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凶险

我们必须承认,黄学琴和郭志全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是政府信赖的纳税大户,但不是说他们的运输公司就没有风险之虞,人员伤亡、车辆损毁是不可避免的。而暗处旁观者的觊觎更为可怕,这些黑暗势力以最原始的方式党同伐异,在解决某些棘手的矛盾中,又显得高效有威慑力。

黄学琴遭遇过大大小小的黑暗势力,他们的目的都是叫人拿钱消灾,又都像投了肉的馁虎一样贪婪,他们踪迹不定,势力庞大,给警方的围剿带来巨大的困难。受害者担忧的是他们在明处,恶势力在暗处,如同黑夜中的蚊子,他们会遭受来自暗处的无休止的恐吓和暗算。毁灭深渊更好的方法是使其掉入另一座深渊,用黑暗世界优胜劣汰的法则制裁扰人清梦的夜行者。我同村的恶人王二因此和黄学琴有了交集,并且留下了扣人心弦的谈资。

黄学琴之前在敲竹杠者那里吃了不少亏,她一再提醒公司上下谨慎行事,不与外人生事,不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个热浪滚滚的下午,黄学琴的公司场地上来了一群不速之客,全都戴着墨镜,穿着背心,胳膊上纹着双龙,号称“双龙会”,看上去趾高气昂,不可一世。他们采用惯用的伎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表示他们是讲义气讲诚信的友好社团,一个来势汹汹,咄咄逼人,讲了一大通黄学琴的罪状和后果。黄学琴的罪状令人啼笑皆非,她的运输公司坏了风水,克了周边的运输公司,看得出是同行作祟。黄学琴仗着公司人齐,也不想束手就擒,她说要报警,先前唱红脸的顿时翻了脸,指着黄学琴恶声说:“你现在就报警,我们就在这等着,看警察抓不抓我们。”黄学琴心虚了,不清楚他们的底细,把电话又放下,唱红脸的又改成体恤人的面色说:“跟你说,我们既然敢来,就和警察打好关系了,千金难买一平安,别把事搞砸。”黄学琴只好拿钱买平安,打发走后,过了一个月,他们又来了,黄学琴问不是交过保护费了么,唱红脸的总是表现出为人设身处地着想的姿态:“老板,你先别谈钱,这一个月平安了么?”黄学琴想想,的确没人来找茬,唱红脸的接着说:“那不就对了,你以为平安靠嘴讲?你知道我们拿出多少钱打点黑白两道吗?黑道摆不平还要跟人去拼命,大姐,我们这一行都是把头系在裤腰带上的,你觉得容易吗?”唱红脸的说的自己很委屈,仿佛在跟黄学琴进行一场得不偿失的交易。其他人附和道:“就是,这个月我们就有两个兄弟被打住院了,一个脑震**,一个断了两根肋骨。”黄学琴对他们言之凿凿地诉苦不置可否,她也讲她的难处,钱全砸在车里,手头其实很紧,出场车祸等于一个月白干。唱白脸的性子急,蹦出东北腔:“你这么大老板咋这么磨叽呢?给我们这点小钱对你来说还不是九牛一毛?再说你不是白给,你是买平安。”黄学琴想拖延了事,说这个月运费没到账,实在没钱,唱白脸的一指场地上的卡车:“你说钱砸在车里,那我们就开一辆卡车走。”黄学琴慌了,她倒不担心他们真有胆量吞了卡车,而是耽误她做生意。黄学琴心有不甘,给的钱比上次少,说这个月只能拿这么多了,唱红脸的挠挠光头说:“要不你交一年,我给你打个折。”黄学琴哭笑不得,敲诈还有打折的,办公室电话和手机响个不停,她不想再纠缠,只好把数目又补上去。唱红脸的临走跟黄学琴亲切地握了握手:“下个月再见,做生意不就图个平安嘛。”

黄学琴越想越生气,这些恶徒欲壑难填,她又不能让郭志全出面,郭志全出面要么被宰得更狠,要么会引发暴力,黄学琴想一个弱小的女流之辈获取恶徒们的怜悯,遗憾的是,怜悯恰恰是他们最要不得的品质。

