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由于我们厂,到了下半年,生产进入旺季,开始加班加点,变得繁忙起来,我有一阶段,没顾上朝老家打电话。

忽然有一天,我下班刚回家,身上手机一下响了起来,我掏出手机一看,竟然是三妹打来的电话,想到三妹一般不会打闲电话,我以为父亲有啥事,我赶忙去接三妹的电话。

三妹却在电话里问我:家里下雨了,温州下雨了没有?

我顺便抬头打出租屋朝外看,对三妹说:这里,没有,只是阴天。我在心里嘀咕,三妹这分明是句闲话嘛,打三妹这轻松的语调,我判断家里没有啥要紧的事。

果然,三妹把开场白说过,逐渐把话题转上正题:今天家里下雨,没啥事,我才给你打这个电话。三妹这么说着,还是停顿一下,又接着朝下说,你这些天没给家里打电话,是不是那天我对父亲话说得重一点,你觉得我对父亲太绝情,你生我气了?

我轻描淡写说:那倒没有,是我厂里这些日子忙,你不要多想。

三妹接着说:其实,我生父亲的气也就那么一会儿,过了气头就好了。

我顺水推舟:你说的那狠话,我本身也不信,自己的妹妹,平日啥样的人,我又不是不知道。

我这么一说,三妹那边也就高兴地笑了。

我这才关切地问:父亲这段时间,身体还那样,没啥毛病吧?

三妹对我说:父亲吃是能吃,干活也有劲头,就是腿有点肿,可能是累的吧,家里这连着几天不住点,父亲没下地,他那条右腿,已经消肿了。

我说:他那么大岁数了,整天忙活不停,腿能不累肿吗?

三妹对我说:晴天一干活他右腿就跟着又肿起来。三妹说过,又怕我太过担心。又说,不过,肿得不算太厉害,上岁数人多少有些毛病。

秋天度过,转入冬天。三妹在电话里告诉我:父亲每天冒着严寒骑着自行车上街卖青菜,他不仅是腿肿,两只手也冻麻木了。

我心往下一沉,顺着自己的思路朝下想:他这样又种青菜,大冬天的,总行走在冷风中,他两只手能冻不麻木?

三妹也认同说;我跟你想法是一样的,父亲都是种青菜卖青菜,带来的毛病。

我就对三妹说:那你好好劝劝他,就说我说的,如今我们孩子都能挣钱,我们完全可以养活他,不需要他这么辛苦的奔波,卖青菜挣钱了,可以让他闲下来养老啦。

三妹只好接话说:他不跟你写稿子一样,种菜卖菜,不都是打年轻时的喜爱么。再个说,父亲生成是个劳碌命,闲不住,是劝能放下的吗?不是嘴上抹石灰,白说么?我虽然觉得三妹说的在理,但是我还是想试着劝一下,我说:那你把手机拿上找父亲,让我跟他说,我写稿子咋跟他种青菜不一样。

过了一会儿,三妹电话中说:父亲下地刚回来,正走着,还没有到家,他手里拿着个空瓢,肩上扛个铁耙子。

我说:那你拦下爹,让他接电话。

过片刻,三妹向父亲递手机:三哥的电话。

父亲说:我泥巴手,咋接电话?

三妹说:不要紧,你快接吧。

我知道父亲人固执,光来软的肯定是不行,做不通他的思想工作,我一上来就跟他来硬的:这个青菜你实在是不能再卖了,青菜没有人命重要,你干不动了,就要服老。

父亲果然争辩说:你胡扯什么,我身体好着呢,咋个干不动了?

我劝阻道:你手脚都有了毛病,还啥身体好,赶紧停下来。

父亲依然不依:我没事,那都是小毛病,我还能赚我花的钱。

我说:由我出面跟大哥,四弟说,我们三个儿子一块出钱,来养活你。

父亲口气反而强硬起来:你出门才几年,你挣有啥钱,口气这么大,净哄不知道的。我还没老到不能干那一步,我还不用儿子养活。

我说:那您两手为啥麻木,不都是寒风里骑自行车带青菜,下地干活,给冻得?该停不停,不是越受冻越严重?

父亲拒绝承认,说:你懂啥,上年纪的人,越干身上越热火,越清闲不动,越冷。再个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冷天我不知道穿厚点?

我说:你带两篮子青菜,重车路上走,往来车辆那么多,万一让车碰着怎么办?

