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孤独

我的高中始于孤独。

我高中的第一个周末,二姑夫一家为了尽地主之谊邀请我到他们家做客。我当时有些犹豫,我已过了伸手跟人要糖的幼稚时代,这个年龄又往往在成人社交场合中扮演局外人的尴尬角色,并且我在几个住校生的蛊惑下正想利用周末一览县城风光。当然,我深知拒绝县城亲戚的厚爱有些不识抬举,另外物质方面的考虑也促成了我这次前行。去二姑夫家一举两得,既改善了伙食,又省下了餐费。

我从母亲邱爱梅那学到了礼尚往来的常识,她每次去女房东那都要捎些礼物,我也不能空手登门,我买了一袋苹果。买完苹果后,我后悔起来,买苹果的钱似乎已经超过了我省下的餐费,我只好寄希望在二姑夫家畅怀大吃来挽回损失。

我讨厌和成年亲戚讨论那些言不由衷的生活琐事,所以我在二姑夫家楼下闲逛,到吃晚饭的点,才上去敲门。

门开了,寒暄几句,我才发现我失礼了。菜已上齐,二姑夫全家都在等我,桌边还坐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二姑夫介绍说是表侄女,在县中上高二。

入席坐定,我看到二姑夫和二姑都瘦了一圈,脸色蜡黄,眼皮合上时就像镶了一对核桃。我还不知道二姑夫家的变故,傻乎乎地问他们是不是减肥了,孙立发尴尬地笑了,不置可否地说:“瘦点好。”

旁边的孙国梁在桌肚下踢了踢我,我立刻意识到我触动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话题。我上楼前依然很担心孙立发夫妻会喋喋不休地跟我拉家常,我想了不少敷衍了事的应答。等到孙立发说了两句欢迎词后,我发现我的忧虑纯属多余,餐桌上变成了一片死寂。我突然觉得我在参加某个殉道仪式,这是我最后的晚餐。孙立发夫妻只会说“多吃点”,对面白白净净的县中学姐也是一副冷峻的表情,她也说“多吃点”,我仿佛成了《狂人日记》里的狂人,多吃点养肥了,好成为他们的盘中餐。玩笑归玩笑,孙立发一家和女孩不会吃我,桌上的蒸鱼也的确是鱼肉,只是餐桌上弥漫着的异类相斥的孤独感,又和《狂人日记》里兄弟间的隔阂如出一辙。我不知道女孩为什么会来赴宴,为什么也和孙立发夫妻一样神色凝重。也许女孩是孙立发家的常客,她或是故作严肃来迎合孙立发家的沉重气氛,或是本色使然,如果是后者着实可悲,她的花季散发出成人世界的世故和冷酷。

这顿食材丰富的美餐成了我最难捱的一顿饭,全桌人都是如鲠在喉,闭着嘴巴小心翼翼地咀嚼着。这次孤独的宴席之后,我整个高中都没再去过二姑夫家,孙立发也没再邀请过我。换个角度想,孙立发张罗这一桌死气沉沉的宴席更像是对我开宗明义,表明他家不是我假日的休憩之所。

要命的是,孙立发家毒气般的孤独随着我出门向外弥漫,蔓延到我的学校。我患上了妄想症,我把县城同学的笑意看作是对乡下人的怜悯,认为他们把我当作弱势群体来关怀,而非以对等的姿态相处。我联想到相似的自尊受挫的事例,女房东和我们关系融洽的那段时间,她曾经邀请我们去吃自助餐。我那时已对被父亲用老丝瓜鞭打之事讳莫如深,不过女房东对我们的认知仍停留在顽童年代,或者她骨子里始终摆脱不了对“苏北人”的成见。去餐馆前一顿她让我们少吃,临行前又建议我们去厕所排空身体。到了餐馆,我们看到琳琅满目的美食兴奋不已,但女房东自以为是的热情又让我们变得难堪。她看到我们兄弟俩想去拿蛋糕和饼干,马上尖叫起来,阻止了我们,责备我们外行:“吃肉,吃海鲜,挑贵的吃,吃走不动了去解大便,或者用手抠出来。”

