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桂生和桂香
其实，来人大贵大毛都很熟悉，他们虽只见过来人两次，却记忆深刻一直难以忘怀。有时间，只见一次便刻骨铭心，难以忘却。
是的，来人正是芳子。一共来了两辆三轮车，前面一辆坐着的是两大一小，两大是一男一女，跟铃子长得一样的那个女的，真是芳子。大贵心里虚得慌，假装打火点烟侧身过去，而大毛也是尴尬难当，也学大贵那样侧着身子，假装让路让车过去。
就这时，山坡上有了很大的响声，两人一惊倒退好几步。“啪”得一声，从山上滚下一条巨大的蛇来。大贵操起扁担就要打蛇。这时，山上又来了一个东西，长着毛茸茸的尾巴，是一只松鼠，不对，是一只黄鼠狼。按他们的经验，黄鼠狼是很怕人的，尤其是现在，谁见到谁都会捕捉，黄鼠狼一般见人就跑。可现在追来的这位老兄却不怕，它行动敏捷，转眼跑到大蛇的前面，拦去大蛇前进的方向。大蛇竟然怕这只小小的黄鼠狼，转身再往山上跑，可黄鼠狼又蹿到了它的前面，拦去它的去路。大蛇火气，扬起了头朝黄鼠狼咬来。可这正好，黄鼠狼一口咬住了它的七寸……
你们两个同一起了？看什么呢？蛇？小山看到他们俩在一起很奇怪，张口便问。
小山现在是队长，两人见他先打招呼，异口同声地说，是啊，刚好上坡来时碰上。嗯！好大的一条蛇！大毛背对来人指着黄鼠狼说，蛇虽大，但是被那只小小黄鼠狼给抓住了，你看啦。
小山伸了伸脖子，看见那只小小的黄鼠狼正拖着又长又大的大蛇往山上的草丛里跑，踉踉跄跄地很是吃力。
听大毛说话，芳子便认出了他，脸色一沉，瞟了他背影一眼搂紧了桂香，并对前面的三轮车师傅说，师傅，我们朝前走，不要停！他们刚过，第二辆车到了，里面只坐了一人，戴着墨镜，大贵侧目一看立刻认出，心里顿时怦怦直跳。大毛也认出来了，低了一下头，他不想跟他对视，背对着他，假装兴致勃勃地看黄鼠狼拖蛇。
看着芳子他们快速往前面去了，小山对他们两个说，我们先走了，你们注意点，注意安全，下了雨路滑得很。
两人巴不得他们赶紧离开，连连点头，笑着欢送他们说，要得！要得！你先走！你们先走！路我们熟得很，很安全，没事，你不要担心。这两人都做了对不起铃子的事，今天又看到了跟铃子长得一模一样的芳子，还有曾经殴打过自己的墨镜，两人都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迫切希望他们赶紧过去，片刻都不要停留。他们最要感谢的是那条蛇和那只黄鼠狼，正是有这一出，化解了他们许多的尴尬。
大贵看着快被黄鼠狼拖进树林的蛇尾巴，莫名其妙地说了句，以前只见蛇吃东西，没见其他东西吃蛇的。除恶么？蛇是益虫，黄鼠狼才是害虫！你他妈的害虫还敢吃益虫？我砸死你！说着拿了块小石头朝草丛里扔过去。
大毛听他这话，面如土色，有气没力地说，走吧！
邵怀德一路上一直在注意妻子脸上的晴雨变化，他感觉有点奇怪，原本还兴致盎然带着桂香看山看水的芳子见了山坳里的那两个人，脸色怎么就乌云突变了，变得少见的难看，在他记忆里从没有过。心想，难道这两个人曾经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伤害到铃子甚至芳子？但一想不能啊，墨镜小唐一直在身边保护，不会出什么问题，否则早告诉他了。想到这，他暗笑自己多心了。有句话叫“近乡情更怯”，虽然这里不是她的故乡，但是，毕竟是她妹妹铃子生活了很长时间并死在这里的地方，睹物思人嘛，快到伤感的地方，情绪变化波动也是常情。再说了，刚才他们在围看着什么东西，听小山喊了句什么，似乎看到蛇了，估计这丫头怕蛇，所以神情才那么紧张。
