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北方的尘埃
孙立发的房地产生意如火如荼,当初资助他起家的王行长功不可没,孙立发试水成功后,王行长自然也想入伙。王行长入伙并非只是单纯的商业行为,他注资房地产公司还为了帮自己和一位身份神秘的政府领导洗黑钱。高瞻远瞩的孙立发不嫉妒他们来抢食,有了腐败的银行行长和政府领导做后盾,他在资金和政策上都可谓高枕无忧了。于是,在王行长的唆使下,孙立发利用政策之便,排除异己,逐步把温州人排挤出县城,县城房地产生意完全成了自己人的游戏。
有了王行长源源不断的资金输入,孙立发的胃口也大起来,他想着盖高档别墅。几个月后,那位身份神秘的政府领导浮出水面,他大笔一挥,在水库边圈下一块地,供孙立发建湖景别墅。孙立发喜出望外,湖景别墅是有钱难买的稀缺资源,他开始幻想站在湖景别墅的临湖阳台上,听着虫鸣蛙鼓,吹着习习凉风,享受静谧的夜色。城市的华贵和乡村的诗意在这里完美融合,湖景别墅建成后,孙立发要邀请黄庄的三位老人去感受一下,真正的田园不是像黄庄那样蚊蝇纷飞,粪便满地,湖景别墅会消弭乡村的粗鄙,呈现田园诗中的唯美意境。
孙立发看着日渐完工的工程,欣慰不已,他把毕生的心血都倾注在湖景别墅这件艺术瑰宝上,每一处细节都精雕细琢,特别是最尊贵的几席别墅,孙立发反复研究如何最大限度地享受风景。
孙立发为了筹备竣工庆典失眠了好几天,这天他戴上安全帽走进工地时,看到外面来了两辆挂着市里牌照的轿车,轿车上下来五六个人,东张西望一番,拍了一通照片,又匆匆而去。孙立发揉揉红肿的眼睛,眼皮一直在跳,他有着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在开工之初只是别人的疑虑,他的老同学们都在质疑在水库边建别墅的合法性。只有凡天鸣对孙立发信心满满,认为既然有他的表哥王行长和只手遮天的政府领导做后盾,有任何事都是兵来将挡。
市里下来的轿车离开没几天,东窗事发了,市里在几桩贪腐大案中顺藤摸瓜查到了不明资金的去向,孙立发的湖景别墅被认定是违建。实际上,在市里下来的轿车未来之前,那位神秘的政府领导就得到消息了,他顾不上王行长和孙立发,准备溜之大吉,而纪委早有线报,在机场守株待兔,将他绳之以法。
晚上,王行长用公共电话打给了孙立发,告诉了孙立发事态的严重,他们倾注巨大人力物力的湖景别墅要被夷为平地,而且还要追究负责人的刑事责任。王行长垂头丧气地说:“能躲你就躲一躲吧。”孙立发问王行长是不是也准备躲一躲,王行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天网恢恢,我能躲哪去,明天我去自首了。”
孙立发来到湖景别墅的工地外,工地上已经没有了往日施工的喧闹,把宁静又归还给了大自然。别墅已经成型,每一座都是藏在深闺里的大家闺秀,它们掩在夜色里,影影绰绰,突兀地立在雾气弥漫的农田和湖泊之间,像缥缈的仙境。拂动的芦苇丛中传来更清晰的蛙鸣,不时窸窸窣窣蹿出一只野鸭,湖面偶尔响起鱼儿翻腾的水声。
孙立发想起年轻时和第一任妻子来水库边钓鱼,他的妻子突然脚底一滑,尖叫一声跌入湖中,没进水下。孙立发赶忙扔了鱼竿,滑了下去,他水性不好,在湖边游了一小圈,呼喊妻子的名字。妻子一直没上来,孙立发慌忙爬上岸去求救,这时水面上升起了水泡,他的妻子安然无恙地浮出了水面,笑嘻嘻地看着他。孙立发对这位游泳健将感到懊恼,她不应该开生死攸关的玩笑,她的妻子却责怪孙立发不够爱她,只在湖边游了游。孙立发好奇地问妻子游在水下什么感觉,妻子说是宁静。
一道刺眼的手电筒光柱照在孙立发脸上,孙立发抬起手,眯着眼,手电筒灭掉后,那人认出是孙立发:“孙总,大晚上的来工地干嘛?”孙立发眼睛还有点眩晕,听出是工地保卫科老马的声音,他回答:“随便看看。”老马小心问孙立发:“孙总,听说……”孙立发没给他说下去,没好气地说:“你该干嘛干嘛,少管闲事。”孙立发又到工地里走了一圈,把每一座别墅毛坯房都爬了一遍,临走对老马意味深长地说:“这么好的别墅,可惜了。”
第二天,孙立发的尸体漂在了湖上,被湖水泡了一夜,看上去比生前更安详。警方认定是自杀,找来老马问话,老马说没察觉到孙立发有什么异样,他说孙立发离开后不久,听到湖面上“扑通”一声,以为是大鱼出水,没有再留意。
