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黄冠军

孙立发在黄庄宴请族人的那天傍晚，黄冠军总是转过头，惆怅地眺望天边的晚霞，晚霞变幻成稀奇古怪的形状，几只布谷鸟和晚霞相互映衬，让衰败的黄庄有了诗情画意。黄冠军宁愿沉浸在对晚霞和布谷鸟的遐思中，只是孙立发父子尖酸的聒噪一次次把他拉回现实世界，黄冠军不得不发挥他与孙立发旗鼓相当的口才奋起反击。

这顿不欢而散的晚餐让林耀东倍感局促，他责怪黄冠军出言不逊，我少有地和哥哥站到统一战线上，声援他说：“他们欺人太甚。”黄冠军对着远去的轿车吐了一口痰，骂了句“什么玩意”。我对黄冠军又崇敬起来，我在孙立发父子凌厉的攻势下一言不发，血液里仍然流淌着与生俱来的软弱，和黄冠军骨子的孤傲一比相形见绌。

当晚我们兄弟俩睡在吱呀作响的竹**聊天，黄冠军讲述了他丰富多彩的经历，这和我从父母那听来的版本有所出入，又互相补充，这些真假难辨的故事杳远、动人，把黄冠军塑造得扑朔迷离。疲惫的黄冠军握着我的胳膊，用坚毅的眼神凝视着我，告诉我不管哪天我们都是亲兄弟，要团结。我对黄冠军深信不疑，他不会再用儿时的诡计陷害我，所以几年后他邀请我注资他的公司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黄冠军在少年时代就展露出他的商业头脑，他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就地取材，变废为宝，发掘出很多别人想不到的商机。小学校外有一条灌溉农田的小河，夏天时候，黄冠军用玻璃瓶在河里灌上一瓶水，放两颗糖精摇匀，平淡无奇的河水立刻涌现出刺激味蕾的甜味。黄冠军在瓶口盖上橡皮塞，插一根吸管，五张纸喝一口。同学们睁大眼睛，垂涎地盯着棕色玻璃瓶里的糖水，把作业本撕得支离破碎。黄冠军收了纸，来喝水的鼓起腮帮准备一饮而尽，黄冠军瞧准时机，捏住吸管，喝水的只尝到点甜味，尽管如此，还是愉快地咂嘴回去再次撕纸。到了冬天，河里结上硬邦邦的冰，黄冠军敲下冰块，掺入糖精，又成了畅销的天然冰棍。黄冠军把收来的一沓沓纸捆好，等到收废品来，连同平时捡来的废拖鞋旧衣服一起卖掉，赚上一笔可观的零花钱。收废品的来的次数多了，也就赖得拆开黄冠军捆好的废纸查验了，根本想不到胆大的黄冠军在废纸中间藏了砖头。

黄冠军把他的营销才能在中专里发扬光大，他轻而易举地以低价买下每一届毕业生视为累赘的遗留物，把收集来的被窝行李、电子产品、书籍放在校园论坛上倒卖，迅速赚到了第一桶金。当其他掮客纷纷效仿时，黄冠军灵机一动，创建了交易网站，他不需要亲力亲为四处吆喝，他为买家卖家搭建交易平台，从中收取微薄的手续费，这样杂乱无章的交易市场有了秩序，黄冠军成了校园里的商业奇才。

