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PPM
我第一次参加由公司总经理主持的年度总结大会，大会是在三楼多媒体多功能综合会议室进行。我不是部门经理，本没有资格参加这么高级别的会议，是临时接到紧急通知，从生产线上直接来参加会议的。因为没有做什么准备工作，心里有点忐忑不安。我进来时，会场上异常静寂。我没有惊扰其他人，悄悄地坐在门边的角落里。
公司总经理卢先生，沉着脸，霍霍的目光向四面八方扫射，大声地问：“PE林伟强来了吗？”
我站了起来应了一声说：“来了。”
“我问你，什么叫作PPM？”
“PPM就是百万分之的意思，我们厂所说的PPM就是不良锡点的PPM。”
“我问你，我们厂的PPM是多少？”
“这个月平均是5800，去年全年平均是9780。”
“这个数字你满意吗？”
“不太满意，还需要继续改善！”
“怎么改善，有什么计划？”
“需要开发部修改PCB LAYOU，目前还没有改善计划。”我如实反映情况。
“你们知不知道？我们厂的PPM数据，在集团公司全球的二十四家工厂里面是排在最后一名。上个月，我去法国总部开会，我们厂的其他指标都领先，受到总裁的嘉奖。可就是这个PPM的排名，却让我感到羞耻！可以说是无地自容，当时，我真恨不得往地缝里钻去！”他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林伟强，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务必将PPM降至1000以内。如果降不下来，今天在座的人都必须辞职，包括我自己！林伟强，你有没有信心？”
“信心有是有，但时间仓促，况且修改PCB的程序复杂，修改一块PCB按正规流程至少要半个月，全厂几十个机型，上百块PCB，没有一年半载没办法完成。加上开发部刚刚搬来东莞，只有张先生一人负责PCB修改工作，真要走流程两年都完成不了。”
“我不要走什么流程，我要立马解决！你有什么好办法？”卢总经理盯着我问。
“办法有是有，除非……”我吞吞吐吐地说。
“除非什么？不用怕，有什么好方法直接说出来，我全力支持你！”卢总经理用鼓励的目光望着我说。
“除非，我们直接找供应商修改PCB！”
“好！就按你的办法直接找供应商配合修改PCB。采购部李经理，你立马给我发通知，要求所有PCB供应商全面配合工厂改善PPM，如果哪个供应商不配合，立即给我停掉他们的订单！”
去年开始，公司总部就要我们工厂统计不良锡点PPM。我是PE部调查组组长，PPM也属于品质问题，分析改善不良锡点的PPM便成了我们一项重要的工作。我们每月都必须按公司总部的格式，将我们厂不良锡点PPM进行统计、对前五项不良项目作相应的分析改善报告发给公司总部。我们经过统计，不良锡点的主要不良项目有连锡、锡不足，锡短路的主要位置集中在排插座与IC脚；锡不足主要集中在AI的跳线。为了降低不良锡点PPM，我们对每块PCB板过波峰锡炉时，都做过优化试验。即通过调整锡炉的温度、预热温度、速度、助焊剂的浓度、助焊剂的喷洒速度……通过这样优化，使每一块PCBA过锡炉都有自己和特定条件，确保上锡处于最佳状态。这方法确实也收到了不错的效果，不良锡点PPM已经持续下降。如果要将不良锡点PPM至1000以内，则需要修改PCB这条途径了。
这次会议，我从配角，变成了主角。会议还决定，让我全权负责PPM的改善工作，全厂各部门都必须要配合我的工作。我负责将每周的改善进度用邮件的方式发放给各部门经理及总经理。一时，我感到肩上沉甸甸的压力。想到去供应商那里现场修改PCB的那种滋味，脊梁沟子里直冒冷汗。烦啊！但没有这样的改善措施是不可能完成任务的。要达成目标必须要付出努力！人生，本来就是一次次挑战。越是能挑起艰巨的任务，越是彰显出人生的价值。
抓重点，解决主要矛盾是我一向的工作方法。虽然工厂有二十四条生产线，有上百个机型号，涉及的PCB也有几百种，但真正经常生产的机型只有十几个，重点涉及的PCB也只有几十种。只要把这几十种PCB解决，不良锡点PPM就自然降下来。为了尽快完成任务，我成立了一个跨部门的PCB改善小组。我自任组长，成员包括负责采购PCB的采购员，负责检验PCB的IQC技术员，还有我们PE部一位电子工程师。我与PE电子工程师彭思乡详细分析每一块PCB需要改善的部位，并作相应的试验，将试验结果记录。有了PCB改善的资料，接着便进入PCB修改的阶级。我们决定从一个叫作5302的五碟CD组合音响系统开始改善，这个机型有三条生产进行生产，每天有5000台的产量，是我们公司的主打产品。这个机型只有三块PCB板，分别是主板、前级板、CD板。况且CD板与其他机型都是共用的，只要把这个机型的PPM降下来，就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正好这几块PCB的供应商就在东莞塘厦，离我们厂比较近。我们小组四个成员决定前往供应商工厂现场修改PCB。