父亲说:你这净活咒人,我的车重,就不知道往路边骑。就不知道多加小心。

我说:话是这么说,你毕竟八十多岁的老人啦,你骑车在路上,我能说不担心么?只有你待在家里,我才能真正地放心。

父亲心里一下子便难受了:我干我爱干的,哪怕我不卖钱,上街我也散下心,干活我的心里舒坦,你娘已经没了,你让我清闲着,孤孤单单的,我心里闷着,不更难活了。

我让父亲这话把我噎着了,我意识到父亲的话自有他的道理,我没法劝了,只好让父亲把电话还给三妹,我对三妹说:他实在想干就让他干吧,他实在想卖就让他卖吧,你只管在家,对他多加照顾就行啦。

又过了两天,三妹电话里告诉我,她给父亲买了二百元的那种专治老年手脚麻木的膏药。

等过了几天,我电话中问三妹:膏药给爹贴的怎么样了,见效了没有?

三妹就说:贴了,有些减轻,可主要是他人一直待在冷风中,人又那么受累,他停不下来,神仙也治不了他的病。

也正是话说到药上,三妹突然跟我说起父亲的一件生病的事情:前几天,我上村里边看爹,推开门,看见爹待**正哼哼得不行,他受冻感冒发高烧,把他烧得爬不起来了,我转身跑出去,给他请来了村医生,连打针带吃药,才算把他感冒治下去了。当时看他那样要是再烧一夜,真把他烧坏了。爹跟我说,人家感冒都是吃药,我感冒都是喝凉水,用凉水把烧压下去,没想到,这回病这么重,凉水都压不下去。

我知道,父亲一辈子硬头钉,他生病从来不吃药,都是硬扛,难抗过去,我告诉三妹,你对爹要多加小心。

三妹动感情地说:没有了娘,就剩下一个辛苦劳累的爹,我能说不操他心吗?不管他对我好不好,我都想有个爹啊!

到了农历的十一月份,由于气温连续下降,天气愈加寒风刺骨,三妹为了保护父亲身体,特意上街给爹买了一件棉袄,亲自送给父亲穿,可父亲拒绝穿,他嫌人变笨重,他仍穿他的那件小薄棉袄。三妹都为难得哭了。没办法,她只好打电话求助我,三妹说:爹那样倔,我该怎么办?

我告诉三妹说:你跟爹来软的不行,你必须来硬的,强迫他穿。

三妹仍为难地说:软硬没有用,为了让他穿这件新衣服,我都气得跟他吵了一架,可爹说,他穿这件新棉袄,身子不灵活,没法骑自行车去卖他的青菜了。我让他干活穿,他也不依,他又说,棉袄那么厚,穿上胳膊束缚得动都动不了,我干活身上还有热气,又不冷,我不常年都待在冷风里干活,我抗冻,没有啥事情。

我也知道父亲倔巴性格,他不想做的事情,你咋说他都不依从,我让三妹话说的,我想了大会,也想不出对付父亲的有效办法,想来,我只好对三妹说:那他真不愿意穿,就算了吧。

可三妹却忧心忡忡地说:可他那次发高烧,病还没有好利索,还咳嗽带喘,我不能眼看着让他把身子冻坏。

我想不出上策,就想了一个下策,我只好对三妹说:你用个钢针,偷着把爹的自行车内胎扎烂,让他不能骑,他补又来不及,他不去上街卖青菜了,人躲在屋里,不就不受冻了。

三妹却不认同:我怎么能做那样的坏事,就算按你说的话去做了,也拦不住要卖青菜的爹,你又不是不知道爹的性格,他要做的事情,他就一定要做成,他会改用扁担挑上去,爹这不是更吃苦受累了。

这样又过去十几天,时令已经到腊月初,天气变得越来越冷,我不由想到老家的父亲,他倔巴着不穿棉袄,让我不得不时时担心着他的身体。三妹电话中心情不安地告诉我:父亲哮喘越来越严重了,两手还是麻木,那条右腿越来越肿了,脸色也不好,越发泛黄了,痰还是吐,痰里带血丝,我看父亲的身体越来越走下坡路了,可他人仍忙着卖青菜,不把他身体放在心上。

我让三妹这般一说,我意识到父亲不肯爱惜他的身体,已经出现后果了,单哮喘和痰里出现血丝,就表明他肺部出现了问题,的确不是好兆头,看来必须一定要重视父亲的身体了。他不当回事,我可不能再掉以轻心。我告诉三妹说:我这就给四弟打电话,不管他生意有多么忙,都要抽时间赶紧回来,把父亲拉进医院做个检查,看下父亲到底是什么病,好好给他治疗。

四弟把父亲拉到医院,经检查,结果比我想的要严重得多,四弟打电话告诉我说:父亲经过肺部检查,爹的病是肺癌……晚期……

我好像当头劈一闷棍,我一下子懵了,我的两手直哆嗦,两腿直颤抖,心一直往下沉,我的脸色比阴暗的天空还灰暗,我替父亲感到莫大的悲哀。我勤恳操劳一生的老父亲,直到八十四岁高龄上,他还坚持卖青菜,他为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他本该晚年享福健康长寿的,可他却不幸得下了这个绝症。上天对他太过残忍,无情,让我的老父亲直到晚年,也没有过上一天享福的日子!

