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酒徒

我的大姑黄学琴没去上海前在镇上开诊所,我的爷爷林耀东到镇上买猪腰子时会过去坐上半天。他喜欢翻阅诊所里寥寥无几的医学书籍,从中获得一知半解的医学知识,当黄学琴给病人打针时,他总要凑过来聚精会神地观察。我实在想不通爷爷为什么那么喜欢待在诊所里,林耀东告诉我他喜欢闻诊所的药水味,林耀东对掺杂着酒精、双氧水、碘酒等药水的刺鼻气味情有独钟,即使他敏感的鼻子喷嚏连连,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嗅觉体验。

黄学琴说:“你到外面走走吧,诊所里味道重。”

林耀东揉着红鼻子说:“学琴,我就是要打出喷嚏,喷嚏打出来我体内的浊气也出来了。”

诊所病人多时,黄学琴看到林耀东的老脸仍然贴在药柜上一本正经地浏览着,她从钱箱里摸出几张毛票塞到林耀东手里说:“爸,去买酒吧。”林耀东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诊所,哼着自编小曲,“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无酒活受罪”,快活地向小店走去。

林耀东把嗜酒看作黄学文唯一遗传他的地方,黄学文在开卡车后酒瘾被迫受到了克制,林耀东的酒瘾却与日俱增,他弥留之际的几个月里总嚷着酒的度数太低,那时我正在西北出差,我特地买了“闷倒驴”,“西凤”,“老白干”孝敬他。浑浑噩噩的林耀东闻到高度酒的浓香后像葛朗台一样扑在酒瓶上,对瓶牛饮。脸色苍白的林耀东喝完半瓶“老白干”后焕发出朝阳般的红光,他嘻嘻哈哈地唱起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无酒活受罪。”

我的奶奶在爷爷身后偷偷抹眼泪,她悄悄对我的父亲黄学文说:“回光返照了。”

黄宗英每次给林耀东上街的钱都只够买一副猪腰子,这是林耀东的最爱,黄宗英常说:“男人有钱就学坏。”

林耀东想要猪腰子,又想买酒,想来想去还是买猪腰子。林耀东无法责备黄宗英不给他买酒,黄宗英说:“我又不是不给你买酒,就这么些钱,你自己看着办。”

林耀东的想法是,酒在小店里放着呢,跑不掉,但新鲜的猪腰子却很抢手,不早买就没了。林耀东觉得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桥头不在黄宗英那,也不在黄学文那,在黄学琴那。林耀东不好主动开口跟黄学琴要钱买酒,在诊所冷清的日子里林耀东总是早早地离开,而在诊所繁忙的日子里林耀东总是像一张膏药挤在人堆里。林耀东会盘算,诊所人多代表黄学琴今天赚得多,心情自然也就会好,她看到林耀东杵在那妨碍生意时势必会用小恩小惠打发他。但有时黄学琴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忙得无暇顾及她的酒鬼父亲,林耀东也会空手而归。这让林耀东伤心且羞愧,他默认黄学琴是他最贴心的子女,所以理所当然地接受黄学琴的回馈,林耀东一厢情愿地认为在诊所繁忙时拿钱走人是父女间的默契。现在默契被黄学琴打破,黄学琴往日的馈赠就显得像是施舍,而林耀东也像是不要老脸的乞丐。

林耀东一声不响地离开诊所,灰黄的天空起了猎猎的西风,街道两侧的店铺陆陆续续地拉下了卷闸门,稀稀拉拉的路人缩着脑袋在积雪里踽踽而行。林耀东感到一股悲凉涌向心窝,他被卷进时光旋涡中,飞快地回溯到投奔黄家的那个阴冷的夜晚。那晚黄宗英的姐姐黄宗玉面无表情地牵着个孩子,像鬼魅一样飘到黄家的门口,床铺紧张的黄家只好让林耀东在山芋窖里过夜。在山芋窖过了两夜后,黄宗玉和她的孩子又飘然而去,留下一条单薄的毛线围巾作为林耀东和黄宗英的结婚贺礼。

新婚之夜,雪地里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沙哑的鞭炮声,院子里略显萧瑟的婚宴让林耀东喜极而泣,他心不在焉地向亲友敬酒,时不时地瞥向贴着双喜的窗户。黄宗玉临走前嘱咐黄宗英要着人看着茅坑,洞房时要矜持点,不要让新郎一口吃了。

黄宗英过度的矜持使得林耀东茫然无措,不愿张开双腿的黄宗英就像一只蜷缩的刺猬让林耀东无从下手。林耀东说:“你到底让不让洞房?”