下午两点整，PCB供应商的车早已在厂门口等候我们。接待我们的是兴华电路板厂的业务孙小平。他高个子，戴眼镜，文质彬彬，很有绅士的风度，业务孙小平是一个很健谈的人。于是，我便在车上与他聊天。他说他是湖南人，他进这个厂已有两三年了，厂的老板是香港人，听说以前也是美资公司的高层管理，离职出来后便开了这个PCB工厂，老板很有钱，开的“宾利”车就好几百万，还有“高尔夫球会”卡一张就几十万，在塘厦也买了别墅，也包了二奶……他们厂的发展完全靠美资厂起家，美资厂的业务量占到他们厂的营业额的七八成，老板很重视美资厂，今天专程从香港来塘厦工厂接待我们。
业务很能侃，我猜想他最少读过大专。一问，果然。他说他读师范学院，读英语专业的，原在家做英语教师，但工资不高，养活不了家人，于是他便出来打工。我说做业务的工资一定高得很呵！他说他们的老板很抠，员工的加班费每小时才1元钱，他们白领的全部没有加班费，而且要随叫随到，住在厂里没日没夜地干，每月也只有一千多元。我说，你们这样做不是违反劳动法？他说他们厂给每个员工都做了两套考勤记录，一套是用来应付劳动局检查的，一套是真实用来结算工资的；工资单也有两份，一份是真的，一份是假的来对付检查的。“那你们怎么不去劳动局投诉？”
“唉，有这工作都不错了，我们厂的工资水平与周围的厂比较还算是好的，当然与你们比起来就差远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虽然我们厂完全执行劳动法，但加班控制得很死，每月不能超过36小时，工人的总体收入比起你们来说更低了，员工们的意见大得很，每天辞职的人都在排长队！”我感叹起来说。
我们谈着谈着，不觉就到了他们的工厂，大门口的保安列队向我们车行了军礼。大厅里欢迎镜框里写着“热烈欢迎美资电子有限公司PE部林伟强、彭思乡，采购部李小娟，品管部王永庆参观指导！”
会议室里的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办公室有点冷，我一进来便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吓得接待小姐慌忙给空调升了温度。双边人员分别列座对应，业务对采购，品管对IQC，PE对工程，老板坐正中。交换名片后，我便说明来意。老板陈总表示要大力支持我们这个PPM改善项目。他说，他与我们公司的卢总是十几年的老同事，老朋友，朋友的事就是他的事，有什么困难与阻力可以随时找他！
开完欢迎会，他们便邀请我们参观生产线。品管部经理李小梅领队，她给我们介绍了工厂的品质情况，说他们公司已通过ISO9001认证，从进料检验，货仓的储存，物料配送，生产物料的投入，过程抽查、首件确认，过程测试，不良品维修，品管抽验，包装出货……都严格按照ISO的要求执行。他们确实是一家较为现代化的工厂，我们都比较满意他们的品质控制。
工程部高级工程师刘欣是湖南人，他那炯炯有神的双眼，显得格外精明。他说他是学电子专业的，懂PCB设计。我们从电子谈到PCB，他确实对PCB设计很专业，地线排布，线路的大小，孔径的误差，以及焊点的形状，但对于过锡炉的不良锡点PPM他还是比较陌生。他只能按照我们的要求对PCB进行修改，排插处增加拖锡焊盘，增加分隔白油、AI跳线孔径改由1.1MM改小至1.0MM。最后，他还给我介绍了一个叫作欧洲PAD的焊盘，这种焊盘有点像椭圆形，但又有尖角，方便过锡炉走锡，对预防锡短路很有效。他说他以前在广州一个公司做开发部技术员时认识了这个焊盘。经过双方讨论研究，我们终于完成了这三块PCB的修改，他还给PCB容易造成锡短路的排插焊点换上了新式的欧洲PAD焊盘。
完成了工作，已是晚饭的时候。电路板厂的老板陈总坚持要请我们吃个晚饭，晚饭就在塘厦金湖大酒店。金湖大酒店装修奢华，是港式服务的三星级酒店。在服务员的带领下，我们进了老板预定好的包间，我们双方的人数加起来正好10人一桌。
老板让我们每一个人点一个菜，席间大家有说有笑，谈起了香港、深圳、东莞的变化。又说到塘厦这几年的经济发展，都说变化极大的。陈老板说他以前的工厂是一口鱼塘，周围全是水田，现在都成了工厂。我说这蛟平路，我当年刚来这里时只有两车道的小路，现在竟然成了六车道的大马路。我们厂周围以前也是一片农田，现在也都盖起了厂房。从蛟乙塘到宝石工业区路边的那片菜地，都变成了工业区……
我们都像老朋友似的嘻嘻哈哈，无拘无束地吃菜敬酒。友谊的关系有各种各样的格局，有的格局是一见面就自然亲切，有的是必须在一段时间里渐渐啮合好齿轮，如果啮合不到一起便不能运转。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着生活、为着理想、为着幸福来到这里，我们的友谊无需啮合，无需加油，我们的目的明确，为了改善PPM而合作。