我的胃立即**起来,食欲全无,女房东毫不芥蒂地把进食和排泄相提并论让人恶心。女房东的初衷是善意的,想让我们尽可能吃得物有所值。但她的表达明显是粗暴野蛮的,她把我们看作没见过大鱼大肉的乡下人,试图让我们通过这一顿暴饮暴食恶补匮乏的营养。

黄冠军面对物质**,胸怀如海洋般宽广,他认真地遵循女房东的嘱咐,消灭相对昂贵的荤菜。我对着狼藉的餐桌发呆,脑海里浮现出无良商家饲喂家禽的记忆。那些年的长途大巴车顶上总是绑着一笼笼臭烘烘的家禽,它们奔赴都市的一夜也是生命中最后的旅途。可怜的家禽即使走在穷途末路上,也逃不过家禽贩子残忍地剥削。家禽贩子为了给家禽增重,像给车胎打气一样,把掺杂着泥沙的饲料汩汩灌进鸡鸭鹅的胃里。家禽在喂食时扑棱着翅膀,喂食结束后变得如企鹅一样笨重,摇摇晃晃,步履蹒跚。这些家禽上路后有一部分在颠簸中炸开了胃一命呜呼,苟延残喘的另一部分将在下一个喂食点再次生不如死。

我对女房东的厌恶主要是因为她大肆宣扬地域和阶层的差异性——她习惯于鼓吹自我,贬低他人。某种意义上,她甚至把我们看成动物,以为我们和大巴顶上的家禽一样,有着张力惊人的胃,可以源源不断地进食。

我在体育课上找到了排解孤独的方式,操场围墙边的草丛为我提供了乐子,我从蚂蚁和蟋蟀身上找到了高等生物的优越感。乡村长大的少年向来对小动物和昆虫缺乏同情心,熟谙残害生灵技艺的我们会剥掉青蛙的皮,拿竹签穿过蜻蜓的身体,用火把烧毁蜂巢。我的口袋里揣着一把放大镜,晴朗的日子就是蚂蚁的受难日。那些整齐有序的蚂蚁队伍在放大镜的照射下猝然冒起了烟,蜷成一颗颗芝麻大小的黑子。善于腾跃的蟋蟀不会呆呆地等待放大镜的聚焦,但不等于说它们会逃出生天,我在乡村的捕猎生涯中早已练就出精准的预判和敏捷的身手,它们腾跃的轨迹尽在我的掌控之中。生性好斗的蟋蟀可以为我演绎人类世界的搏斗好戏,我一手擒着一只蟋蟀,让它们互相撕咬。它们长着锋利的牙齿,能轻松给对手开膛破肚。我出于好奇,曾让它们牙齿互啮,我听到牙齿清脆的断裂声,看到蟋蟀嘴里流出绿油油的汁液,不由自主地反胃,想起那一次自助餐黄冠军真的去抠自己的喉咙,吐出一摊花花绿绿的秽物。

我沉浸于微观世界的自得被一脚足球击碎了,那脚势大力沉的射门没击中门框范围,却不偏不倚地击在我的面门上,我眼前一黑,轰然倒地。足球队员都围了过来,对我万分抱歉,有人还从体育器材室找来了冰袋敷在我脸上。我脑门昏沉,脸上火辣辣的,睁不开眼,但我不想也不能责怪他们,他们是无意的,再说是我“入侵”了足球队员的领地,蹲在了危险之处。并且我不愿纠结此事,以免让他们发现我幼稚的秘密,徒增乡下人的笑料。

我半边肿胀淤青的脸就像长了块硕大的胎记,这使得我接下来几天无论在课堂上还是下课后都“犹抱琵琶半遮面”。相对于身体上的伤害,心理上的伤害要更严重,我惧怕上体育课,足球四处乱窜的操场难觅藏身之所。我的体育老师这时更像个心理医生,他用粗糙有力的大手摸摸我的头,问我:“你知道为什么踢球的同学不害怕足球?”

