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黄学文
我少儿时期,有个特殊的癖好,喜欢闻汽油的味道,我经常站在黄庄的路边等待过往的拖拉机和摩托车,那些黑乎乎的尾气飘**着令人陶醉的神秘香味。我闭上眼睛,耸起肩膀,尽情呼吸,一个上了年纪的风水先生告诉黄学文,他的小儿子上辈子不是人,是汽车。风水先生在鞋底敲落旱烟的烟灰,认真地说:“我抽了一辈子烟,都没你家儿子闻汽油过瘾。”
黄学文开起卡车后,特别厌恶我这一癖好,他倒不担心我上辈子是不是汽车,他害怕这癖好是我未来的隐喻,他当然不希望我重复他开卡车的劳碌命。有一次下午,我正在津津有味地看一个魁梧的男人摇动拖拉机,拖拉机“突突”了好几次,还是熄火,我心中暗暗祈祷拖拉机永远发动不了,这样我就可以一直闻烟囱里断断续续的柴油味。我的耳朵突然被人拎了起来,随即听到邱爱梅的责骂:“没出息的东西,乞丐从小找破碗。”男人听出了指桑骂槐的意味,回击道:“你这女人说话不爱听,开拖拉机的可不是乞丐,我们开拖拉机的都印上钞票了。”邱爱梅拉着我往回走,嘀嘀咕咕,嘴里依旧不饶人:“我骂儿子你搭什么腔?”男人没听到邱爱梅说什么,他的拖拉机终于发着了,“突突”声连贯起来,我处在上风,一丝味道也没闻着,心里十分惆怅。男人开着拖拉机离开了,扯着嗓门喊道:“泼妇哪有不骂娘,婊子天生会化妆。”我看到邱爱梅烫了头发,涂了腮红,想起来过两天她要去黄学文那了。
邱爱梅曾经吓唬过我,说我这么喜欢闻汽油味,就把我送到修理厂去当学徒。镇上有家修理厂,主修拖拉机和摩托车,我每次放学都要经过那。修理厂有个学徒,高中生模样,经常躺在拖拉机下半天,爬出来后黑不溜秋的,喜欢捉弄过路的学生。一天傍晚,街上起了雾,我从大姑的诊所回家,经过修理厂纳闷怎么没看到那个学徒,雾里突出冒出一个黑影,呲出一口白牙,模仿僵尸伸长双臂要来抓我,我脑袋一嗡昏了过去。
随着我的成长,我对汽油的味道失去了兴趣,等我上了大学,邱爱梅又提起我的癖好,她以为我对汽油味仍然情有独钟,神采奕奕地说:“以后你有闻不完的汽油味了。”我本以为她是重提送我去修理厂当学徒的趣话,没想到她说:“你爸准备单干了,你不用再跟在别人车屁股后面了。”
黄学文决定单干其实是邱爱梅的主意,黄学文谨小慎微,更愿意听姐姐黄学琴指挥,按部就班,稳中求进。邱爱梅在黄学琴的运输公司不动声色地摸索到了运输业的门路,就像当年黄学琴在宋建峰的运输公司里韬光养晦,黄学琴嗤之以鼻的叛徒郭志宽自立门户后蒸蒸日上,这鲜活的例子蛊惑黄学文夫妻的忠诚。黄学文夜里睡下去会觉得背叛姐姐于心不忍,邱爱梅就嘲笑他奴才命:“如果当初你是老板,你姐姐会为你忠心耿耿打一辈工吗?”黄学文这时就会想起姐弟俩在工作上的种种矛盾,黄学琴对他发号施令时和对其他员工一样,都是不容置疑的语气,黄学文甚至觉得黄学琴有时为了显得“大义灭亲”来树立威信,对他更为苛刻。说来说去,尽管是亲姐弟,拿人钱财就得仰人鼻息。
黄学文夫妻私下到郭志宽那取经,郭志宽的公司跟黄雪琴的公司格局相似,四周也是集装箱改装的铁皮屋,电线东拉西扯,不过规模小了不少,狭窄的沙土地上停满了六辆卡车,只留下逼仄的人行通道。郭志宽的办公室也在铁皮屋里,内部装潢倒别具一格,办公室中间立着一张屏风,前面是会客区,后面是沙发床和书橱。
