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心有余悸

第二天天刚亮两个人就醒了。

张老师说:“东西也冲走了,衣服裤子也脏得不得了,要是就这样穿起回去怕把人都要笑死两个。”

李画家说:“管它的哟,哪个要笑就笑。只要遮得到丑我就不怕,我不信路上的人看到我们穿得邋遢还要拿东西拦到不许过。”然后又说,“不要去想那些,到了哪面坡就唱哪支歌,要不是尤二伯这家人,我们这两条命都捡不回来,还管那些干啥。”

尤二伯听到他两个在屋子里说话,一只手抱着叠好的衣服,另一只手提着自己那双登山鞋进去说:“不要着急,起来有穿的。我婆娘给你们洗干净了的。张老师的鞋子冲走了就穿我的。”

他两个坐在**惊讶地对看了一眼,然后都看着尤二伯,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尤二伯转身边往外走边说:“你们两个慢慢穿,穿好就下来吃饭。”然后又说,“吃稀饭下盐蛋,不晓得你们吃不吃得惯。”

“吃得惯,吃得惯。”李画家赶紧答应。

他两个穿好后下楼去,坐在桌子边忸怩不安,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说不出口的样子。

尤二娘虽说不懂啥叫“察言观色”,但也看出了他两个心里有事,就盯着李画家问:“你两个有啥事就说,到了我这里,就不要做起碍口似羞的样子。”

“哎!”李画家叹了口气说:“你看我们这个样子,腰无分文,都不晓得等会拿啥去买车票。要是手机在还可以打个电话……”

“没得事,没得事。”尤二娘说,“我还以为是啥不得了的事,原来是为这点小事两个在着急。不要怕,等下老头也要进城去看‘尤一刀’,你们一起去坐车,他买票就是。好大回事嘛,两张车票才五块钱,我们还出得起。”

头上缠着一条白布帕的尤二伯说:“你们快吃饭,我去把背篼准备一下。”

这两个吃完饭跨出门,都不约而同地走到院坝边,要看一眼昨晚的山洪把下面冲成了啥模样。

张老师刚把头伸出去望了一眼就觉得有些头昏目眩,不由自主就把头缩了回来。

李画家看了两眼后也感到心在怦怦地乱跳,就赶忙转过了身。

其实,岩下只有被山洪带去的泥沙,一夜大雨早把昨晚他们搭帐篷的地方抹得没留半点痕迹,像是从来就没有人去过的样子。要不是那潭水有些浑浊,谁也不会相信昨晚这里有惊险的故事发生。

尤二娘在门外正拿着昨晚敲破的铜盆在看,见老公还没出来,就大声说:“男子八叉的,不晓得摸摸索索在屋里搞些啥,半天都出不到门。”

尤二伯这时正暗暗叫苦:自己那双登山鞋穿在张老师脚上,而两双农田鞋的右脚那只昨晚都被打湿了,自己总不能穿着一只干的一只湿的出门吧。

正当他无计可施时,尤二娘进来了,并一眼看出了玄机,就说:“算了,都怪我昨晚给他们烤衣服的时候没拿去烤一下。干脆,我给‘尤一刀’送去算了。”

尤二伯一听就着起急来,大声说:“我去,我去。我就穿草鞋去。”

等在门外的张老师听到了就说:“尤二伯,我来穿草鞋,你穿登山鞋。”

“没穿过草鞋的人穿起硌脚,走不到几步路就要打起血泡。”他说,“再说,昨晚上你光着脚爬上来时还遭硌了几道口子,还是我穿。”

尤二娘说:“就穿草鞋去看江儿嘛,只许穿这一回。”然后又说,“你把这个盆子背到一路,补起了还可以用几十年。”

“还补个啥嘛,”尤二伯说,“破了两寸多长的口子,补的钱怕比买个新瓷盆的钱还要多。再说,这阵恐怕都找不到补铜盆的匠人了。”嘴里虽这样说着,但心里却在暗暗庆幸:好在是你敲破的哟,要是我敲破的,我这辈子的耳根都怕得不到清静……

“不管花好多钱你都要背去给我补起。”不由分说,她把铜盆往背篼里一放,又说,“这还是我婆婆出嫁时的陪嫁,我嫁到你们尤家来,婆婆非要我带起过来,都用了几辈人了,结果遭我几锅铲就敲烂了。”然后又说,“还不把脑壳上那根帕子解了,还是把你那顶金包卵帽子戴起,不要舍不得。”

