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出黄庄记
林耀东结婚二十多年后,突然心血**地想带全家回山东老家看看,他的倡议并未得到大家的赞同。吵架时骂过林耀东“侉子”的黄宗英警惕地端倪着林耀东,他想起父亲黄友德二十年前讲过的逃荒者的可怕行径,一直把那个遥远之地看作蛮荒之地。林耀东的远行像是易水之别,带有某种决断的意味。随林耀东同行的家人则更像是奔赴鸿门宴,以鱼肉之态承受未知的风险。
大姑黄学琴以在医院实习为由拒绝了林耀东,父亲黄学文以未在影剧院站稳脚跟为由拒绝了林耀东。黄宗英持摇摆不定的态度,她想去窥探异域的真实面貌,又怕林耀东到达蛮荒之地以狰狞的面目反击她。黄友德那时已经过世,临终前的一年,肺癌晚期的他无奈地躺到妻子王氏旁边,正在绣寿衣的王氏像少女一样羞涩和兴奋,迎接同病相怜的床伴。黄友德声嘶力竭的咳嗽完全湮没了王氏疼痛的呻吟,咳嗽得止不住就抓起王氏服用的药片往嘴里塞,而王氏服用的药片也并不能治疗她的瘫痪。
黄学琴学医时,一辈子病恹恹的王氏突然萌发出求生的欲望,她恳求黄学琴发发慈悲救活她。黄学琴不解地问:“你这不是活的好好的嘛。”
王氏拽着黄学琴纤细的手,生怕她离去,她痛苦地说:“我是生不如死啊。”
王氏年久失修的身体以及引起的复杂的并发症让黄学琴无计可施,她只能给王氏几片止疼片,给她按按腿,泡泡脚。黄学琴安慰性质的治疗却让王氏产生了逐渐病愈的幻觉,王氏不满足于止疼片治标不治本的效果,她想要治本的药。王氏说:“孙女,你那有什么药?”
黄学琴说:“我那什么药都有,就没有治你病的药。”
王氏失望之余却愿意豪赌一把,她让黄学琴随便带点药来,掺着吃。王氏这种天方夜谭的想法大概源自她对中医粗浅的认识,她年轻时看到老中医从抽屉里抓出名目繁多的中药掺杂在一起,治疗各种疑难杂症,于是她就天真地以为这同样适用于西药。
黄学琴觉得王氏不可理喻,她呵斥近乎魔怔的奶奶:“胡闹,那会吃死人的。”
王氏又重复起她的苦衷:“我是生不如死啊。”
一直坐在门槛上抽闷烟的黄友德对束手无策的黄学琴说:“给她试试吧,死马当活马医。”
于是,王氏的兴趣终于可以从针线活上移开了,她像做排列组合题一样胡乱地吃着黄学琴带来的药片。王氏在自己身体上做起疯狂的实验,这常常导致她上吐下泻,由于药片的药性不大,她又总能化险为夷。王氏认为她在做排除法,今天没效果,明天再试,总有一天会实验出最完美的药方。
黄友德躺到**后,床边的地上就撒满了被踩碎的死煤球,那层灰白冒着热气的煤灰盖着黄友德的浓痰。这对王氏也行了方便,她不用再像以前一样矜持地把痰吐在草纸里塞到席子下。王氏笑眯眯地看着黄友德,酝酿出一口响亮的浓痰,恶狠狠地吐在煤灰上。
黄友德的最后时光被病魔折磨得失去了理智,他也信奉起王氏荒谬的医学理论,大把大把地吃着赌博性质的药片。有一天早晨,黄友德突然像个年轻人矫健地下了床,他神采奕奕地对王氏说:“我好像不咳嗽了。”
兴高采烈的黄友德扛着锄头到地里锄了半天的草,中午喝了半瓶白酒,吃了一条鲤鱼和两碗饭,下午又到村子上和几个老年朋友打了几圈麻将,晚上喝完了剩下的半瓶酒。最神奇的是,夜里,醉醺醺的黄友德竟然要去扒王氏的裤子,王氏像新婚之夜的黄宗英对待林耀东一样,死命勒紧裤腰带,一个劲地骂他“老不正经”。
那一夜,王氏委屈地啜泣,就像一个黄花大闺女被人施暴一样,黄友德把腿架在王氏身上,打起震耳欲聋的呼噜。第二天一早,王氏发现黄友德断气了,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一句遗言也没留下。
