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铃子之死

当翠翠回到家里,发现桂生在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宝山坐在堂屋的桌子边生闷气,任凭桂生大声哭闹。桂生看见翠翠回来就往她身上扑来,可是翠翠身上全湿透,不能抱她,桂生见状哭得更凶尖叫着哭得跺脚,很是凶猛。翠翠怒了对着桂生就骂,你也要死了么,你们娘娘崽崽这样折磨我,嫌我活得太长了么?

宝山板着脸说,人呢?

翠翠不想看宝山,说,那个妖孽跑到以前的烤烟房去了,拖都拖不出来,冒得弄手了。

咯个天收的,这老天怎么不收了她!宝山正在气头上恶毒地骂了句。

现在怎么弄?

你先换衣服,等雨小了,给她送点衣服过去,让她先待在那吧。也冒得另外莫子好办法了。况且她回来也没地方住了。翠翠说,你的意思让她住那里算了?看她身子颤抖得厉害,不晓得是不是淋了雨冷的,还是被雷炸到了咋的。宝山说,死了更好!贾家的脸全给他丢光了!翠翠心一沉觉得自己就是这么想的。

还真是奇了怪了,等翠翠换了衣服出来,大雨停了,而且还出起了太阳。翠翠拿了几件衣服,其中包括上次铃子的姐姐芳子给她买的那一套,放在衣柜里一直舍不得穿。翠翠看了看衣服,看上去有点老气,但是它是新的,还有新鲜布料的气味,翠翠似乎有点舍不得。宝山见她那样,站起来就往外走。翠翠看了一眼在桌子旁自己玩耍的桂生说,你要去哪里,桂生怎么办?一个人在家?宝山说,我去看看木屋还剩下什么没,就回来,出不了什么事。

翠翠说,那你怎么不带一下桂生,我去送衣服,带桂生过去不好,他那个背时鬼妈妈怕是要吓到他。宝山转身抱起桂生朝木屋去了。

宝山来到木屋再看那样的情形时,他惊呆了,长这么老了,第一次看到一声炸雷能把房子劈成这样,把好好的一座房子劈成一朵巨大的葵花。很稀奇的是,房子炸碎了,其他的家具和桌子却还是好端端的。宝山拉开衣柜,发现里面的东西没湿掉,凌乱地堆放在那。有了大概了解,宝山拿起一条凳子想先回家,等翠翠回来后再来处理。可他一转身,发现有人朝他走来。定眼一看,是村长大庆。

山哥,听说木屋被炸雷炸没了,我过来看看!大庆老远就喊。

宝山并没有应他,而是放下桂生等他过来。桂生下了地,乐呵呵地捡起地上的碎木片来。

大庆一边走一边看,同样,也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他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他搓了搓脸,无法相信这个实事。老半天才说,人呢?人没事吧?宝山知道他问的谁,一脸难过,说,疯了!彻底疯了!光着身子跑烤烟房去了!

你们送过去的?大庆一听很吃惊。

她自己去的,自己跑去的,什么都没穿,光着去的!我们还不至于这么狠心,把她送到那里去。宝山很是矛盾像是在解释什么,嘴巴上却不这么说。

那赶快接回来啊!那是人住的地方么?阴冷潮湿还闭塞不透气。大庆说得迫切也很轻巧。

问题是,她跑进去后,不肯出来!撵都撵不出来!

你的意思是,让她就住在那?

宝山不好应话,挠了挠头发!大庆明白了他的意思,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山哥,刚才我的话说的有点重,你见谅,但是,人住那里还真不是办法,别人怎么看你?怎么看村里?怎么看我嘛!

宝山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大庆,村长啊,这样我也晓得不是很好,很不好!但是呢,你看啦,我们家就两间房,我和翠翠一间,还有给小山留了一间,小山还没讨老婆成家,以前宝庆在,他们俩住一下没得问题,现在铃子,你也晓得,被大贵大毛他们搞得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接她回来住小山的屋子,是不是……

大庆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他懂。摸出烟点上,低头沉思起来!宝山也摸出旱烟袋,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只有桂生还在欢快地捡碎木片。

过了一会,大庆把手又搭到宝山肩膀,说,那这样,铃子呢,先住烤烟房里,你和翠翠呢,把一些简单的家具给她搬过去,比如床啊凳子啊什么的。另外那个顶棚好像有点漏雨,你也去修葺一下,以后再想办法……算了,还是我去修吧,你比我年纪大,下过大雨,安全问题最重要。就这么定了,先住几天,然后再看看想什么办法,好不好?