郭志宽穿着白衬衫,正在吃西瓜,西瓜切得很粗犷,他把嘴埋进大瓣西瓜里,西瓜汁流到了胸前,洇红了白衬衫。郭志宽拽了两张餐巾纸擦了擦,把瓜皮扔出窗外。黄学文腼腆,来意说不出口,邱爱梅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郭志宽听了他们的想法后赞赏有加:“这世上没有什么背叛不背叛,你不想被压迫就得反抗。”郭志宽接着说:“我现在爱看历史书,历史其实很简单,你镇压我,我受不了就推翻你自立为王,等我做了皇帝又得镇压别人,别人受不了还得推翻我。”黄学文对郭志宽愈发崇敬,郭志宽比初进黄学琴的公司时更加健谈,黄学文特别欣赏举个例子三言两语把问题说明白的能力。
郭志宽问黄学文准备买几辆车,黄学文不好意思地伸出两根手指:“先小本经营。”郭志宽鼓励黄学文:“不错了,我刚开始就一辆车,现在场地都停不下了。你公司规模太小,不如先挂靠在我的公司。”黄学文当然同意郭志宽的建议,先投靠大部队站稳脚跟是稳妥之计。
郭志宽收下黄学文送来的两瓶好酒,环顾四周想给黄学文带个回礼,犹豫了一阵把桌上吃剩的西瓜一人送了一瓣,并且一本正经地胡诌:“瓜寓意好,瓜分天下。”
黄学文夫妻讪讪收下西瓜,吃完把瓜皮扔到了集装箱顶上。黄学文问邱爱梅:“你说郭志宽怎么那么热心?”邱爱梅想想说:“我也猜不到,不过郭志宽心眼多,一定得处处留心,他这么热心总让人觉得是黄鼠狼给鸡拜年。”黄学文赞同邱爱梅的猜测,不过外面遍地是黄鼠狼,即使郭志宽这只黄鼠狼心怀歹意,他们这只弱小的鸡当前也只能投靠他“狐假虎威”了。
这年冬天,上海一如既往地潮湿,连日的小雨让空气中滋生出腐败的气味,郭志宽愁容满面地坐在驾驶室里,轻踩油门,紧跟着前面的车辆。所有的加油站都因为油荒被汽车围得水泄不通,有些失去耐心的驾驶员不得已买下路边黄牛的高价劣质油,郭志宽不想因小失大,他绝不愿意在他的卡车上进行饮鸩止渴的尝试。
加油的队伍早已经排到了马路上,郭志宽排了一上午,他注意到旁边队伍外的一辆卡车正一刻不离地贴近自己,大有插队的势头。郭志宽看了一眼里面的驾驶员,是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身材魁梧,左胳膊支在车窗上,胳膊上纹着两条奇怪的蛇形怪物。年轻人傲慢地瞅了郭志宽一眼,正大光明地把车头又往郭志宽这逼近,郭志宽按了一声喇叭发出警告,年轻人掏出一把匕首玩弄起来,对郭志宽的警告强势回应,表明自己就是要鸠占鹊巢。郭志宽看着旁边斜插的车头,十分忧惧,如果再不制止,车头就会挡在自己前面。郭志宽作为一个绅士,吃点小亏也未尝不可,但油荒意味着加油站随时会发出油售罄的告示,他必须寸土不让,于是跳下车挡在年轻人的车前,表明立场。年轻人恼怒起来,对郭志宽叫嚣:“你娘的,好狗不挡道,不滚老子撞死你。”郭志宽听出是鲁豫一带的口音,他不相信愣头愣脑的年轻人敢在上海这样的法治城市放肆,郭志宽逞口舌之快:“你撞试试。”郭志宽坚信,众目睽睽下,年轻人只想吓唬他,他完全没料到,恼羞成怒的年轻人真的猛踩油门,撞向螳臂当车的郭志宽。警察到场时,郭志宽被夹在两辆卡车中间,成了肉饼,脑袋都碎了,红红白白流了一地,凶手逃之夭夭。