黄学玲哭干了眼泪,声音嘶哑,但她在黄家人面前仍然表现出不屈服命运的刚强,黄学琴眼泪汪汪,始终在犹豫要不要上前给妹妹一个拥抱,她看到黄学玲眼中仍充满着敌意。孙立发的葬礼声势浩大,前来吊唁的亲友都像来赶集,扛着花圈,拎着花篮,迫不及待挤到灵堂里寻找一个显眼的位置。我们黄家人夹杂在陌生的来宾中间,被灵堂里的喧闹冲淡了忧伤,等到主持人在哀乐中郑重宣读悼词,讲述孙立发大起大落的人生,我们又都为之伤神,觉得孙立发上演了一出浮士德式的悲剧。我跟着人群瞻仰过孙立发遗容后,黄冠军在我背后戳了一下,在我耳边说:“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不是斥责黄冠军在死者前幸灾乐祸,而是怀疑黄冠军说别人“多行不义必自毙”时,是否是“五十步笑百步”。
我的猜想得到了验证,两个月后,黄冠军和的大龄妻子离了婚。这一年新婚姻法颁布,婚前财产不属于夫妻共同财产,黄冠军立刻失去了富婆的半壁江山,除了抱得一个昧着良心娶来的胖女人,他“一无所有”。黄冠军扯下好男人的伪装,朝他的妻子发起无名怒火,晚上也不再和她同床。黄冠军的妻子显然猜到了黄冠军生气的缘由,她庆幸国家出面帮了她,揭开了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黄冠军的妻子平静地说:“现在不挺好?演戏很累的。”黄冠军提出离婚,妻子笑笑说:“离就离吧,我又不是第一次离婚。”
黄冠军把离婚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我,电话里他苦笑说:“人算不如天算。”黄学文和邱爱梅知道黄冠军离婚后说黄冠军“心太大了”,家丑不可外扬,他们不想把黄冠军的婚变弄得人人皆知,就连对林耀东和黄宗英也是守口如瓶。
黄冠军虽然离了婚,但这段婚姻里他全是虚情假意,所以并没有像被乔娜抛弃那样痛苦,他迅速地忘记了富婆,不再期望通过婚姻窃取别人的财富。黄冠军想到最后,认为一切还得靠自己,他把全部精力寄托在创业上,当然,即使是创业,黄冠军还是习惯走捷径。
黄冠军找我入股他的公司时,告诉我他在干一番大事业,不出三年,就会超越乔老板。黄冠军天花乱坠地吹嘘他公司的前景,强烈建议我做他的一级代理商,我不是经商的料,又正忙于婚事,所以把钱给了黄冠军,任由他折腾。
我选择到南京工作完全是因为沈丽娟,研究生最后一年,我在沈丽娟那得到久违的温存。我到南京和她约会,游览景点,我那时意气风发,对考进南京教师编制胸有成竹,以为能轻易地应聘进入热门景点周围的那些不起眼的学校。沈丽娟依然是不置可否地微笑,她在南京工作,自然知晓竞争的激烈,她只是不想惊醒我在象牙塔里的幻梦。
我涉险考进了编制,到之前轻视的那些学校应聘时,方知自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之蛙。我的简历在名校林立的简历堆里黯然失色,看到竞争对手和面试官自信从容地交流,我后悔荒废了学业,把时光浪费在了谈情说爱上。
最终,我去了一所郊区的乡下中学。我坐在迎接新教师的商务车上,看着商务车驶上了国道,渐渐把繁华甩在了身后。我一直在祈祷下一个路口就会停车,司机没有任何减速的迹象,我记不清坐了多久的车,胃里泛起酸水,灰白的路面就像迎面扑来的墙,砸得人头昏脑涨。我被司机叫醒时,恍如隔世,我看到收割过的麦田里码着草垛,一个戴草帽的老汉在公路上用鞭子赶羊,公路繁华处是不大的集镇,两侧是灰蒙蒙的小楼,大大小小的车辆和行人在狭窄的路道上互相避让,到处是叽叽喳喳的喧闹声。学校在马路边上,与镇子相隔一个路口,三面被农田包围。
我从乡野奋斗到都市,结果又回到了乡野,就像跑了一圈又跑回原点,我滚热的雄心掉进了冰冷的深潭里。工作头几个月的周末夜里,我一次次在空****的宿舍楼里对着校外的旷野呼喊,就像我复读一年考上大学在黄庄的大地上呐喊。林耀东,郭志全、黄学琴,孙立发、黄学玲,黄学文、邱爱梅,我们兄弟俩,都像来自北方的尘埃,兀兀穷年甚至终其一生想飘进南方的空气里,有些落地生根,有些随风飘**。没人会留意尘埃的生灭,唯有尘埃自身在无数的昏暗中呐喊,即使一粒尘埃,也有它不容忽略的重量。我闻到泥土的气息,听到渺远的回声,在星罗密布的苍穹下感受渺小和孤独。后来我慢慢平静了,我在悠闲的生活方式和淳朴的民风中找到了些许慰藉,我不再呼喊,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诗人,看农田里草青草黄,雨雪风霜。
