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贾光明之怒

罗敏是爬木架子梯子上来的，一手还拿了一个碟子。芳子连忙起身接了她的碟子，并拉她上来，说，我吃的很多了，不要再拿东西上来了。怎么，你们那个小家伙睡了么，他不是总挂在你身上的么。

罗敏笑了笑说，他只要吃饱了，谁抱都可以，他很喜欢他爷爷抱，他爷爷也爱抱他，这不，现正跟他爷爷叽叽歪歪，不晓得说什么。现在总算解脱了。

芳子抿嘴轻笑了一下，待罗敏坐定，却沉下脸来，很是严肃地说，罗敏，我想问个事。

罗敏一见她脸色不对，说，怎么啦，芳姐。

芳子哎地叹了一声，欲言又止，停了好一会儿，说，我想……我想问问，铃子是怎么死的，你晓得不。

罗敏一听难过起来，说，那天我们回来，铃姐，不是，二娘就是那天去世的。听小山他爹说，她是不小心钻进了牛栏房里，被牛撞死的。我也看了，是真的，因为她的脖子……罗敏不敢具体描述，怕芳子受不了。

芳子交叉着双手，把头埋在裤裆里，肩膀一颤一颤的。罗敏呆坐着，一时慌神，也不知如何去安慰。桂香桂生这会在一起看书，很安静，芳子不敢哭出声来。罗敏默默看着芳子，见芳子刚才那交叉的手终于松开了，却握成了小拳头，也一颤一颤的。她了解芳子的性子，她自己的心伤，只能靠她自己疗。

好久，芳子才说，没事了，我想眯一会儿，你去忙你的吧。罗敏知道她疗好了自己，于是抓了一把花生塞进她手里，下楼去了。

第二天，吃完早餐，芳子问邵怀德，小唐出去多久了，怎么还没回来？

邵怀德说，天一亮就出去喊车了，这会应该快到了。你看，那不是么？

芳子回头一看，只见墨镜朝屋里走来。芳子于是跟宝山一家告别，这时发现桂香和桂生不知去哪了。邵怀德说，没准又去小山屋里看书去了。罗敏跑进去一看，还真是。罗敏说，桂香，我们不看了，下次来再看，你爸爸妈妈在等你，快走吧。

桂香说，为什么要走？

芳子来到房门口说，我们回深圳，回家啊。

桂香于是哦了一声，站起身来，准备朝外走。桂生却一动不动！

芳子见桂生背对自己便走了过去，本想跟他说几句，近前一看，发现桂生已是满脸泪水，咧着嘴，只是没有哭出声来。芳子难过，一把抱住桂生，哽咽着说，桂生，大姨要走了，你要好好的，好好地读书，好好地学知识，将来成个有用的人。有什么事，你可以找大姨告诉大姨，大姨帮你。桂生听芳子讲完这才哇的一声钻在芳子的怀里大声哭起来。桂香看着芳子和桂生哭，也哭了起来。

邵怀德一看不好，要哭成一窝了，于是轻轻地拍了一下芳子，说，你做个榜样先不哭，走吧。桂生见人真要走，哭得更凶起来，撕心裂肺。芳子没有办法，狠下心来起身拉起桂香出了门，头都不回。上了车后，芳子见桂生吼哭着跑向车来，芳子终于泪奔哭出声来，痛苦地说，师傅，赶紧走！别让那小子追上，快！小山懂芳子的意思，一把抱起了桂生。看着车子逐渐远去，桂生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几天后，芳子给的大哥大在屋里肆无忌惮地响着，这是现代化高科技通讯工具在这个穷山窝响起的第一声，把门口正抽烟的宝山吓了一大跳。小山按了接听器，喂喂喂地说起话来，可是根本听不到芳子的声音，只好快步往山上跑。快到半山腰，终于才听到里面的声音，但还是结结巴巴断断续续的。芳子说，我们昨天到了，一路安全，不要担心了。另外，请务必好好照顾桂生，让其长大成才。像他这样的在农村，爱书爱看书爱学习的孩子不多，是个好苗子，得想尽办法让他读书，培养好。

小山说，村里有个教书先生，教出三个大学生儿子，他也这样说过，说桂生是个好苗子，很喜欢他，在教导他，有他帮忙，我想加上我家里义无反顾的支持，放心吧，我们一定把他送出去长大成才。

芳子说，那好，这我就放心了，还有什么需要的就打电话，另给你卡里打了五万块钱，你看着用！快没了提前告诉我！你那信号不好，我不多说了。现在国家进步迅速，电话应该很快普及千家万户，有机会你尽快装一个，免得一拿电话就往山上跑，好！就这样，以后多联系。然后挂了电话。

