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桂生的孤独
宝山愈发坚信当初的想法是正确的，他们家真可能要翻身了，而这个能让他家翻身的人就是桂生。
三岁多的桂生，吵闹的时候吵得能闹翻天，安静时却是少年老成，沉着冷静。俗话说，三岁看老!桂生爱看书，也喜欢跟别人一起看书，看了书还能记得，过目不忘；爱听故事，更爱讲故事给别人听。好几次听他讲故事，他能讲得条条是道，思路清晰，故事情节完整。宝山听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年纪这么小，脑子里装了那么多东西，还能把装的东西表达出来，不容易，在宝庆里，他还没见过这样的娃。他想，桂生怎么就变成这样一神童，也没有人能教他，他咋认识字的？不学自通？这样的人如果坚持下去没出息才怪。在一旁的听众中，属罗敏最矫情，每每桂生讲完，她都要竖起大拇指表扬他，抱着狠狠地亲他。被亲的桂生便充满了骄傲，蹦蹦跳跳地跑开，又自己看书去了。他看书时，就是天塌下来也影响不了他。
宝山很好奇，一直想问桂生，问清楚他是怎么认得那么多字的，自己不认得几个字当然没法教，小山和罗敏有时教，但他们自己也认不了多少。他们认得的桂生认得，他们不认识的桂生也认得。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桂生手里拿了一本皱巴巴的新华字典，终于明白了。问他哪来的，他却说不出来。
桂生能认得很多字，还能讲很多的歪理，一家人都说不过他。不想管他时，只要给他一本书，他便一个人坐在堂屋面前的空地里，双脚盘坐在椅子上，能看一整天。慢慢地桂生长大了点，他开始羡慕村里的大娃子能背着书包去上学堂，上完学堂还可以拿干净的本子做作业，他爱陪他们一起做作业，却发现他们认得的字却还没有他认得的多，好几次大娃们不懂什么时还来问他这个小小的还没上学的小娃娃。大娃子们整天不停地爸爸妈妈的叫，可他没有，他只有伯伯伯娘和哥哥嫂嫂，有时他被问到你的爸爸妈妈呢？他突然不知所措。回家问，全家人便沉默起来，没有人知道怎么跟他说，都不想骗他。而他似乎善解人意，见他们不说便不再追问进了房间做作业去了。翠翠每每这个时候，总会感到胸口格外的憋闷，偷偷地躲进屋里暗暗地哭。
这天，桂生睡着的时候，一家人围坐一边啃瓜子，一边商讨起这个事。
宝山说，桂生一天天长大了，慢慢会晓得很多事，会懂很多道理，大家都晓得他聪明，很多事情他好像也是晓得的，只是大家不说，他就不提。是的，他凡事讲道理，认定的都要盘根问底，这是很难得的！他的到来，还真是我们的祖坟冒了烟了，祖宗给我们送来这么一个好的后人。大家也晓得，他刚才突然问了句他爸爸妈妈的事，我想我们能瞒一天是一天，但终究还是要告诉他的，以他的天分，晚告诉不如早告诉，这是我的意见，不晓得大家做莫子想，有没其他意见。
小山说，桂生人还太小，告诉他他的爸爸妈妈死了不在了，他会不会因为怕别人嘲笑受不了。
罗敏说，这有可能，小孩很脆弱的。
宝山转身看了眼婆娘。翠翠一句话不说，端坐在门槛上只流眼泪。她的眼泪包含了很多的内容，他觉得铃子的死原本可以避免的，至少也不会这么快，如果自己对她好点，她现在感觉就是自己害了铃子。
宝山说，老婆娘你莫子意见也讲一讲。
翠翠便捂住嘴巴进了屋，呜呜地哭出声来。
宝山叹了一口气，说，还是我来讲讲早告诉他的理由吧。桂生聪明伶俐，想必大家都看得到，难能可贵的是，他能知书达理，不比一般的小娃，所以早告诉他父母的事，最多他只会问他们是怎么死的，这个需要我们统一一个说法，其他的我觉得他能慢慢接受。如果晚告诉他，他那么聪明，早晚会看出问题，会起疑心会猜忌，把不好的见不得人的事想到一起，这样就更不好。
罗敏说，老爹这么一说，非常有道理，我赞成早点告诉他，我觉得他能消化。
小山点点头，低头死盯着地面，搓揉着双手，不再说话。
宝山说，那就这样决定了，但是谁去跟他说好呢？说着看了眼小山和罗敏。又说，我觉得你妈不行，她一说把事情说得更糟。
罗敏说，我来说吧，现在他比较喜欢跟我玩耍听我讲话。
宝山点点头，拿出烟袋。
令人惊讶的是，当罗敏把这个事讲给桂生听时，没想到他异常的冷静，仿佛早已晓得这个事，不吵不闹，却只是眼泪汪汪小声地哭，哭完后，坐一旁看书去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滴湿了他膝盖上的书。罗敏倚在门槛，看着桂生，眼睛也红了，渐渐模糊。
让罗敏更吃惊的是，东风来时，芳子再来宝庆里时桂生的反应。
