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一张照片
进来的人正是大队的队长贾大贵。只见他穿了一条大花红短裤,眯着眼叼着一支大旱烟,鸭摇鸭摆地走进屋来。大旱烟卷得有点大,哧哧哧地冒着黑烟,屋里瞬间被一股呛鼻的旱烟雾笼罩住。
村长大人,你这是又要去哪里公干去?贾大贵永远不看别人干什么,也不管别人有没有事,拉了凳子一屁股坐下。
镇里开会啊!回来再给你这个大队长汇报,我先走了。村长说着要拉门。还有,把烟掐了,屋里有远方来的女同志,你放烟雾弹似的,呛着人家。
村长!就一会的事,你稍晚走一下嘛。大贵见大庆真要急着离开,吐掉旱烟一把拉住大庆说。
你要干啥子嘛?拉拉扯扯的成莫子样子吗你!大庆开始不高兴。
小孩,我们家小孩,来元的身份证丢了,他不是在广东打工嘛,没身份证不行,急着要补一个呢?
补也不是在我这补啊?你啥子脑子嘛。
昨天去派出所了,他们说要先在村里开个什么鸟证明,他们才肯补。
哦,那明天补,不行吗?
哎呀村长大人,你就写一个嘛,就现在我们说话的时间,都已经开好了嘛。
你这个刁民!拿你真没办法!大庆说着拿出白纸来,瞟了一眼宝庆,眉头一皱说,宝庆,你发哪门子呆,怎么还不把你们东西拿走?等我请你吃午饭么,呵呵!
宝庆哦了一声,拿了证明条递给芳子。
哦!原来是你们两口子啊!我当谁呢!大贵露出黑黑的一口牙,凑过身来说,怎么,你们这是,闹什么事要离么?说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芳子。
贾大贵!大庆呵斥一声,请你开玩笑要分场合!
怎……我……
这是宝庆的大姨子,不是铃子,你狗眼睛不要乱看人。还敢臭嘴这样乱汪汪,丢我们村人的脸,还队长呢?
芳子一听贾大贵三个字脸色一变,心想,这个王八蛋装得挺像。但在这样的场合又不想直接拉下脸,于是起身准备离开。
大贵听大庆这么一说来了劲,什么这个不是那个,他起身睁圆了眼睛歪过头来看芳子。
贾大贵!在这里你还耍流氓?不要这样看姑娘家,你还要点脸么?大庆边写边对贾大贵说。
村长啊,这明明……不是铃子么?大贵走到芳子前面把头低下,继续看芳子。
芳子想起昨晚的事情,像是受了奇耻大辱。骂道,好啊,你个王八蛋,原来还是个无赖,无敌无赖,厚颜无耻。昨晚被打的时候像狗一样地求饶,现在众人面前变得没事一样,太会演戏太有心机了。想到这,芳子怒气冲冲地抬起头来,她倒要看看这世间她碰到的最无耻下流的东西到底长什么样。可她一抬头,自己吃了一惊。这个人根本不是昨晚被她打得半死,并留下自己姓名的那个贾大贵。
嘿嘿嘿!还真不是!真不是铃子妹妹!贾大贵说完很做作地让开路,让他们俩走出去。
宝庆一听烦了,大贵,你讲莫子呢,你多大的人了,快老不死了晓得吧,还妹妹,妹妹,这么老不正经?滚开,不要挡道!说着一把推他老远。
他妈的,你吃火药了?大贵一个踉跄。
从村长家出来,芳子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心里想着昨晚的各个细节,她感觉自己蛮傻,怎么就信了他,一个黑夜中的陌生人。这人太可怕了,昨晚被打得哭爹喊娘,今天竟然像没事发生一样。
宝庆也一直在嘀咕,为什么大贵一出现,芳子就像变了一个人。刚才还笑堆着的脸,一下子阴沉得叫人害怕。难道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事?宝庆想不通了,不能啊,面都没见过。
迎面走来一个人,墨镜!