我说:“因为他们能控制住足球。”

体育老师因势利导说:“是的,你害怕足球是因为足球在控制你,而不是你控制足球。”

体育老师准备让我加入足球队来消弭心理阴影,但我不会控球,身体不强壮,跑得又不快,在这项男人的运动上几乎一无是处。体育老师不甘放弃,他问我有没有什么特长,我忽然想到我初中时获过全校掷标枪冠军。体育老师拊掌大笑:“你有手抛球绝技啊,守门员最适合你。”

我的脚下功夫“烂泥扶不上墙”,但我的臂力在男生中傲视群雄,当他们打不开局面时,我成了奇兵。我不仅可以把球抛过中场,还能在发前场界外球时制造巨大的威胁。对方球员看到我走到前场来发界外球都如临大敌,他们领教过我的臂力,我炮弹般的手抛球往往把禁区搅得人仰马翻。

我依靠着手抛球的绝技不仅在球队站稳脚跟,还获得了县城同学真诚地认可和崇拜,我以一种阴差阳错的方式摆脱了独孤的困境,融入了集体生活。

我在足球队获得了成就感,然而疏忽了我作为高中生的首要任务。高一寒假,班主任把家庭报告书寄到了家里,班主任姓程,是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外形酷似余秋雨,所以我们私下管他叫“老余”。“老余”在写评语时对措辞反复斟酌,特别是对表现不如人意的学生,遣词造句尽量含蓄委婉,微微显露学生的情况和班主任的态度,不忍心在中国传统佳节给学生和家长添堵。“老余”在我的评语前面写了一通无关痛痒的话,并且表扬我兴趣广泛,但评语结尾的转折句耐人寻味,似乎才是评语的主旨,上面写道“但要处理好学习和兴趣的关系”。

我的母亲邱爱梅顿时明白,班主任说了半天客套话不过是为最后一句微词作铺垫,她愁眉紧锁,后知后觉的黄学文又看了一遍评语也恍然大悟。黄冠军前两天放假到家,淡定地把获得奖学金的荣誉证书交给了父母,他有功劳,又有闲钱,心安理得地跑到县城跟初中同学聚会去了。我感受到了父母的愤懑,黄学文红着眼,邱爱梅也红着眼。我瞥到黄学文在解裤带,头皮一紧,不是惧怕皮开肉绽,作为鞭刑的刑具,皮带总要比老丝瓜显得更庄重,更有仪式感。我惧怕的是黄学文会不会像惩罚两年前的黄冠军一样,遍邀族人,把家丑播扬得人人皆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由自主地绷紧身体,准备迎接火辣辣的鞭打。结果黄学文解下皮带交给邱爱梅说:“皮带头坏了,你明天到街上找人修一下。”

黄学文不体罚我,我反倒不知所措了,在我看来,虚度年华被父母惩罚是天经地义的。黄学文唉声叹气,做起事后诸葛亮:“我就说了,该上县中的没上。”

邱爱梅得知我和县城同学“厮混”在一起,用她惯用的隐喻数落我:“你麻雀跟雁飞呢。”

父母的妄自菲薄和逆来顺受是乡村人的特性,面对权贵,乡村人的腰杆子很难直起来,这大概也是父母对女房东唯唯诺诺的一大原因。邱爱梅的这个隐喻早先还对我用过一次,她在出租屋换衣服的那些下午,我除了坐在树荫下,吃着冰棍看蚂蚁打架,又找到了一个消遣方式。女房东隔壁住着一对年轻的上海夫妻,他们有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儿子,那个胖乎乎的男孩对下象棋情有独钟,每天下午坐在屋檐下摆弄棋子,自己跟自己对弈。我站在他家的院门口,鼓起勇气告诉他,我也会下象棋,他立刻把我请到棋盘边,摆上一盘,客气地让我先走棋。男孩或许得益于他良好的家教,或许在棋局中养成了虚怀若谷的性格,他的谈吐优雅恭敬,让我受宠若惊。

