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孙立发

孙立发夫妻失业后,养成了一些独特的生活习惯。孙立发吃过早饭会到楼下的巷子里看人下棋,他从来不下,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好指指点点,下棋的大爷们说“观棋不语真君子”。转天观棋看人下到胶着处,又忍不住一语道破,落下风的一方恼了火,一挥手毁了棋局,骂起孙立发:“孙立发,你这嘴怎么这么贱呢?”孙立发红着脸,搓着手,连连赔不是:“身不由己啊。”后来,大家看到孙立发过来老远就警告他:“孙立发你再多嘴,别怪我们翻脸。”这次孙立发没在棋摊前停留,径直往前走,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都说旁观者清,我倒是希望有人能点破我呢。”

黄学玲每天做完家务就坐在窗前,呆呆地眺望远处烟囱升起的白烟和黑烟,澡堂和化工厂的烟雾把天空织成一块灰蒙蒙的幕布,烟雾里若隐若现穿梭着不成群的飞鸟,漫无目的地盘旋在电线杆和老楼上空。黄学玲早上洗衣服时在孙立发的裤兜里掏出一张彩票,孙立发不看人下棋后,每天晚上总是津津有味地看电视上播彩票开奖,黄学玲让他别动那念头,没闲钱,孙立发说,就看看,过过瘾。孙立发最终还是买上了,黄学玲不知道孙立发买了多久了,她有点心疼孙立发,孙立发不愿意如蝼蚁苟活,又无能为力,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一夜暴富上。黄学玲知道,彩票中奖不过是缥缈的痴想,终归一次次幻灭。只是命运谁说得清,谁能想到他们一家一夕坍塌,谁又能肯定绝境生不出繁花。对于孙立发,对于黄学玲,彩票象征意义更大,它是死气沉沉生活的兴奋剂。

黄学玲也在思索,盘旋的飞鸟总要找到自己的栖息地,如果沉沦在兴奋剂中,将会越陷越深,万劫不复。他们总要找些事做,他们也并不是找不到事做,蹬三轮、扫马路、擦皮鞋,随时都能做,但他们显然不愿意屈就这些卑微的生计。他们习惯站在柜台后和车间里,风不打头,雨不打脸,惬意、自豪地度过每一个工作日。

这天夜里睡下去,黄学玲对孙立发说:“彩票别再买了,命运是靠不住的,幸福还得自己争取。”

孙立发不说话,黄学玲接着说:“咱们得找个事做,你现在这身板也干不了苦力活,不如还做你的老本行,卖日杂用品,在大市场租个摊位,你就坐着吆喝,也不累。”

孙立发想想是该做点实事了,他突然睁大眼睛,激动起来:“对啊,卖东西我还有绝活呢。”

黄学玲转过脸问什么绝活,孙立发兴奋地说:“你忘了吗,我会心算啊。”

黄学玲当然没忘,她清楚记得被孙立发心算才华征服的情形。有一天一对青年夫妻来城中供销社置办结婚用品,男青年为了显示自己的阔绰,潇洒地报出一大串他们所需的商品,孙立发隔壁柜台的女营业员一甩算盘飞快打起来。孙立发正在柜台后给黄学玲讲笑话,他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不假思索报出总额:“九十八块六毛五。”青年夫妻惊讶又崇敬地看着身形如草包的孙立发,他们难以置信一个胖子思维如此敏捷。女营业员不甘心,还是把算盘打完,的确是九十八块六毛五,她见孙立发抢风头,嗔怪起他:“孙诸葛,又没问你,谈你的恋爱去。”

孙立发在大市场租下摊位,在摊位前立了块招牌——神算子杂货,他的绝活迅速传播开来,人们都说大市场来了个胖子,胖得喘气都费劲,算起账却脱口而出。

孙立发的成就感并未持续多久,他的绝活只能展示自己的才华,对顾客而言,却捞不到任何实际的好处。顾客们发现思维敏捷的孙立发在商品价格上不肯做出令人满意的让步,先前的光顾者开始把孙立发的聪明和狡猾联系起来,他们怀疑孙立发在商品质量和斤两上做了手脚。