林耀东远行的倡议无人响应时,王氏突然发话了,她很诚恳地说她愿意同行。行动不便的王氏马上遭到大家的反对,他们认为王氏在添乱,这时王氏罕见地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发火了,她莫名其妙地骂了句“孽子”。林耀东和黄宗英面面相觑,不知道她骂的是谁。王氏的理由很简单,她困在**一辈子,临死前想饱饱眼福。恪守孝道的传统美德促使黄宗英无法拒绝王氏的要求,林耀东拉来这个出人意料的同行者后,我的二姑黄学玲终于不再犹豫了,她也表达了同行的愿望。
黄学玲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和我父亲黄学文一样鼻梁上有几点雀斑。黄学玲去年才高中毕业,她穿着时兴的牛仔装,整天和镇上的青年混在一起,跳跳舞,溜溜冰,打打台球,像极了年轻时的黄宗英。
黄宗英这个昔日的乡村交际花在小女儿黄学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那时很反感父亲黄友德干涉她的交际,等她做了母亲,做了奶奶后,她又不知不觉地沿袭了家长对子女的管教,并以过来人的身份苦口婆心地劝黄学玲不要**。黄宗英在溜冰场看到过黄学玲和一个男青年手拉手在溜冰,但黄学玲蹒跚的步态又让她无法确定——男青年是黄学玲的恋人还是教溜冰的老师?林耀东梦魇般的处女情结让时过境迁的黄宗英感叹贞洁的重要性,当她和林耀东吵架骂他“侉子”时,林耀东毫不客气地回击她“婊子”。而在黄庄生活多年的林耀东已很难从其身上寻找“侉子”所谓的蛮荒特征,可悲的是,被林耀东冠上“婊子”的黄宗英从来都不能以有说服力的证据显示她的清白,最后只能以赌咒发誓的方式企图甩掉这个可耻的称号。
黄宗英并不同意黄学玲的冒险,这个如花似玉的待嫁姑娘只适合待在深闺,等待媒婆的脚步声。事实上,黄学玲在镇上不清不楚的朋友关系带来的风险不见得就比踏足未知疆域带来的风险小。但在黄宗英心目中,未出过远门的她,对外面的世界所持有的看法仍停留在饥荒年代,强奸、拐卖、杀戮,这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恶行常使得柔弱的女人们一次次传出噩耗。
黄学玲的理由也是不容置辩,她幽幽地说:“我想出去散散心。”
一向活泼的黄学玲说出这句话很容易让人联想她遭受了感情的打击,并且平日开朗的黄学玲严肃地说出这句话就表明她沉重的心情已经到了不得不排解的地步。情窦初开的女人是脆弱冲动的,以至于黄宗英一言不发地把决定权交给了儿子黄学文,黄宗英唯一的儿子,黄学玲唯一的哥哥,在这关键的时候,是应该以顶梁柱的身份拍板了。
结果就是全家出动,林耀东搀着黄宗英,黄学文负责背王氏,黄学琴和黄学玲作伴,已经怀孕的邱爱梅行动不便回到了娘家。
那天场面浩大,黄家一辈子都没有过倾巢而出,黄宗英扶着王氏坐在拖拉机上,王氏穿着她亲手织成的花布衣裳,难掩兴奋之情,宛若出嫁的姑娘,不停向村人挥手。林耀东和黄学文扛着大包小包往车厢里放,躺在软绵绵包裹上的黄学琴和黄学玲像是去旅游,姐妹俩捧着收音机,摆动天线,收听某个频道里的流行歌曲,黄学玲的身边还躺着自家的土狗。
等到拖拉机发动,汩汩的黑烟和扬起的黄尘立刻包卷了他们,灰头土脸的黄家刚才还在憧憬旅途的美妙,现在不可避免地认识到旅途向来是艰辛的了。
林耀东率领黄家的这次远行,其艰辛程度让准备饱饱眼福的王氏几次生出回城的念头,就连林耀东自己在这次故土之旅后也彻底打消了故地重游的计划。他们翻山越岭,坐拖拉机,坐客车,坐火车,最后坐在一辆驴车上吃力地爬上一条蜿蜒的山路。等他们到达林耀东记忆中的目的地时,他们全都黑着脸,眼神呆滞。极度疲惫的王氏赖在车上不肯下来,黄宗英扶着驴车吐了一地酸水,林耀东茫然地看着前面的断壁残垣,努力回想确认目的地的准确性。