这种有点像椭圆形，又有尖角的欧洲PAD焊盘，给我们解决过锡炉排插锡短路的问题帮了很大的忙，特别是那种与过锡炉方向不一致的排插。不用三个月的时间，我们公司不良锡点PPM便降至了1000以下，这是我们与供应商共同努力的结果。但研发部对我们的这种做法表示不满。研发部新来的杨副总发了几次邮件给李德经理，要求我今天去松山湖开发区美资公司研发部开会，讨论关于PPM与PCB的问题。
六月，正是盛夏，没有繁花、没有春光，也没有秋意，这几天只有细雨。东莞松山湖到处一片迷蒙，满湖烟雨，山光水色，仿佛半醒半睡。宽广的湖面，山边飘忽的白云，湖边高耸的新楼构成一幅美妙的画卷。一下车，只觉得绿意扑眼而来，道旁古木参天，苍翠欲滴，似乎飘着的雨丝也都是绿的。空气中，弥漫着经了雨的栀子花香。我惊叹道：“这里的环境真好，松山湖真是个神奇的湖！”
湖边到处柳绿花红，显出了一派盎然的生机。柳丝如同少女的秀发，在风中摇曳；花团锦簇的勒杜鹃花姹紫嫣红，一片激动人心的繁茂景象。我看着那一片片张扬盛开的花海，便自然地想起这些令人奋进的词语：生机勃勃、欣欣向荣、蒸蒸日上、奋发向上……
美资公司研发大楼的大堂气派非凡，那淋漓尽致的豪华氛围令我顿觉自身的衣衫不甚相配。半旧的工衣，在这豪华的办公楼里似乎有些错位。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在这里碰到曹仲德。
“林伟强！”
“曹仲德！”
办公室门口的曹仲德，也不先拉个手，假客气一番，而是直接拥着我的肩膀迎进办公室里。
好一间宽敞的，现代化的办公室。
“你咋也在这里？你不是在深圳吗？”我抑制着突然迸发喜悦地问。
“我从深圳美资厂辞职出来后就去了深圳一家电子厂当研发主管，今年这里招工就来应聘了。我现在是研发部主管，以后我们要多多合作。我刚上班就听到你的名字。知道你现在也当了PE部的大主管。还做了不少有影响的大事。我有些想法正想同你沟通一下，我想在研发部建立一个数据库，将工厂的生产经验放进数据库里面，我们研发部开发新产品时，便在数据库里面找。比如，你创造的欧洲PAD焊盘。”
“你的想法真好！如果可以的话，也把所有的产品规格书、元件规格书、原理图等资料，全部放进公司TOCOM系统里面。这样对我们查找资料，分析问题也很有帮助。”
“你说的这些都已经开始进行了，我进研发部第一天便开始推进这个项目，现在都差不多完成了，下个月便可以用TOCOM系统查找这些资料了。”
我们谈得正兴时，文员走过来通知我们去开会。
参加会议的除了我与曹仲德，还有所有PCB供应商的代表，还有研发部杨副总。
杨副总是从新加坡开发部调来的，主管东莞的研发部工作。他个码高大，脸色白净，灰白头发，戴眼镜，穿着白衬衫，黑西裤，黑皮鞋，俨然是位十足的学者。
在会议上，供应商的矛头直指向我。说我这样修改PCB破坏了设计的规矩，破坏了合约精神，说被我折腾得半死不活。为了配合修改这PCB给他们造成极大的损失，有的PCB改了又改，好几天没有给他们签样板，造成生产的停顿。我承认，这激进的PCB改善方式确实给厂商带来一定的麻烦与不便，但这全是为了改善PPM。上个月，公司总经理卢先生还在各部门经理大会上肯定了我的成绩，说我们公司的PPM改善进度很快，受到法国总部的表扬。我于是据理力争，彼此双方谁都说服不了谁。
“规矩是定出来的，今天请大家来就是为了定新的规矩。上周公司高层会议上我与卢总作了沟通，他要求我一定要想办法从源头设计上来解决PPM的问题，不能等到量产后再来修改PCB。”杨副总说话没有一点官腔，只是鼻音略重，不时用手势加强语气的分量。
他提出新的规定，工程部与工厂重新规定PCB设计标准，包括焊盘形状，孔径大小，那些位置需要走锡位，那些需要板边……新产品设计PCB时，就按照这个标准来设计，新机型设计后，做DVT（工程试样）、PVT（小批量试产），PE部要对所有的PCB进行锡点PPM评估，提出相应的改善建议，评审会对PCB的PPM列入评审项目进行评审。这个新方案得到全体成员的认可，认为这样便能够彻底地解决新机种PCB的问题。
这对于正在生产的旧型号，供应商代表说也需要改一改以往的做法，不能再让PE没完没了地修改PCB。讨论结果最后决定，由工程部PCB专员对旧PCB重新设计，按新办法导入，只是不用经过多次评审的步骤。通过这次会议，公司的产品设计更加规范。这次会议的成果对我们公司来说是意义是重大的。我突然觉得这也是一种幸福。我能担负起公司改善PPM的使命，在这世界500强公司里和设计部负责人、供应商负责人共同探讨改善方法。“质量没有国界”，我能为改善产品的品质量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