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黄学琴

我一直认为大姑父家的运输公司蒸蒸日上,大姑黄学琴居功至伟,她的从医经历虽然不算成功,却塑造了她果敢无畏的品格。如果用宋建峰的至理名言“看路要准,下手要狠,做人要稳”评价大姑父和大姑,郭志全是“做人稳”,黄学琴则是“看路准,下手狠”,这种互补的气质使得他们相得益彰——行得了大路,辟得了蹊径,经得了风浪。

郭志全在宋建峰去世后怅然若失,他所困惑的生命价值虽然意义重大,只是过于形而上,他无暇在红尘滚滚的大上海像一个诗人或者哲学家隐居水边终日而思,他的切实问题仍然是解决吃喝拉撒。郭志全挂靠宋建峰公司的三年,宋建峰掌舵,郭志全只要坐稳就行,现在舵手没了,他在浩渺大海上,真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了。

郭志全完全没料到,身边就藏着一个更伟大的舵手。黄学琴身居幕后,韬光养晦,早就领悟到宋建峰经营之道的精髓,颇有些“未出茅庐已知三分天下”的风范。在宋飞变卖公司时,到底是全买卡车还是留一部分钱买一辆叉车,黄学琴的选择显示出她的远见。黄学琴敏锐地察觉到,如今的时代已不是宋建峰初来时的拓荒时代,现在各行各业群雄逐鹿,要在竞争中不落下风就要注重服务质量。对于运输业来说,运输公司要提升服务质量,最首要的就是将货物安全及时地送达指定地点。运输业有条行规,你可以提前把货运走,但不能滞后。虽知如此,排队提货加上未知的路况、突发的车况,很难保证及时送达;再比如是运上轮船的货,可以从发货方提前运走,但轮船未到港,总不至于在码头傻等。有了自己的场地和叉车,这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有了叉车就可以安心地把货物提前囤积到场地上,随时上货卸货,也不耽误卡车在送货日前接其他货源。所以郭志全后来专运集装箱时,黄学琴又豪掷两百万买了一台重型抓机挪移这些庞然大物。

郭志全觉得,即使宋飞不变卖公司,也早晚会葬送掉公司,他听过驾驶员私下都喊宋飞“少爷”,这个顽劣“少爷”对驾驶员虚报的费用也是一本糊涂账,或者他压根就不愿意算清这笔糊涂账。只是有一点郭志全很纳闷,向来精明的宋建峰为何没有察觉到账目的异常?

郭志全记得跟着宋建峰的第二个腊月,上海飘着湿冷的细雨,宋建峰公司这一片的电缆被修路的挖掘机挖断了,附近的小饭店全都黑灯瞎火,不少未出车的驾驶员相约到外面溜达。宋建峰守着公司,让伙夫烧几道菜,招呼郭志全来喝酒。

雨渐渐停了,屋里又黑又闷,宋建峰和郭志全坐在屋檐下边吃边喝。酒一喝上,话也就热了,郭志全看着宋建峰津津有味地吃着家常菜,想着宋飞在外花天酒地,心里不是滋味。给伙夫帮忙的黄学琴悄悄提醒过郭志全,酒可以多喝,话一定少讲。郭志全岂不知言多必失的道理?宋建峰和郭志全推杯换盏,称兄道弟,郭志全实在憋不住,蜻蜓点水式地试探宋建峰:“这么大公司,宋老板应该对账目了如指掌吧?”

宋建峰只顾吃菜喝酒,违心地说:“钱乃身外之物。”

喝到最后,宋建峰反倒是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他那句意有所指的结束语很像出自大智若愚的高人之口。宋建峰用小拇指剔着牙,豁达地说:“人生啊,难得糊涂。”

郭志全始终没理解这句话的奥义,但这恰恰符合宋建峰的多重人格——既理性又感性,既恪守唯物论又信奉宿命论,既有儒家的敦厚又有道家的飘逸。

郭志全不同于宋建峰的性格,他是极其务实的。郭志全每年都会去体检,防微杜渐,决不会像宋建峰那样把命交给老天。在账目上郭志全近乎锱铢必较,他的公司壮大后,买了ETC储值卡,买了加油机,还专门配备修理工,在源头上堵死了过路费、加油费、维修费的虚报。

