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郭志全
当郭志全和黄学文冒着生命危险从青海开回破旧的卡车时,他们对上海的运输业仍然知之甚少,他们和大多数新手一样,到停车场配载部去碰碰运气。配载员睥睨这两个寒酸的外地人,没有接他们递过来的廉价香烟,他让他们交钱填单子,等消息。黄学琴日夜守在电话旁,等待激动人心的铃声,等了三天后,黄学琴不再相信配载员推诿的理由了——他说新手总会排在后面,他们的车况难以赢得客户的青睐。
下午,黄学琴骑着自行车来到停车场配载部,她手里拎着塑料袋,里面装着菜场买来的两只老母鸡,她婉转又热情地说辞让配载员却之不恭,配载员笑着说:“还是妹子会说话,今天就是没有这两只鸡,我也给你把事办了。”
果然,黄学琴当晚就接到了配载员的电话,他们的第一笔生意做成了。黄学琴靠着配载员提供的不固定货源,在起步的头一年缓慢行进,卡车的频繁维修常常令他们得不偿失,并且由此造成的运输延误让他们很难拥有回头客。到了第二年,郭志全的青海战友告诉他部队又有一辆二手卡车待售。郭志全和黄学文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他们在盛夏出发,回城时在地摊上买了把藏刀。他们不再幼稚地怜惜动物去承担未测的后果,只要没撞到人绝不下车。
郭志全拥有第二辆车时,他的弟弟郭志宽加入进来,他谦卑的姿态让郭志全没法拒绝。郭志宽说他来练手,不需要工资。尽管如此,黄学琴并不乐意,这不是说庙小容不得太多的和尚,而是郭志全的面相是教人提防的那种,黄学琴对郭志全说:“郭志宽反骨。”
郭志全对黄学琴的迷信说法不屑一顾,他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所以传言黄家女人克男人时,他不过将之当作笑谈,他追求黄学琴的决心丝毫没有动摇。郭志全对郭志宽坦诚相待,他不知道,贼眉鼠眼的郭志宽正酝酿着野心,窥视着他并不丰盛的盘中餐。凭借黄学琴左右逢源的交际手腕和郭志全、黄学文的忠厚品质,他们总算有了一个固定的客户老许。老许是兴化米厂的老板,那些粗劣甚至发霉的大米通过老许米厂的生产线后变成了晶莹剔透的高级大米,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技术让郭志全和黄学文啧啧称奇。只是老许始终愁眉不展,在米粒上捻来捻去,确保手指上不会沾上敏感的残留物,然后才放心地踱步出仓库,热情地邀请郭志全几人用餐。对郭志全和黄学文来说,老许的宴请只有最原始的果腹作用,而宴席上的郭志宽更像个合格的宾朋,他和老许眉来眼去,推杯换盏,在爽朗的笑声中不时瞥一眼郭志全的神色。郭志全并没对“喧宾夺主”的郭志宽显露愠色,相反,他倒感谢郭志宽活跃了宴席的气氛,使得他和黄学文能全身心地饕餮一番。郭志全天真地认为郭志宽在替他招呼老许,帮助他维系和老许的关系,他忽视了利益对忠诚的蛊惑。
在郭志宽学成归去的一个多月后,黄学琴的不祥预感变成了现实,热情的老许反常地半个月未联系他们,黄学琴只身赶到兴化老许的米厂,看到她了最不愿看到的一幕。郭志宽买了辆新车,他釜底抽薪,截了黄学琴的固定客户。郭志宽和老许正在酒桌上划拳,他看到黄学琴时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恐慌和愧疚,他还不忘邀请黄学琴喝一杯。火冒三丈的黄学琴顾不得她向来的优雅沉稳了,她拿起餐桌上一双筷子,向忘恩负义的郭志宽的脸上戳去,猝不及防的郭志宽下意识躲闪,筷子在他的眼角犁出一道血沟。酒桌上另一侧本来十分尴尬的郭志宽的妻子在丈夫被袭后也恢复了悍妇本色,她镇定地走到后厨拿来一把菜刀,在这场纷争中扮演不光彩角色的老许见状不能再袖手旁观,他一边招呼保安劝架,一边报了警。