我越想越灰心丧气,又欲哭无泪,去年刚送走母亲,仅仅一年,父亲又患下这个要命的病,我这走出去打工,有多糟糕,没见自己挣到多少钱,却竟然葬送这样父母两条生命!

让我更感悲哀的,我心中已经酝酿的一部长篇小说,还没有时间着手去写,母亲就已经去世了,不能亲眼看到了。父亲可是为了我的创作作出了很大奉献的人,那等我写出来,出了书,让我亲手捧到父亲面前,让父亲看到也好啊,可眼下父亲患下这重病,我的长篇小说仍然在我的心里,仍然没有动笔。这个情形,我的老父亲也没这个时间看到了,我的愿望将成为我的遗憾!

父亲年前经过县医院二十多天治疗,他的病情有所缓解,出院以后,四弟把父亲接去了他县城的家,连年也是在他家过的。父亲也能吃饭了,心情精神都还不错,让人悲中带喜,父亲还能步行走路,在电话中他亲口对我说,他的病好了,没啥事了,你该打你的工还打你的工,有空闲用在写小说上,我不用你管。

父亲都病成了这个样,他还反过来给我精神支持,为我着想,让我从他身上得到了莫大的力量。

过了年,出了正月十五,四弟为了他自己的家,他不得不出去继续做他的生意,父亲只得送回老家来,像母亲一样又只有交到三妹手里,由三妹接收侍候。

父亲刚从四弟家回来,他不但照常下地走路,他还能骑自行车去基督教堂过拜礼,可他身体已经让要命的病,给他折磨虚弱,他已经像母亲一样,成了易碎瓶。这回不用任何人劝说,他都承认他是病体,干活也不去了,青菜也不卖了,人闲着再不习惯,也不得不闲下来。

尽管如此,父亲还要坚持坐在堂屋门口,戴一副老花镜,看他的《圣经》,说来父亲并不是一字不识,他小时候上过两年私塾,能看就看吧,可看不久,他就累得看不动了。他心里又想唱赞美诗,唱就唱吧,可刚唱两句,他便剧烈咳嗽,把脸憋通红。父亲想强撑着喜乐,他却喜乐不起来了。

可爹每逢礼拜日,还是坚持去教堂,要赶在没有风的晴天,三妹让他去,可要赶在阴天,冷风呼啸,他顶着冷风,呼哧带喘还要前去,三妹就坚决阻止,不允许他出门。

三妹电话里跟我说:他那个病体,冒着寒风往外走,我心里说不出的心疼,现在不像过去,他要再逞强,我真把他锁屋子里,对他不留情。

我说:你不是说父亲说话气人,不管父亲了吗?

三妹一下呜呜哭了,边哭边说:跟你说句心里话,我过去跟父亲一直感觉远,亲不起来。他身体没得重病之前,我关心他,也只是尽做女儿的义务。自从他上县医院查出这治不好的病,我心里一下有他了。仔细想想,他把我养大成人,也是不容易的,我怎么不疼爱他,报答他,我要尽自己的心,能让他在人世间,多活一天是一天啊!他吃了一辈子的苦,也没有享过啥福,又过到眼前这一步,挺可悲的!

自从父亲身体里住进了恶毒的魔鬼,他的身体便垮塌得很快。父亲想吃啥饭,三妹尽一切努力地满足他,并且劝父亲强撑着吃,可父亲吃下的饭,已经让体内的魔鬼抢去了不少,父亲的身体不可阻挡的一天比一天消瘦,回来也不过二十天,他开始不能自己走路了,上厕所都需要有人搀扶,一个月后,完全卧床不起,只能由三妹服侍。