我棋艺不精,加上紧张,连输三盘。男孩脸上始终挂着善意的微笑,安慰我说:“下棋不为胜负,为了修身养性。”

男孩的话让我感动得想落泪,我一度以为上海的孩子也跟他们的父母一样,对外地人不屑一顾。但男孩显然是思想进步的一代,他下棋时既不好为人师体现他的优越性,也不故意放水可怜我这个乡下伙伴,他的棋品即是人品,我从他身上感受到博爱和安宁。我那时暗下决心,有朝一日我要考上上海的大学,不是想在上海人面前扬眉吐气;恰恰相反,我想和男孩那样的上海青年同窗,在他们面前,我没有自矜功伐的资本,我要谦逊地学习他们的优秀文化,濡染他们的可贵品质。

我的棋艺在男孩的带动下有了进步,但我还不是他的对手,我输得心甘情愿,即便永远输下去,也毫无愠色。就像男孩说的,“下棋不为胜负,为了修身养性”,我和男孩坐在一起如沐春风,胸怀舒畅。

我和男孩的友谊毁于邱爱梅之手,她可以纵容我们兄弟俩去玩荼毒少年的电子游戏,却不能容忍我加入上海孩子的益智活动。她对男孩的父母讪笑着,对我打扰他们家孩子深感歉意,转而拎着我的耳朵,把我从凳子上难堪地领回家。她一出男孩家的院门就气愤地说:“你麻雀跟雁飞呢。”

我理解母亲的苦衷,麻雀和大雁生而优劣有别,麻雀是无法飞到大雁的高度的。但这不代表麻雀没有飞的权利,麻雀出生卑微,通过后天的努力,难道就没有冲上云霄,赶超大雁的可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乡村人的未来不见得就在乡村,都市人的过去也不见得就在都市,我亲眼看到上海外滩边的豪宅里,走出过操着苏北口音的老人。

不过情随事迁,如果说我和上海男孩下棋是无可非议的,那么这一次母亲的奚落则无可厚非,我有错在先,不占理。要是我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别说跟雁飞,就是跟凤凰飞,邱爱梅也绝无怨言。

这一年的春节我备受煎熬,父母对我冷嘲热讽,黄冠军虽然没有落井下石,但他的眼神里流露出讥讽之情。除夕吃团圆饭,一家人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地拉家常,我越发觉得这是审判我的前奏。我在阖家欢乐的时刻体会到了做客孙立发家的那种孤独,孙立发家是缄默不言,我家是言不由衷,像是故意避开我在县中丢脸的话题。酒过三巡,林耀东憋不住,眯着红肿的眼睛,叹息道:“你可是曾经的学习冠军哦。”

我把夹起的红烧肉又放了回去,丢下筷子,想起身离席。但在这万家团聚的日子我并没有一个好去处,就连平日凄清的荒野也充溢着喜庆的炮竹声。我只好假装把座位调整一下,仍端坐桌前,黄宗英见气氛尴尬,帮着我说话:“亚军大了,他自己会知道怎么做,人都有糊涂的时候。”

窗外漂浮着清冷的雾气,黑黢黢的梧桐树就像一排夜游神,炮竹声时密时疏,夹杂着狗的吠声,家人的谈话隐隐约约,听不真切。我像游离于家和旷野,旋入另一个虚空的世界,那个世界一无所有,浩瀚无边,蕴藏着全宇宙的孤独。

终于等到了开学日,我得以逃离虚空世界,我当务之急就是辞掉我的守门员一职。我的队友们不遗余力地挽留我,他们吹捧我在球队不可或缺的地位,并答应帮我补习功课解决我的后顾之忧。我没有被他们的甜言蜜语说服,我心知肚明,只要我还踢球,就难以“处理好学习和兴趣的关系”。队友们见我去意已决,决定为我举办一场告别赛。

