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一个上了岁数身体不好又有眼疾的老人,摔断腿与不摔断腿。情形大不一样,母亲原本能走时,她就手拄拐杖虽说走得不多远,人走得吃力,但是,她可以停下歇会儿,接着再往前走。她在家里坐沉闷了,她可以顺便出去走走,她的心情是好的。自从母亲摔断了左腿后,她天明天黑都只能躺**,就失去了行动自由。三妹陪伴她,她就跟三妹说说话,心里还不寂寞。三妹有事情要去忙的时候,屋里就剩下了她一个人,心里难免受煎熬,她过去曾有过开眼的念头,现如今跟着又在她心里很快强烈地产生了,她把自己的想法马上就跟三妹提出来了。
三妹对母亲这个开眼的想法也赞成,母亲年轻时,性格就很欢,爱大姑二姨家走亲戚。爱逢集上会听戏,喜欢走出家门看风景,要是把母亲眼开好能通路,能看见人了。母亲的心情会好很多,精神也不一样。可问题是母亲已经八十多岁高龄,心脏又不好。开眼会有一定风险的。三妹不敢自己做主答应娘,她就打电话跟我说,我也弄不清楚到底能不能开,我建议她到县医院眼科,先找一个专家咨询一下,听专家怎么说,给娘开眼这件事情,必须慎重起见。
过了两天,三妹电话里告诉我,她带母亲上县医院做身体检查,一位眼科专家对她说:你娘做眼手术的风险有是有的,但是想开,还是可以开的,类似你母亲心脏不好的高龄老人经过我手开过不少例,手术都成功了。
我听三妹这样说,信心大增,表示支持,我让她再去问问大哥和四弟,三妹答应了。
四弟是做生意的,他有私家车,他亲自把母亲拉进医院开的眼。
母亲的白内障手术,做的还算顺利,安全,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母亲把眼开好了,能看见路啦,人走近了,也可以看见人的眉目了,不但母亲心情好了,三妹心里也挺高兴的。不管她有多忙,每天都会找时间用她家的电动三轮车拉着母亲,围着我们村庄转一圈,看看路边的树木,河塘,还有遍地的庄稼,母亲脸上也有了笑容。
母亲虽说跟三妹是母女,可母女二人性格完全不一样,三妹做事情是有自己的立场和主见的人,母亲做事情自己的立场和主见却不坚定。她打嫁过门就跟父亲没感情,用现在的说法,也就是说,母亲对父亲没有爱,甚至还讨厌父亲。二人属于包办的婚姻。母亲从嫁过门就逃婚。整整逃了两年,最终也没能逃出父亲的手心。她逃婚,父亲也不找,任由她逃,可到关键时刻,是她软心肠,自己回心转意的。
每当母亲跟三妹说起过往的好多事,三妹却不留情地说她:自然父亲让你不能看,你们两个感情不和,你明知道两个人没有好日子过,你逃婚都逃走了,他又没有找你,你自己又回头干什么?你明知道父亲有些事情,那样做是不对的,你为啥还要跟着去错,你一辈子受了父亲多少害,你也不吸取教训,任何事情,都由他摆布,跟着他跑,你甘愿受他害苦,这又能怪怨谁?