宝山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心里却想,什么时候接怎么接回去,你说以后想办法就有办法?

听说木屋衣柜里的衣服没有湿掉,当天搬家具进烤烟房的时候,翠翠把芳子给她买的衣服又拿了回去。床太大,不好搬,要拆掉才可以,宝山犯了愁,自己又不会拆床,看着直发呆。在大棚的大贵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见宝山难住了,便走了过来,说,山哥还是我来吧,说着接了宝山手里的工具拆起床来。

大贵还真在行,没一会工夫,床被他拆成了一堆木块木条,他拍了拍了手说,我帮扛过去装上?

宝山见大贵早已经忘记自己以前对他的不好,却假装不好意思,说,这怎么要得,让你帮这么多忙!

大贵说,山哥啊,我前段时间混蛋,是有很多的不好!还请山哥多多包涵,多多原谅啊!这么点小事,举手之劳,山哥就不要客气了。

宝山没想到他不计前嫌会这样说,自己更是不好意思了,激动地说,那我一起干吧,感谢感谢。大贵于是又客套几句,这才拆搬起东西。两人来回搬了好几趟,才把“床”搬了过去。

铃子终于从疯癫的状态中平静下来。在宝山和大贵搬完最后一趟时,她已经从角落里走出来,换好衣服,来到烤烟房外面的空地上。其实,这里靠左的一侧,还有以前生产队留下的牛栏房。虽然现在承包到户了,但这个牛栏房却没有拆除而保留下来,很多户人家的牛还集体关在这里。牛栏房占地有近两亩,看上去很大很宽。为什么在这旁边建一个烤烟房,那是方便用牛来驮运烟叶。铃子还是穿着自己喜欢的那套红色衣裳。雨后的山村,阳光灿烂,空气清新明净,铃子在牛栏前的空地上跳跃嬉笑。装好床出来的大贵一见,再次惊呆,铃子就像是织女下到凡尘,虽蹦跳错乱却美艳绝伦。宝山看见大贵看着铃子发呆,知道他老毛病又发了,想看就看吧也不再说他什么,转身去弄烤烟房的房门。发现房门多年没用了又常年失修,快破旧得不能用了,决定回家拿点东西来加牢加固。

宝山什么时候走的,大贵都不晓得,他完全被铃子迷住了,他这时在想,如果铃子不是得了那个什么鬼脑膜炎,她怎么可能降临到宝庆里嫁给贾宝庆这样的人。她应该是仙女,不食人间烟火的七仙女。大贵在翠翠抱着桂生过到身边来时才回过神来,看到翠翠的那种眼神,大贵尴尬地笑了笑,说,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么。跟在后面的宝山说,帮搭把手,我们把门弄一下,大贵这才依依不舍地回过身去。

桂生见到铃子,从翠翠怀里挣脱开来,朝铃子跑过去。安静的铃子终于接纳了桂生,把他抱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抱自己的孩子,也是第一次亲近自己的孩子。她拿自己的额头跟桂生碰头,说了句“大大,大大!”而桂生眼睛直盯着那鼓鼓的地方要吃奶,嘴里竟然嚷嚷出“妈妈!……妈妈!……”的话来,这让翠翠很是吃惊,因为她从来没有教过桂生叫“妈妈”,而一直在教他“伯伯”“伯娘”,可到现在,桂生都没叫过他们,而他把第一声叫人,给了生他却从不养育他的母亲。翠翠相信了,亲生骨肉就是亲生骨肉,骨肉相连,外人对他再好也是外人,而他的娘对他再坏也是他的娘。在人的心里,娘永远是第一重要位置,没有人能取代。多年以后,桂生回村跪倒在铃子的坟前,痛哭流涕,头磕得鲜血直流,让翠翠更是明白这份血肉亲情的不可割分性和替代性。

见到此情此景,翠翠沉默了,不再打扰他们母子俩的亲近,自己去了烤烟房去帮忙。宝山见她进来,说,你让桂生和她单独一块,你放心?翠翠虽然明了那个理但心里还是有气,回答说,有莫子放心不放心的,人家可是母子俩,虎毒还不食子呢。宝山一听一时语塞,埋头用力拧钉子,而大贵在一旁把住门。等他们搞好出来时,天空飘动着耀眼的晚霞,照得村子和山林亮堂堂红灿灿的,铃子和桂生蹲在空地的中间不晓得在玩耍什么,都低着头,叽里咕噜着,完全融为了一体,很是开心。