警察带走了黄学琴,还在上海的郭志全闻讯后并没有把他所有的怨恨都指向他可耻的弟弟,他抱怨黄学琴沉不住气,郭志宽不过在道德上受谴责,而原本就不宽裕的郭志全却要抠出真金白银去保释黄学琴,去付郭志宽的医药费和误工费。
黄学琴从派出所出来后,夫妻相互怄气,他们像两尊雕塑,黄学琴在坐在**听收音机,郭志全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黄学琴听到一个令人捧腹的相声节目,她憋红了脸,尽力保持严肃的僵局,客厅里的郭志全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里的肥皂剧,当他听到收音机里富有磁性的老先生的声音时,立刻被吸引住了。郭志全感到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的耳朵拽向收音机,他几次想起身走到卧室去,但他不想主动打破僵局,虽然这样的僵局对他们是两派俱伤。收音机里的相声进入**,逗哏演员抛了个悬念,他说“你猜怎么样”,这时黄学琴突然调台了,收音机发出“呲溜呲溜”的电波声。郭志全非常懊恼,他想以牙还牙,可把电视调了几圈,也没一个吊人胃口的节目。
如果他们就这么一直枯坐着,听听收音机,看看电视,倒也不失为一种惬意的生活。门外的光线暗淡下来,空气里弥漫着刺激味蕾的蒜香味,郭志全咽着口水,意识到负责一日三餐的黄学琴的重要性。他希望黄学琴能自觉地去准备晚餐,但黄学琴又调到了一个相声节目,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郭志全在心里默数,准备数到十就厚着脸皮去叫她做饭,数过十拉不下脸,又数到二十,还是挪不开屁股。沁人心脾的蒜香在摧毁他的耐心,摧毁他的自尊,他在和黄学琴做最后的耐力比拼。
这时,郭杰从门外跑了进来,后门跟着租住在隔壁的安徽女人,端着一碗酸菜鱼,女人操着安徽口音说:“我听郭杰说你们赌了一天气了,这么晚了看你们屋里也没冒烟,你们不吃孩子还要吃呢。”
好心的邻居端来酸菜鱼后,又给他们盛了一盆饭,郭志全和黄学琴站在桌前,假模假样地保持着原先的矜持,饥饿的郭杰端起饭碗狼吞虎咽,他的筷子在饭碗里捣蒜一样“噼里啪啦”地扒拉着。郭杰的馋相击垮了郭志全的堡垒,他坐到桌前,慢条斯理地吃起来。郭志全坐下后,黄学琴也坐了下来,同样慢条斯理地吃起来。郭杰舒畅地打起饱嗝,郭志全这才发现菜碗里的鱼片屈指可数了,他马上夹起一片,黄学琴刚才还只挑酸菜吃,这会也紧跟着夹起一片。还剩最后一片鱼片时,两人不约而同伸出筷子,他们的筷子撞击在一起,引得郭杰咯咯大笑,郭杰的笑声在他们心里挠痒,他们的嘴角终于颤动,一致认为摆着个臭脸又累又无聊。
两人和好后,看着停滞多日的卡车,只好再去停车场找配载员求些货源。郭志全来到停车场配载部,熟识的配载员不在,顶替他的是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告诉郭志全,之前的配载员胃里长了个鸡蛋大的瘤,去医院开刀了。郭志全想着找年轻人也是填单子遥遥无期地等待,黄学琴戳伤郭志宽这一出让他大为破费,他不太情愿再去菜场买两只鸡讨好新的配载员,况且他木讷的口齿不见得能行贿成功。
郭志全怏怏离去,在洗车处的水龙头下喝了几口水,他听见几个驾驶员在讲一则新闻,他们说前天有个驾驶员在某港区丢了一张提货单,结果一只装满进口汽车配件的集装箱被人冒名提走。郭志全给他们各发了一支香烟,问:“那提货单丢了怎么办?”