郭志宽泥泞不堪的公司场地上搭起了灵棚,吹鼓手在细雨中演奏的哀乐不太协调,年轻的键盘手跟不上节奏,还多次弹错音,年长的唢呐手鼓起腮帮,试图用高亢的唢呐声掩饰乐队的缺陷。出席郭志宽葬礼的亲友个个愁眉苦脸的,他们得抽出宝贵的时间,提着裤子走在污水和泥巴里,坐到湿冷的灵棚里等待开席,灵棚顶上“噼里啪啦”打着雨,积蓄的雨水顺着灵棚的边沿形成一道道水帘。郭志宽的妻子披麻戴孝,早已泣不成声,被女人们架着胳膊劝慰,郭志宽的儿子呆呆地捧着哭丧棒,给每一个来宾下跪答谢。
黄学琴在郭志全的软磨硬泡下还是出席了葬礼,郭志全念在兄弟情谊,对郭志宽不忍苛责,黄学琴对郭志宽一直耿耿于怀,但她对郭志宽的死没有丝毫幸灾乐祸。黄学琴见证过运输业同行诸多骇人听闻的殒命事例,被撞死,被轮胎炸死,被货物压死,最惨烈的是一个车老板和妻儿开着轿车在路口等红灯,一辆迎面转弯的重卡发生了侧翻,重卡上装着钢铁厂的高温炭块,轿车瞬间被压扁烧毁,三个火人来不及发出惨叫就被烧成了残骸。命运难测,黄学琴不想出席郭志宽的葬礼,不想出席任何跑运输的葬礼,她看到死于非命的同行难免会悲人及己,奋斗的积极性难免会被打击。黄学琴和郭志宽的妻儿简单打了个招呼就坐进了灵棚,郭志宽的妻子之前担心怎么应对黄学琴,她以为黄学琴会幸灾乐祸,结果黄学琴的脸上风平浪静,那种神情就像饱经沧桑的智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黄学文也参加了郭志宽的葬礼,他坐在灵棚里看着灵堂里郭志宽的遗照,遗照上的郭志宽看起来比平日里还光彩照人,似乎随时会复活过来和每一个人侃侃而谈。郭志宽对于黄学文,就像宋建峰对于郭志全,是偶像对于崇拜者的关系。但偶像的转瞬而逝,两人的感情截然不同,宋建峰死后,郭志全感到前路迷茫,而黄学文对于郭志宽的死持着宿命论的基调,认为他是受到了报应。
黄学文把郭志宽的死看成上天对叛徒的警告,他在情感上不由得又倒向黄学琴一边,黄学琴再怎么苛责他,也是老板对员工的苛责,这无可非议。黄学琴在经济上从来没亏待过他,邱爱梅,黄冠军,黄亚军,只要来没有空手走的,年底结账少不得添零为整,外加鼓鼓囊囊的压岁包,外人看到也不好眼红,这是血缘情分,嫉妒不来的。
黄学文断了单干的念头,不过他的命运并不会因为他的忠诚就变得一帆风顺。闹油荒的这年,黄学琴担心的不是加不到油,而是怕被偷油,猖狂的偷油贼暗偷明抢,让司机们防不胜防。油箱上笨重的大锁对于偷油贼简直形同虚设,有司机给油箱加固,套了几把大锁,结果偷油贼来了个釜底抽薪,直接捣通了油箱。黄学文的车上有个副手,也是他的徒弟,名叫廖海,廖海是救过郭志全命的青海战友的侄子,战友说廖海没读过什么书,想到郭志全这学门手艺。郭志全当然热情欢迎,并把他安排在经验最丰富的黄学文车上。廖海个头不高,皮肤黝黑,满身腱子肉,说从小跟叔叔在部队里训练,身体素质一流。廖海管黄学文叫师父,时间长了,慢慢把老底透露给了黄学文。廖海在家乡也是个地痞,惹过不少事,有一次在舞厅和一个高官儿子争风吃醋,把人鼻子打塌了,廖海的叔叔动用了不少关系才把他从牢里捞了出来。叔叔发了火,让两个新兵把廖海绑在电线杆上,在烈日下暴晒了一整天。滴水未进的廖海被放下来时,瘫倒在地,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叔叔又心疼起来,说了句 “人不琢不成器”。黄学文觉得廖海本质不坏,在他这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师父”,脏活累活从不推脱。
