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再次听到邓川这个名字,是在邻村的一个葬礼上。尽管过去了好几年,当你听到这个名字时,那个曾经刻印在脑海里的黑影,以及他独特的嗓音,还是不由自主地从你的记忆深处浮现了出来。毫无疑问,你对他没有好感,甚至敌视。无数次回想起那个诡异的夜晚,邓川暧昧不清的说话和行为,让你无限反感。同时,直觉告诉你,他和秋水之间肯定有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往。你年纪虽小,但对情感的理解,往往直抵核心。
顺便说一下,你之所以出现在邻村的葬礼上,是因为秋先想要锻炼你,让你了解一下打渔鼓这个行业的艰辛,让你看清社会现实。读初二时的某一天,放学回家,你突然在众人的面前把书包一甩,淡然地说你再也不去上学了。从第二天起,你果真再没去过学校。那时,你正处在叛逆的年龄阶段,心中充斥着太多自以为成熟实则幼稚无比的想法。你读书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坏,认真的话,成绩排名会蹭蹭地往上蹿,一松懈,则直线下滑。李泽权,王铁军和你,从小学一直玩到中学,始终形影不离,就连上厕所,都要排成一排地站在一起。在你们仨的心目中,只有在一起度过的日子,才有存在持续的意义。你们仨坚信,你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有一天,无甚可玩,你们仨排成一排站在臭烘烘的尿槽前,拿着各自的下体,无聊地比赛谁尿得远。正尿得高兴,你们的班主任老师吴丹青,佝偻着背走了进来。看着你们放浪形骸的青春模样,他混浊的眼眸里,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你们仨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匆匆收拾一番,立刻作鸟兽散。逃出厕所,你浑身不自在,总感觉背后有一束目光在追随你,像火一样灼烧。
一连好几天,背后那个牛皮糖一样黏着你的灼烧感觉,如影随形,在教室里、操场上、走廊间,甚至校园里的任何角落。你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臆想症,但一放学,离开教室走出校园,那个奇怪的感觉,顿时消弭于无形。
那天中午,学校集体午休。你像只八爪鱼一样,趴在课桌上睡得昏昏沉沉。吴丹青走过来,轻声地叫醒你,并让你去一趟他的办公室。你迷迷糊糊地虚着脚,跟在他的身后。那种让你浑身不自在的灼烧感,又升腾而来,带动你的心跳也加速了不少。吴丹青的办公室,光线昏暗空气混浊,厚厚的黑色窗帘阻挡着室外灿烂的阳光,一小束光倔犟地挤过墙壁的缝隙,投射进来,散发出鬼影般的昏黄。他轻飘飘地坐进办公桌前一把破旧泛黄的藤椅里,四肢自然摊开,头不堪重负地往后仰,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块脱完水风干了的牛皮。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一声拉风箱似的咳嗽,牵起身体一阵剧烈的起伏。他伸出布满绳索般青筋的手,指着不远处的一把歪歪扭扭的竹椅让你坐。
你不知道他叫你去办公室的目的,也不敢询问。于是只好一脸茫然地坐着,你努力让自己的神志从昏睡的状态里清醒过来。吴丹青似乎也没有打算直奔主题,而是绕开学习,绕开一个老师应有的威严,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无关宏旨的话。他闪烁其词的话语,神情惴惴的模样,让你有种说不出的烦躁。何况,呆的时间长了,房内散发出的一股混杂着药味和其它说不清味道的气味,让你胃酸翻涌,你恨不得立刻逃离他的办公室。
当然,如果那时的你,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有如今这么理性的话,你一定能理解吴丹青当时的心情,也会满足他提出的一个现在看来完全不算过分的要求。他那难以启齿的要求,其实就是让你给他提供一壶尿。他生病了,且病得不轻,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也许是病急乱投医吧,他听人说用童子尿做药引可以治好他的病。那天,你们仨在厕所比赛尿尿,他看你尿得又高又远,于是萌生了找你要童子尿的想法。也许是怕被拒绝,或是怕惊吓到你,他一直不敢找你提出那样的要求,所以好几天犹疑着、猜度着、纠结着。很显然,他对你冲动的性格是有所了解的。当他终于期期艾艾地说出口,并把一个白色盆子递给你时,你涨红着脸受辱般地一脚踢开它,然后气鼓鼓地推开门扬长而出。你并不讨厌吴丹青。他上的语文课,你甚至颇为喜欢。也许是那个如影随形的灼烧感,以及那天中午屋内充满腐败气息的氛围,吓着了你,以致你做出了一个有脖常理的反应。