师傅，前面的路还没完全平整好，你注意一下，别把人颠下来。小山在后面突然吆喝了一声，把邵怀德拉回现实中来。
桂香坐在中间，刚才似乎也走了神，这会她发现了路的两边开满的桃李花，兴奋地叫了起来，爸爸妈妈，你们快看，好漂亮的花！
看桂香喜欢花的高兴样，加上车子颠簸得厉害，很是不舒服。芳子说，老邵，我们下去走一段吧，就快到了，让丫头看看花吧，看把她兴奋成啥样了。
邵怀德长得胖，被车子一摇也很是不舒服，早就想下去，听芳子这么一说，赶紧回答，好啊！桂香！我们下去看桃花。于是下了车，并把桂香抱了下来。就这时，远处跑来了一个人，速度极快，个子矮矮的。
小山一见，赶紧对着那人喊，桂生，慢点，别摔着！芳子听到桂生的名字，边下车边急忙往远处望去，只见一个黑色的小精灵朝他们飞快地跑来，速度之快令他惊讶。芳子看这速度害怕，忙一边向他摇手一边说，桂生，慢点！桂生，慢点！别跑，大姨就过来！不要跑！可桂生哪里肯听，依旧飞快地跑。桂香听到是桂生来了，她早听爸妈说过，这是她一起生下来的弟弟，花也不看了，也朝他跑过去，邵怀德想拦都来不及了，眼看她们姐弟俩疯跑。
原来，见小山出去这么久还没回来，罗敏又带上孩子和桂生来到村口等候。等了又回去，回去又出来等，几个来回，刚才是第六次出来，却发现远处来了黄包车，罗敏估计他们到了，于是让桂生看看那边来的是什么人。没想桂生眼尖，老远他便认出了他的小山哥哥，于是朝他疯跑过去。罗敏怀里抱着孩子，根本来不及拉住他，只好在后面快步跟上。
很快，姐弟俩相遇了，桂生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你是桂生吗？桂香先问。
是啊！你是哪个？桂生见小姑娘问他，羞涩地回了句。
我是你妹妹，桂香！
妹妹？桂香？我不认识你，你来干莫子？
我来看你啊！桂香说着过来牵桂生的手，桂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她牵了自己的手，跟着她往回走。桂香说，你们这里的红花好漂亮！桂生不说话，跟着她默默看花。
芳子终于追上他们，看到两个小家伙，手牵手往回走，心里醉了，果然血脉相连，几句话把所有的陌生驱除，亲密一家了。微风徐来，路两边桃花随风飘曳，粉红的花瓣落在两人的头上，肩上，还有手臂上。看到他们手拉手，芳子很快想起小时候，自己拉着铃子的手在屋外捡树叶的情景，铃子最爱捡树叶，刚落下新鲜的，落下很久虽已干瘪的，她都喜欢。想起铃子，她的眼泪又下来了。邵怀德一见，抚摸了一下她后背，并搂过她的肩靠在自己怀里。芳子用手捂住嘴巴，快抑制不住情绪，快哭出声来。
孩子停了下来，桂香给桂生介绍说，这是我爸爸妈妈。然后又给爸爸妈妈介绍，这是弟弟桂生。邵怀德放开芳子，上前一步，弯下身微笑地对桂生说，你就是桂生啊？
桂生不认得他们，还有点怕生，突然没了话语，看了看小山。小山把车停好，抱起他指了一下芳子说，桂生，来，这个就是那天跟你相约的大姨和大姨丈。桂生瞪着大大的眼睛看了看芳子和邵怀德，加上有小山在身边，桂生的胆子终于大了些，说，大姨？大姨你为什么哭了？
芳子一听，用手擦了一下眼泪，蹲下来说，因为，因为大姨看到桂生激动，高兴，所以哭了，知道吗。
桂生很不解地看着小山，问，见到我高兴就会哭吗？
小山说，会啊，因为大姨好久没看到桂生了，太高兴了，高兴得哭了。快去，让大姨抱抱。
桂生于是张开双手等芳子抱，同时，更加仔细似乎又更加严肃地打量起芳子来。芳子紧紧地抱住桂生，任凭眼泪再次滴落在桂生的后背。邵怀德环视了一下这里，这里好像下的不是毛毛雨，应该是一场雷阵雨。所以，雨后，这里空气清新，太阳像是要出来，田边有乌云还没散去，却被太阳染成了金黄，把整个村庄照得亮堂。被芳子抱住的桂生也看到了这些，内心深处突然晃过类似这样的场景。