黄宗英说:“今晚只能亲嘴。”

林耀东的一腔热血顿时散了,落寞地说:“我还是打地铺吧。”

林耀东把凄凉的新婚之夜看作是屈身于黄家的序幕,后来的床笫之欢黄宗英虽然给了林耀东意想不到的惊喜,但具有象征意义的洞房之夜给林耀东带来的悲凉成了浩瀚无边的黑洞,并且黄宗英补偿性质的**惊喜更让他怀疑黄宗英处女之血的真实性。黄宗英交出身子的翌日清晨,从满足和空虚中醒来的林耀东看到昨夜垫在黄宗英身下的红布已经被洗过晾在了绳上。

后来林耀东隐约感觉到黄宗英的匆匆出嫁和所听到的流言蜚语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于是他想到和黄宗英**的那夜,好奇的林耀东几次想点灯一睹自己的成就,黄宗英都以害羞为由拒绝了。林耀东曾经用万分委婉的方式向黄宗英试探她的贞洁,敏感而刚烈的黄宗英拿起剪刀要以死明志,从此林耀东对此事绝口不提,但却成了他纠结一生的谜案。

思绪飞回,落在风卷残叶的街道上,黄学琴诊所的玻璃门生出一层薄雾,门内的人影越发模糊。林耀东突然发现,他一生的轨迹几乎是逃荒时代开始的不断重复,他以乞求者的身份生存了下来,孰料这个身份一直没有改变。乞求黄友德夫妻的收留,乞求黄宗英的温存,乞求黄学文的敬重,还乞求过黄冠军还给他猪腰子,现在又乞求黄学琴施舍买酒钱。

林耀东不再向黄学琴伸手,但他对酒的渴望让他无法改变乞求者的身份,他学会了赊账,当卖酒人把账单交到黄宗英手上时,黄宗英除了谩骂并无良策。黄宗英在晚年破天荒为了林耀东开始全新的职业,她学会了酿酒,为了林耀东不到处赊账令黄家颜面无存,也为了大大节约买酒的开销。林耀东尝到黄宗英亲手酿造的浊酒时滋生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喜忧参半的情愫,林耀东的一生似乎只给世人留下个酒徒的淡淡印象。

可是林耀东真的嗜酒如命吗?抑或是借酒浇愁,排解他无法摆脱的乞求者身份的惆怅?当林耀东的后代几乎齐聚一堂,等待他撒手人寰的几天里,我私下里问过尚是清醒的爷爷,我说:“爷爷,酒真的对你那么重要吗?”

林耀东看看我,留下两行浑浊的眼泪,然后最后一次含混地唱起来:“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林耀东用自编小调唱的正是他向我请教过的关于酒的诗篇,那天他像以往一样,戴着草帽,穿着汗衫裤衩,端坐在池塘边的树荫下钓鱼。常年酗酒患上帕金森的林耀东颤抖地握着鱼竿,一次次把吃上鱼饵的草鱼惊跑。我那时正踌躇满志地竞选大学学生会干部,在炎热的暑假里,依然保持着衣冠楚楚的优雅姿态。我的爷爷舒畅地喝下一杯我奶奶酿的酒,如同一个哲学家问起我这世上可有关于酒的诗篇,我说有。他又问写得最好的是什么,对竞选志在必得的我很自然地会想到那些荷尔蒙纷飞的热血诗篇,我在飘舞的柳枝下狂放地吟诵起李白的《将进酒》。

弥留之际的林耀东健忘得厉害,他甚至想不起来几分钟前是否去了茅房,但他竟然一字不差地唱出我七八年前教给他的诗篇,说他是酒徒应该最贴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