桂生八岁那年，村里开通了电话，小山第一时间给家里装了一台，以方便跟芳子联系。也是这一年里，在大庆和小山的努力下，通过村里的申办，宝庆里建造了宝庆里小学，小学里只有一座教室一个班一个老师。学校直属五公里外的宝庆乡中心小学，学习档案也放在那。由于没有人喜欢当老师，师资匮乏，更主要是没有人愿意来这个破地方当老师。老师只好聘用退休在家多年的贾光明。贾光明原本不想接，但看在桂生是个难得的读书好苗子，终于决定重出江湖代课几年。考虑到自己身体的原因，决定接课，他去了一趟中心小学，讲明情况，如果到时自己身体不行了，希望到时中心小学派一个人来接课，山里虽然穷，但是还是不能放弃，有好苗子值得花力气去教。中心小学的校长说，一定的，我们正在看，也正在研究方案，贾老师放心先去教，辛苦接几年。看他态度诚恳，贾光明这才重新拿起了教鞭。

开学前几天，小山骑自行车翻山越岭从中心小学把教材、教学和学习用品拿回来，还自费让人做了黑板和课桌椅。

学校开学那天，小山请了中心小学的覃劲松覃校长和村委书记、村长贾大庆参加开学典礼，小山嫌自己文化低，主持就让贾光明自己担当，自己只在一边放了一下炮仗，咧着嘴乐呵呵地笑。

一年级快结束时，覃劲松突然来到宝庆里小学跟贾光明说，为了了解一下这里孩子们的情况，中心小学决定破例让宝庆里小学参加中心小学的期末统考。贾光明开玩笑说，别啊，到时第一名出在这里，那就不好看了。覃劲松一听，哈哈大笑说，如果这样，那以后你们学校的学杂费全免了。贾光明说，覃校说话算数？

看着贾光明认真的样子，覃劲松突然不敢接话了，打哈哈说，越穷越闭塞的山里娃读书厉害得很，他可是领教过的，别说这里学生少，也有二三十个，加起来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见覃劲松打哈哈，贾光明讪讪一笑，指着正带着一群孩子疯跑的桂生说，覃校你看啊，那个穿黄衣黄裤子的男娃，对对对，前面那个，看到没，字写得非常好！学习成绩也相当好，如果这次考试纳入中心小学，他可能就是那个第一名。很多年啰，我没看到这样聪明厉害的孩子。

覃劲松顺着贾光明的指向看，只见一个小头小脸的男娃手里拿了个什么，大家都在疯抢它，而他十分沉着，转弯、晃动、穿插在孩子中间，像条溜滑的泥鳅十分了得，手里的东西稳稳地拿着，没人能够抢得到。于是问，你刚才说他叫什么名字？贾光明说，他叫贾桂生，父母都已经死了，现在由他的伯伯贾宝山代养，他有个什么大姨，在深圳，好像蛮有钱的，他现在吃的用的都是用他大姨的。小孩子还小，还不晓得这个事。覃劲松一听，瞥了贾光明一眼哦了一声，又说，他就是老鳏夫贾宝庆和川西来的那个漂亮却脑子有毛病的女人生下的双胞胎之一的贾桂生？贾光明哈哈一笑说，这个你也知道啊。覃劲松说，他们可是大人物啊，谁不知道啊！又说，像那女人生下的孩子，要么像她是个傻蛋，要么聪明得无法无天。我想，应该属于后者吧。贾光明哈哈大笑，说，肯定是后者啦！

很快，宝庆里小学顺利参加宝庆镇中心小学期末统考，为了增强正式性和仪式感，贾光明一再请求、坚持，最后覃劲松终于同意贾光明带着这些孩子去到中心小学校区，和那里的学生一起期末考试，同时考试同时出成绩。

贾桂生将第一次跨进正规学校的校园，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远远地看着这所中心小学，他为中心小学的外貌所倾倒。他在心里暗暗地说，现在我们读的学校叫什么学校啊，简直就是草棚嘛，这里才是正正式式让人读书的学堂。他发誓，以后一定要来这里读书，并到更好更厉害的学校去读书。

考后没几天，期末考试的成绩出来了。果不出贾光明所料，桂生两科成绩都是满分，而且字迹工整、书写漂亮。覃劲松拿着桂生的考卷翻来翻去久久不肯放下，爱不释手啊！他不敢相信，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卷面那样整洁，书写那么漂亮，听说还提前近二十分钟交卷，很难得！实在难得，非常难得啊！这小子要是好好加以培养，将来可不得了啊，学途无量啊。