告别赛定在星期五放学后,大家合伙买了一只足球,每名队友在上面签名留念。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只意义非凡的足球却成了班主任“老余”按图索骥的线索,他根据签名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班上的足球队员“一网打尽”。

法兰西世界杯的余热引燃了校园足球火爆的球市,“老余”班上的男生成绩却大面积下滑,“老余”自然会认为这与班级里兴师动众的足球队有干系。我们在“老余”的办公室外站成一排,儒雅的“老余”拿来一支蘸饱墨水的毛笔,依次在我们的脸颊上点上一笔,这很像古代有辱尊严的墨刑。毛笔点到我的脸颊上,我顿时感受到一股散发出墨香的凉意,我刚开始以为这种惩罚除了精神上的羞辱,没有任何肉体的痛处。“老余”的毛笔吸了足够饱的墨,以至于每个人脸颊上都挂着饱满欲滴的墨汁,墨汁由于重力兵分几路,缓缓流进了脖子,皮肤被风干的墨汁收紧后,显得奇痒无比,我这才领教到“老余”的毒辣。

“老余”完成“杰作”后,挖苦我们说:“中国足球怎么踢也冲不去亚洲。”

“老余”的话给我们带来很大的打击,他没想到日韩世界杯上中国足球冲出了亚洲,那时我们足球队里几个男生从大学回来看望“老余”,看望是假,主要是想揶揄“老余”当初对中国足球的短见。“老余”见男生们提出旧事,已知有将他一军之意,他顺势而言:“中国队冲出亚洲又怎么样?一球没进,尽给亚洲丢脸,还不如窝在家里呢。”男生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叹服“姜还是老的辣”。

“老余”的挖苦和邱爱梅“麻雀跟雁飞”的隐喻有异曲同工的嘲讽意味,中国足球就是“麻雀”,冲出亚洲就是妄想“跟雁飞”。“老余”的论调在我听来异常刺耳,砭剥了我不容侵犯的自尊,我可以用回击“麻雀跟雁飞”的理论驳斥“老余”。我们踢足球是娱乐,锻炼身体,不是为了代表中国队冲出亚洲;中国足球即便冲不出亚洲,也应该和足球强国享有同样的踢球权利;中国足球现在冲不出亚洲,不代表永远冲不出亚洲。

我重归足球队完全是心里不服气,誓要和“老余”唱反调,足球队聚餐时,队友们全都感谢“老余”,“老余”竭力唱衰激发了全队的斗志,增强了全队的凝聚力。

我原以为,靠着加入足球队就能让我整个高中远离孤独,实际上孤独抽象繁多,会在成长的过程里适时来袭,它们更像是在前路等候我的智者,让我在困境中承受磨砺,习得蜕变的智慧。

高二伊始,班里的英语老师换人了,原先的男老师到龄退养,换成了一个刚工作的漂亮女老师。女老师叫苏蕙,身材匀称,一头卷发,笑靥如花。苏蕙走进班级的一刻,全班尖叫,男生更是趁机起哄,多亏“老余”即时出现在窗外,闹腾的班级如釜底抽薪,马上恢复平静。苏蕙的声音很悦耳,有如风铃摇曳,可我怎么也听不真切,苏蕙的形态也渐渐缥缈,我又旋入了虚空世界。但这一次的遁逃又和除夕之夜有别,除夕之夜是源于巨大的抗力,苏蕙散发的是巨大的引力,我越发困惑,为何引力反倒把我抛离?