没等到毕业，黄冠军已经成为人才市场竞相聘用的香饽饽，他们对黄冠军的传奇故事早有耳闻，有些赫赫有名的大公司也甘愿放低姿态向黄冠军抛出橄榄枝。我们全家都以为黄冠军会选择某个大公司，体面地坐在写字楼里运筹帷幄，成为时代的弄潮儿。黄冠军显然更加深谋远虑，他更想做一个投机者，探寻人生的捷径。正如黄冠军初中时代为了讨好林耀东而违心地找了小店老板的胖女儿做女朋友，黄冠军又显露出不纯粹的爱情动机。他对大小公司做了一番细致的背景调查，最后决定加入一家刚成立两年的化妆品公司。这家化妆品公司上上下下不超过十个人，藏在小巷的居民楼里。公司老板姓乔，开煤窑发家，这位年富力强的乔老板喜欢穿唐装，捻佛珠，看古书，生气起来又暴露出煤老板脏话连篇的粗犷本色。乔老板一遍遍翻着黄冠军厚厚的简历，狐疑地打量着他，不敢相信自己能搜罗到遗珠。乔老板还是不放心，问黄冠军是不是校园里传说的那个黄冠军，黄冠军点点头，说乔老板不放心可以在电脑上搜一下照片，乔老板搜完照片一比对，眼前的确是奉为风云人物的黄冠军。乔老板感动了，他紧紧握住黄冠军的手，问黄冠军为什么来他的公司。黄冠军把早就准备好的恭维话背了一遍，乔老板在黄冠军的手背上重重拍了两下，激动地说：“这就叫贤士投明君。”

黄冠军附和着一厢情愿的乔老板，说了一大通愿效犬马之劳的肉麻话，余光扫视四周，寻找为之而来的那个女孩。黄冠军打听到，乔老板有一个独生女叫乔娜，和他年龄相仿，乔娜在国外三流大学学艺术，混了两三年，没混出名堂，回来准备继承父业。黄冠军还没看到乔娜，从网上的照片看，脸蛋可人，身材苗条，穿着时尚，黄冠军倒真生出几分爱意。黄冠军打好了如意算盘，他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把乔娜追到手，这样就能一步登天，江山美人两不误。黄冠军不担心乔娜有男朋友，只要她没结婚，他就有十足的自信追到她，黄冠军是销售奇才，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营销自己。

黄冠军坐在办公桌前，开始烦人的电话推销，有时没等他开口，那头就挂掉了，脾气暴的还会骂上两句。黄冠军和其他业务员一样，也要走上街头发传单，那些彬彬有礼的绅士小姐接过传单，会说声“谢谢”，然后看一眼塞到垃圾桶里。黄冠军有时碰到熟人，他们惊讶地托着下巴，把黄冠军看了又看，认真地问他是不是黄冠军。黄冠军笑笑，说到基层体验下。

公司分两层，上下隔板隔断，有一个旋梯，下面是员工工作间，上面是乔老板父女的办公室和休息室。员工无要紧事也不需要上楼，办公桌上有内部电话，黄冠军有意无意望向楼上乔娜的办公室，只看到玻璃挡板后一个端坐着的模糊身影。

黄冠军第一次看到乔娜真面目时有些坐立不安，这位时尚的富家女穿着宽敞的无袖篮球服，清晰地露出天蓝色的抹胸，篮球服盖过大腿，牛仔短裤的一截蕾丝花边若隐若现。乔娜从楼上下来，穿着高跟鞋铿锵有力地踏着狭窄的楼梯，鼓鼓的胸部有节奏地波动。其他员工对乔娜的穿着司空见惯，黄冠军绯红的脸颊在人群中显得尤为引人注目，乔娜那一抹天蓝色就像蛊惑人心的迷幻剂，黄冠军的肉体和灵魂都鼓噪起来。

黄冠军为了接近乔娜，有事无事往楼上跑，乔老板喜欢听黄冠军天马行空地展望宏图，特别是黄冠军要把乔老板的化妆品搬到网上的构想，乔老板跃跃欲试，黄冠军屡屡推脱说只是构想，还不成熟。黄冠军离开乔老板的办公室会偷偷到隔壁和乔娜寒暄几句，时间长了送点不用挂记人情的小礼物。乔老板第一次对黄冠军大动肝火是因为黄冠军得寸进尺邀请乔娜共进晚餐，乔老板站在楼梯上，当众撕碎了黄冠军的秘密卡片，骂黄冠军是龟孙：“你这龟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黄冠军被乔老板羞辱后，乔娜反倒和黄冠军亲近起来，这并非说乔娜这个富家小姐心疼黄冠军这个穷书生，上演一出才子佳人的古典爱情。黄冠军当众受辱后，背起包就准备走人，并且撂下狠话，也要开一家化妆品公司和乔老板竞争。员工们对初出茅庐的黄冠军付之一笑，认为他口出狂言，想要蚍蜉撼大树。乔老板内心却惴惴不安，他虽然有过成功的经商经验，但那是电话传真时代，面对方兴未艾的网络时代，他摸着石头过河，一点底气没有，远不如熟稔电子商务的黄冠军得心应手。虽说乔老板是富商，黄冠军是穷小子，乔老板不是那种目光短浅、坐吃山空的暴发户，他敏锐地察觉到新世纪的脉动，未来人才比资本重要。乔老板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不想因为一次无关紧要的矛盾失去一位贤才，一位潜在的竞争对手。乔老板告诉黄冠军到楼上结账，到了楼上马上变得和颜悦色，向黄冠军赔礼，说自己就是个粗人，刀子嘴豆腐心，让黄冠军不要放在心上。