其中一个说:“能怎么办,赔呗,那一只箱子估计得两三百万。”
另一个说:“进口配件,说不定有五百万。”
郭志全吃了一惊,这冒名顶替的发了不义之财,这丢了箱子的不得赔得倾家**产?他又问:“那赔了吗?”
“赔个锤子,老板和驾驶员都跑路了,把他们卖了也赔不起。”
郭志全回到家,黄学琴看到他那颓丧样知道没求到货源,他们刚打过冷战,身上还没热透,黄学琴也不想抱怨他,她说她明天去停车场看看。郭志全告诉她,配载员换人了,他明天再去。
这一夜,郭志全辗转反侧,脑海里全想着那几个驾驶员谈论的新闻,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从对丢提货单的驾驶员的同情慢慢转向对发横财的冒名者的羡慕。他审判过郭志宽的道德之剑并未让郭志宽改头换面,他依旧唯利是图,并且活得更好,据说已经有了第二辆车。郭志全秉持的良心在频频受挫后发生了动摇,“富贵险中求”“兵不厌诈”“无毒不丈夫”这些蛊惑人心的信条腐蚀着他的君子之风,他甚至怀疑他恪守的高尚节操在尔虞我诈的商场中是一种幼稚病。
接下来几天,郭志全白天开着卡车到处闲逛,等到夜色降临,他就开进港区。第一天晚上,他像逃票的游客一样忐忑不安,看到戴袖章的保安拿手电筒巡逻就踅进集装箱的间隙处。到了第三天晚上,他镇定下来,决定不再把时间浪费在躲避巡查和心灵抉择上,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来捡单子。以郭志全当时的认知,如果能捡到一张提货单,相当于一劳永逸,他可以就此退休。
当郭志全真捡到那张价值未知的提货单时,他却变得惊慌和踟蹰。他在港区苦苦搜寻一周毫无收获时,一张提货单却随风贴在他的裤腿上,他马上顺着单子上的箱号找到了那只红色的集装箱,同时也发现了一群人围观着一个穿着寒酸的守护者。那个穿着掉了两只纽扣的衬衫的中年男人坐在地上,神情落寞,脚边用粉笔写了一行大字:“丢失一张提货单,拾到者重谢。”
这个男人的出现阻遏了郭志全见利忘义的步伐,男人的穿着显然不像个能赔得起集装箱的主,且不论他天真地期待用他那微薄的“重谢”去换回价值连城的集装箱,他自曝丢失提货单昭示了他极其不利的处境,他已失去了逃之夭夭的良机。
郭志全仿佛看到男人半生的努力被这一次疏忽击得片甲不留,那巨额的赔款将让他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万念俱灰的男人走到码头,在众目睽睽下向着奔流的江水纵身一跃。
郭志全决定将提款单还给男人并不完全是良心发现,他更多是害怕,他怕男人真的想不开跳江自尽,那样且不说他是否会受到法律追究,这间接谋杀的心理阴影就会让他精神崩溃。
郭志全抓着汗涔涔的提货单,验明男人的身份,他问男人他丢的箱子箱号是多少。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给他看,郭志全迎着路灯光核对起来,确认无误后,他放心地把单子拍在男人手里,心里的石头落下了。
郭志全自嘲说:“我放弃了五百万啊。”
男人激动地说:“你救了我的命,这箱子里有没有五百万不知道,但我肯定会让你赚到五百万。”
男人并非急于表达感谢之情而信口开河,郭志全没想到,这次动机并不纯粹的物归原主行为成了他发家史上的转折点,如果说青海战友救了他的命,那么这个男人就是改了他的运,使他得以攀龙附凤,突飞猛进。