邱爱梅为我的终身大事着急,在黄冠军和富婆结婚前,邱爱梅总说我们“玩心太重”,不考虑长辈的感受。我并非没有考虑婚姻大事,恰恰相反,我为之愁眉不展。我抱着怀才不遇的哀思,早早地丧失了斗志,连同我和沈丽娟的爱情,也陷入了悲观。沈丽娟经常鼓励我要振作起来,但我一想到要一辈子困顿在乡野,就大男子主义作祟,认为我已经给不了沈丽娟荣华富贵,不配和她白头偕老了。我对于流落乡野的抱怨让沈丽娟也有了遐想,她多多少少会认为我是为了她才壮志未酬的,但她又不能流露出她本不想耽误我的初衷,生怕脆弱的我错认为是她想分手才造出这种冠冕堂皇的说辞。
邱爱梅一直不看好我和沈丽娟交往,我们恋爱时没有柴米油盐的顾虑,邱爱梅也就不闻不问,等我到了谈婚论嫁之际,她就要我必须慎重选择了。邱爱梅对沈丽娟家很熟悉,沈丽娟的父亲是鱼贩子,母亲种地,沈丽娟是老大,还有一个弟弟,邱爱梅说我如果和沈丽娟结婚,那将来就是“贫贱夫妻百事哀”。黄学文关心的是面子问题,他既不想引以为豪的儿子沦落乡村,也不想他娶一个乡下女孩,所以他想出一个一石二鸟之策,娶一个城里女孩,女孩的父母自然会想办法把我调动到城里来。黄冠军娶了富婆一跃成了富豪,他频频以身说法,鼓动我宁要面包,不要爱情。
于是我对沈丽娟的坚贞松动起来,我背着她去相亲,邱爱梅让我不要有心理负担,说又没结婚,谈恋爱都不算数的。孙立发在黄庄设宴的晚上,我也给黄冠军讲了我的情史,所以黄冠军听说我背着沈丽娟去相亲,也阴阳怪气地开导我:“我们都是无耻之徒,就不要装作正人君子了。”
当我终于遇上黄学文心仪的城里女孩时,邱爱梅就像钓到了一条大鱼,让我无时无刻盯紧人家。这种见异思迁的恋情让我备受煎熬,况且我和沈丽娟还“藕未断”,“丝相连”。城里女孩保持着良好的风度,一直原谅我和她约会时出去接电话,我谎称是学校和家长的电话。到外面接通,我的心又立刻酸楚起来,沈丽娟在电话里温柔地问我在哪,想约我逛街看电影,我只好撒谎说在外培训学习。有时,我和城里女孩以及沈丽娟的约会时间会错开,却也冒着风险,因为我不知道未约的另一个人什么时候会打来电话。意外还是发生了,有一次和城里女孩看电影,我突然脑袋错乱叫了她“丽娟”,城里女孩一愣,笑了笑,晚上回去给我发了短信,告诉我如果断不掉就回去吧。
但我似乎并没有两种选择,黄学文害怕我错失机会,所以在我和城里女孩恋爱时,他和邱爱梅已经和城里女孩的父母热乎地走动起来,断了我的“后路”。邱爱梅巧舌如簧,把城里女孩的父母哄得眉开眼笑。黄学文生性木讷,喝酒爽快,赢得了城里女孩父亲的喜欢,认为他有着庄稼人的本真。
黄冠军离婚后,我的父母在背地里还是流了不少泪,邱爱梅神伤地告诉我不要再让他们失望了,又说明年某月某日是结婚好日子。
我的父母见我还是犹豫不决,又怂恿林耀东劝导我,林耀东说了句很有哲理的话:“亚军,如果你愿意一辈子在乡村,为什么还要离开黄庄呢?”
和沈丽娟分手的那天,天空飘起了细雨,我们约在玄武湖畔见面,这是我们在南京初次约会的地方。沈丽娟虽不知道我的来意,也早已从我平日对里她不冷不热的态度上猜着几分。她脸上失去了往日的笑容,拒绝我为她撑伞,和我拉开一小段距离,独自站在细雨中,失神地眺望湖中坐着一对对情侣的游船。
我的嘴唇颤了几次,还是开口了,心虚地说:“丽娟,我们好像……不是很适合。”
沈丽娟没有转过头,冷笑一声:“终于还是来了。”
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解决,我说:“那我陪你去医院。”
沈丽娟幽幽地说:“不需要。”
我理屈词穷,又想为沈丽娟做点什么。“求求你,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
沈丽娟说再陪她坐一次游船吧。
我们坐在游船上,无论我说什么,沈丽娟都是一言不发,我生怕她想不开跳进湖中,所以绷紧神经,随时准备抱住她。
沈丽娟安静地坐完了全程,上岸时还折了一条柳枝,她说最后给我念几句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沈丽娟念完,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我面红耳赤地定在原地,心如刀割,我看着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缓步而去,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