一天下午,一个体重和孙立发不分上下的中年女人来到孙立发的摊前,一手握着木棍,一手拎着一捆布条。女人挑动着吊梢眉,声音像泡沫擦拭玻璃般尖锐,她气势汹汹地责问起孙立发:“胖老板,上个星期在你家买的拖把,这星期拖把头就掉了。”孙立发注视着女人,不慌不忙地说:“我不记得你来买过拖把。”女人着急了,拿木棍击打地面,她向两边的摊主寻求见证者:“上星期我穿的红裙子来的,你们不是看到了吗?”两边的摊主摇摇头,不愿意掺和,也有人劝孙立发给她换一根拖把,和气生财。孙立发不退让说:“谁家买的找谁换。”

女人无法证明是在孙立发摊上买的拖把,她愤怒地抓自己的头发,趁孙立发一走神,突然抢走一根好拖把,拔腿就跑。女人挥舞着拖把,哄散围观的人群,孙立发反应过来,气喘吁吁地追了上去。没人愿意截住疯狂的女人,一是不清楚女人到底有没有在孙立发这买过拖把,二是他们很少看过两个胖子追逐,女人和孙立发一前一后,像两只摇摆的笨鹅,滑稽极了。孙立发追了一阵没追上,回到摊前发现 “后院”也“起火”了,摊上的商品被洗劫一空,连他坐的板凳也被顺走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拊掌大笑起来。

孙立发出摊的几个月里,黄学玲在操办一件大事,儿子孙国梁上高中的事。黄学玲把希望寄托在孙国梁身上,想让他上县中。孙国梁在家庭发生变故后改观不少,但天资不足,加上先前的基础太差,凭分数上县中是天方夜谭。黄学玲不会等到中考成绩出来后再考虑这事,她从夫妻失业的教训中习得未雨绸缪,居安思危的人生经验。

几年前,孙立发在供销社风光无限时,他在县中教书的老同学凡天鸣曾有求于他。凡天鸣头发稀少,厚厚的近视眼镜架在油腻腻的酒糟鼻上,凡天鸣绿豆般的小眼睛露出哀求的目光,他请孙立发念在老同学的情分上,把他初中毕业的弟弟安插到国营单位。孙立发托人让凡天鸣的弟弟进了糖厂,凡天鸣和他的弟弟过年过节没少对孙立发表示,糖厂和供销社相继倒闭后,凡天鸣的腿明显就没那么勤快了。孙立发卖起日杂后,请凡天鸣喝了顿酒,叙叙旧情。孙立发让孙国梁也参加了宴席,孙国梁受到父亲的指示,一个劲地称呼凡天鸣“凡叔叔”,用饮料频频向他敬酒。凡天鸣剃了光头,依旧是小眼睛,眼神狡黠,他让孙立发和孙国梁不要客气,都是自家人。孙立发正要他这句话,他喝得七八分醉意,眼睛通红,半开玩笑地说:“老凡,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孙国梁是我儿子也是你儿子,国梁高中三年必须跟定你。”凡天鸣发觉孙立发摆了鸿门宴,刚想辩解,孙立发赶紧怂恿孙国梁敬酒:“国梁,敬凡叔叔,不对,是干爸。”孙国梁别扭地叫了声干爸,一旁的黄学玲见缝插针,给凡天鸣倒茶,皮笑肉不笑地说:“国梁干爸,喝茶。”凡天鸣被孙立发一家的糖衣炮弹轰炸得毫无招架之力,临走时还被黄学玲硬生生塞了两盒茶叶。

中考临近,孙立发焦急地等待凡天鸣的回音,半个月后,凡天鸣带着妻儿回请了孙立发一家,主题也是叙旧。凡天鸣宴请的规格明显比孙立发的高,凡天鸣在酒桌上节制地喝酒和说话,他的妻子避实就虚,一次次把孙国梁上学的话题扼杀在萌芽状态。宴席结束,凡天鸣也送了孙立发两盒茶叶,孙立发不肯收,凡天鸣的妻子夸张地升降音调:“来而不往——非礼也。”孙立发明白儿子干爸白叫了,他拍拍凡天鸣的肩膀,沮丧地说:“老凡,后会有期吧。”