桂生自从罗敏告诉他，他的爸爸妈妈不在人间已经死了，从那以后他从不再问爸爸妈妈的事情。这个让宝山既安慰又难过，他有时想，在清明节扫墓时，要不要告诉他，他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可他又否定自己，桂生这么小，他哪会记得这么多，可能一转身就忘了。
可是他错了，完全错了，就在第二年的清明节去扫墓时，桂生看到他爸爸妈妈的墓碑，并念出墓碑上的字，宝山想不说都不行了。宝山有点责怪小山，怪他为什么这么快把墓碑立起来，真是个多事的人。可是小山也没办法，这是芳子执意要他办的事，他不能不办，况且二叔二娘是长辈，历代离自己最亲的人，给他立碑也是情理之事。
桂生知道爸爸妈妈就在坟墓里，似乎想起了许多事，哭喊着“我要爸爸妈妈！我要爸爸妈妈！”哭声尖厉而凄切，震得一旁的枯枫叶纷纷落了下来。宝山很少流泪，可这会他也没控制住，任凭老泪哗哗直下。罗敏抱起了桂生，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说，桂宝不哭，桂宝不哭！你还有伯伯伯娘，还有哥哥嫂嫂……可看着哭得抽噎的桂生，自己却已是泣不成声。小山一脸铁青望着天空，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他摸出烟点上，吸了一只又一只。“滴滴滴”这时腰间的BP机响了，小山点了一看，是个陌生的电话，显示“对方留言”，却没有具体的留言内容。
第二天，小山和罗敏破天荒带上桂生一起进城。
这是桂生第一次进城，他看见城里有很多人骑有两个大轮子叫自行车的车子，他很稀奇，那两个那么大的轮子能竖起来而不倒，上面的人竟然没有掉下来。他还看见有三个轮子的黄包车，三个轮子他放心多了，觉得这个稳当得多。桂生很稀奇黄包车还是很小的却能装着几个大人在人群中穿来穿去。马路上还有黄布包着的一种车，哥哥嫂嫂告诉他，这是吉普车，专给公安叔叔坐的。路边有很多的路摊，卖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他看着一个红通通橘子大小的东西发呆。罗敏告诉他，这叫苹果，很好吃，要不要买？他问，贵吗？罗敏骗他说，不贵！桂生说，样子那么好看，我舍不得咬它，它会疼，还是不买了。往前走几步，桂生看到有人在油锅里炸东西，像伯娘炸鱼那样。小山告诉他，这是炸油条，要不要吃？桂生摸了摸干瘪的肚子，说，有点饿了，哥哥帮买一条吧，我们三个人分。罗敏笑了笑，买了三根，每人一根。桂生觉得油条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一边走一边看，他们走了很长时间终于来到了邮电局。小山打电话到中转站询问留言内容，原来那号码是电信中转电话，客服告诉他，留言的内容是“明年清明我们过来，芳”。小山对罗敏说，还要到明年啊，今年清明还有几天，为什么不今年过来。
罗敏说，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清闲啊！
小山说，我现在可是队长大人，忙得很啰。谁说我清闲啊，你个小妮子。
罗敏说，队长大人，您好啊！请问您该为您的小队长要做点什么啊？
小山说，小队长？莫子小队长？
罗敏说，你这个猪头鬼！笨猪头！真不懂？
小山摇了摇头说，不懂！然后摸了摸桂生的脑袋说，你嫂嫂说的，你晓得么？你懂不懂？
桂生摇摇头，挣开他们去了一旁捡别人丢地上不要的白纸。
罗敏小声地说，说你是猪头，还真是，告诉你吧，我怀上了。
小山一听两眼像是充了电，说，真的呀？
罗敏羞涩地点点头，说，以后桂生就有一个伴了。
小山抱了罗敏想把她抱起来，罗敏制止了他说，别伤着小队长。
小山说，多久了。
罗敏说，至少三个月了。
小山说，你确定么，怎么不早告诉我。
罗敏说，我也没生过孩子，我怎么晓得怀了。
小山，那你现在怎么晓得了？
罗敏说，傻巴古，我的肚子鼓了嘛。
小山眉飞色舞起来，我老爹老娘晓得么。
罗敏羞涩地说，老爹应该不晓得，但老娘应该晓得的。
小山放开罗敏，退几步，双手叉腰，认真地说，罗姑娘啊！我贾小山对不起你啊，我们拜堂酒都没摆过。
罗敏说，那些形式的东西不要就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
小山又冲了过去，一把抱了罗敏，说，我们给芳姐打个电话吧，把这个告诉她？
罗敏说好，低下头去一看，脸色突然大变，几近尖叫，桂生呢？
小山放下罗敏，朝四周张望起来，哪有桂生的影子，不由吓得一脸苍白。
罗敏快急得哭，怎么得了，要是真把他搞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