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不是真相?

大毛说,铃子死的当天,天空虽下了点小雨,却闷热得厉害。铃子身上长了那种东西,又被关在密不透风的烤烟房里,哪经得起这个。铃子只觉全身奇痒无比,不停地抓挠,抓得全身是血。烤烟房太过封闭,铃子感到了窒息,她艰难地爬到门边拼命地摇晃门,疯狂地叫喊着“大大!大大!”,她希望宝庆能突然出现并把她放出去。自从她关进了这里,翠翠只有在送饭或者带桂生去看她的时候才给她开门。这会还没到那个点,所以,除非她自己能把门踹开,否则她是出不来的。大毛说这些的时候,情绪是比较稳定的。他抹了一下嘴巴把手一摊,小山会意,给他一支烟。只有在小山面前,大毛现在才能放开,才能感觉得到自己还是一个人。虽然他做了很多对不起小山,对不起小山的二叔宝庆,对不起铃子的事,但他觉得他没有什么对不起小山。他虽然现在有所痛悟,却已是残疾了,在宝庆里残疾很让人看不起。尤其是老娘的悲惨去世,村人的闲言碎语铺天盖地,几乎人人都骂他们兄弟俩是狗杂种的,逼死年迈老娘,是要遭天收五雷轰的,二毛无所谓,但他有所谓,他痛苦、自责在人前再也抬不起头来,他像个黑色幽灵,早出晚归不停地干活,不跟人见面或者招呼。他想,这样子,村人会慢慢地忘掉他,忘记他的存在。他虽比小山大好几岁,但打小一直跟小山的关系很好,所以在他面前他才想说话,肯说话。

你晓得你二娘死前身上长了一种东西吗?大毛吐了一个烟圈面无表情地问。

小山说,我怎么晓得,你直接说吧,不要绕圈了。

大毛说,她得了性病。

小山一把抓住他,说,性病?她怎么会得这个病?一定是谁传染给她的,谁?

大毛木鱼似的,却命令说,放开!把你的手放开!

小山松了手说,对不住!我太激动太恼火了。你接着讲!

大毛又吸了一大口烟,又朝空中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才说,是二毛。

二毛?

是的,他从深圳染上并带回来的。回来后,他像变了一个人,多半是因为得了这个病,估计自己活不长久,完全吊儿郎当玩世不恭,活一天算一天。我也晓得,也晓得是他把这病传染给了你二娘。

小山轰地站起来朝前跑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拼命地踩踏脚下的一个小石头。

大毛说,你发怒也没用,二毛已经死了,你就省省吧!

小山说,你他妈的继续说!

大毛说,再给一支!大毛接了烟用烟屁股直接点上,继续说,记得出事那天,二毛破天荒说要跟我出工,我一愣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看他一本正经不像说笑,当然喜不自禁,认为他终于安下心来,好好做人做事好好过日子,当时我是不晓得他得上了那个鬼病的。我们说说笑笑出了门,经过烤烟房时看到你二娘在那里使劲地摇门,“大大!大大”地喊。二毛一反往常像没看到她一样,跟着我就朝前走进了地里。那个时候,我很欣慰,真的,觉得他有了多么大的领悟,可以安心下来,我憧憬,这样,家里就有奔头,活着就有甜头。到了地里,他跟我说,他得了一种病,可能活不长久,但活一天就想跟哥哥好好出工一天,过好每一天,不枉来人生一趟。听他一说,我这才晓得他得了性病,很是惊讶,问他是否有办法治疗,他摇摇头。我于是难过地久久看着他。他接着说,他把这个病传给了你二娘,说是酒后,被一个人怂恿**才一起去的。

小山一听,厉声问,那个人是谁?

大毛头也不抬头继续说,我看了他很久又问他这个病就真的没得办法治么。他说,按目前的医疗技术还不行,只有等死了。我很难过却安慰他说,贾神医是神医,说不定就能想出办法,什么稀奇古怪的病他一瞧就好。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他去贾神医那看过了,贾神医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却给了他一些涂的药,能暂时止止痒。我开始沉默不晓得再说莫子了,心里想着哪天我再去问问神医一定让他想想办法,然后我们就闷着头做事,不再说话。大约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说他身上的东西发作了痒得痛,得先回去洗洗涂点药,我当然答应了他让他快去。他走一阵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跟他一起回去,看看那东西长什么样,也好帮他涂涂药。

他走得飞快,连他的背影我都跟不上。你不晓得,我现在腿脚不好,是瘸子了。远远的我看到他到了牛栏房时停了脚步,左右看了看,才拐了弯。我一惊,他去牛栏房干啥,我们家又没牛。我带着疑问加快走了几步,却不想摔了一跤,摔到一边的土坑里,好久才站起来爬上去。等我到牛栏房边的时候,你说我看到谁了?我看到大贵进了牛栏房,而此时一旁的二毛打开了烤烟房的门拉着铃子跑了出来。不晓得看到了什么,他们突然拐弯也进了牛栏房。我的脚前面摔跤后一直在流血,我蹲下擦了擦简单处理一下,并思考着要不要跟进去还是等他们出来。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牛栏里惨叫了几声。我大吃一惊以我最快的速度跑进牛栏房,却看到了难以相信的一幕。

你看到什么了,快讲!小山抓住大毛恶狠狠地说。

我看到!你先放开我!我进去时,牛栏房里很昏暗,有点看不清楚,却看得清大贵正挥舞牛栏栓条使劲往地上敲打着什么,我很奇怪那是神医家的牛栏,他跑那去干啥,还在敲打着什么?我正要过去看,却看到大贵那张凶神恶煞眼睛四处张望了一下,接着低下头去嘴里直骂,看你还牛不牛,看你还跟我对着干!看你还骂我!我一惊躲在门后,这时他又开始大力抽打神医水牛,让它狂躁地在狭小的牛栏里上蹿下跳。一会儿后,他朝四周看了几眼,然后跑出牛栏房大喊救命!