就拿母亲把眼开好了这件事情说吧,她眼睛开好了,她的心情也好了,每顿能吃两碗饭了,三妹在电话中,喜不自禁跟我说,照这样下去,娘三五年内没大碍。
可事实上呢,母亲是那一年的秋天开的眼,转入冬天,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可好现象没能继续延续,正因为母亲开了眼,父亲每逢礼拜日,都用个架车拉着母亲上基督教教堂去聚会,母亲也心劲乐意去,可到了冬天,要是晴天,不怎么刮风,又有日头,天气还不算寒冷的情况下,父亲拉你去基督教教堂,你乐意去也没有啥。
可有个礼拜天,却是个阴天,从早晨开始就寒风呼啸刮,到吃过早晨饭,天空还飘起了雪花。父亲还硬着头拉母亲去基督教堂聚会,父亲不动脑子想一下,这样恶劣的天气还能不能去,更没有脑子主见的是母亲,你自己难道不知道你多大岁数的人啦,不知道你的身体虚弱吗?你还有多少抵抗寒冷的能力,你的身体根本就吃不消。父亲拉你去,你还乐意跟他去。好像父亲拉着她去天边,她也跟着去,这真是父亲害苦你,你自己也害苦你自己。
母亲让父亲拉着冷风里这一折腾,她当天晚上回来就开始发高烧,她这场病整整折磨了她一个多月。到后来,她的命是保住了,可她的身体基本上算是垮掉了。我说的垮掉主要是说母亲下半个身体,都完全瘫痪了,长期卧床不起,屙尿都在**拉,完全依靠三妹护理。
这还不算什么,母亲这一病,还留下病根,只要稍一着凉,她就泄稀,弄得三妹过不了两天,就要给娘洗被子。大冬天的,还要把弄脏湿的被褥忙活不停地进行清洗,人说床前白天无孝子,三妹因为身上活重,自从她结婚后,她的身体一直都是消瘦的。她这样。长时间地洗被褥,把腰累得疼痛,坐下好半天都起不来。别看天气这么寒冷,三妹的脸都是汗淌的,她再能吃苦,可身子也不是铁打的,她只能咬紧牙关强撑着干,更为主要的,三妹还不可避免地闻恶臭,她已经习惯不怕了,可她闻多了,生理上自动起反应,让她犯恶心,这使她吃饭减量,人越发消瘦了。
我们村里有不少人,打三妹门口路过,看见每天都是三妹在侍候母亲,坐在院子里洗被褥,忍不住替三妹抱不平:你娘也不是只生你自己,她不能就睡在你一个人身上,看把你累成什么样了,你哥嫂弟媳为啥都在一边享清闲,就不能回来替换一下你?
三妹就满脸笑容模样,替这个圆乎,替那个开脱,她给她哥嫂弟媳都能找到一个合乎情理的正当理由,三妹用手臂顺便擦一下脸上的汗水,笑盈盈地说:他们都知道我住娘家,不就我娘一个病人,我一个人能行,也没有多累。哥嫂弟媳,他们也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他们也都在忙着挣钱,他们也不容易,他们也都打电话问我,是我不让他们回来的。三妹这样顺口跟村里人说,她显得是那样心甘情愿,她不搅家,也不喊冤,她是那样顾全大局,其实,三妹是有她的想法的,她内心盼着我们几个哥弟,每一家都越来越好,越来越富,都活出头脸,都活出人样,将来在村里能显赫,亮眼,能高出人家一头,比谁家都强!
我们家里正因为有一个三妹留守,有三妹对母亲这样的悉心照料,易碎瓶的母亲,总算磕磕绊绊,平平安安,过了一年又一年,也可以说,我们家是三妹延续了年老多病母亲的生命。
二零一二年腊月初,我外出打工的第四个年头,有一天,我朝家里给三妹打电话,母亲身体还是好的,我跟娘还在电话里说话,她告诉我,她一顿还能吃一碗多饭,她说都是你三妹对我侍候得好,哪方面照顾得都周到,她养大成人七个孩子,最数三妹中她大用,我可以听得出来,母亲头脑思路还是清晰的。
母亲接着在电话里跟我说:我知道你不是有了媳妇忘了娘的人,你离开我不是狠心,都是有家没办法给逼的,你女儿要念书,你还要写稿子,你不出门赚钱不行,娘啥都懂,不怪你啥的。
我让娘这话说得又心酸又感动,我为了鼓励她与病魔作斗争,鼓励她好好地活,我说:咱都争气,你争气在家把身体养好,我争气在外好好挣钱,只要你人不这不那,到明年春天转暖了,我把你接来温州看看瓯江。
尽管母亲如今卧病在床,可打她内心里还是对到外地看景观有强烈的向往的,她信以为真地说:那你说的话,你可要记住,到明年你可要回来接我啊!