黄学琴辗转反侧一夜,第二天报了警,把“双龙会”黑白通吃的能力一说,警察那头发火了:“脑子瓦特了,白是白,黑是黑,自古正邪不两立。”到了下个月交保护费的日子,便衣警察在黄学琴公司守株待兔,奇怪的是,等了一天也不见“双龙会”人影。黄学琴睡到半夜,被一个陌生电话吵醒了,号码做了手脚,显示是未知号码,接通听得出是唱红脸的声音,他发出一阵阴笑,然后用低沉诡异的声音恐吓黄学琴:“大姐报警是吧,警察抓到我们了吗?你自己想搞砸,那就等着吧。”随即挂了电话,黄学琴的心跳到嗓子眼了,她喝了口水,推醒了打鼾的郭志全,她实在应付不了了。郭志全也没辙,说不行找他的青海战友,黄学琴说,拉倒吧,人家在青海,再活动也活动不到上海,再说让人怎么帮忙,带着枪炮过来吗?郭志全觉得黄学琴说得有道理,青海战友那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有困难,找警察,还是报警吧,派出所派了两民警,连续蹲点一星期,一切风平浪静,派出所说,他们也就吓唬吓唬你。民警走后第二天就出事了,那天夜里,司机都在外出,突然来了两辆商务车,跳下来十几个“双龙会”的人,手拿砍刀和钢管,一小队守着门口,剩下的大部队在场地内疯狂打砸,黄学琴和郭志全赶紧把门从里面锁好,拿起电话报警。打砸了十几分钟,唱红脸的朝黄学琴的办公室喊话:“今天是砸东西,下次就是砸人,赶紧把这个月买平安的钱准备好,我们随时来拿。”黄学琴躲在办公桌下直点头,唱红脸的又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这钱是双倍了。”

王二便在这时登场了。黄学琴不是信不过警察,而是太惧怕恶势力,因为好人在规矩内行事,坏人可以在规矩外行事,坏人狡兔三窟,诡计多端,永远躲在暗处偷袭你。邱爱梅见黄学琴苦恼,提出了一条以暴制暴的方案,说黄庄的王二现在是大流氓了,找他帮忙肯定没问题。

说起王二,和黄学琴还有些渊源,黄学琴在开诊所前还在黄庄小学当过一段时间代课教师,王二正是他的学生,所以在后来并非出于师生情谊的相逢场合下,王二仍然恭敬地称呼黄学琴黄老师。王二读完小学直接上了县里的武术学校,他的拳脚功夫在打架斗殴中得到了充分实践,并且凭着狠劲,很快成了县里小有名气的混混。但王二只是个小混混,要出人头地就得傍一个大哥,于是毛遂自荐拜在县里头号大哥马大门下。马大有一米九的身高,虎背熊腰,一脸络腮胡,一条狭长的刀疤从眉骨斜跨到嘴唇,令人不寒而栗。马大开始看不上王二,他身边不缺小弟,王二和马大身形比起来弱小很多,王二说给个表现的机会吧,马大说好。晚上马大带着王二和一帮兄弟走进一条灯光昏暗的巷子,巷子两侧是各种可疑的小店,有家按摩店门前站着一个壮硕的男人,戴着头巾,穿着皮衣,一根接一根抽着烟。马大说:“那人是便衣警察,王二,你去打他一顿。”王二说:“打警察?”马大说:“对,你不是要表现的机会吗?这就是好机会,打完你就跑。”王二问:“就我一个?”马大说:“是的,人多太张扬,警察就知道是我马大干的了。”马大说完,带着其他兄弟撤出了巷子,王二也怕被警察认出,想学电视上的劫匪找条丝袜套在头上,丝袜没找到,身旁理发店门前的衣架上挂着一排毛巾,王二扯下一条系在脸上,只露出眼睛,大摇大摆向前走。男人被王二突如其来的一拳打了个趔趄,他捂着脸,一脚踢在王二的肚子上,两人抱打起来。王二正打在兴头上,马大和兄弟们过来拉架了,把他从男人的身上拽了下来:“别打了王二,是自己人。”王二一愣:“自己人?”马大看着鼻青脸肿的王二,笑着说:“不是便衣警察,是自己的兄弟,我故意考验你胆量的。不错,以后你就是我马大的好兄弟。”

马大有了王二是如虎添翼,他们大杀四方,把势力延伸到苏南和上海,几年后,王二坐稳了第二把交椅。王二并非空有蛮力,他深谙江湖生存之道,功高盖主向来没有好下场,比如在打架这件事上,即使王二能单骑闯关,他也一定请求马大完成胜利一击,这样显了马大的威风,藏了自己的野心。

马大死于一场车祸,那天晚上,马大在赌场上赢了很多钱,和兄弟们喝得酩酊大醉,喝完非要自己开车回家。马大摇摇晃晃地说:“你们不相信大哥?我跟你们赌,要是我安全到家,你们一人给我一千块钱。”兄弟们有些人劝阻,有些人起哄,王二当时对马大充分的信任显得疑窦丛生,不过后来在马大葬礼上声嘶力竭地哭喊打消了兄弟们的疑虑。马大的生命赌局功亏一篑,他把刹车当作油门,撞上了小区门口的电线杆,虽然安全气囊提供了保护,但高速撞击让酒精浸泡的脑血管瞬间破裂,等到门卫发现马大,已经无力回天。