其他同学都盼着上苏蕙的英语课,就连足球队里上课爱打瞌睡的男生们,都聚精会神,一字不落地记笔记。我竟然相反,苏蕙的声音对我来说像是塞壬的歌声,我一听到她天籁般的声音就貌合神离,遁入虚无。我前所未有地困惑起来,引力和抗力竟然合二为一,趋于混沌的状态。

我丢了的魂被舍友用一种下流的方式找了回来,至此,我逃离了虚空世界,苏蕙的形象由抽象变具体,不再离散。

那天晚上,我惆怅地躺在宿舍的上铺,看着扑闪的日光灯,我不但英语课上浑浑噩噩,在球门前也心不在焉,犯了好几次低级失误。我的宿舍里有两个处得最好的同学,也是足球队队友,一个叫汪勇,跟我一样,也是从乡下考上县中的;另一个叫罗剑,他是县城人,父母在苏南跑工程,不愿跟爷爷奶奶住,索性也住校了。在苏蕙到来前,我一直以为汪勇、罗剑和我一样,都是涉世未深的少年,他们把我从虚空世界拽回后,我才知道他们远比我早熟。正逢周末,宿舍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另外三个或是在教室自习,或是在校外闲逛。我们三个没出去闲逛是因为快到月末,囊中羞涩了。

在这个冷清的周末夜晚,我们东拉西扯打发时光,先争论皇家马德里队和巴塞罗那队谁更强,接着谈起老师们的趣事,汪勇说“老余”有肾结石,他撒尿总要跳几下。罗剑说数学老师有一次上课西裤拉链没拉上,露了一节课花裤衩。我们捧腹大笑后,逐渐安静下来,他们两个都不说话,暗示该我谈论老师了,汪勇谈的是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罗剑谈的是数学老师,他们见我半天不吱声,说让我就谈谈苏蕙吧。

谈别的老师还行,苏蕙在我脑海里像一团雾气,我无从谈起。

他们听到我这个比喻相当惊诧,汪勇说:“怎么会是雾气呢?你看她那胸部,就像两只大馒头。”

罗剑说:“对啊,还有她那屁股,就像两只大柚子。”

我的脸突然发烫,苏蕙对我展现的不是老师的魅力,而是异性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最后是苏蕙“主动退出”,慢慢从我的“桃花源”里模糊、消解、飞散,只剩下无法凝聚的记忆碎片。就在我们打听苏蕙是否有男朋友时,有一天“老余”平静地告诉我们,苏蕙怀孕了,毕业前不会重回学校。班级里又发出尖叫,只是这次的尖叫不再像初见苏蕙时那么激昂,变得软弱无力,哀婉绵长。

“老余”一走,一个好事的男生在班上大张旗鼓地朗诵起戴望舒的《雨巷》: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

开始几个学生笑起来,随着男生的朗诵渐入佳境,所有人都默然了,几个女生拿着抽纸擦泪。然而我终于不用挣扎了,苏蕙消散了颜色、芬芳、眼光、惆怅,我的幻想源烟消云散,**邪的脑海将会风平浪静,一点点恢复我的元气。

罗剑家的启蒙之夜,让我们三人的关系固若金汤,我们上了同一条贼船,不与正经人士为伍。我们时常在清冷的周末溜出宿舍,日夜不归。

到了深夜,我们并不打算打道回府,翻进宿舍围墙。我们漫无目的地闲逛只是为了表现出痞子气,维系兄弟间“狼狈为奸”的情义。有一两次逛累了,我们决定找个旅馆过夜,我们并没有从曲折巷子里的小旅馆发现什么意外之喜。

我们蜗居在逼仄的小旅馆里,铁床锈迹斑斑,床单被褥脏兮兮黏糊糊的,老式电视只有几个地方台,天花板上垂下一盏昏暗的白炽灯,不时有飞蛾撞击灯罩。我们不约而同地觉得花了冤枉钱,我开始想念在罗剑家过夜的那晚,那一晚除了启智开慧,还体验到优质睡眠的美妙。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讨厌睡在硬邦邦的木床或竹**,我瘦骨嶙峋的小身体被硌得辗转反侧。罗剑家的床是席梦思,我仿佛睡在松软的云朵上,身子迅速下坠,跌入甜蜜的梦乡。早上,罗剑说我和汪勇睡得跟死猪一样,前呼后应打着响亮的呼噜。