山里人原本是不兴戴帽子的,不分男女,早晚天凉时就在头上缠一根白布帕御寒,到太阳大了时就解下来缠在腰上,看上去利索不说,还时不时可以解下来抹一把脸上的汗。现在,山里人也开始戴起帽子来,但一般都只戴布帽。尤二伯这顶拉绒帽是去年过五十岁生日时儿子买来送给他的,方圆十来里都没见有人戴过,自然就成了金包卵。

自然,尤二娘也沾了老公过生日的光,照样得了顶拉绒帽。

趁着尤二伯进屋去戴帽子的工夫,他两个千恩万谢了尤二娘,并表明下个星期要来专门答谢。

尤二娘说:“有啥好谢的?要是你们看到两个大活人在下面,难道能见死不救?看到人家遭大水冲走?我们这一家人别的心没有,良心还是有的。”

见尤二伯出来后,他两个就跟着上了大路。

俗话说“摔下去不痛爬起来痛”是有些道理的。才走几步,张老师就对李画家说:“刚才我看了下面一眼后,心子都像要跳落了,这阵手脚都是软绵绵的,跨一步都要费好大的力。你说怪不怪,昨天往下面看都没得这些感觉。”

李画家说:“我还好,就是觉得心里面空落落的,走起路来轻飘飘的。”

张老师又说:“怪了,昨晚上在下面没得啥感觉,爬上来后就是有点发抖,刚才去看一眼反而还周身无力手脚发软了。”

尤二伯说:“受了昨晚的惊吓,是要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自在的搞一阵,过几天就好了。我们就叫‘摔下去不痛爬起来痛’。”说到这里,他也感到被右脚鞋挤了的左脚尖又隐隐作痛起来……

张老师说:“心有余悸、心有余悸,这下我算体会到啥叫心有余悸了。”

李画家赞同地表示:“对头,我也体会到了。”

他们到车站后,尤二伯趁等车的时候就拿着铜盆到车站旁边的白铁铺去问:“师傅,你看补这个盆子要好多钱?”

白铁匠接过盆子来翻来覆去看了一下说:“这是铸铜的,给好多钱我都补不起。”然后把盆子递回来说,“不晓得在干些啥,这么厚实的盆子都整破了。”

站在一旁的李画家说:“补不起就算了,拿给我,我拿回去叫焊工班的师傅补起就是,隔几天就给你们带过来。”

尤二伯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李画家说:“他都补不起的东西你们那里的焊工还补得起?他的手艺在我们这一方是最好的哟。”

“没得问题,现在的焊接技术先进得很。”李画家接过盆子说,“烧铜焊补起后疤都看不到一点。”

这时车来了,他三个赶紧上了车。

车一开出,尤二伯觉得身上有些发热,就习惯地把手伸到头上去解帕子,摸到是帽子后笑着解嘲说:“看我这个人,记性像是遭狗吃了样,明明戴的是帽子还要伸手去解。”然后又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穿的草鞋,觉得自己这样进城肯定会被人笑话,就后悔不该上车,心想:送去吧,又怕其他医生看到了笑话。不去吧,儿子吃惯了自家鸡生的蛋,再背回去又怕挨吵。想到这里,他竟然笑出了声,只在心里对自己说:事后诸葛亮,事后诸葛亮,都坐上车了还来想这些,早点在干啥。

刚才在路上他就和李画家他们说起过儿子。

张老师有些惊讶地说:“哎呀,尤二伯,搞了半天‘尤一刀’就是你的儿子。”然后“啧啧”两声说,“上学期我们学校有位老师骑车摔断了大腿就是他动的手术,好了后走路一点都看不出来……”

李画家说:“我们公司那些动手术的,都要候到‘尤一刀’动手术。”然后又说,“为啥你们要跟到外人叫他‘一刀’尤呢?我还以为是叫外人,也不好问。”

张老师说:“外人觉得生分是外人的事,只要他们觉得亲热就行。”

“倒也是。”李画家说,“在外科医生中,医术精湛的才能被称为一刀,这是大家对他的褒奖,对他的赞誉。你们这样叫他就是对他的鼓励。”

张老师说:“外科的一刀不好当,有时做起手术来七八个小时都下不到手术台。遇到急诊手术不管是打霜落雪、还是半夜深更都要起去做。”

“怪不得哟,”尤二伯说,“自从冬月二十他回来了一趟后,都三个多月了没落过屋。”

车到站时,张老师说:“尤二伯,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就不好请你到家里去坐了。等下个星期我们一定登门致谢……”

他说:“就是请我也不会去,我还要忙到去看‘尤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