黄学玲这倒有张牌,初恋杨刚。黄学玲失业后,高中同学组织过一次同学聚会,黄学玲没有参加,大家也理解,黄学玲性子傲,害怕别人冷嘲热讽,落井下石。黄学玲后来听说杨刚去了,同学们还一起起哄杨刚和她的旧事,杨刚对于黄学玲早已是故人,她关心的是杨刚现在的身份——县中教导主任。

黄学玲登门拜访杨刚是草率之举,当她拎着凡天鸣送给孙立发的两盒茶叶按响杨刚家门铃时,她完全没料到,她的两盒廉价茶叶在杨刚家堆积如山的礼品中是多么的粗劣;她更没料到,杨刚的妻子也在家,杨刚的妻子是公务员,端坐在沙发上气场强大,落魄的黄学玲与之相比明显相形见绌。杨刚的妻子虽然不知道黄学玲和杨刚的关系,但她冷冰冰的脸上里始终是杀气腾腾的敌意,黄学玲和杨刚毫无营养的谈话仓促结束,杨刚看了妻子一眼后示意黄学玲把礼品带回去。黄学玲汗涔涔地出了门,不记得和杨刚说了什么话,只记得杨刚的妻子冷若冰霜,一言不发。

第二次,黄学玲把杨刚单独约在餐馆,那天孙立发出摊后,黄学玲特地打扮了一番,化了淡妆,穿了一件碎花连衣裙裹住臃肿的身体,腰上勒一根皮带,紧了又紧。杨刚从黄学玲略显沧桑的容貌上依旧捕获到昔日的雅致,杨刚在黄学玲摊在桌上的手上摸了一把说:“现在过得还好吗?”

黄学玲是有备而来,以她目前的经济状况,她贿赂别人的蝇头小利根本办不成事,在杨刚这,她还能尝试一下美人计,如果她在杨刚眼中还算美人的话。黄学玲如泣如诉讲起自己的不幸和离开杨刚的悔意,杨刚已经发福,块头比孙立发小不了多少,他正丧失吸引女性的魅力,他从黄学玲的悔意中重新找回自信,一把握紧黄学玲的手,感叹道:“恨不相逢未嫁时。”杨刚说完笑了,黄学玲也笑了,他们未嫁时就相逢已久

五月的下午,大半个太阳汪在湿漉漉的乌云里,射出暗淡温和的阳光。零星的顾客使得大市场的摊主们变换成夏日的姿态,他们躺在躺椅上,把草帽卡在脸上,懒洋洋地听广播里的戏曲。孙立发没有躺椅,他的身体条件也不允许他久坐久躺,他需要适当的运动,他在摊前来回走动。此时的黄学玲和杨刚正坐在宾馆的**说情话……

孙立发的绝活赢得别人啧啧称赞,夜里他沾沾自喜地去扒黄学玲的睡衣,黄学玲死命护住睡衣,孙立发以为黄学玲在调情,伸手去挠黄学玲的腋下,黄学玲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孙立发疼得嗷嗷叫,刚想发火,听到黄学玲啜泣起来,像生锈的锯子在心口拉来拉去。黄学玲既伤心她人老珠黄,又伤心为儿子升学白白出卖了尊严,她的孤傲、羞耻被杨刚击得粉碎,她甚至担心杨刚会把他们的秘密抖露给好事的同学们。

孙国梁的中考成绩只够上乡下的高中,等到填志愿,杨刚给黄学玲打来电话,问孙国梁志愿填不填县中。黄学玲小心翼翼地说儿子分数不够,杨刚说:“没问你儿子分数,就问你儿子志愿填不填县中。”黄学玲这才反应过来,喜极而泣,抱着话筒激动地说:“填填填,马上就填,现在就填。”黄学玲刚放下话筒,孙立发开门进来,他摇摇头,表示他的那些旧友没一个能给儿子帮上忙。黄学玲骄傲地说:“儿子能上县中了,也是老同学帮忙。”孙立发红着脸,讪讪地说:“等儿子收到通知书请凡天鸣吃饭,好好臭他一顿。”