制度是完善了,但人不是机器,按着既定程序运行,郭志全忽略了人的情绪变化。没有外快可赚的驾驶员丧失了积极性,出工不出力,甚至有驾驶员故意绕路,损坏车辆。黄学琴面对驾驶员无声的抗议领悟到了宋建峰“难得糊涂”的真谛,“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就是宋建峰的员工虽然腐败但斗志不减的原因。黄学琴一方面用小恩小惠鼓动驾驶员,出一次车正副驾驶每人两包烟,一天一百块餐费;另一方采取奖励机制,根据驾驶员的出勤率、事故率、油耗比每月评级,年终再评级,每月最高奖励两千,年终最高奖励两万。重赏一出,驾驶员没有一个懈怠的,郭志全看着黄学琴发着白花花的钞票,着实心疼,等到年终理账,发现黄学琴发出去的奖金跟驾驶员创造出的剩余价值一比不值一提,乐得合不拢嘴,打心里佩服黄学琴,正所谓“小惠未徧,民弗从也”。

黄学琴最独特的人格魅力体现在她的“狠劲”上,她像是为大场面而生,天生具备领袖气质,除了在创业初期一时冲动戳伤了郭志宽,在后来磅礴的时代浪潮中,在公司兴衰中,永远宠辱不惊,举重若轻。

有一次,郭志全的场地里堆满了集装箱,他正在安排驾驶员发货,这时来了两个戴眼镜的男人,他们说是街道的,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土地征用令,勒令郭志全的公司三天后搬走。郭志全脑门一嗡,三天后就搬走,到哪找合适的场地?黄学琴不以为意,当晚还因为失眠听了半宿淮剧,郭志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问黄学琴怎么还有心情听戏,黄学琴轻描淡写地说:“急又解决不了问题。”

理是这个理,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处之泰然的。第二天早上,辗转反侧的郭志全迷迷糊糊睡着了,黄学琴带着我的母亲邱爱梅说去找场地,对比了几家,终于找到了一处满意的场地。黄学琴打着招租广告上的电话,电话那头的老板开着保时捷过来,他看到两个农村妇女模样的女人,反复确认是不是她们打的电话。

老板梳着大背头,戴着墨镜和金项链,穿着花里胡哨的衬衫,踏一双尖头皮鞋,一副成功人士的装扮。老板显然低估了黄学琴的实力,他睥睨着眼前这个土里土气的女人,傲慢地说:“租这块场地可不便宜哦,一年要六十万。”他在说“六十万”时故意说得阴阳怪气,旨在吓唬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乡巴佬。

黄学琴笑笑说:“六十万就六十万,今天能签约么?”

老板一听,一改刚才趾高气扬的架势,当他看到黄学琴掏出银行卡毫不犹豫地刷掉六十万时,顿时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要在合同上签字盖章。

老板哈着腰谄媚地说:“大姐真是女中豪杰。”

傍晚,黄学琴回到公司,把合同递给郭志全,郭志全喜笑颜开,引经据典拍黄学琴的马屁:“我说你不急呢,原来你能借到东风。”

黄学琴像这样雷厉风行的事例比比皆是,等到她的公司和知名企业有业务往来时,她的豪气更是惊世骇俗,那些市值以亿计算的企业往往是几年一结运费,黄学琴对它们欠下的几百万运费习以为常。郭志全这时已完全习惯黄学琴“女中豪杰”的做派了,客户爱跟“黄老板”打交道,郭志全逐渐退居幕后,和老友喝喝酒,打打牌,晚上在广场上散散步,倒有些“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的境界。

有人说黄学琴的豪爽是因为财大气粗,她有雄厚的物质基础,所以才不用担心拖欠的天价运费会导致资金链中断。这种说法无可厚非,但一个人的气质往往是与生俱来的,黄学琴未得天时,屈居在小镇诊所时,她对林耀东和我们兄弟俩的慷慨即是明证。

黄学琴和黄学文,这一娘生的姐弟信奉的人生法则却大相径庭,其人生轨迹也是迥然不同,黄学琴是越豪爽越发达,黄学文是越悭吝越清贫,这大概就叫“性格决定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