小山听到这终于激动起来,你说,是大贵杀害了我二娘和二毛?

我觉得是!只是那时我离得远,而且光线太暗,心里又害怕,靠得也不是太前,但我肯定,是他杀害了他们两个!我是说我进去的时候,他和你二娘和二毛同在一个牛栏里,二毛他们两个已经倒在地上,他怎么杀的我没看到,只看到他在拼命地抽打,声响很大的。后来他假装跑出去喊救命,村人听到他的叫喊声,慢慢地来了一些人,没一会你老爹进来了,神医来了,村长大庆也来了,其他好些人也进来了,大家围了在一起,只是确定你二娘和二毛是不是已经死了。我很后悔当时为何没有冲进去,没准那会他们还没死的,大贵看到我也会住手吧,他不会连我也公开杀掉。大毛说完流出了眼泪,又说了一句,我一个残疾人,怕什么呢,为何没有进去呢,我真没用!我为何不在那时指证他,我太傻了!想不通当时我到底怎么想的。

就是他杀了他们俩!小山愤怒地跳起来。瞪着眼骂道,你个废物,自己的兄弟被人杀了,你都不敢上去,废物!真是废物!

大毛情绪也很激动起来,是的,我是废物,我怕死,我打不过他,我怕进去再赔一条命。

你说的也不算!小山失望地摇了摇头说,有时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的,你只看到他在敲打什么,并没有看到他亲手杀了人,而且人都埋了!你看到了也不去帮忙救人,算是什么东西!小山说完悲愤地走了。

大毛这会死的心都有,小山的反应他可以理解,是的,自己就是个废物!他真后悔,那天自己到底怕什么呢?他捶打着胸口,任凭眼泪滚滚下流。情不自禁中再次想起那天的情形:二毛拉着铃子进了牛栏房,鬼使神差地来到神医的牛栏前面,而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了大贵,却不知大贵早已看到了他们,他们钻进神医的牛栏里想在那先躲一躲,等大贵离开再出来。可是大贵关好了牛却朝他们走来,他们只好再往里面躲。这一躲惊怒了大水牛。一般的牛是不伤害人的,可是神医家的这头却不是,他是一头公水牛,而且经常伤人。

在村里的记录有很多次了。有一次,神医赶它回家,与人相遇,没想这牛冷不防冲向来人,并把来人用角挑起,挑到了半空中,幸运的是,那天那人掉在草坡上,掉下来后一骨碌爬起来跑开了并没出事。今天它看到两人进了它的领地,兽性瞬间触发便一头顶向他们,而铃子躲闪不及,被它当场一角顶穿了脖子。二毛一看不好想要抱她出去,却不想又被回过头来的水牛也重重地顶了几下,二毛惨叫一声倒地,倒在铃子的身上。这时大贵已经到了身边,打开了牛栏的栓条,却没想二毛回头看到了他,二毛以为他要打他,说了句,你个残废不要过来。大贵一听,怒火冲天,拿起栓条就朝他砸去,愤怒的人永远是不知道轻重的,栓条砸中了二毛的头,二毛头一歪不再动弹。大贵杀红了眼,举起栓条一顿好打,嘴里破口大骂,看你还牛不牛,看你还跟我对着干!看你还敢骂我!骂我残废!大贵噼里啪啦打了一阵,打完后,看着二毛一动不动,怕了,他不敢相信自己杀死了二毛。他是当过队长的人,当然懂一些法律,他害怕了,却晓得怎么办。他张望了一下四周,确定没人看到他刚才的所作所为,再看了看顶红了眼的水牛,于是心里有了办法,他拿了栓条便朝水牛抽打起来,水牛惊恐四蹿,它那粗壮的脚踩到二毛的身上、头上。他俯下身检查了一下二毛,确定他确实死了后,他跑出了牛栏房大喊救命。这时,宝山也来到了牛栏房来关牛……

大毛想到这,他觉得这个跟他当时看到的事实无限接近。只是有一点他想不通的,那就是二毛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大贵要置他于死地?他站起来横下心去,不管怎样,兄弟之仇不能不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后想办法!一定要想一个报仇雪恨的办法,这是后话。

小山阴沉着脸回到家,却看到桂生正和罗敏的打闹,这小子竟然背着手,一个小大人样子,用脚跟坐在竹椅上跟摇着脚的罗敏对踢。罗敏逗他并做出很害怕的样子,桂生真厉害!我好厉害哦,我踢不过你了,我赶紧逃走了哦!啊啊啊!桂生于是咯咯地笑,追了过去。小山看到桂生淘气的样子,气消了一半跑过去一把抱起桂生,举得高高的,说,桂生最厉害,罗敏嫂子这么大人都踢不过你。桂生说,嗯嗯,打不过我!她打不过我!

小山看了一看罗敏说,听说你有一个这么大的妹妹?

罗敏说,是啊!不过不是亲妹妹,是堂妹,是我小满叔家的,叫罗凤。你什么意思啊,还想姐妹配啊,

小山说,你说谁不想咧,你改天去把罗凤带过来,让他们从小青梅竹马嘛。以后桂生就不怕讨不到老婆啰!

罗敏娇笑,说,你想得美!你以为你是谁。

小山说,我是谁你都不知道?你的这个宇宙里最帅最可爱的老公!不过我想也没用,桂生长大了,照他现在的脾气,看得上谁啊!两人虽是说笑,可没想到,二十年后差点成了真,只是对象并不是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