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小山回村
翠翠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仍然一时难以接受,只觉全身一软晕了过去。等她苏醒过来后,她长叹一声,心情十分矛盾,像是一个结突然解开从而解脱了,又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亲人溘然长逝而顿生苦痛,虽然这个亲人在她的心里并不占有多高的位置,虽然她早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只是这半年来,桂生似乎越来越离不开这个女人,每天都要去牛栏房前面跟铃子玩一会才肯回家吃东西睡觉。桂生不再喝铃子的奶了,但他跟铃子的感情确实与日俱增。而且这半年他说话进步不少,除了“妈妈”叫得很顺溜,“伯伯”“伯娘”也会叫了,叫得宝山和翠翠心都酥了。
宝山说出铃子死了的时候,正在睡觉的桂生醒了过来,瞪着眼直哭,凄厉而悲痛。翠翠怎么哄都没有用。桂生哭得直到筋疲力尽才住了口收了声,又睡了过去。翠翠相信命,相信因果报应,相信母子连心,她觉得桂生哭得这么凶,是他感觉到他最亲的人离开了,永远再也见不到了。他虽然还不会说话,但是心里却是明白得很。想到这,翠翠禁不住也泪如雨下。
很久,翠翠才一边擦眼泪,一边问男人,死在哪?烤烟房么?
宝山的气息此时总算平稳了些,说,不是的,不是在烤烟房,而是在牛栏里,一起死的还有二毛。
牛栏房?二毛?
对,他们死在一堆。
这是莫子回事咧?他们两个,怎么会死在一起的?
我咋晓得呢,我去关牛的时候,看到大贵和一些人在围着莫子看,闹哄哄,原以为谁家的牛犯病死掉了,却没想到是他们两个死掉了。大贵说,是他最先看到这些的。原来,他去关牛时听到里面有惨叫声就冲了过去,发现两人已经被神医家的大水牛踩在身下,一动不动了,像是断了气。他吓了一跳跑出牛栏房大喊救命。有人闻声跑了去,神医也去了,神医是先我一步进去的。他看了一下两人,发现早已经断了气已经死了,二毛的脑袋还被水牛重重地斗了几下,也有可能是被牛脚踩了就死了,而铃子,脖子被牛角刺穿了……
翠翠可以想象那种惨状,说,不说了,大庆去了没,接下来怎么弄?
我前脚进去大庆后脚就进来了,他已经叫人把两人抬出来,大贵家离烤烟房近,拿了两块门板来,把两人放在上面。你现在给铃子准备一身衣服,让她穿着干净的衣服走吧。还有,我已经叫贾大斧赶做两副小点的棺材,一男一女死在一堆,大庆说,说出去都不好听,尽快把两人埋了。
翠翠没有再说话,打开了铃子留下的衣柜,找了那套红色的套装。村里是半月前通电的,红套装在灯光下很是光鲜,此时更像是一滩血,翠翠觉得双手发抖。翠翠找好衣服拿了电筒准备出去,她回头看了一看哭累了睡得正香的桂生,决定还是不关灯了,怕桂生醒来屋里黑找不到自己吓着。翠翠把桂生身上的被子拉整了一下,眼泪又泉涌而出。翠翠突然感觉自己老了,真不中用了,爱哭了。翠翠流着眼泪转身来到堂屋,却看见堂屋里闯进了两个人,定眼一看,是小山和一个姑娘。
老娘,你怎么了!小山见状丢了包袱来到翠翠身边。
你……你二娘……翠翠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了,放声大哭起来。
我二娘怎么啦!小山激动地抓住了翠翠的双手。
她死了!今天刚死的。宝山不晓得从哪里走了出来低沉地应了句,见还有一个姑娘,又说,你,你们怎么回来了?
回来了,以后再也不出去了!桂生的大姨让我回来照顾桂生和二娘,还给我介绍了对象,这是罗敏,安徽人。罗敏,这是我老爹老娘,过来打个招呼。小山说着放开了翠翠。
伯伯,伯娘好!罗敏一口徽式普通话,却是轻声细语如春风化雨。
翠翠停住了哭声,挂着泪朝小姑娘看去,小姑娘模样还可以,就是身材细小了点,心想以后要是怀上孩子,怕是不好生。也不看小山,却是问他,这是你莫子?对象?
老娘咧,目前是女朋友,就是以后的婆娘啦。小山跟罗敏嘟了一下嘴说。小姑娘好像不太懂他们的土话,但是“朋友”“婆娘”她却是听懂了,然后假装生气说,哪个是你的婆娘,哪个要做你的婆娘。
小山说,小姑娘不能耍赖哦,回来前,老板娘可是说了的,你要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就跟我回宝庆里,你现在跟我回来,不就是我的女朋友了么。
罗敏懒得理他,走到翠翠身边说,伯娘,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吗?看您在哭。
听罗敏这么一说,翠翠的眼泪又来了,哽咽着说,孩子啊,桂生的娘刚刚死了。我正要给她去换穿衣服。
罗敏一听翠翠说的,像是被五雷轰顶,愣了也傻了,她觉得自己听错了,说,大娘,你说谁死了?
翠翠知道她接受不了,说,孩子啊,贾门不幸啊!你老板娘的妹妹,也就是桂生的亲生母亲,刚刚死了啊!
怎么就死了,怎么死的!小山把东西丢在堂屋的凳子上,几乎在嚎叫着问,老爹,二娘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就死了,你们怎么照看的人,你们对得起二叔吗?好端端的一个人都看不住!