那是他娘铃子进烤烟房的那天傍晚，铃子破天荒很是正常地跟他在牛栏房外的平地上玩耍，也是雨后，也是云彩漫边。桂生感觉出现景跟那相似，而且大姨似乎跟他娘亲重叠，就是自己的娘亲铃子，也是这样抱着自己。桂生小小年纪，情动了，主动抱紧了芳子。芳子也感觉到桂生情绪波动，感觉到桂生对自己的情义，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像雨滴一样打在桂生的身上。
就这时，罗敏终于到了，站定微笑着对芳子和邵怀德说，芳姐！邵总！你们来了！
芳子这才放开桂生，站起身来擦了擦眼睛，说，来了！哦，小家伙几个月了？很可爱！说着又朝桂香招了招手，说，桂香，拉着弟弟，不，他是男孩子，他做哥哥，你做妹妹吧？嗯！就这样，我们回家吧。桂香刚才看着妈妈哭得那么伤心，觉得自己也难过起来，快哭时见妈妈又恢复了正常，于是咧嘴一笑，说，好！桂生我们一起走吧！桂生这回很听话，于是两人手牵手往前走，大人们说笑着在后面跟着。邵怀德很是喜欢孩子，说了几句后，把罗敏的孩子抱了过去，逗了又逗。
刚走几步，芳子突然说，坏了，刚才忘了跟三轮车师傅说了，晚上什么时候来接我们。
小山说，我跟他们说了，让他四五点的样子过来，必须在天黑前出山路，山路陡，天黑了就不能走了。而且路是刚修的，弯弯曲曲的，很容易出问题不安全。以后如果通大路就好了，到时邵总开车过来，再黑也不怕。
芳子很满意小山的细心，对罗敏说，你看，我给你介绍的人对了吧。
罗敏看了小山一眼，幸福地笑了笑并不回答。
邵怀德说，看样子，我们的罗姑娘很满意哦，找到了如意郎君！哈哈！
于是大家笑了起来，小山也笑了，笑得很羞涩，像个小姑娘。
大人们在说话，而桂生桂香也在窃窃私语，两人说得很兴奋，还躲着大人们说，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像是要预谋什么。罗敏一见开始打预防针，说，桂生，不能带着妹妹乱跑，下雨了，地面滑得很容易摔倒，晓得吧。话还没落音，两个小家伙已经起步开始跑了，她这句话倒像成了起步发号令。芳子急了想要追过去。邵怀德说，农村里，没有汽车什么的，滑倒就滑倒，换个衣服好了。不管他们，让他们好好待一起，不会有事的。芳子一听觉得也是，于是随了他们。罗敏说，桂生肯定带桂香去那边捡桃花了，他很喜欢桃花，等会我们要从那里过的，没事的，芳姐放心吧。
芳子一听先是一惊，又想，难道这是遗传吗，铃子以前就喜欢桃花，喜欢得要死。有一次，铃子看到一片桃花落在小区的水池里，她挣开芳子的手，追着跑着要去捡，结果滑倒在池里，一身湿透，芳子恼了拖起她就打，等芳子打完了，她硬是过去把桃花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手心里，看了又看。
为了不让芳子伤感，小山特意绕开以前二叔二娘住过的木屋。其实他想多了，四五年过去了，从没人去到那，四周早已长满了杂草杂树。再说了，就算到那了，芳子也是不认得了。
小山推着车在前面引路，很快到了家。宝山夫妇早已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已经来到院外迎接大家的到来。
看到他们，宝山尤其看到邵怀德后，像是看到了乡镇干部，很是恭敬地拱手欢迎。并说，大姨丈、大姨，请往屋里坐。而翠翠看到比桂生高半个头的桂香问，大姨，你给桂香吃了什么好东西，长得比桂生高好多了。
芳子说，女娃要先长个子。慢慢地就长不过男娃了，接着说，桂香，快叫伯伯伯娘！
