找秋水要钱,他知道那是一件费劲儿的事情,于是平时里,他就非常用心地积攒零花钱,比如秋水或白子服叫他跑一下腿买个盐或是打煤油之类的,他就涎着脸说要跑腿费。秋先耳根子更软,白远航随便跟他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能骗来一点零花钱。其实,你也不例外,好几次主动给他钱而不自知。小小年纪的他,不仅有超常的说服力,而且好像能看透每个人的心理。拿到零花钱后,他很有心计地藏在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隐秘之地。每到春节,他拿出所有的零花钱,向你炫耀,一脸得意的样子。你常常惊讶他一年下来,怎么会积攒那么多钱。按当时的电影票价,那些钱看完十五天的所有场次,还足足有余。
某年春节的某一天,白远航和秋思,脑袋碰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商量着,说要一起去看电影。说到激动处,他豪爽地一挥手,说要请她的客,只要她去就行,一切费用他全包了。他说话的语气语调,像极一个行走江湖多年的侠客,颇有老大哥的风范。你看见他们商量了一会儿后,又鬼鬼祟祟地溜进秋水的房间,然后出来时每个口袋都鼓囊囊地装满零食,里面有瓜子、花生、麻糖等。秋水特意私藏起来的待客之物,差不多被他们扫**一空。见到你,他镇定地拍了拍衣服口袋,说这些是他们俩的午餐。
有一天,无意中听到他和一个小伙伴的聊天,你才知道,原来他之所以带那么多吃的在身上,是为了逃票。张氏祠堂,里面很宽敞,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几步就进入到一个大大的封顶四合院里。院内的采光,主要通过屋顶的透明玻璃来完成。院内虽然看似亮堂,但是还是给人昏暗压抑,不透气的憋闷感受。春节期间,工作人员用黑色的纸遮住透明玻璃,院内立马变得漆黑一片,再摆上一屋子简易的长凳短凳,挂上一块幕布,一个能容纳几百人的电影院就新鲜出炉。这样一个看似浑然一体,毫无漏洞的封闭电影院,却被白远航他们几个钻了空子。当然,他们必须买一张票进去,要不没有办法逃下午以及晚上的票。
鬼精鬼精的他们,在第一次进入电影院时,四处梭巡的目光就发现四合院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狭小的三角形夹层,几块横贯两侧墙壁的木板上,堆放着两副阴森森的棺材。可能放的时间太长,棺材上布满厚厚的灰尘,狭窄的空间里结满大大小小的蜘蛛网。发现这个秘密之地后,他们开始商量着逃票。当一场电影放完,工作人员拉灯清场时,他们几个立刻偷偷地爬进棺材里,坐等下一场电影的开始,完全忘了那是多么瘆人的一个地方。
等看完当天的电影,晚上出来时,白远航发现他们每个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走路都抬不起脚。但没有办法,他们必须走几公里路,回到家才有饭吃。至于回到家能不能吃到饭,还得看他们的父母是否预留了饭,否则要一直饿到第二天早上。通常,有几个狠心的父母,嫌他们一天到晚不归家,于是故意把饭菜吃个精光,并把家里所有的零食都锁起来,然后早早地上床睡觉,以此来惩戒他们,让他们长点记性。有了第一次饿肚子的经验后,他们知道必须多带点东西去吃,才能熬过漫长的一天。
有一天下午,白远航几个人坐在棺材里,边吃瓜子边聊天。可能窸窸窣窣的声音太大,引起了某个工作人员的注意,他打着手电筒往夹层里照了照,颤抖着嗓子问,谁。他知道那里有两副棺材,但没想到会有人躲在里面。听到声音,他的第一反应是产生某些不好的联想。他犹豫着壮着胆子快速地照了一下,什么也没看到,更加证实了心中的想法。于是,他赶紧掉转头,逃也似的跑了出去,碰倒一大片长凳短凳。除了这一次的有惊无险外,白远航他们几个,每天只买一张票,看完了几十场电影。这是他多年后,引以为豪的往事。
面对电影这样一种艺术形式,你的心情复杂而矛盾,抗拒中带有部分接纳。你知道它是一个威胁,但又忍不住被电影里精彩的情节,丰富的画面,以及激烈的打斗场面所吸引。让你倍感焦灼的是,对于这样一股来势汹涌的潮流,你无法阻挡,也阻挡不了。你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自己不去看,以此来表达某种坚定的态度,同时心里默默地祈祷,希冀人们迅速厌倦看电影。后来,你的这种行为被证明是可笑的,但人有时候就是那样,面对利益受到冲击时,总会做出一些不理智且徒劳无益的行为。不过换句话说,也没有几个人,会有那么长远的眼光,能对某些事物的发展趋势,做出正确无误的判断。
为了表达坚决不同流合污,村里一有放电影的场合,你就躲在家里看书,看剧本,拉二胡,沉浸在戏曲的世界里。你知道那样不好,也多次被白远航嘲笑为老古董,但你仍在惶惶然地抱守着自己摇摇欲坠的信念。
你的人生,仿佛一下失去了目标,前路一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