罗剑哪里体会得到我对席梦思的贪恋,孙国梁出生前,我和黄冠军在孙立发家的席梦思**睡过一夜。我们都没睡过如此软和的床,我在**变换各种睡姿,黄冠军像跳水一样扑到**。惬意的睡眠带来了副作用,我们在睡梦中过于安逸以致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身体。第二天清晨,黄冠军把我推醒了,生气地说我尿床了。我起身一看,床单中间有一大块尿渍,散发着骚味。我先是茫然无措,等我冷静下来,又怀疑黄冠军“倒打一耙”,他的“领地”也有尿渍。我们相互推诿,摸摸各自的**,都有潮气。孙立发听到我们在大声争吵,各执一词,我们都说是对方尿床,还尿湿了旁边无辜者的**。

孙立发当时还保持着养尊处优的和蔼性情,他过来劝开我们,风趣说道:“谁尿的都没关系,这是大吉大利的童子尿。”

关于席梦思的吸引力,我还曾有过不求上进的想法。苏蕙离开不久,班上有个县城女同学向我表白,她叫樊睿,外貌并不出众,额头上有斑斑点点的青春痘。县城女同学主动向我示好总归是让我受宠若惊,樊睿说我在足球场上很有大将风范。樊睿大概只想随便找个理由恭维我,博取我的欢心,我从未见过她站在场边观战。我庆幸樊睿没来观战,我迷恋苏蕙的那段时间,在足球场上失误频频,丑态百出。

我并不喜欢樊睿,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很差,我看到她在班上对着小镜子挤她的青春痘,这让我想起城中供销社女营业员龇牙咧嘴挤脓包的丑陋景象。后来我还是和樊睿交往了一个月,理由竟然是她家肯定有席梦思,我畅想学我爷爷林耀东做个上门女婿,那样就可以天天睡席梦思了。樊睿告诉我,她家并没有席梦思,她的父母腰都不好,喜欢睡硬床。两天后,我找了个慷慨激昂的托词跟她分手了,我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我们的足球队鉴于那次自投罗网的行为,从此低调行事,绝不招摇过市,足球队员的学习成绩不温不火,“老余”再写评语时倒也中规中矩,没有旁敲侧击的转折句。“老余”淡泊名利,教学上早已功成名就,加上每一两个月就会外出讲演,班级管理上倒有几分无为而治的风范。

“老余”“无为”了,但不是所有学生都能做到“民自化”。班上出现高考倒计时牌时,我慌张起来,可我看到平日放纵惯的同学此刻仍是我行我素,踢球的踢球,打游戏的打游戏,看小说的看小说,我又何必“举世皆浊我独清”?我像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自欺欺人,对人生的大考视而不见,以为“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并没察觉到,我和平日的玩伴在人生旅途上比肩而立,不紧不慢地行进,他们已暗中蓄力,犹如睡醒的兔子,即将疾驰而去,让我这只乌龟望尘莫及。

高考考完,估分填志愿,足球队每个人都自我感觉良好,以至呼朋引伴开始提前庆祝。我把罗剑、汪勇还有几个要好的同学请到黄庄做客,我的父母都在上海,林耀东起初显得不悦,说我太高调,八字没一撇的事件瞎张扬。我的同学们都拍着胸口为林耀东打包票,认为我志在必得,加上他们又纷纷举杯敬这位嗜酒如命的长者,林耀东愁眉舒展,放下心理包袱,和我们开怀畅饮。

分数出来,我傻眼了,离预估的分数相差甚远,填志愿时我还意气风发地比较一本院校的专业强弱,现在别说一本院校,连二本院校的尾巴都攀不上。我用网络、电话反复查分后仍不愿接受惨痛的真相,而参加过我“庆功宴”的同学们大多都得偿所愿,榜上有名。

