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洪水与地震

回望我的少儿时光,我们兄弟俩在很小的时候就在潜意识里表露出对象征意义的南方的向往。每到夏季的洪涝让低洼的平原人心惶惶,大雨滂沱的夜晚,总能看到穿着雨衣扛着沙袋的老少爷们在横七竖八的手电筒光柱中穿梭。有着丰富生活经验的长者把不安的牲口和成群结队涌上道路的蛤蟆看作天灾的异兆,但老人们衰朽的躯体和安土重迁的思想并不允许他们做背井离乡的冒险。老人们安详地坐在屋檐下,用龟裂的双手感受雨水的密度,门口接雨水的铁桶传播出的清脆声响在年复一年的雨季里反复温润他们蠢蠢欲动的灵魂。老人们的灵魂不再不安,甚至被浸润得水肿起来,弥散着腐朽的气息。他们不希望在雨水充沛时死去,那会给葬礼增加很大的难度,被雨水湿透的泥土过于松软,很难掘出一方牢固的墓穴。

老人们不能亲力亲为,他们指挥着未雨绸缪的年轻人建造木筏,在远离河水的高处搭建临时栖息的木屋。村人们救世般的辛劳让防洪工作充满了神话色彩,我渴望登上木筏,那是我的诺亚方舟,我要带着牲口、小人书、水枪、弹弓随波逐流。当然,考虑到木筏狭小,我会允许爷爷林耀东登上木筏,骑在牛背上,我也会允许我的哥哥黄冠军坐在木筏的前面掌舵,以便出其不意地把他推进水中。

我的愿望并未实现,不是洪水没有决堤,就是雨水量不够,不足以使木筏漂浮,河水难以预估的吞噬力也打消了我乘木筏下河采莲蓬的念头。和洪水的持久战逐渐缓和了乡村的紧张气氛,大人们为了找乐子,会拿洪水吓唬孩子,他们说 “洪水到县城了”,“洪水到镇上了”,“洪水到乡下了”。这时候,我的哥哥黄冠军就会飞快地跑起来。黄学文奇怪地问:“黄冠军,你往哪跑?”

黄冠军说:“往大姑家跑。”

黄学文追问:“为什么往大姑家跑?”

黄冠军说:“大姑家是楼房,我站楼顶上淹不到。”我这时才后知后觉,跟着黄冠军撒开腿狂奔,也不管黄学文的叫骂和村人的哄笑了。

大姑家对我们的吸引力,正是城镇对乡村的吸引力,在一个微型格局里,已经显示出南方对北方的召唤。我的母亲邱爱梅并不允许我们频繁去大姑家,她总是喜欢用一些隐喻指桑骂槐,她说:“狗不嫌家贫。”

我的哥哥黄冠军深知大姑对侄子的疼爱,她从不忍心让远道而来的侄子空手而归,为了名正言顺地去大姑家,黄冠军想出了很多鬼点子。黄冠军故意在秋凉时冲冷水澡、吹电风扇把自己弄感冒,他夸大其词地说:“爸妈,我不行了,快把我送到大姑的诊所。”

对黄冠军宠爱有加的黄学文果然把他送到大姑家,当他在大姑家住了两天,潇洒地吃着炒肉丝和巧克力时,我正在家吃炒韭菜,喝白开水。这种悬殊的待遇显然让我产生了极强的妒意,我把嘴里绿油油的韭菜吐掉,嚷着:“我也要吃炒肉丝,我也要吃巧克力。”

邱爱梅说:“你哥哥那是生病了。”邱爱梅的无心之语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诱导——只有生病才能到大姑家享受优待。

生病谁不会?我也学黄冠军冲冷水澡,吹电风扇,但我并不像哥哥那样“幸运”,黄学文看到我在水井边光着屁股哆哆嗦嗦地试着水温,马上把我拎进屋打了一顿,他看穿了我想东施效颦的把戏。我没能去到大姑家,还挨了黄学文的打,邱爱梅把我房里的电风扇也收走了,还勒令我睡觉不准脱掉内衣。我郁闷地坐在屋里,听到屋外熟悉的脚步声,我的哥哥黄冠军从大姑家意气风发地回来了。

黄冠军喜欢去大姑家并不仅仅是想吃炒肉丝和巧克力,他还喜欢跟大姑家的儿子,只比我们小一岁的表弟郭杰一起玩。郭杰的个子比我们高出半个头,他有着和黄冠军旗鼓相当的聪慧。但我始终认为,黄冠军的聪慧是先天的,郭杰的聪慧是后天的,得益于大姑家相对优渥的家境。我还在玩弹弓时郭杰就有一整套装帧精美的《十万个为什么》了,四年级时,对电子兴趣盎然的郭杰在楼上卧室里布置出一小间实验室,我经常看到他在台灯下拿着烙铁在电路板上焊接错综复杂的线路,后来又弄来了地球仪,显微镜,活像个小科学家。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郭杰似乎总是快人一步,走在时代的最前沿,从小霸王到学习机到电脑,再到日新月异的手机,郭杰手里拿的一定是最新潮的产品。

黄冠军并不想把他的聪慧也体现在郭杰的实验室里,尽管直到现在我还深信不疑,如果黄冠军想学什么,没有他学不会的。黄冠军是不是真的想和郭杰玩不得而知,有时觉得他把郭杰当作一颗棋子,通过亲近他获得大姑的好感。黄冠军的聪慧体现在另一面,可以说是邪恶的一面,这在我遭受他欺凌又无计可施的诸多事例中早就得到了验证。黄冠军可以用曲别针轻松地打开大姑的钱箱,这使得郭杰百思不得其解,并对他佩服有加。对数字不太敏感的大姑清点当月账目时,时常若有所思地凝望着楼上。

黄冠军和郭杰打得火热时我也想凑热闹,但我的愚笨使得我对他们高攀不起,我眼巴巴地看着黄冠军和郭杰舔着花脸雪糕在路上谈笑风生。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黄冠军和郭杰阔绰的秘密,黄冠军别在裤脚上的蓝色曲别针断在了大姑钱箱的锁孔里。从那时起,我才卑鄙地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并时常以曲别针事件要挟他们,黄冠军第一次像亲哥一样爱护我,郭杰答应随时开放他的实验室。那是我少有的风光阶段……

在我的印象当中,大姑家和我家一直是单向的施受关系,总是我们求着大姑,大姑不求着我们,只有一次例外。立秋的那个傍晚,我们正坐在场院上吃晚饭,我的哥哥抱怨桌上没有荤菜,我的母亲邱爱梅指着白菜粉丝汤里一根光溜溜的骨头说:“这不是荤菜嘛。”

就在这时候,我们看到有三个高矮不一的人影从远处的石桥上移来,走到近处才发现是大姑一家,大姑拎着药箱,姑父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帆布包上还捆着一卷凉席,郭杰背着书包,全都风尘仆仆。邱爱梅先站起来,笑着问:“你们怎么来了?”黄学文也站了起来,我以为是礼节也跟着站了起来,气鼓鼓的黄冠军也只好站了起来。

大姑颇为羞赧地说:“听说要地震了,来乡下草房子避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