马大的死连复仇对象都没有,他的兄弟们情急之下把失事轿车烧毁了,王二茶饭不思,完全不顾兄弟们推举他为新大哥的强烈呼声,王二沮丧地说:“大哥尸骨未寒,哪有心思想其他事?”王二真假难辨的深情一次次打动兄弟们,他和《三国演义》里的一干政治家一样,以一种逼不得已的姿态,半推半就登上了王座。

黄学琴让邱爱梅出面请王二帮忙,王二欣然答应,电话那头就摩拳擦掌了,他义愤填膺地说,有人敢欺负黄庄的人,敢欺负黄老师,我非扒了他皮。就这样,王二带着四个兄弟来到了黄学琴的公司,与其说是黄学琴邀请王二,倒不如说是王二拜访黄学琴,王二主动俯下身伸出双手握手,笑吟吟地叫了声“黄老师”,身后四个兄弟一起鞠躬尊敬地说“黄老师好”。黄学琴被王二的客气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还记得在黄庄小学代课时,对调皮的王二说再也不想见到他,王二厚着脸皮说没准将来老师还想着见他呢。黄学琴当时嗤之以鼻,认为王二不知天高地厚,没想到多年后还真去求他了。王二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四个兄弟垂手站在他身后,听完“双龙会”的情况,王二问黄学琴:“黄老师要怎么个解决法?是意思一下还是……”没等王二说完,黄学琴赶紧说“意思一下”,她可不想闹出人命,王二点点头,让黄学琴按照他计划行事。

这天傍晚,乌云压城,闷热的天气令人窒息,“双龙会”不期而至,他们和上次一样,来了两辆商务车,一小队堵门。王二的表演开始了,“双龙会”刚堵好门,一辆早有准备的大卡车开了过来,横在门口,把大门堵得严严实实,王二的人在外把守。场地内两辆卡车上的集装箱里一窝蜂跳下五十来号人,扛枪舞棒,“双龙会”成了瓮中之鳖。黄学琴躲在办公室里,没敢看接下来的场景,她清晰地听到金属撞击和惨叫的声音,过了一会,王二打电话给她:“黄老师出来看一下,满不满意?”黄学琴哆嗦地走到场地上,看到“双龙会”里的人躺在地上哀嚎,有几个看上去奄奄一息,地上血迹斑斑。王二拖过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说这是“双龙会”大哥,黄学琴认出是唱红脸的,王二说唱红脸的一只脚脚筋被挑断了,下半辈子得拄拐了。黄学琴头皮一麻,活蹦乱跳的一个大男人立刻就成了终身残废,她责怪王二下手太狠了,王二说,这叫杀鸡儆猴,得让他们知道王二的厉害。王二拽着唱红脸的头发,使他的脸抬起来看着黄学琴,王二说:“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我王二的老师。”唱红脸的嘴里不断渗出血,痛苦地说:“老师,有眼不识泰山。”王二扇了他一耳光:“老师是你叫的吗?叫妈,叫奶奶。”唱红脸的从血肉模糊的嘴里吐出一颗断牙,含含混混地说:“奶奶,求你放过我。”黄学琴被王二吓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说:“王二你快放过他,让他走吧。”

天空响起了闷雷,下起了一阵骤雨,空气里漂浮着泥土味和血腥味,“双龙会”十几个人相互搀扶着上了车,仓皇逃离了黄学琴的公司。黄学琴看到唱红脸的被抬上了车,她仿佛预见他被引以为豪的江湖抛弃,像蝼蚁一样任人踩踏,苟延残喘,于是蹲在地上悲泣起来。

黄学琴以为有了王二的震慑,可以一劳永逸,让企图敲诈的团伙闻风丧胆,的确,黄学琴的公司不再有人敢来生事,但结交王二何异于引狼入室?黄学琴引来了最凶狠的狼。

王二在黄学琴这一直是唱红脸,动不动就摆出乡党情,师生情,永远是客客气气。黄学琴开始碍于情面没少给王二好处费,王二隔三差五过来喝杯茶,叙叙师生情,问问有没人来找茬,黄学琴听得出他在邀功。等黄学琴放松警惕,王二就编造各种急需资金的理由,什么买房交不起首付,丈母娘生重病危在旦夕,甚至还想做慈善资助失学儿童。黄学琴不信王二的鬼把戏,每次只是笑笑,递上一笔小钱,让王二请兄弟们喝喝茶。王二有次问黄学琴,黄庄的父母奶奶身体还好吧,黄学琴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王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随口说了声还好吧。