桂生考得双百分的好成绩，名列中心小学第一名。宝庆乡中心小学在整个县里，是出了名的好学校，桂生考了这个学校的第一名，意味着可能就是全县的第一名。覃劲松为了防止桂生骄傲，对那天开会经过中心小学的小山说，一年级还是看不出问题，您不要对他太过表扬，小孩子是经不起表扬的。当然，如果他的成绩一直这么好，那你这个当哥哥的可要多准备点钱啰。小山说，谢谢校长关爱和表扬，只要他有出息，我就是去讨钱，也要把他送出去！覃劲松退后一步打起拱手说，小山哥哥，敬仰！敬仰！小山也忙打起拱手说，哪里哪里！拜托拜托！

覃劲松的担心是不必要的，小山没读过什么书，看到桂生学习成绩这么好，只要一有空就表扬他，一只表扬到六年级，却没见桂生骄傲而成绩变差。在五年级的时候，覃劲松破格就把桂生要到了中心小学，直接原因是四年级的全县统考中，桂生考得了全县第一名，这个含金量很高的分数和名次，让覃劲松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了，直接让他到中心小学上课，他还真怕别的学校把他抢了去。从那以后，每天早上小山负责骑车送桂生上课，放学后他自己走路回村。

而在四年级时候，在去中心小学前，桂生差点没被贾光明打死。

原来有一天，贾光明带着孩子们正准备上体育课。刚好那时，贾光明的儿媳妇带着孙子回村来看自己和老伴。老婆子叫人过来叫他回去一趟。考虑到是体育课，贾光明便让孩子们自己在教室前面的空地，也就是他们的“操场坪”自由活动，如拍拍篮球跳跳绳。

秋天的宝庆里，蓝蓝的天空，又高又宽，微风吹拂着每一个山头和每一片树林。山里的野葡萄在秋风的抚摸下，熟了，桂生料想贾光明没这么快回来，便带了一群男同学疯了似的进了山，满山找又酸又甜的野葡萄吃。

贾光明回家只打了个招呼便回到教室。当他看到教室里只剩下几个女学生在窃窃私语时，一惊，问，贾桂生他们哪去了？人呢？女学生说，贾桂生带他们进山采野果去了，估计这会正吃得热火朝天。贾光明一听火起，冲出教室，对着两旁的大山一一高声乱喊一通。正在享受摘取之乐的桂生等人，像野放的狗崽满山跑，根本不可能听到。贾光明让自己平复了一下心情，根据自己的经验，朝左一侧的水库北山摸了进去。果不其然，桂生在山里正呼朋唤友，好不热闹。贾光明虽然上了年纪，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冲了上去，一把抓住桂生，并将其夹在腰间下到山来。快到教室时，他顺手折断路边的柏树枝，一边走一边抽打桂生的屁股。桂生咧着嘴，却不叫出声来。其他孩子看到这样的情景，吓得从旁地里飞快地溜回了教室，并对嘲笑他们的女生说，完了完了，桂生估计要被打死去了。要是贾老师要打我们，你们可得作证，是贾桂生带头并强拉我们去的，我们可没说过要去的呢。

贾光明怒气冲冲地把桂生扔在操场坪里，并让他太阳底下罚站，没有他叫他，不能进教室，说着把树枝扔在桂生头上。自己黑着脸进了教室继续上下午的课。可没过多久他怕桂生没听到课而落下课。于是背着手出了教室，问，晓不晓得自己错了呢？桂生昂着头，看都不看他，也不应话！贾光明晓得他脾气，平下心来想好好教导他，说，读书是你自己的事情，自己一生的事情，你将来成龙成凤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作为一个人，要晓得管得好自己，人必须要有骨气，但不要有傲气！要懂得自律约束自己，才能有出息。俗话说，响鼓不宜重敲！这事就到此为止，以后不可再犯同样的错误，你进去上课吧！记住了，不可有第二次！说完先进教室准备继续上课。没想桂生说了一句话，彻底点燃了贾光明的火药库。桂生说，去了那么多人，为何只打我一个人？我就这么让你看不起？就这么让你恶心？我家跟你有仇吗？你想打死我？贾光明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一掌推到他，挥起巴掌就往他屁股上一顿猛打。而这次，打得比前面那次重得多。

第二天，桂生一歪一歪地走近教室。讲台上的贾光明默默看着他走到桌位上，表面上不动声色，神情极其冷漠，其实心痛无比，尤其是桂生坐下一咧嘴，贾光明眼睛随之一颤，桂生懂他的这一动作的全部意味。多年以后，贾光明去世的消息传来，刚下课的桂生疯跑到校园一角，躲在偏僻处的一棵大树下号啕大哭，他晓得当年贾光明老师那样对他，虽是打在他桂生身上，却痛在贾光明老师心里。他是生怕自己顽劣不成材，断送自己的美好读书前程，也最恨自己最看重的学生是非不明胡说八道，所以下手才那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