桂香很听话立刻大声地叫了伯伯伯娘！宝山弯下身对桂香说，桂香还认得伯伯伯娘不。翠翠说，她那时才多大，怎么会还记得我们啊。桂香一听，却说，我记得！逗得大家一阵疯笑。
吃过饭，芳子说想去铃子的坟地看看。宝山早已料定他们过来必然会去铃子坟地去看的，但还是想劝阻，说，去那是应该的，只是大姨不要太伤心才好！芳子说，大伯，我没事！邵怀德从没喝过农村的米酒，而且是温了的米酒，清香可口。刚喝时觉得度数挺低，还顺口好喝，他性子又直，一口一杯连干了好几杯。但几杯下去，山风一吹，脸便开始红，红得像个圆苹果，身子也晃晃悠悠。喝完酒后话开始不知轻重，他跟宝山说，老哥，不管她了，他们姐妹情深，哭一下没事，情绪不能太压抑，让她发泄一下也好，随她吧。
于是大家拿了祭品一起上了山，果然，芳子哭得惊天动地悲痛欲绝，大家怎么劝都没用。而罗敏眼泪也浅，跟着铃子哭得稀里哗啦。
好一阵后，芳子哭累了，才由邵怀德搀扶磕磕碰碰地下了山，而桂香和桂生满山摘花去了，芳子便在山脚等他们，随便他们一身湿透。芳子想，他们难得相见一回，就让他们待久一点，增加兄妹之间的印象和感情，反正山里树木矮小没什么危险，随他们满山跑满山疯。当天晚上，在芳子的坚持下，她让桂生一起进城，目的只有一个，还是想他们姐弟多待一会。
第二天是清明节，村里按原计划进行集体祭祖，敲锣打鼓很是热闹，晚上还要舞龙灯耍马灯唱阳戏，这是芳子很喜欢的。芳子似乎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对邵怀德说，今晚我们不回城了好么，在屋里随便搞个地铺躺一会就好。邵怀德想，难得体验乡村生活，于是随了她。他知道芳子是一个并不爱热闹的人，她是想桂香多在这里待一下，多一点这里的记忆，而且她更愿意他们姐弟能多在一起就多在一起，以后再见时，不知猴年马月。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芳子没想到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山窝窝，号称穷山恶水的宝庆里，他们的龙灯、马灯、阳戏耍得是那么的好看，这不像是它应有的状况。
晚上阳戏唱了好几出，等节目全部结束时间已经很晚。看完戏的芳子倚在台下一根木柱上，回味着刚才村民演绎的几个节目，她觉得这个阳戏跟家乡的川剧很是相像，只是唱戏的人都有点老了，如果没有年轻人接下去，这个好东西很可能就很快会消亡。想到这，不由哀叹一声，觉得很惋惜。看完戏，无法再回城了，翠翠在小山房间的楼上搭了一个地铺。说它是楼其实不然，刚开始只是防止屋顶的灰尘下落而在横梁上钉的木板。宝山说，要钉就钉扎实点，没想这回有了大用。桂生和桂香爬着楼梯上去，闻到仍散发着清新木香的木板，高兴地叫喊起来。他们在地铺上哇哇哇地一通乱叫，嘭嘭嘭地上蹿下跳，兴奋得不得了。芳子微笑着默默看着他们，这是她最爱看到的。这时，只听桂香突然对桂生说，你长大后想干什么？
桂生想都没想，说，我想当干部，在这里修很多很多漂亮的房子。那你呢，你以后想干什么？
桂香把手按着下巴，骨碌骨碌眼睛，想了一想说，那……那我来帮你！
桂生一听，抱了桂香说，那说好了，说话算话，以后不能变。
桂香点点头说，谁变谁是小狗。
芳子看着他们认真的样子，觉得他们好可爱好可笑！还这么小，以后，以后还有那么远，现在说不变就能不变么。可她没想到，这段对话，二十年以后，却成了真。而那时再想起今夜，她真相信，冥冥之中似有天定，一切皆有定数。
老公邵怀德在楼下还在跟小山他们喝酒，说话的声音很大，想必又是喝高了。芳子突然想知道妹妹铃子到底是怎么死的，这时罗敏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