当孙立发回到家气喘吁吁告诉黄学玲他在大市场的悲惨遭遇,黄学玲波澜不惊,她把目光从窗外转移到狼狈的孙立发身上,平静地说:“那些飞鸟找到栖息地了。”相对于黄学玲的坎坷半生,孙立发的遭遇不过是造化对人微不足道的捉弄,孙国梁的“绝处逢生”让黄学玲信奉得失无常的人生之道,孙国梁“得”了,孙立发“失”了,这是再理所应当的交易了。

黄学玲本来也认为孙立发卖日杂不是长久之计,孙国梁收到县中录取通知书后,杨刚又给黄学玲指了一条明路,在县中门口开餐馆。学校门口不愁客源,孙立发夫妻还能和学校紧密联系,关注儿子的动态,算得上两全之策。

我和孙立发夫妻的再次相遇也像是命运安排。考上研究生后,我特地回母校县中看望“老余”,并非要在“老余”面前“翻身农奴把歌唱”,“老余”桃李天下,我不过是他枝繁叶茂大树上的一颗小果子。从内心说,“老余”留给我的大多是讥讽羞辱,我并不感激在县中走过的孤独之路,看望“老余”更希望他抚慰我的旧伤,为我灰暗的高中生涯增加一些亮色。

“老余”记起我仍然不忘调侃一番中国足球:“当年还嘲笑中国队世界杯上一球未进,没想到一届不如一届,现在连世界杯都打不进了。”

“老余”办公桌上文房四宝齐全,他在空扇面上挥毫写下“刮目相看”四个遒劲大字,他把扇子送给我,自嘲说留着等他死了就值钱了。

中午,“老余”非要请我吃饭,说校门口有一家学生家长开的餐馆,口味很好。我恭敬不如从命,等到了餐馆入座后,有个穿着围裙的胖女人拿着菜单走过来,我惊呆了,油腻腻的胖女人正是我的二姑黄学玲,还有个穿围裙的胖男人正在其他桌上张罗,正是我的二姑夫孙立发。我低着头,孙立发没看到我,看到“老余”,赶紧过来招呼,黄学玲把菜单塞给孙立发,一声不吭去厨房了。这场景既有趣又尴尬,孙立发和我相视一笑,谁也没说话,倒是“老余”十分热情,一边向孙立发介绍我如何涅槃重生,一边向我介绍孙立发夫妻坎坷创业史,而孙立发和我只好假装不认识,相互恭维。那顿饭我依旧吃得很苦涩,我和“老余”心不在焉地交谈,忍不住瞥向孙立发夫妻。向来以“城里人”自居的孙立发夫妻,竟然沦落到“伺候”他们的乡下侄子,“伺候”的人大跌身价,被“伺候”的人诚惶诚恐。和“老余”分别,我好几次想吐露真相,想起孙立发言不由衷地应承和苦笑,终于憋了回去。

源源不断的客流让忙碌的孙立发夫妻收获久违的快乐,他们一个月也会歇上两天,一家出去享受生活。

孙立发夫妻的生活有了改善,但黄学玲不像孙立发易于满足,她在寻求机会从烟熏火燎的厨房逃脱出去,犹如飞鸟飞离临时的栖息地,重新飞翔。黄学玲和姐姐黄学琴一样,嗅觉灵敏,她从过往食客的道听途说中捕捉到巨大的商机。黄学玲结合传闻,并通过杨刚向他公务员妻子求证,获悉政府今后的规划是县城整体西扩,政府机关、学校都要迁到西边县郊。某个休息日,黄学玲只身骑着电动车来到西边县郊,她看到大片破旧的民房和田地,几个领导模样的男人对两个操着南方口音的商人比划,商人们不时点点头。

黄学玲回到家,双目炯炯有神,她信心满满地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孙立发说:“咱们要干就干大的。”孙立发听说黄学玲想干房地产,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也走到窗前眺望远方的飞鸟。孙立发并非后知后觉,他的旧友虽然没一个给孙国梁帮上忙,但消息都很灵通,他们说来了一批搞房地产的温州人,在县城绕了一圈后又回去了。孙立发对黄学玲说:“飞得越高,摔得越惨。”黄学玲想了想问孙立发:“你觉得我们还能惨到哪去呢?”