宝山看着他们母子俩,像是自言自语,说得声音很轻,轻得让人听不见,他幽幽地说了句,要是没得过那病该多好啊!说完摇了摇头回家去了。而大贵却是三步一回头来,看着绝美风景下的铃子母子俩。翠翠突然觉得自己累了,找了一块石板坐了下来,看他们母子什么时候玩够。过了很久,桂生终于抬起头来往四周看了看,看到了翠翠,便踉踉跄跄地跑向了她。翠翠马上换掉生硬的脸色,堆起了笑容,张开双手想要抱桂生,却没想还没到身边,他乐呵呵地回过身去,跑到铃子那里去,躲在铃子裤裆下面晃过头来看着翠翠笑。这是翠翠以前三个孩子没有过的,她突然感觉自己是不幸的,自己的亲生儿女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自己。她觉得铃子是幸福的,虽然傻里傻气,能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不因人而改变,且现在桂生这么亲近着她,给了他这个年纪能给她的全部——爱和亲近!

没一会,天空的晚霞暗淡下来,慢慢变成灰色,天就要黑了,翠翠起了身来,走过去拉着铃子和桂生回烤烟房。铃子今天似乎很乖,很听话地跟她进了“屋”。进到“屋”里一看到自己床也在,便兴奋地爬了上去,在**又蹦又跳。桂生也想爬上去,但是翠翠阻止了他,一把抱住出了门并锁上。桂生哭了,不知是不让他到**去玩还是因为不让他跟他的妈妈待一起,哇哇地大哭,翠翠管不了这么多,抱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而铃子靠在烤烟房的破门前,看着那个可爱的“弟弟”远去,一言不发像是也不开心。

回到家里,翠翠看宝山点了灯才想起没有给铃子放盏灯。宝山已经做好了饭菜,翠翠想,也好,等会送饭过去时把灯也一起送过去。送灯过去时,铃子还靠在门边,眼睛盯着她来时的路张望。翠翠回头看了一眼,外面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但铃子一动不动地盯着,眼神很空洞又像是在等什么。翠翠说,不看了啊,明天我带桂生过来跟你耍。铃子依旧不动,傻傻地望向天空,月亮没出来,倒是有几个星星挂在天上,铃子一颗一颗地点着数起来:一、二、五、七、一、二……翠翠看着铃子的背影,感觉心**了一下,痛!

转眼,铃子在烤烟房已经住了半年。翠翠在一次给铃子洗澡的时候,发现她身上长了成块成块的黑色斑点。翠翠吓呆了,跑回家告诉了宝山,并问这是什么东西莫非得了皮肤病。宝山说,我怎么晓得,是不是那里面不通风,生出奇怪的皮肤病来?翠翠说,有点像,满身都是,好吓人,要不要找贾神医给他看看?宝山说,这还要问。

第二天,神医来了也看了,翠翠问他铃子这是怎么了。神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答非所问,说,她怎么也有这个病?

翠翠追问,到底是莫子病嘛?

神医看了她一眼,又转向宝山,说,前些天二毛也来找过我,他的更严重,没几天了。

宝山夫妇一听傻了眼,什么病就没几天了,这哪跟哪啊。宝山问,他们,生的是同一种病?

神医点了点头,说,这是一种性病!学名叫艾滋病!这种病我治不好的!目前医院也治不好!只能听天由命!只是我感到奇怪的是,二毛和她怎么得同一种病,难道是二毛沾上了铃子并把这恶病传染给了她?这种病我们农村是从来没人得过的呀!也没有无缘无故长出来的。

宝山夫妇一听,这回不是傻眼,而是震惊和愤怒了。他们敢肯定这病一定是二毛传染给铃子的,因为铃子很久都没有出过村,也没跟外边的人接触,她这病是在二毛回村后才得的,刚刚神医还说了,二毛的更严重没几天活了,而铃子的似乎要轻很多。既然病是二毛传染的,那说明他也欺侮了铃子,铃子被他们兄弟俩都欺辱了,且二毛的欺辱有致命的后果,让铃子走向了人生的深渊走向死亡。这两个天杀的!天杀的畜生!以后我们怎么跟她的爹娘交代,怎么向她的姐妹交代!翠翠骂着撕声裂肺地哭了。

几天后的傍晚,宝山一脸惊恐地跑回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翠翠说,出……事……了!出……出……出事了!翠翠心一沉,抱着桂生背对着宝山既不出声也不问。宝山缓了缓才接着说,铃子……铃子,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