父亲与母亲有所不同的是,他虽然病情严重,可他的头脑一直清醒,村里有人前来看他,他都认识,并强撑着与人交谈,他逢人必说:我多亏了我三闺女侍候我。他越来越对三妹有了很强的依赖心理,强烈感觉到三妹在他生活中的重要性,他的身体给病痛折磨的。他躺下多一会,就浑身难受,他要三妹把他扶起,才坐没大会,他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又要三妹扶他躺下。他一直不停地哮喘,痛苦、焦躁。让三妹帮他翻身、吃饭、洗澡、上厕所。哪怕任何事也没有,也要三妹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可三妹家里也有好多要她必做的事情,咋也有出去的时候。父亲只要看三妹不在,心里就恐慌,他就开四弟给他买的唱戏机,把声音开到最大,他不是为听而是让唱戏机喊三妹,要是喊不回来,他就用拐棍敲床,忍无可忍就喊骂。直到三妹在屋门口出现。他白天吵过夜晚更感到恐惧,更不让三妹离开他,只要三妹走出门,他又开唱戏机,敲床帮,喊叫直至吵骂,总之他心里烦乱不堪,为了把内心的病痛,向外发泄,他就一个劲的折腾。不管三妹怎么累,他就是不让三妹打瞌睡,一直醒着,陪伴他。病魔折磨他,他就折腾三妹。三妹知道他是病人,忍让他,可父亲有些得寸进尺,她就算再能忍,她也是人,当她到了实在忍无可忍的地步,她就爆发了,她不但说父亲,而且还吵了父亲,父亲知道害怕了,他忍气吞声了,把头低垂着,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父亲自从病重,卧床不起之后,三妹告诉我,父亲从不提大姐二姐,好像这两个闺女,不放在他心里,他只喊大哥、你还有四弟,他心里只巴望着他三个儿子快回来,他千呼万唤,就是不说一句抱怨的话。

让三妹这一说,让我想到了父亲已经到了风烛残年,此生不多,他已经病到了这个样子,我还在外面打什么工,挣再多的钱,也买不了父亲的命。我就开始向厂里请假,厂里又不及时批,不批我就只管硬走,温州每两天往老家发一趟长途大客车,我只好又打双屿客运中心,购买了车票,踏上了归途。

父亲一下见了我,头两天还跟我亲,愿意让我替换下三妹,让三妹好好的去休息。我把我回来给父亲购买的食品,换着样的送给他吃,可父亲吃不了几口,就嫌这不好吃那没味道,他最后的结论:没有一样赶上三妹给他做的饭好吃。我才陪他三天,他的好心情就转成烦我了,不只是嫌我买的东西,连我的人他都烦我了,他拒绝我侍候,开始赶我走,我强留着不走,看见我走近,刚去上手,父亲感觉我要怎么着他似的,恐惧异常,把自己骨瘦如柴的身子挣扎着朝床边挪、躲,父亲越来越不愿看见我,见我不情愿离开,他摸到拐棍就敲床帮,把床帮敲得啪啪直响,说:你不是在温州打工么,我又不稀罕你回来,该走你走,我又不稀罕你侍候我,滚得越远越好。

他赶我走有他的目的,他知道有我顶换三妹,三妹就少过来,只有把我赶走了,三妹才会过来,他心里强烈盼望的是三妹长时间守在他的身边。

果不其然,他高低把我给轰走,接着,他就呼唤三妹,长一声,短一声地喊,他说三妹才跟他亲,待他真心真意,是他最好不过的闺女,其他孩子都侍候不好他,就只有三妹可以侍候好他,他谁都不要只要三妹。

父亲打年轻时就爱吃一种叫疙瘩茶的饭,这种饭的一大特点,就是看着像茶,实际上是饭。自从他患病之后,他几乎顿顿都让三妹给他做这样一碗疙瘩茶饭,三妹做疙瘩茶饭的手艺,起初是跟娘学的,她学会之后,熟能生巧了。里面也有自己的发挥,她做出的疙瘩茶饭,的确超过娘做的好吃。三妹给父亲做一碗疙瘩茶饭,她用两种原料,一种是白面,一种是鸡蛋,采用两道工序,先用半碗清水和白面,把面和成面糊,然后把筷子插进去使劲搅和,搅匀,搅出条状,直到给搅筋道,然后下到滚水里去,通过大火,中火,小火,把面糊烧出蚕豆大小的面疙瘩,然后再用一个鸡蛋,甩到滚开的水里去,烧热,一碗浓稀相宜的疙瘩茶饭就好了,真说疙瘩茶饭也就是平常的粗茶淡饭,可父亲平日里最爱吃。

三妹正因为做出的饭食正对父亲的心思和口味,是父亲最爱的,看三妹一口一口地喂着父亲,父亲吃着面余儿,像一个贪馋的老小孩般,父亲暂时忘记了病痛,正是生与死的父亲与三妹处成了父女情深,可说父亲与三妹的这种感情,父亲的其他孩子,谁也不能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