罗敏呆坐在一旁的竹椅上,默默流出眼泪,她看向小山,说,小山,你说怎么办,芳姐让我们回来照顾他们母子俩,现在这样,我们怎么交差?
好好的,怎么可能说死就死呢,是不是被人害死的?小山已经怒不可抑。
你小子跟我冷静点!宝山有点出离愤怒,说,你讲这话你可得有证据,虽然我也觉得蹊跷,但就是死了嘛,被牛踩死的!你去看嘛,他们就死在牛栏里。
他们?小山一惊,还有谁一起死了。
宝山掏出旱烟袋手抖着卷烟,说,还有二毛。
二毛?二毛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他不也在深圳打工吗?
好早就回来了,染了一身病。宝山说着打火点上烟。
染了一身病?什么病?
神医说了,是性病!而且……宝山瞥了一眼翠翠,没有说下去。
小山,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我先去把你二娘换了衣服,让她穿着干净的衣服入土为安吧。我晓得你们难过,但是人死不能复生,先让死者入土为安,这是大事。翠翠说着就往外走。
大娘,我跟你一起去!罗敏说完站起身来跟了上去。
听说小姑娘要去,翠翠停了下来,看着宝山等他的意见。宝山还是一如既往地大口抽烟,把自己埋在烟雾里,他晓得老婆的意思,怕吓着小姑娘。他看了一眼罗敏,见她非常诚恳和态度强烈,然后才挥了挥说,那就去吧,不过小姑娘不要离得太近了。
罗敏说,我懂的。
见罗敏去了,小山也朝门外走。宝山说,你就不去了,他们给铃子换衣服,你一个男人去干莫子?小山只好停了下来找椅子坐上。两爷子谁也不说话。而宝山听了小山的牢骚话,想起二毛跟铃子死到一起的情形,他想不通二毛怎么还压在铃子的身上,如果是保护她,他一个男人,直接把人拖出来不就好了吗,怎么还要用自己的身子去挡?这个确实太蹊跷。想着想着,宝山的脸铁青,很是难看。而小山坐在椅子上,身子却前屈,十指插在头发里,闭着眼睛很是难受的样子,他这次回来是受了芳子的委托回来照顾人的,可是照顾的人却死了一个,这怎么跟老板娘说,怎么向她交代。
罗敏跟翠翠来到了牛栏房的空地上,只见几条长凳上放了两块木板,木板上躺着两个人,木板之间竖着一个棍子,棍子上绑了一个微亮的灯泡。这种场景她电影里见过,她突然感觉瘆得慌,但自己是主动要求要来的,自己再怕也要硬着头皮过去。来到木板前面,一看女的,她顿时傻了眼,飞快地擦了下眼睛,确认没看错,那女的看上去就是睡着的老板娘。她捂着嘴巴不让自己惊出声来。翠翠看了一眼铃子,跟罗敏说,现在人你已经看到了,你先到一边吧,小姑娘家碰这个晦气,而且你今天第一次来这里,不能碰这些的。翠翠说话的时候,感觉某个地方有人有双眼睛在看着她,于是朝四周扫了一眼。还真有人,就在牛栏门前坐着,手里还拿了支点着的烟。
谁?谁在那里?翠翠觉得自己这么大年纪了,竟然还怕这个。
是我!那人把烟头丢掉站起来朝木板走来。翠翠一直看着,原来是大毛。翠翠说,是你在这里,怎么我们来了,你也不说话?
我刚刚闭了一下眼睛,没有发现你们过来了。大毛背上搭了一件衣服,叉开双手在腰间来到跟前。又说,他们的脸不要擦了,我已经用水擦过,二毛全身我都帮擦过了,衣服我也帮他穿了,铃子的脸我也擦过,身上没有擦,这位是?
哦!她是小山的女朋友,刚和小山进的村。
你好!罗敏赶忙打招呼。
大毛微微点点头,没有回罗敏的话,惊讶地问,小山回来了?
翠翠说,是的,刚回来。
大毛转过身又看了罗敏几眼,然后一瘸一拐地离开了牛栏房,翠翠要给铃子换衣服,他在这里不合适,虽然铃子的身子他看了不晓得多少回了,但在公开的场合他必须回避,再说,小山回来了,他找小山要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大毛来到小山家门口前,见他们父子俩默默地坐着,脸色实在是难看,突然改了主意,转身回了自己家。
一天后,在村长大庆的组织下,由大贵带着几个年壮先后把二毛和铃子抬到后山埋了,既没有吹乐也没有放炮仗,一切简单而迅速。在宝庆里,这种做法是专门针对短命或者短寿短福的人做的,因为一男一女死在一起,说出去也不好听,于是干脆都当短寿短福处理了。对这种人,一般只有抬棺土埋的晓得埋哪,其他人是不晓得埋哪的,就是有人晓得也会当不晓得,为什么,因为村里人都传承说,晓得短命的人葬哪不吉利。因为小山的坚持,最后他和罗敏一起送铃子下了葬,而且把她葬在二叔坟地的旁边,让他们永远在一起,不再分离。二叔一生只爱过二娘一人,能跟自己爱的人葬在一起,生前虽无表示过,但是一定符合他的愿望。铃子是有儿有女的人,要不是死得不明不白,她应该跟其他有福之人一样,要吹吹打打风光下葬,而这个跟她是不是疯子,没有任何关系。
下葬后的第二天,大毛终于把小山喊了出来,在牛栏房前跟他讲了一件让他简直无法容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