黄学玲这句逼入绝境的话激起了孙立发的雄心,他当然不想干一辈子该死的厨子,他渴望重新做回受人敬仰的“城里人”。孙国梁高一暑假,孙立发夫妻决定孤注一掷,他们转让了餐馆,抵押了房产,又东借西借,筹到七八十万,但想入伙温州地产商起码得准备一百万。孙立发夫妻分头行动,黄学玲先去上海向姐姐黄学琴借钱。黄学玲来到黄学琴办公室时,黄学琴正在忙碌,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支票递给黄学琴,微笑地说:“这是公司欠您的运费,合作愉快。”黄学琴刚送走送支票的年轻人,又接二连三有员工进来请示工作,黄学琴抽空在饮水机上倒了一杯温水递给黄学玲,谦虚地说:“穷忙。”

一直到晚上黄学琴给黄学玲接风,黄学玲都没有表明来意。吃完饭,黄学琴送黄学玲到酒店房间,姐妹俩终于可以敞开心扉聊一聊。黄学玲打起亲情牌,回忆姐妹情深的美好时光,黄学琴听到最后没了耐心,直截了当地说:“说正事吧。”黄学玲艰涩一笑,不好再掩饰,把来意一说。黄学玲大肆吹嘘房地产业光明前景,把借钱说成黄学琴高瞻远瞩的投资,黄学琴笑笑,平静地说:“我们跑运输是人等货,你们盖房子是房等人。”黄学琴言简意赅,一针见血指出房地产的风险,黄学玲苦笑一声,知道无法打动黄学琴了。

黄学琴无功而返,孙立发再次出动,他去求银行的王行长贷点款。孙立发开起餐馆后,他的旧友们像换了个人似的,和孙立发频频走动,得知孙立发干房地产,纷纷慷慨解囊,又帮他疏通人脉。王行长是凡天鸣的表哥,和凡天鸣一样,光头,小眼睛,只不过王行长身形消瘦,细长白皙的手指像是随时要去点钞。

孙立发吃了几次闭门羹,只好请凡天鸣出面引荐,王行长终于答应出席孙立发特地邀请他的宴席。孙立发给王行长和几个下属,以及凡天鸣都斟满了酒,又给自己斟满。凡天鸣狐疑地说:“老孙,你糖尿病哪能喝酒?”

孙立发卖个关子,示意服务员,服务员从冰箱里拿出一支针筒递给孙立发,孙立发给自己打了一针,淡定地说:“打了胰岛素了,今天得把王行长陪好。”

凡天鸣吃惊地说:“老孙你这是玩命啊。”

孙立发总能信手拈来风趣机警的句子:“你不玩命命就玩你。”

王行长举起双手,由慢到急鼓起掌,其他人也跟着节奏鼓起掌。

王行长捏着酒杯,慷慨陈词:“时代需要孙老板这样的梦想家。”大家一起举杯:“敬梦想家。”

孙立发站了起来,激动地说:“如果王行长能鼎力相助,我就不是梦想家,是实干家了。”

王行长又忍不住鼓掌,一饮而尽后竖起大拇指称赞起孙立发:“你是我见过口才最好的老板。”

孙立发用舍命陪君子的诚意和能言善辩的口才打动了王行长,王行长在完全没有抵押物和担保人的情况下贷给了孙立发三十万,王行长相信老县城人的骨气,他们一诺千金,把声誉看得比命还重要。还有个重要原因,王行长愿意将孙立发从梦想家促成实干家,让他作为县城房地产业的先驱者试试时代浪潮的深浅,好伺机而动。