在你腾地一下站起来的那一刻,你受刺激的肾上腺素,激发你脑海中跳出了退学的想法。两个本不相干、平行的事件,突然诡异地互为因果。现在你已经分辨不清,究竟是先有退学的想法,然后果断地拒绝吴丹青,还是因为拒绝了吴丹青,从而产生退学的想法。叛逆期的少年,有些想法和决定,飘忽不定就如夏日午后的一场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谁也无法预测。现在看来,那个事件,可以把它定性为催化剂,或是一个分水岭。反正从那以后,你远离了校园生活。你们仨看似永恒不变的生活,也在那时土崩瓦解,各自奔向了三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人生就是那样。一个毫不相干偶然发生的事件,也许就是改变你人生方向的必然因素。
不知是反应过度,还是因为刚刚经历了吴丹青事件,邓川看向你时,那种如芒刺在背的不舒服感,又涌将上来。当时,昏黄的油灯下,他坐在一个宽大的饭桌前,手握毛笔在一张长长的白纸上写对联。一个白发稀疏,脊背弯成虾米样的耄耋老头,颤巍巍地站在他的旁边,欣赏着他写的字,并频频带头赞叹,干瘪的嘴角挂着孩童般天真的笑。邓川抬头看见秋先,连忙放下毛笔,摘掉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小跑着走过来跟他打招呼,并口称师父,态度谦恭有礼。
邓川面容清瘦,唇红齿白,刀削斧砍般的五官,精致立体,双颊和下巴上长满细密的胡须,给人儒雅和粗犷兼具,混搭般的视觉冲击。他身穿一袭浅灰色的斜襟长袍,头戴一个刺有黑白八卦图案的道士帽,神态飘逸卓尔不群。从外表看,邓川比白子服更显年轻,虽然在儒雅稳重上稍逊一筹,但胜在飘逸灵动。他跟秋先说话的声音,完全没有那晚的尖锐刺耳,反而清澈透明,如春风拂过水面,给人褽帖舒服之感。你看着他,比对着脑海里有关他的形象,发现完全不能重合,仿佛隔着重重薄纱似的的帘幕。自从得知他是邓川,你开始像一只刺猬那样,收缩起身子并张开锋利的尖刺,进入自我保护状态。你收敛起好奇的心、四处张望的神情,提起二胡,横抱在胸前,然后冷冷地站在秋先的背后。邓川伸出手向你示好,你巧妙地别过身子,头颅轻扬,视线投向苍茫的夜空。
邓川是一个灵歌师。这在乡村更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职业。它从什么开始存在,现今已无从考证。灵歌,在乡村的葬礼上,通常必不可少。它的演唱地点,主要在灵堂,如果要做一些诸如移棺、烧纸屋、打卦之类的道场,可能会在某个选定的室外。灵歌,有固定的演唱模式,旋律节奏也有一定的套路。你对此了解不多,只知道灵歌演唱的声音,真挚悲戚,字字句句泣人泪下。听老人们说,唱一场灵歌,那些刚刚逝去的灵魂,就能得到安抚,在歌声的指引下,灵魂会忘掉前世的记忆,飘向天国。要不然,它们会迷失方向,到处在人间流窜,从而无法进入下一个轮回。这对相信生命轮回的乡村人来说,是多么重要,他们害怕自己将来的灵魂,变得流离失所。所以很多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抑或平时开玩笑,他们都不忘叮嘱自己的后代,一定要唱灵歌。
乡村里,有许多关于灵歌师的传闻,说他们能上天入地,亦能帮人渡厄解困,等等。各种神乎其神的传说,更增添了灵歌师的神秘感。除了唱灵歌,邓川还会做一些丧葬礼仪的工作,如安排丧葬流程、发请柬、书写对联,等等。只要有他在,葬礼上的一切,立马变得井然有序,从不乱套。故村里一有老人去世,丧家主人一定首先想到请他来帮忙。
唱灵歌、打渔鼓,这两种演唱风格迥然不同的表演形式,很多时候会撞在同一个葬礼上,但它们并不冲突,各有其忠实拥趸。常常会看到这样的场景,秋先、白子服、秋水和你,四人在前面的戏台上打渔鼓,而邓川则一人在灵堂里唱灵歌。如果丧家主人所在的村子不够宽敞,你们的声音,还会交织在一起,就像多重唱,形成一种奇特的视听效果。
不得不赞叹邓川声音的多变,他能根据演唱的内容,变换男女声,或大气浑厚,或清丽婉转,或沉哀凄苦。最令人叫绝的是,除了固有的灵歌曲目之外,他还会现场编词编曲。当然,这需要提前做好准备。在丧家主人请他唱灵歌时,他会通过各个方面,对逝者的生平事迹做一番详细的了解,做到心中有数。唱灵歌时,他完全不用人帮忙提示,也不用写在纸上,完全靠事先打好的腹稿。铜锣、唢呐、梆子等乐器声响起,他嘴里唱出的词句,会随着节拍自然流泻,就如山中清泉,汩汩而出。他编的唱词,文采斐然,雅致有趣且协韵天成,显示出强大的传统文化功底。唱词里,他往往会把逝者夸赞一番,以表达生者对逝者的无限緬怀和追忆。每每,他一开口,就能把人带到一个情景中,似乎逝者生前的生活情景立刻变成了电影画面,展现在所有人的眼前。几乎每一次,一屋子满满当当的听众,集体眼含热泪,感动不已。
那时,你虽然十分反感邓川的某些行为,但不得不公正地插一句,他绝对算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如果遇到不肖子,邓川在唱词里会编一些隐晦的词语插叙其间,以此来鞭挞乡村的某些不良现象。当然,大部分人听不出来,只有少数几人能听出其中的深意。等那些批判的内容,传到主人耳边时,早已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一般大家笑笑也就完事,没有人真的去追究其责任。所以后来造成一种现象,来请他唱灵歌的人,都会陪着笑讨好似的让他千万不要编一些不好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