我浑浑噩噩地睡在家里坚硬的木**,茶饭不思,房梁扭曲起来,摇摇欲坠,梁上蹿下张牙舞爪的妖怪,飞到我的眼前刹那灰飞烟灭。我想到我已山穷水尽,将在黄庄庸碌地度过余生,乡亲谈论我时会像谈起伤仲永的故事一样津津乐道。母亲邱爱梅的隐喻一语成谶,我当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麻雀和大雁都有飞翔的权利,但我显然忽视了飞翔能力的高下之别,我不想着笨鸟先飞,还天真地以为大雁会和麻雀一直齐头并进,低空飞行。我和玩伴们醉生梦死,到头来“举世皆清我独浊,举世皆醒我独醉”,我自嘲之余又愤慨玩伴们深知结局却秘而不宣。

林耀东责备我把同学请来提前庆祝,似乎不请他们吃饭就能改变我的高考成绩。黄学文患了阑尾炎在上海住院,躺在病**唉声叹气。邱爱梅赶回家,看到我颓丧的神情不忍再苛责我,害怕我想不开做出什么轻生的举动,她给我讲了一大通重头再来的励志故事。又用“阿Q精神”安慰我,告诉我很多人不如我,说有人连大专分数都不够,有人连高中都没考上,还有人没念过书呢。

摆在我面前的有三条路,上大专,复读,打工。黄冠军告诉我不出几年大专毕业也没出路了;邱爱梅以身说法,讲述她和黄学文在上海艰辛的打工经历。我要想东山再起,重振雄风,唯有复读这条路。

昔日好友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热情邀请我参加他们真正的庆功宴,我识趣地婉拒了,那时我正收拾书本,跟着母亲到校外找出租屋,邱爱梅决定一门心思陪读。

复读一年,乏善可陈,我和当年的黄冠军一样,痛定思痛,卧薪尝胆,期待在沉默中爆发。再次踏足县中校园,物是人非,班主任不是“老余”,同学也是下一届的学弟学妹。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没有了旧时相识反倒清净,我又回归到自我世界。有一天我看到苏蕙推着婴儿车在校园散步,我尊敬地叫了声“苏老师”,她已记不得我,我只说是她教过的一个学生。我也见到过“老余”,那一次他把一帮穿着足球服的男生喊到办公室走廊上,挨个训话,我离得远,听不到“老余”的声音,但我揣测又是挖苦中国足球那一套。我倒想做个过来人,走过去跟那些男生说说我的惨痛教训,但我有什么资格说教呢,那些男生也许和我的球友们一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复读的高考成绩没有翻天覆地地提升,但也能上一个本省的二本院校了。我和罗剑、汪勇不再联系,收到录取通知书也不准备庆功。令我意外的是,向来吝啬的黄学文强烈要求举办一场高规格的庆功宴,后来我才知道,黄学文这一年过得很憋屈,那些幸灾乐祸的熟人看到他就问我考了哪家大学。黄学文在酒桌上酩酊大醉,逢人就自夸:“看到没?黄亚军这叫‘知耻而后勇’,黄家的子孙没有孬种。”

我在酒桌上曲意逢迎,心里却没那么高兴,这场迟来的庆功宴没有了一蹴而就的新鲜劲和成就感,说是庆祝,又有几分凄凉,它像在祭奠荒芜的往昔,补述遗老的悲鸣。

当晚,我在黄庄的旷野上鬼哭狼嚎,尽情发泄心中的苦闷,夜空波诡云谲,村庄一片苍茫。我睡在黄庄的大地上,仰望渺远的星空,再见了,黄庄,再见了,高中。然而心中的块垒依然难以消解,我想起了鲁迅《故乡》里的话,“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高墙看不见,说不清,又难以翻越。不过孤身不见得就是坏事,换个角度看,孤身不也把高墙隔在外面么?

高墙也好,孤身也罢,有时天意难违,不如顺其自然,这是我复读一年潜心领悟到的道理,它成了我离群索居、孤军奋战的安慰剂。

我的高中始于孤独,我的高中终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