黄冠军硬着脖子，未消掉气，乔老板话锋一转，和蔼地说：“你想追求乔娜可以正大光明的嘛，不用偷偷摸摸。”黄冠军满意地笑了：“我也是气话，乔老板对我不薄，我哪舍得走？”

乔老板不想放虎归山，又担心养虎为患，唯一的办法是自己也变成老虎。这边乔老板亮了绿灯，黄冠军可以大张旗鼓地去追求乔娜，尽早实现自己的野心。那边乔娜受乔老板指示，使出美人计接近黄冠军，习得他网络营销的本事。两方各怀鬼胎，又佯装恩爱。

黄冠军捕获乔娜的香吻后，决定帮乔老板的事业实现质的飞跃，他把之前的构想变成实践，真的把乔老板的化妆品搬到了线上销售，又借助自己的影响力在网络上打广告。凭着网络平台，乔老板的销售额一路飙升，黄冠军也在一年后成为了公司的经理。黄冠军在“东床”上做着乘龙快婿的美梦，他对乔娜毫无戒心，把他的看家本领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她。黄冠军的蓝图很长远，和医疗机构合作，做连锁，请明星代言，上市，最终他要把乔老板的公司打造成享誉全球的国际知名企业，然后乔老板退位，他顺理成章地成为董事长。

黄冠军过生日当晚，和黄冠军交往了一年多的乔娜仍然没有把身体完全交给他，黄冠军很难理解一个濡染过西方文化的新潮女孩坚决恪守婚前坚贞的信条。几天后，乔娜突然不辞而别，乔老板对全体员工郑重宣布，乔娜将去美国继续深造。黄冠军这才幡然醒悟，偷鸡不成蚀把米，他精心布局，到头来只是别人局上的棋子。

乔娜是不是真去了美国并不重要，乔娜已经偷师成功，自己变成了“老虎”，黄冠军没有了利用价值。乔老板给了黄冠军一笔丰厚的遣散费，脸上挂着小人得志的阴笑，他可不想把辛苦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一个穷小子，他用手指欢快地敲打着桌边，对黄冠军说：“黄经理还是另谋高就？”

黄冠军背着包出了公司门，垂头丧气地来到楼下，他还是太年轻，根本不是老奸巨猾的乔老板对手。外面起了风，卷起黄叶劈头盖脸砸向行人，巷子里有几个男孩在踢球，冻得面红耳赤。黄冠军摸摸冰凉的鼻头，在路边买了一块烤红薯，他用双手交替传递着滚烫的红薯，红薯没有儿时在野外烤得香甜，带着丝丝苦涩，堵在喉头。黄冠军就着冷水把红薯顺了下去，他把乔娜的照片撕成细小的碎片，一片一片抛向身后，黄冠军张开手，最后一把碎片旋即被风卷走，就像乔娜从未存在过。

黄冠军原本未打算参加孙立发的庆功宴，他仍然沉浸在被乔娜抛弃的伤痛中，他是被邱爱梅苦口婆心拽回来的。我的母亲虽然没有像黄学琴一样干出一番大事业，但她在黄学琴的公司里早已练就出干大事业的特质，她善于把握时机和搭建人脉，所以叮嘱我们兄弟俩要攀附孙立发这棵大树。我当时还沾染着书生的迂腐气，认为孙立发不过是个满身铜臭的奸商，我们又不求他买房子，无需对他阿谀奉承。邱爱梅批评我目光狭隘，孙立发能卖房，一定和政府、银行关系密切，他在县城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我顿时对孙立发敬畏起来，想象他真织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并且不断扩张、延伸，把我们都网罗其中。