原本已经踏出村委办公室的大贵远远看见了墨镜,也不顾踩住身后紧跟来的大庆,退了回去。屋里传来大庆“你不长眼啊”的骂声。
看到墨镜,芳子这才想起今天还要上县城的事。昨晚还说好了宝庆的嫂子也一起去但是。于是说,我们先去你二姑爷家,叫上你二姑爷的嫂嫂一起去。墨镜默默点点头,转身走了。
过了几座房子,正要拐弯,前面突然闪过一个人来,见到他们立刻慌张地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往回急走。
大毛?你见到鬼了?跑什么?宝庆对慌张逃窜的人吆喝了一声,但大毛不但不停反而加快的脚步一拐弯不见了。
虽只是晃了一眼,芳子立刻认出他来,对宝庆说,那人叫大毛?不叫贾大贵?
宝庆嗯了一声,怎么?……宝庆越来越糊涂,感觉今天芳子很不对头啊,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刚才村长家的那个叫贾大贵,这个叫大毛?芳子急着似乎要求证什么。
对的,大姨认识他们?不是,认识他?不应该啊!你们没有见过面啊。宝庆一头雾水。
那……他……你们是一个村的?芳子继续问。
是的,他住在村头那边,四娘的儿子,也老大不小了,还没讨到婆娘,跟我以前一样的。
三姑爷,这人做人怎样?墨镜突然冒出来一句。
人?……人怎样?人还好啊!就是有点贼眉鼠眼,你们莫子意思?问得好怪哦!宝庆越来越觉得迷糊。
没……没什么,就随便问一下,三姑爷以后小心一下这个人就是。墨镜看了一看芳子,怕说漏嘴,不敢再多说。
小心他?宝庆噗嗤一笑,同一个村的人,小心他作甚?
叫你小心就小心了!还有那个叫什么……贾大贵的。芳子揣了一肚子火厉声说。
宝庆听芳子的语气,心里很不自在,自己年纪虽然大她一倍,却还受她重话,但人家毕竟是铃子的姐姐,按辈分不管自己有多大多老也得老老实实地叫她姐姐。于是哦了一声住了嘴,闷声闷气,免得再招惹她。
租的车早到了,只留了宝山看孩子,其他人坐了好几辆车,浩浩汤汤地往宝庆城赶去。
因为惦记着孩子,翠翠陪芳子在县城买东西时走走停停总走神。芳子见此情形,很是安慰,妹妹不管事,至少还有一个好嫂嫂可以照顾孩子,有她在小孩自然可以慢慢长大,可转念一想又发起愁来,大嫂翠翠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谁能保证她一直健康着而不生病?就是不生病,她能带桂生一直到长大成人?还有了,她目不识丁,如何教育的了桂生嘛,嗯,教育也是一个大问题。虽有说,自古寒门出贵子,但不是所有寒门都出得了贵子的,尤其在这个贫穷落后的宝庆里。可是自古还真寒门多出贵子,希望桂生是这其中一例。
芳子很不喜欢逛街,虽然自己从不缺钱,可她就是不喜欢在街巷中逛来逛去的。走了一会儿,芳子在一家百货公司门前站定再也不肯走了,她给桂生兄妹买了几套衣服和一些喝的,也给小妹铃子买了衣裳。临了,他想给翠翠他们买一套。翠翠说什么不肯答应,说家里衣服有呢,买多了放在那也会放坏掉。芳子说一点心意,不要再推辞才好。翠翠这才答应她给自己和宝山各买了一套衣服。芳子这么做,一是她自己说的表达心意,再者,心里是有盘算的,她希望这么做,能让桂生的大伯大娘对他好,好好把他带大,如果可以,也希望他们对小妹铃子也好,这样她可以更安心一点。
买的差不多了,翠翠催着回家,但是宝庆和铃子却不晓得去了哪里没了人影。翠翠等不了他们,他怕宝山一人在家照看不了孩子,匆匆先走回村去了。墨镜把买的东西一个人拿着,跟在芳子后面去寻宝庆夫妇。