郭志宽刚过完“头七”,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月的雨终于停了,黄学文穿着潮湿的衣服,看着阳光射进驾驶室里,阴郁的心情得到了好转。傍晚起了薄雾,黄学文的卡车来到省道一处僻静的地方,道路两旁有几间相隔很远的民房,多是户门紧闭,没有生气,路基两侧是农田,再远处是村落。黄学文把车停在路边,对廖海说:“开了六个小时了,太累了,我睡一会。”廖海说:“师父你睡,我去买包烟。”这是他们经常歇脚的地方,路边的民房有一家小超市,也卖快餐。廖海还开不了车,只能等黄学文睡醒再上路,廖海下了车,黄学文就迷迷糊糊睡着了。黄学文听到开门声,以为是廖海,躺着没动,没想到上来一个陌生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陌生人蒙着面,一身汽油味,对黄学文说:“兄弟别动,我们就借点油,你要不配合休怪刀子不长眼。”黄学文起了鸡皮疙瘩,他知道遇到偷油贼了,他听到底下的同伙在开油箱。黄学文闻到了熟悉的香烟味,他知道廖海回来了,蒙面人也看到了廖海,赶紧俯下身威胁黄学文,让黄学文支开廖海。黄学文由于紧张,期期艾艾地朝窗外说:“廖海,再给师父买瓶矿泉水。”廖海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说了声“好嘞”离开了。蒙面人的注意力正集中在黄学文身上,他没料到察觉到异样的廖海爬上了另一边车窗,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射向自己。黄学文被巨大的枪声震得耳鸣了,他看到枪口闪过一道火光,喷出刺鼻的硝烟味,随后蒙面人应声倒下,浑身是血,车下的同伙听到枪响后骑着摩托车呼啸而去。黄学文结巴得更厉害了,不停地说“你杀人了”,廖海用手指探出蒙面人还有鼻息,他镇定地对黄学文说:“打穿了肺,应该死不了。”黄学文一个闪念想起他和郭志全从青海回来撞死牧羊的惊险场景,所以下意识地踩下油门,远离事发地。黄学文魂不守舍地开着车,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廖海讲他在青海动刀动枪的故事,过了一会,廖海说师父停一下。廖海说前面就是集镇了,现在把蒙面人放路边,会有人看到救他的。黄学文惊魂未定,全凭廖海主张,廖海让黄学文回到公司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他们在河边洗了身上和车里的血迹,快到公司时,廖海说在小餐馆吃晚饭,黄学文没有胃口,廖海酒足饭饱,低声对黄学文说:“枪是我开的,师父不用害怕,警察来问你就说实话。只是今后做不成你徒弟了,我给你行个跪拜吧。”廖海认真地跪拜完,当夜就离开了,此后黄学文再也没听到廖海的消息。后来警察问起黄学文,黄学文把事件前因后果和盘托出,没敢问蒙面人死活,警察录了口供,也就没了下文。几年后,郭志全的青海战友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廖海在青海,郭志全不好再追问。