男人叫宋建峰,宁波人,他十年前来到上海闯**,现在是一家大型运输公司的老板,他的公司集运输和仓储一体,有二十辆重型卡车,两辆叉车,一台重型抓机,员工除了驾驶员还配备调度、会计、伙夫。
宋建峰有着浙江人与生俱来的精明,他当初买了两辆小货车到上海运工程垃圾。运工程垃圾来钱快,车老板只需要把碎木烂砖头从客户的视线中运走就大功告成,至于运到哪并不重要,驾驶员会趁着夜色把它们倾倒在荒郊野外。后来查得紧,不能随便倾倒垃圾,设立了固定的收费垃圾场。但这并不妨碍车老板赚钱,他们可以提高运费,那时的上海人或是财大气粗,或是对数字并不敏感,比如一堆垃圾五千可以运走,但出价一万上海人也不觉得不妥。除了运费,工程垃圾本身也有回收价值,上海人认为百无一用的废铜烂铁的边角料却被外地人视若珍宝,不少跑运输的正是从运工程垃圾起家。宋建峰在运输业新大陆上疯狂地原始积累,扩张势力,在短短几年内一跃成为了业内的佼佼者。
宋建峰拥有创业者的可贵品质,他艰苦朴素,从粗茶淡饭中积攒贫瘠的营养,以敝衣旧履装点寒碜的门面,他竭力抑制个人的物质享受,把节俭所得全部用于公司的运营。以宋建峰雄厚的物质基础,他的节俭程度倒是可以和后来的黄学文相提并论了。宋建峰凡事亲力亲为,他从来不愿意躺在沙发上遥控指挥,他乐意和驾驶员并肩战斗,在运输前线栉风沐雨。这不仅是节约开支,宋建峰认为,只有坐在高大的卡车驾驶室里,才能深切地了解当前的运输业形势,把控公司命脉。
当宋建峰听完郭志全惨淡经营的境遇后,他对郭志全的帮助不遗余力。宋建峰让郭志全挂靠他的公司,郭志全虽然从老板变成员工,但有了源源不断的货源,那穷老板的虚名弃之就不足为惜了。为了保证运输不因糟糕的车况而耽搁,宋建峰还用两辆九成新的“黄河”重卡“换”掉郭志全的两辆破“解放”。郭志全融入到宋建峰运输公司的版图里,慢慢摸清了运输业的门路,而黄学琴在保障后勤之余也暗中学习宋建峰的管理经验。宋建峰常说:“人生无非三个字,‘准’‘狠’‘稳’,看路要准,下手要狠,做人要稳。”郭志全和黄学琴对宋建峰崇拜有加,他们曾经涉猎过的成功学方面的书籍,远不如宋建峰这三句话微言大义,在跟随宋建峰的三年里,宋建峰可谓是他们的精神导师。
然而宋建峰所苦心经营的事业并非稳如泰山,他常常能将外面来的祸端化险为夷,但萧墙之内的不安定因素难以防备和剔除,它隐秘、黑暗,待机而动,将在宋建峰无能为力的时候兴风作浪。
宋建峰把他刚过二十的独生儿子宋飞安排在车上,一是为了实习,将来好子承父业,二是为了监督驾驶员。宋飞在宋建峰面前表现出来的谦恭朴实让他双鬓斑白的父亲确信虎父无犬子,宋建峰不会料到,当他在路边摊吃着十块钱一份的盒饭时,另一地的宋飞和手下的驾驶员在饭店里胡吃海喝,在洗头房“释放自我”,这都是驾驶员请客。驾驶员采用最简单的腐蚀手段让宋飞监守自盗,他们和宋飞沆瀣一气,虚报过路费、加油费、维修费,宋飞在糖衣炮弹的轰击下丧失理智,完全不顾父亲的期望了。