林耀东操着不太标准的乡音询问过路的果农,果农摆摆手,递给他们几只脆桃。林耀东把桃子在毛巾上擦擦,分给家人,他坐在石头上,啃着桃等待过往的村人。终于,黄家人看到被林耀东拦住的一个老人拍着林耀东的肩膀,指着山脚下一个方向,林耀东对脸上写满失望的黄家人高兴地说:“找到了。”
林耀东顺着老人指示的地方找到三间草房,一间已经倒塌,土块和瓦砾间生出了蛛网,露出几件破损的农具,另外两间户门紧锁,门上的对联被风雨剥蚀殆尽,只剩下暗红的碎纸片。林耀东用石头砸开了锁,屋里的霉味扑面而来,斑驳的墙上挂着两个老人的黑白遗像,墙边放着铁锹、锄头、扫帚,八仙桌上杯盏整齐,蒙上了一层布,布上兜着积年的灰尘。
草房门口不远处有一条小溪,小溪的下游有几个女人在浣衣,黄学文用瓢撇去水面上的树叶和泡沫,**了几次舀出一瓢清澈的溪水。黄学文当着黄家姐妹的面喝完一瓢清冽的泉水,点着头说:“能喝。”然后他把水分给疲惫的家人,黄学玲看到学医的黄学琴喝下溪水后,口干舌燥的她才鼓足勇气喝了一口。
喝过水后,林耀东一家开始擦拭桌椅和床铺,黄家都以为这是林耀东的老家,所以在收拾屋子时丝毫没有不速之客的怯意,但林耀东看着墙上似是而非的老人遗像,完全没有底气认为他们就是他的父母。
黄学琴和黄学玲穿着时兴的蓝格绒布裙顽皮击打枣树的举动引起了在山坡上劳作的山民的注意,他们看到草房前站着几个大有鸠占鹊巢之意的陌生人,迅速地放下了锄头。
靠在墙边休息的王氏最先惊呼起来,在屋内收拾的黄家人跑出一看,一群男女老少挥舞着锄头和铁锹气势汹汹地靠拢过来。对林耀东故地的文明程度仍然一无所知的黄宗英,下意识地认为他们是恶劣逃荒者的同类,所以第一时间把两个宝贝女儿拦在身后。王氏瑟缩着身体,她确信他们当中的某个老头比黄友德还要饥不择食,她把手伸进怀里,摸着那把事先就准备好的剪刀。黄学文由于惧怕面部**起来,他用余光环视四周,寻求一条可以脱身的小路溜之大吉。这时候,林耀东从黄宗英的身后挤到身前,他大声告诉他们他是村里人,叫林耀东,他的父亲叫林贵之,他的二叔叫林福之,三叔叫林寿之。林耀东说完,一个精瘦的老人激动地走出人群,闪着泪花喊着林耀东:“耀东,俺是你三叔啊。”
林耀东和三叔林寿之的相认化解了这场剑拔弩张的对峙,后来几天淳朴山民的热情款待转变了黄宗英对异域的看法,她也学会用与时俱进的、全局的眼光看待一方人,饥荒时代的暴徒不应该代表某个种族,他们只是任何地方都会出产的败类。
林耀东得知,他的母亲始终杳无音讯,当时身怀六甲未能一起逃荒的姐姐已经做了奶奶,随着儿女住在县城;他的二叔和二婶已经过世,两个儿子都在五十里外的采石场炸石头,他们住的草房就是二叔的老屋;三婶还健在,三叔的儿子在邻乡贩水果,三叔的女儿难产死了,留了个外孙女跟老人住在村里。
林耀东没有忘记此行的重要目的,他希望在故乡寻求他心目中的归属感。他问起三叔家谱的修订情况,三叔看到林耀东一家其乐融融,感叹人丁不兴的林家终于苦尽甘来,家谱上又多了林耀东一门大族,当他得知林耀东口口声声称呼的“学文”“学琴”“学玲”并不姓林,马上变了脸色,委婉地下起了逐客令。
第二天清晨,灰蒙蒙的山岚拂着这个苍茫而又闭塞的山村,温暖的晨曦在山腰后呼之欲出。还在睡梦里的黄家姐妹被林耀东叫了起来,林寿之找来一辆驴车,他们得在日落之前赶到县城林耀东的姐姐家过夜。
林耀东一家苦涩地吃完林寿之的饯行餐,仓皇而别。林耀东深情回眸那些破败的房子,那些沧桑的村民,他知道这一去真的不会复返了。
驴车一声鞭响,失望的林寿之追了出来,红着眼圈,嘶哑地说道:“耀东,俺就当你在逃荒时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