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鬼屋
没有鬼屋的村庄是寂寞的,没有鬼屋的童年是无趣的。
云道有一间鬼屋,民国时闹过鬼,一直在呢;橡村也有一间,叫作山开堂,山开堂作为鬼屋的历史不算长,从清初至今而已。去山开堂必经罗剎海,罗剎海里住着青衣罗剎。
罗剎海里曾经有一个湖,故名称中有个“海”字。我发现,那不近海的地方,明明只有个什么湖呀池塘呀,却偏爱叫作什么什么海,骇人视听。未见时百般憧憬,见时百种惊骇愤慨:这也能叫海?
罗剎海其实是一片湿地。我见过许多的湿地,像罗剎海的,外世间没有。
罗剎海四季常青,林木葱劲,树上攀藤,自成造型,天马行空,或弧线委婉如象头,或鬼斧神工如断壁,千奇百怪,无奇不有,只有“叹为观止”四字足以当之。海中有天女花树,树高五十多米,深冬开雪白的天女花,花蕊如黄金,经三月方谢,香如旃檀。《橡山志》载,端木四祖曾于月夜见青衣罗剎绕湖三匝,有如绕佛塔状,而后飞立树尖,闭目倾听,风月响应,因罗剎女姝美如天仙,故名树为天女花树。
罗剎为暴恶之鬼,食人血肉,捷猛可畏,但这位罗剎女居山多年,从未伤及人畜。我家第六代祖婆婆也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罗剎女身子悬空,罗衣轻垂,在天女花树下结跏趺坐,海中处处可闻到旃檀香气,祖婆婆不欲扰她静坐,正想悄然离开,罗剎女出定来,空中落英缤纷,罗剎女拈起落在肩上的一朵玉色香花,赠予祖婆婆。花香清幽,人间罕有,经三年,祖婆婆身上香气方才淡去。祖婆婆说罗剎女与经中所讲护持《法华经》诵持者的曲齿罗剎颇像,大概是佛教末法时期,潜隠于此吧,称之为曲齿罗剎,从那时起直至今日,除了第十三代山开堂主,山中再无人有缘得见曲齿罗剎,而山开堂主是否曾经一睹芳颜,早已死无对证。
罗剎海曾有过一大片湖,湖平如镜,环湖生奇花异草,非世间寻常可见,那时虽险,山人仍可以自由出入海中,摘些花草回家供佛或观赏,也是可以的。
如此相安无事,但第十三代也即末代山开堂主不知怎么的,对曲齿罗剎起了非分之想,迷了心窍,常于月夜入海,语多猥亵。接连三年,春二月不顾“毋伐令”,入海砍幼树,大肆动作。一日,堂主在家中摆庆生寿宴,觥筹交错,好不欢畅,后来堂主去净所,久不归席,众人疑惑,突然听到喊救命的声音,声音极为凄厉,大家跑去一看,那堂主躺在净所的地上,屎尿加身,浑身**,七窍流血,面目狰狞,死状惨烈至极;堂主夫人恰好有三个月的身孕,受了这极大的惊吓,当场晕厥,不到半个时辰便小产了。
出席寿宴的乡人回家路过罗剎海,平日旖旎绮丽**然无存,只见异木高耸,张牙舞爪,瘴气不知从何而起,弥漫海上重如浓雾,湖中却静极寂极,连一漏子声响也听不到,众人毛骨悚然,瞬间被浓雾团团围住,一行人在雾中跌跌撞撞,磕得头破血流,到黎明时分雾气淡了些,才走得出来,所幸受的都是些皮外伤,养几日便都好了。
过了几日,堂主入殓,面目狰狞不改;他被安葬后,山开堂有时在子夜时分,便会响起嘶喊声,闻者皆惊心动魄,夜不得安寝,此事轰动全山。村中请末山寺的尼师来做了一场超度法事。乡人为安抚曲齿罗剎,将入海的桥涂上红漆,下了禁足令,又请末山当家师鹤山净会为新桥洒净,才算息事宁人,但从此无人敢再问津了。山开一族在清朝中期便断了香火,堂口空置至今,地神庙的宗墙上开山祖宗刻的石头还在。
小香不敢来,阿亮为了陪妹妹,不能来。春川胆肥,无所畏惧,就来了她这么一个小女生。我们一行二十几人,站在罗剎海的竹篱外,无人敢大声说话。海中独树一帜,最后几朵白银般的天女花,白晃晃地耀人眼目,拱桥通红,如涂抹了鲜血一般,除了这两点颜色,满目皆青绿。
隆平凑到我耳边,窸窸窣窣地说:
“衡鹿守,我阿公说天女花开腊月,今年开得分外晚,想必是曲齿罗剎要等衡鹿守清和月回山看花。”
曲齿罗剎前辈,若如此说,松居佑树在此谢过了!