两年后的秋天,我住在校外的出租屋里,把自己筑在高墙里,备战研究生入学考试。邱爱梅每隔半个月都会打电话来嘘寒问暖,让我平常心对待,我问爸怎么从来不打电话来,邱爱梅犹豫了一会,声音颤抖地说爸太忙了。我开始怨恨黄学文,我承认他忙,但他是碌碌无为的代表,一辈子谨小慎微,竟然因为郭志宽的意外死亡放弃了自立门户的念头,我在黄学文身上寻觅不到巍峨勇毅的男子汉形象。
我并不知道,黄学文当时正躺在医院里,他从车上坠落跌断了大腿。黄学文骨折后,并不能马上送进手术室,他躺在医院过道的病**,螺丝固定住骨头,等待排号。黄学文脸色苍白,牙齿打颤,时不时的剧痛让他不得不一次次按下镇痛棒。邱爱梅摸着黄学文冷冰冰的手,落下泪来,哭没有用,她得想办法。邱爱梅问病房里一个护工大姐,医院里是否有江苏的医生,护工说有个泰州的主任医师,姓张。邱爱梅喜出望外,不管会不会吃张主任的闭门羹,起码有了一线生机。邱爱梅推开张主任的办公室门,张主任白白净净,看起来和蔼可亲,问邱爱梅有事吗。邱爱梅见到张主任突然就像在举目无亲的异乡找到了至亲,她膝盖一软跪了下来,泣不成声地说:“张主任,你救救我老公吧。”
张主任安抚了邱爱梅的情绪,了解黄学文的情况后,告诉邱爱梅,明天是周末,没有专家,等到星期一,他会把黄学文安排在第一台手术,邀请院里最好的主刀医生和麻醉师来做手术。邱爱梅不敢想象,一个素昧平生的大医院主任,无微不至地关心一个打工者。邱爱梅掏出皱巴巴的红包,里面装着五百块钱,硬要塞给张主任,张主任把红包拍在邱爱梅手里,微笑着说:“外地人打工不容易,这钱给你老公买点补品吧。”
周一一早,黄学文被推进手术室,邱爱梅在走廊上焦急地等待,她听护工说经常有做手术精神失常的。护工说的不假,黄学文切阑尾时,邱爱梅看到手术室出来一个病人,双手像划船一样前后摆动。邱爱梅忐忑不安,相比肉体伤害,她更害怕精神伤害,要是黄学文在精神上有个三长两短,那后半辈子算是遭殃了。到了中午,黄学文终于被推了出来,她连忙跑过去喊“学文——学文”,黄学文闭着眼,没有任何回应。邱爱梅心一沉,哭了出来,这时张主任从手术室走了出来,告诉邱爱梅黄学文麻药在身,半个小时再喊他。半小时后,邱爱梅握着黄学文的手,关切地问:“老公,你能听到吗?”黄学文睁不开眼,“嗯”了一声,邱爱梅心一热,眼泪又流了出来。
黄学文住院期间,张主任每天都要来问候,同病房的病人都在琢磨黄学文到底什么背景,能让张主任如此关切,张主任毫不掩饰地说:“我们是老乡。”
直到我研究生入学考试结束,邱爱梅才把这一切告诉我,我在电话里强忍着泪水,我在孤独中养成了坚硬的品质,我不愿在父母面前展示脆弱一面,生怕他们把我的脆弱等同于幼时可耻的怯弱。
这年冬天,黄学文走不了路,回不了家,我们全家在上海过了年。除夕那天,黄学琴公司场地上只有黄学文的铁皮屋亮着灯,我们围坐在火锅前,烟雾迅速弥漫整个屋子。我们都喝了点酒,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窗外漫天的烟花时不时照亮黑黢黢的场地,黄冠军提议我们也放点烟花。我们站到场地中央,黄学文坐在轮椅上,烟花的质量不好,飞得不高,还哑了几发。我借着烟花的光亮看到黄学文脸上沟壑丛生,他随着烟花的闪灭若隐若现,好像随时要被无边的黑夜吞噬,而我在黑暗的掩护下,终是止不住簌簌地落下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