这一天下午,林耀东和黄宗英正在地里割麦,路边停下一辆轿车,下来三个面相不善的年轻人,操着外地口音,问林耀东是不是黄学琴的父亲,林耀东举起镰刀紧张地说:“学琴犯了什么事?你们别乱来。”年轻人说:“我们是王二派来的,来帮你割麦。”林耀东看着三个年轻人撅着屁股有模有样地割麦,疑惑地对黄宗英说:“王二小时候无恶不作,怎么当上大流氓反而向善了?”林耀东不清楚王二和黄学琴这层瓜葛,不明白这是王二的怀柔政策,林耀东打去电话后,黄学琴关照林耀东不要再承王二的情,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一个月后,王二派来的三个年轻人又来了,问林耀东庄稼收没收完,林耀东说都收完了,问还有什么活需要人干,林耀东说没有活要干了。三个年轻人在林耀东老宅前绕了一圈,说屋顶该修修了,不容林耀东拒绝,一人扶着梯子,另外两人顺着梯子迅速上了屋顶。林耀东想起黄学琴的叮嘱,着急地说:“大小伙子,赶紧下来,我什么忙都不需要你们帮。”屋顶上的两人一边揭瓦,一边回应:“大爷,我们是奉命来的,你也要理解一下,帮了你的忙回去才能交差。”躺在**的王氏听到屋顶动静,问林耀东谁在上面,林耀东只好说乡里派来的人。

王二是在向黄学琴表明态度,黄学琴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年迈的父母奶奶,王二能修林耀东的房,就能拆林耀东的房,这是变相的警告,让黄学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王二在黄学琴这始终没露出狰狞面目,黄学琴连报警的理由都没有,王二收拾“双龙会”的凶残黄学琴心有余悸,她的小恩小惠满足不了王二的胃口,黄学琴担心王二这只饥肠辘辘的猛虎早晚会失去耐心。

出乎黄学琴意料的是,黄学琴还没等到王二失去耐心的那一天,王二自己却把这场人生大戏演到了剧终。王二和马大殊途同归,只不过一个是他杀,一个是自杀。王二当上大哥后,和马大一样,犯上了高调嚣张的臭毛病,以为他已经一统上海滩的江湖了。

王二在一场做过手脚的赌局中赢光了一位宁波商人的钱,这位举止优雅的皮革厂老板输了随身带的一百万后,依然心平气和地对王二说:“甘拜下风,王先生留点路费,咱们后会有期。”王二不屑给这位文弱的商人面子,在他看来,商人都是老奸巨猾,不值得同情。王二在地上抛了一枚一块钱硬币,扬长而去,完全没察觉到商人握紧了拳头,眼睛里涌出杀气腾腾的怒火。

王二本身拳脚了得,身前身后兄弟簇拥,想要接近他并不容易,但也绝非无机可乘。两个月后,王二在洗浴中心如厕,他吩咐兄弟们在厕所外等他。王二关上门,插上插销,坐到马桶上哼起小曲。他透过挡板下面的缝隙看到隔壁穿着一双脏兮兮的运动鞋,随后运动鞋不见了,人似乎站到了马桶上。王二摇摇头,说了声“乡巴佬”,他听说过有些乡下人蹲惯了茅坑来到城里还是喜欢蹲在马桶上上厕所。王二听到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敲敲挡板。隔壁没了动静,王二感觉到些许异样,刚想起身一探究竟,突然一条细长的铁蒺藜箍到了自己的脖子上。铁蒺藜在脖子上打了结,王二褪着裤子,穿着拖鞋,手忙脚乱,越挣扎勒得越紧,铁蒺藜上锋利的倒刺刺穿了王二的喉管,血汩汩涌出,王二发不出声,眼神一点一点涣散,双手本能地去拽脖子上缠绕的铁蒺藜,蹬腿想踢门,最终只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王二的死造成了很大的轰动,黄学琴五味杂陈,王二不会再来打扰她,她松了口气,但她对王二又有许多怜悯之情,王二是她的同乡,是她的学生,保护过她,尊敬过她。

看官或许认为王二之流的生死不值得书写,无论是廖海,还是“双龙会”、王二,他们是洪荒时代泥沙俱下的一个缩影,我们无法忽视他们的生存状态和生存法则。他们是游侠,是暴徒,是时代的参与者,也是搅和者。他们创造江湖,蚕食纯净世界,又在江湖里浮沉生灭,他们和刀耕火种的拓荒者一起,载入了时代的备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