黄冠军牢记邱爱梅谦虚谨慎的叮嘱，本着对孙立发这个长辈的敬重，他对孙立发的“城乡论”一忍再忍。而孙国梁的无心之语成了火上浇油，“乡下人”已经是低人一等，“乡下狗”更像是侮辱人格的双关语，并且触动了黄冠军爱情悲剧的敏感神经，他一直认为乔娜抛弃他正是城里人对乡下人的蔑视，所以他对孙国梁这个平辈小弟大动肝火。

孙立发离开后，黄学文倒松了一口气，他不爱交际，在应酬场合中往往像一个局外人。邱爱梅惆怅地望着孙立发的车灯隐没在黑夜里，她的儿子逞了口舌之快，毁了重要的人脉，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邱爱梅可以省下为孙立发准备的两只老母鸡了。

黄冠军失恋后的疗伤举措和我颇为相似。黄冠军把那些倾慕他的学妹当成乔娜的替身，黄冠军发现轻而易举地就能和她们在一起后，又感到失望迷茫。乔娜像一头灵动的小鹿，喜欢和捕猎者上演热血沸腾的追逐大戏，这些纯情的学妹就像笨头笨脑的鸵鸟，站在原地束手就擒，毫无征服的欲望。

更让黄冠军烦恼的是，学妹们爱做以身相许的幻梦，认为她们是黄冠军的人了，生死不离。黄冠军不愿把过多的精力放在风花雪月上，他是十足的现实主义者，当他得知学妹们和他一样出自普通家庭，马上就失去耐心了。黄冠军只有在分手时才扮演浪漫主义者，他喜欢在夜晚把恋人约在桥边，抽一支烟，望向桥下潺潺的流水，扮出梁朝伟一样的忧郁神色。他会说出诸如“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样气象宏大的分手词，缺乏抵抗力的学妹在他自导自演的唯美“舞台剧”前更是对他爱慕得六神无主，所以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任何决定。学妹们即便在黄冠军离去后仍然幼稚地认为他们“相忘于江湖”是爱情的升华，是柏拉图式爱情的象征。

我没有黄冠军的才智和魅力，尽管我穷追猛打，女孩们也没有一个跟我在一起。我缺乏耐心，过犹不及，早早就表露出自己的不纯动机，恋情往往不出两个月就夭折了。所以黄冠军讲完他暴殄天物的情史后一脸无辜地问我：“我很无耻吧？”我立刻斩钉截铁地说：“你比孙立发还无耻。”

我工作后以为黄冠军会踏踏实实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结婚，黄冠军并没有从和乔娜的爱情悲剧中迷途知返，反而执迷不悟，越陷越深。黄冠军反思和乔娜的这段功利的恋情，他认为和林耀东一样犯了“根子上的错”，就算他和乔娜结婚，江山仍在乔老板手里。乔老板给不给，给多少，何时给，这都是未知数，更好的方法是和拥有江山的女人结婚。

黄冠军后来的一段秘密婚姻我们知之甚少，只是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听出女方是个比黄冠军大十岁的富婆，离过婚，没孩子，是之前黄冠军推销化妆品的客户。黄冠军为了掩人耳目，举办的旅游婚礼，他从未把他的大龄妻子带回老家，我的父母去苏南看过一次，回来邱爱梅对我说：“大脸盘子，乍一看像你二姑。”邱爱梅这么形容我倒没去联想黄学玲，反而第一时间想到了黄冠军的初恋，镇上小店老板的胖女儿。我曾经打电话问黄冠军为何要和这女人结婚，黄冠军半开玩笑地说：“你知道我的口味一直很独特。”黄冠军什么口味我不太清楚，不过他始于胖子，终于胖子，倒真像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