宋飞和郭志全、黄学文有年龄差距,加上这两人又是父亲的恩人,他对郭志全、黄学文避而远之。宋飞在拉他们下水未遂后耿耿于怀,他丝毫不惧怕他们会跟宋建峰打小报告,他理直气壮地警告他们,第一,公司早晚是他的,跟他对着干是自寻死路;第二,相比亲生儿子,父亲不会相信外人,宋飞只要说他们想挑拨离间就可以让他们滚蛋。郭志全选择忍气吞声,在宋建峰面前缄口不言他儿子的真实面目主要源于后者,一朝天子一朝臣,公司如果归了宋飞,不用宋飞撵他也会识相地离开。宋飞的事是宋建峰的家事,郭志全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小角色,犯不着正义凛然,宋建峰说过“做人要稳”,他一时的口舌之快极可能会让父子和他之间生出嫌隙,而亲疏之别只会让他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断送他“搭便车”的生涯。
只是郭志全的心灵在宋建峰每一次推心置腹后又挣扎起来,宋建峰时常捂着心口,掏出几粒药片捂进嘴里。郭志全说:“宋老板,你这什么病得去医院看看啊,你可是群龙之首啊。”
宋建峰苦笑着,脸上愁云惨淡,对待自己身体上他反倒不像他的人生格言那样理性,他信奉宿命论:“命是天定,跑运输的三种病,胃病、腰间盘突出、痔疮,我这就是老胃病,除非不干了才能慢慢调理好。”
宋建峰说的郭志全深有感触,他每次开车中途休息都要认真地做一套广播体操,他陶醉于肢体扭动的摧枯拉朽声。相比胃病和腰间盘突出,郭志全更害怕痔疮,他在老许的酒席上深刻体会过如坐针毡的刺痛。老许说:“吃饭不谈工作的事,把酒干了事就成了。”
郭志宽再怎么应承只是个员工,老许要的是郭志全的态度,郭志全把高脚杯里满满一杯高度酒干完,立即觉得坐到了火盆上,坐到了仙人球上。郭志全通红的脸,坐立难安的窘态并未博得老许的体谅,老许两杯酒下去刚好渐入佳境,他对妙趣横生的祝酒词信手拈来,木讷的郭志全听到“感情深,一口闷”这样盛情难却的祝酒词毫无招架之力,除了痛饮下去让屁股火上浇油别无他法。
挂靠宋建峰运输公司的第三年,郭志全已经有了五辆“黄河”重卡。由于宋飞的轻浮,郭志全的稳重,郭志全好几次都有夺走宋建峰老客户的机会。曾经和宋建峰情深义重的客户对宋飞失望至极,但他们和郭志全一样的心态,不愿插手宋建峰的家事,对运输业轻车熟路的郭志全显然是他们更理想的合作伙伴。不过郭志全不愿意学郭志宽过河拆桥,郭家不能全是背信弃义的叛徒。随着宋飞不断地结党营私,郭志全若不是碍于宋建峰的情面,早就离开公司另立门户了。
宋飞苦苦期盼“登基”的那一天以一种悲壮的方式到来了。宋建峰在一次夜行途中突然一口血喷到了方向盘上,慌张的副驾驶既怕宋建峰倒下来,又怕车失控,宋建峰在眼神迷离的紧要关头,把车缓缓停在路边,便昏了过去。
宋建峰抢救过来时,郭志全和黄学文站在病床旁边,门外还有一些前来看望的人,宋飞这会正在医生办公室里倾听医生的诊断结果。戴着老花镜的主任医师始终保持着看淡生死的从容,他在宣读诊断结果前反复让宋飞做好心理准备,他凝重地告诉宋飞,宋建峰以为的老胃病实际上是肝病,宋建峰积年的辛劳和就医的耽搁让他的病最终恶化成肝癌。宋飞问医生是否还有救,上海三甲医院的主任医师这时候也和一个乡村医生一样务实了,他拍拍宋飞的肩膀,沉重地说:“癌细胞扩散到全身了,别花那冤枉钱了。”
宋飞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医生办公室,那扇油漆剥落的木门“吱呀”地合上了,被关在外面的不是宋飞,而是宋建峰,他正在病**乐观地等待他的胃病诊断报告,完全不知道他的生命之门已经关闭。