找了几圈,人没找到,芳子穿的是高跟鞋,快走得岔气,不肯再走。芳子往河堤一望,看见不远处有一座塔,矗立江边,塔身挺拔,高耸入云。河水绿波**漾,蓝天白云下大塔倒映在河面上,绝美的风景煞是好看。芳子对墨镜说,我去塔下坐坐,你去寻他们回来,到那再会合。于是墨镜把芳子送到塔下,把东西放一边才转身去寻人。
坐在塔下,微风徐来,芳子感到舒坦多了。举目望去,坡下江面平滑,小舟不时划过,渔人摇着双桨喊着渔曲,水面时有鱼跃,蘸起层层波纹,阳光下激起金光闪闪,叫人很是惬意。芳子脱下鞋子来,靠着塔想着美景闭目养神起来。这时坡下走来一个草帽,胸前挂了一个旧式相机问她要不要留个影。芳子睁眼微笑着摇摇头,没有言语。那人于是也就近坐了下来,说,妹子,从你的穿着看,你是外地人吧,知道这是什么塔么?芳子仍旧摇摇头不言语。草帽说,这个塔叫宝庆东塔!有好几千年的历史了,妹子你是外地人,来了不在这照一张留个影很是可惜哦。其实,我们这里还有一个更有名的塔,跟这个塔是姐妹塔,这个是东塔,那个叫斜塔,宝庆斜塔!它的斜度比意大利的比萨斜塔还大呢。
哦?听人这么一说,芳子睁开双眼,问,另外的那个在哪呢?
草帽重重叹了口气说,没有了!再也没有了!天杀的耻辱!斜塔在小日本侵华时,被小日本鬼子炸掉了,这帮绝子绝孙的小日本!
芳子一听惊呆,很是痛惜,停了良久才说,哎,可惜了!要是在就好了,我可以去那多照几张。
这里也不错啊!很多人也喜欢在这照的,站在几千年的塔边,去到远方,也算是珍贵,要不,照一张吧?
芳子一听开始心动,她朝坡下的大河看了几眼,问,这河很不错,叫什么河?
大资江!资江河,又叫资水河。你朝远处看,看到没,那边有一座很高的山,叫云山,这河的源头就从那里来。云山脚下有一个大水库叫朱溪水库,山上有一座庙很出名,叫什么我老忘掉。但在宝庆,最出名的寺庙是宝庆山的宝庆寺,跟这个塔一样年份长久,听人说去那求神拜佛很是灵验,求平安保太平,有求必应……芳子打断他,问,你说的宝庆寺是宝庆里村山上的那个宝庆寺么?草帽点点头,说,对对对,就是那个。
两人正说着,墨镜出现了,后面跟了宝庆和铃子。铃子这会头上戴了一个花环,手里也拿了一个,又跳又笑跑向芳子!芳子起了身,赤着脚朝铃子走去,铃子似乎认出了芳子,把手里的花环摆了摆,并嗯嗯嗯得一定要自己把它替芳子戴上。芳子顺从地蹲下身去让铃子把花环带好。铃子戴花后便将其拉起,并将头凑到她胸前,指着自己的花环“呃呃呃”地嚷。芳子晓得小妹的意思,这是要自己夸她,于是近乎夸张地说,哪来的女娃子长得好巴适哦!
铃子似乎听得懂,高兴得手舞足蹈,咧着嘴笑个不停。又跑到宝庆面前歪着头,让宝庆也夸夸她。宝庆没有夸她,只是捧着她的额头狠狠地亲了一口。
人齐了,尤其是看到铃子高兴那劲,芳子很是高兴,建议说,我们从来没有一起拍过照,要不我们在塔下一起照个相吧,这塔挺漂亮的。
大家说好。
草帽照相很认真,他一边选角度,一边调整他们的站位以及面部表情,似乎要做得尽善尽美。
照完合影,芳子拉住铃子,跟她又单独合照了一张。她配合着铃子,张开嘴巴搞怪大笑。芳子记得这张相片是她们姐妹此生以来第一张照片,这一刻也是她们姐妹俩此生以来最开心最难忘的一刻。只是她没想到,这还是她们唯一的一张照片。多年以后,芳子再翻到这张照片,总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