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回黄庄记

林耀东躺在**不吃不喝,连酒也没了兴趣,黄宗英给他喂了一小碗米汤,又从嘴角流了出来。寿衣不消准备,王氏几个月前已经为林耀东量身定做好了。黄学文像个甩手掌柜,在屋里屋外转悠,陪郭志全闲聊,给前来看望的村人发烟。黄学琴负责列宾客清单,准备桌席,黄学玲负责采购丧葬用品,邱爱梅负责联系吹鼓手,抬棺人,丧葬风俗遵照宗族长者安排。郭杰和孙国梁都未回来,郭杰的妻子临产,孙国梁在加拿大备战重要的考试。

黄庄在动迁,黄学琴和黄学玲看着村里残存的断壁残垣和簇新的安置房,仿佛是路过异乡的过客,离乡多年的她们无法把眼前的景象同记忆中热闹祥和的黄庄联系起来。黄庄小学成了打谷场,校外的小河已经干涸,河底堆满了枯枝败叶和生活垃圾,农田杂草丛生,成了羊群的天然牧场。小学操场上的碌碡还在,少女时代的黄学琴姐妹俩喜欢调皮地坐在碌碡上,手里抓着一把糖果,告诉那些垂涎的孩子,如果推动碌碡就可以得到糖果。孩子们弓起后背,撅着屁股,“嗨哟嗨哟”地去推碌碡。碌碡岿然不动,姐妹俩看着沮丧的孩子们坐在地上喘息,一甩手,把糖果都扔给了他们。

孙立发去世后,黄学玲随着儿子去了加拿大,打算一辈子不回来。林耀东病危,黄学琴和黄学文都不愿意给黄学玲打电话,他们和孙立发夫妻有过不愉快的经历,最后还是黄宗英打了电话。黄宗英牵挂流落异国他乡的女儿,说到林耀东病危的情况,黄宗英也体谅黄学玲路途遥远,她叹息说:“学玲,你爸就是这么个情况,你方便就回来看看,不方便就算了。”黄学玲想起异国他乡的种种不易,泪如雨下,她突然非常想念黄庄,她一生想脱离的黄庄此时就像胸怀宽广的圣母,召唤每一个弃她而去的孩子回到她的怀抱。

姐妹在黄庄重逢,黄学玲看着黄学琴花白的头发,黄学琴看着黄学玲憔悴的面容,心中各自感慨,姐妹携手坐在碌碡上,相互依偎坐在拖拉机上出走黄庄的情景犹在昨日,她们的嫌隙在白驹过隙的一生中显得不值一提。她们终于都微笑起来,像参悟透了一生的甘苦得失,相拥而泣。

我在回黄庄的途中路过镇上偶遇两个初中同学,十几年未见,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又新鲜又陌生,聊到同学近况,没想到他们说到了沈丽娟。我和沈丽娟的相恋一直秘而不宣,在未修成正果前,不愿同乡们人人皆知,大肆宣扬,所以鲜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说起沈丽娟,也是奇女子。”

我心里一惊,之前没发现沈丽娟有何异人之处,我问此话怎讲。

“沈丽娟出嫁了。”

我问:“出嫁?嫁给谁了?”

“不是出嫁,是出家。”同学告诉我,沈丽娟带发修行,一心向佛,介绍的对象一概不见。

我的心绞痛起来,顿时悟出沈丽娟临别时念的“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的真意。

我和同学匆匆告别,失魂落魄走在回黄庄的路上,我没想到天底下还会有沈丽娟这样的痴情女子,我的罪行罄竹难书。我和城里女孩结了婚,彻底没有了回头路。转念一想,就算没和城里女孩结婚,沈丽娟也不会答应我复合的请求,她外柔内刚,在我和她分手时就已经万念俱灰,看破红尘,决绝地斩断了情丝。

如果我像黄冠军一样没心没肺,倒也能看开一点,但我本质上是浪漫主义者,会用情太深,会为情所困。正视我对沈丽娟犯下的罪行并不意味着我祈求谅解,为自己开脱责任,沈丽娟的决定让我失去了救赎的可能性,今后的所有岁月里,我只能**良心,熬过漫长的时光,用不断叠加的未来掩盖过去,渐渐安宁。

临近黄庄小学,我看到干涸的河边长着茂盛的荒草。到了秋冬时节,荒草干枯会变成灰色,我们兄弟俩对随风舞动的枯草向来讨厌,认为它代表着衰败黑暗,所以总是在无人看见的时候放上一把火把荒草一烧而尽,我们在火焰中感受到摧枯拉朽的喜悦,在老先生讲“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时相视一笑。

我走到了白桦林里,想起林耀东拿树枝抽黄冠军,黄冠军以猪腰子要挟他的趣事。我也想起奶奶经常嘲笑爷爷的典故,说林耀东出走黄庄去找他的情人桂兰,一个多月后的早晨回到了黄庄,他碰到了村里赶早市的菜贩子,假装在白桦林里练太极拳,没想到菜贩子说,林耀东,折腾一宿还能打拳啊?

林耀东已经穿好了寿衣,王氏在**啜泣起来,认为自己克了女婿,黄宗英忙里忙外有点烦恼:“到岁数了,早走晚走一回事。”邱爱梅问黄学文:“冠军在路上了吧?”黄学文说:“在路上了,他手机没电,联系不上了。”

黄冠军曾经扬言要干一番大事业,不出三年超越乔老板,但他仅过了一年就因传销罪进了监狱。林耀东去探监时,黄冠军泣不成声,在玻璃窗后不停地抽自己的嘴巴,他把林耀东的防老钱都骗了,林耀东告诉黄冠军:“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饭吃快了会噎到,路走快了会跌跤。”黄冠军望着林耀东蹒跚的背影,哭喊着“爷爷”,他没料到,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黄冠军刑期未满,他在狱中积极表现,获得了假释的机会。黄冠军马不停蹄奔赴黄庄,赶着见林耀东最后一面。高速上起了大雾,车辆缓行,好不容易下了高速,黄冠军乘坐的大巴车又和货车发生了碰擦,所幸人员没有大碍。黄冠军不能再等,他叫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一直送到黄庄,多少钱都行。司机拒载了黄冠军,对他的光头倍加防范,黄冠军“扑通”给司机跪下来,哭着说:“大哥求你了,我的爷爷快不行了。”司机动了恻隐之心,叫了个同伴,载上黄冠军奔往黄庄。

镇上修路,一场大雨过后泥泞不堪,司机说什么也不愿再往前开了。黄冠军付了钱,在熟悉的乡村小路上飞奔起来,身上沾满了泥水,林耀东曾经在另外的时空里无数次经过这条路,而现在黄冠军必须竭尽全力去追赶即将走出时空的林耀东。

当黄冠军来到村口,听到村里响起袅袅的哀乐,他浑身一颤,就像那年在白桦林里被林耀东从背后抽了一记冷鞭。只是这一次他没能翻滚开,他无力地跪到了地上。

2018年8月至2019年8月

南京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