在宋建峰弥留之际的最后三个月,宋建峰和宋飞都变得判若两人。宋建峰幡然醒悟,他的命并非天定,而是积劳成疾使然。宋建峰面对打下来的大好江山突然珍视起自己的生命,求生的本能让他成为一个怕死鬼,他今生唯一一次的恣意挥霍正是将大把大把的血汗钱花在痛苦又没有意义的化疗上。宋飞此刻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孝子,他在宋建峰床边端屎把尿,毫无怨色。宋飞的浪子回头并非真的改头换面,他的孝顺一方面是对之前混蛋行为的自我救赎,另一方面宋建峰时日无多,宋飞在唱一出感人肺腑的末日挽歌。
宋建峰火化的那天,吊唁的亲友如云,他们在烈日下都皱着眉,扛着花圈花篮,挤出艰涩的愁容。郭志全不敢相信躺在冰棺里的英年早逝的汉子就是他熟识的宋建峰,他鲜活的偶像和导师,转眼化为尘埃,曾经在业内风云十多载的成功人士在命运面前不过如蝼蚁一样朝不保夕。
宋建峰死后,郭志全一度陷入迷途,“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为了天下人趋之若鹜的名利,宋建峰不但“早生华发”,连命都搭进去了。
消沉了一段时间的宋飞作为合法继承人,却不愿重蹈父亲的覆辙,好逸恶劳的他绝不会像他父亲一样拼命,父亲之死给了他消极的启示,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决定卖掉运输公司,享受人生。
那些跟着宋建峰开辟疆土的“老臣”听到宋飞的荒唐决定后纷纷落泪,他们知道盛筵难再,宋飞是“扶不起的阿斗”。
郭志全在这起公司变卖中成为了最大的赢家,急于出手的宋飞把这些昂贵的机械一律以半价出售,郭志全倾其所有买下了两辆卡车,一台叉车。不仅如此,由于宋飞关门大吉,郭志全顺理成章地把宋建峰建立的人脉拉拢了过来。这样一来,硬件和软件都得到了充实,郭志全踏着宋建峰的旧迹,并以宋建峰公司的破灭为前车之鉴,二十年来步步为营,不断壮大他的运输王国。以郭志全认识宋建峰算起,他这么多年来所赚到的已远远不止五百万了,郭志全对宋建峰心怀感恩和愧疚,某种程度上说,他曾经像一只秃鹫,为了填饱肚子不惜分割了宋建峰的尸体。
宋建峰去世后的第十年,郭志全开着奔驰车去往宁波瞻仰这位故人,宋飞除了一辆丰田车,宁波县城一套房,就剩一屁股赌债了。
宋建峰的坟迁到了山上的公墓,不是清明节,公墓异常冷清,飘**着几缕灰白的烟,墓穴间荒草萋萋,祭品被风吹雨打得四处散落,每块墓穴前的地上都留下一摊黑色。宋建峰的墓碑字迹有些模糊,墓碑上发黄的照片定格着宋建峰憨厚的笑容。郭志全在守墓人那买来纸钱,把随身带来的半瓶五粮液酹于墓前,一旁的宋飞挑动烧着的纸钱,嘴里念念有词,他告诉父亲郭叔叔来看他了。
郭志全想着宋建峰生前在上海风光无限地闯**,如今躺在这无人问津的荒山野岭,太过凄凉。郭志全悲从中来,抹着泪水,对旁边惊诧的宋飞掩饰说:“烟呛到眼睛了。”
郭志全临走时,宋飞一直欲言又止,他的脸上写满了自责和落魄。郭志全在来之前思忖过,如果宋飞落魄了,念在宋建峰的情义上会在能力范围内资助他。当他发现宋飞被卷进赌博的无底洞时,他的雪中送炭就没有任何意义了,给无法自拔的赌徒送钱无异于抱薪救火。车子发动,郭志全站在车门前看着悲苦的宋飞,亦有千言万语,却欲说还休,最终只生硬地挤出一句“再见”。
郭志全的车子在山道上缓缓离去,他在后视镜里看到宋飞一屁股坐到荒草丛生的地上,呜呜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