打过电话,我还心里想,看情形母亲身体年前不会有啥事,又能安安心心过一个新年啦。
可我没有想到的,到了腊月十九那天,母亲又突然发烧住进了医院,三妹在电话里告诉我,这次母亲得的不是身上的病,而是脑子里的病,医生说是脑血栓。三妹为了不让我过分担心受怕,她又告诉我说,不过,娘的病并没有晕厥那样来得急,娘的病情还算平稳。
我打工的这家鞋厂定于腊月二十三放年假,我在电话里征求三妹的意见:照你这么说,我是现在赶回去,还是等我正式放假回去?
三妹想了想,说:不就前后三天吗,你等厂里放假再回吧。
仅仅过了一天,到了腊月二十那天晚上,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我一看来电话号码是三妹的,我顿时心怦怦跳,我拿手机的手,也止不住地直抖颤,我听见三妹那头说话,我重新放在耳边,这时,才听见三妹呜呜咽咽的抽泣声,我的头发直支扎,我判断母亲的病情出现恶化,我愈发心提嗓子眼催促道,你快说话呀,娘她到底咋了,她是……还是……我不敢朝下问了,我知道三妹向来能担事,她不到万不得已的,她不会给我打电话的。
三妹强迫自己止住了哭声,说:医生看娘拍的脑ct了,说娘病情挺严重的,说娘怕是年前挺不过去,你明天赶回来吧。
我马上联想到,母亲处在了这个高龄,身体本来就一直不好,是让人提心吊胆的易碎瓶,她本身就有心脏病,这脑子又出现了问题,我在电话里安慰三妹先不要这么害怕,可我内心却怕了,我毕竟没在母亲跟前,弄不清这回母亲病情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
到了第二天天冷明,我就打温州双屿客运中心,买了张返回我们县城的车票,在我们放假前两天,行色匆匆地踏上了归程。
到腊月二十二上午,我赶到了我们县城医院,在住院部二楼心脑病房专区,我打门外就看见了在一张病**的母亲,她并没有我想象的眉眼不睁,奄奄一息,只见她安静的半躺着,旁边放着吊瓶架,正在进行输液,三妹陪伴在她身边。
我心头一时之间激烈翻滚,想来母亲生育我们七个子女,一个一个辛辛苦苦养大,现如今全部都结婚成家,可在她八十多岁高龄,身患重病住进了医院,守在母亲身边的只有三妹一人,大哥在郑州建筑工地,我在浙江温州打工,四弟在山西太原做生意,大姐跟随她的大儿子去了四川成都,二妹在浙江杭州她大女儿那里,家里的母亲就成了三妹的,由她承担下了母亲的一切。
看来,母亲在外地的子女中,现在只赶回来我一个,表明三妹只先告诉我一人,我们弟兄三个,三妹还是看重我这个三哥的,三妹遇到事情心里有把握,懂得轻重缓急。
三妹心里生长着一根情和爱的丝线,把母亲从死亡线上一次又一次地拉回来,三妹在父母身边,在我们家庭成员中,数她挑的担子最重。
三妹一抬头看见了我,跟着飞跑着向我迎过来,一把抓住我,把我拉到母亲身边,轻声对母亲说:娘,你快看,你面前是谁回来了?
母亲抬头看了我一下,她便流淌着眼泪,身子吃力地向上挣扎着,一只手扶着床边,一只手向我够着说:这不是,我的三儿!
我立刻扑到娘面前,可嗓子叫了一声:娘!
相见之后,我紧接着观察母亲的病情,我看母亲的精神状态还好,我转过头对三妹说:不要啥都听医生的,我看母亲生命力挺顽强的,她这个样,没有大碍。
我看三妹的目光越来越充满深情,我说:家里都依靠你对娘尽心尽力照顾,你就是娘的保护神,有你这样的妹妹在娘身边,她这回也一定会好起来的。三妹一下心情好大半,说:你说娘的病能好的起来。
我说: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