精明的温州人没有让孙立发失望,他们善于造势,用饥饿营销和畅想蓝图的方式引诱犹豫不决的购房者。“县城新格局”,“错过一次,后悔一生”,“一月涨一万”,这些蛊惑人心的广告语,加上混在围观群众中争相买房的“托儿”,给县城人造成强烈的恐慌感。县城人稀里糊涂买了房,谁也不愿承认是一时脑热,他们自得其乐,又推波助澜掀起一波波购房潮。

孙国梁高三下学期,孙立发的房地产生意如日中天,孙国梁再也不需要为他水深火热的成绩发愁了,孙立发已经准备好送他去加拿大留学。暑假里,孙立发忙里偷闲遍邀族人,倡议在黄庄一聚,孙立发说聚会的目的是“团结家族”,大家心知肚明,孙立发回黄庄不过是要高调宣扬他“衣锦还乡”。黄学琴一家没有参加,我的父母不忍拒绝这位贵人亲戚的邀请,硬拉着我们兄弟俩参加,说要沾沾喜气。沾沾喜气是假,我的父母是希望我们巴结孙立发,以备将来有求于他。

盛夏的黄庄和县城同样燥热,乡野刮来阵阵热风,一些烂尾的小楼露出白惨惨的钢筋,如同重伤的人露出筋骨。燠热的天空游动几缕浮云,知了不知疲倦地聒噪消磨乡下人的耐心,麦田和玉米地里偶尔露出一两个后背和草帽。孙立发开着别克车大张旗鼓地进了黄庄,却发现村庄非常萧条,没有老人站在路旁等他发香烟,也没有孩子围到车前讨要糖果。孙立发想念起儿时的黄冠军,想念所有顽皮贪吃的孩子,如今他不需要把巧克力藏在夹克口袋里,他的车上有一大包各式各样的巧克力,想吃多少都行。

孙立发的车在林耀东老宅门前的石子路上颠簸缓行,路边觅食的鸡被激起的尘土和石子吓坏了,扑棱着翅膀飞到了菜地里。我们一起在场院上驻足迎接这几位贵客,黄学文为了显示自己的热情和专业性,一本正经地指挥孙立发停车。孙立发并没有按照黄学文指示的方位把车停在阴凉的槐树下,他担心槐树上会掉落鸟粪,于是把车停在了鸡圈旁。遗憾的是,孙立发全家的出场并不完美,他们器宇轩昂地下了车,却无一例外踩到了鸡屎。孙立发和黄学玲皱着眉头,在草上擦鞋底的鸡屎,孙国梁手里拿着手机,用脚去踢睡在地上的黄狗,副驾驶座位上又下来一个精神抖擞的中年人。林耀东和黄宗英正为如何招待孙立发一家发愁,孙立发指着带来的中年人说:“老人家什么都不用准备,菜我带来了,厨师也带来了,这是县城的名厨,招待过市长。”

孙立发席间难掩得意之情,频频标榜自己一家 “城里人”身份,不忘提醒我们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孙立发在夸奖我时也是酸腐的腔调:“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黄亚军就是比孙国梁懂事,城里的孩子太娇惯了。”邱爱梅听出孙立发是在抛砖引玉,她也忙不迭夸起孙国梁:“二姑夫也不能这么说,国梁后来居上,这都要到外国读书了。”邱爱梅的话让孙立发很受用,他一边剔牙,一边沾沾自喜说:“钱是花了些,国外的大学总归要比国内的好。”黄学玲没怎么动黄宗英夹给她的菜,只是埋头挑上几颗米粒,心不在焉往嘴里送,不知道是嫌弃还是节食。孙国梁对林耀东家的黄狗产生了兴趣,黄狗蹲坐在桌边,对孙国梁抛给它的任何食物都是来者不拒,他用手机拍了不少照片,对我们说:“乡下的狗真有意思,什么都吃。”我的哥哥黄冠军生活不太顺心,带着一肚子怨气回到黄庄,他见孙立发父子咄咄逼人,忍不住站起身来,慷慨激昂地说:“那是城里的狗太娇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