有个孩子轻轻扯了扯我的衣摆,低声问:
“衡鹿守老姑,罗剎女还在不在这里呢?”
记得有一年中秋,橡山的月不同往年,挂在妙高山顶,宛若一个硕大无比的金柿子,让人情不自禁地想伸出手来,在仙月的调色板上用手指轻轻一蘸,放嘴里尝一尝金碧的月色滋味。那年松居普茶,广开茶宴,山人云集,吃了松子饼,喝了桂花酿,座中活泼起来,有老人问松子婆婆:
“您老人家是有神通的,那罗剎海中的主人尚在否?”
松子婆婆连眼睛都不抬,问身旁一位长者:
“你家的三脚猫回来没有?”
又问另一位长者:
“你最小的孙女出阁了么?”
就这样聊起家常,既不答,也无人再问罗剎哪去了。
松子婆婆当年没有说出来的答案,今天我便替她一说:
“不可问。”
既然不可问,自然不可答。
我曾听松子婆婆说起往事,到堂主暴毙而乡人虚惊一场,松子婆婆问我:
“衡鹿守怎么看?”
我冲口而出:
“这位罗剎女倒是恩怨分明。”
松子婆婆正纳鞋底,此时停了针,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仿若被针尖刺了一下。
心想:
迟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这个快言快语的习惯,总是难改!
外婆问“衡鹿守”怎么看,可没问“你”怎么看,这句“恩怨分明”若传出去,不得得罪一票人吗?山人至今对罗剎女,多数持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避而不谈,即便慑于罗剎女的法力不敢说一个不字,但终究对这位雷厉风行的女权主义前辈,谈不上喜爱。
“敢问松子婆婆怎么看?”
果然,松子婆婆没有即刻就答,而是拿起棉鞋底,细细地看针脚齐不齐,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
“罗剎一类嗔恨心重。曲齿罗剎发了心要护持佛法,承佛教诲,这事若换作别的罗剎,不知该如何收场?”
我从此便知道衡鹿守不能随随便便信口开河,但是,认识是有了,并不代表我真能改掉这个有话直说的脾气。
山开堂外竖有一个告示牌:
“人皆知不得擅入他人之屋,山开虽空无,先人尤在,访客不得擅入堂中,莫扰先人修行。果不信者,后悔莫及!撞钟三声,一心闻钟声,超越诸忧恼。善自护念,功德无量。壬子夏月橡山缁素两众白。”
隆平压低声音问我牌上文字意思,我也压低声音解释。近罗剎海,近山开堂,不知不觉如此。大概这就是人类的天性吧,比如参加葬礼,实则除了亡者的至亲至爱,其余人大概也不见得如何悲伤,甲在烦恼怎么同时和两个女人约会,乙在烦恼小孩学习不好,丙在烦恼婆媳关系,但也总要摆出悲伤的体面模样来,在那样的场景中,我们不得不面对人共同的悲哀宿命。
先人在罗剎女手中死得如此惨烈,虽说是自食其果,终究也有可怜之处;因受罗剎恶咒诅咒而断子绝孙,这样的下场,似乎太过悲惨了。橡山处事待人的刚烈之处,有时是我这个城市人难以接受的。不过,话说回来,不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呈现,罗剎女又不知得受多少凡夫俗子轻侮?作为女人,我对这位刚烈决绝的罗剎女,不能说一点好感也没有。细数所谓的人类文明史,和平的不和平的,盛世的乱世的,以及在种族冲突与战乱中被强暴凌辱的女性,那个数字,必定是个天文数字吧!还不论那些在生活中工作中被性骚扰的呢。性骚扰算个屁啊?有些男人大概就是这么厚颜无耻地认为的吧。
与其那样,不如个个都当罗剎女好了!如此看来,罗剎女无愧为feminist最先锋了。罗剎前辈悠游自在,住在海中,有一身上天入地的本事,可遨游四海八荒,在悠长淡泊的记忆里,山开陈年旧事,已水过虚竹了吧。
神灵居住山林的历史,源远流长于人类无数,对于山林,他们也必定比人类怀有更为深刻的情感。如果到头来连神灵也不得不遗弃林木的居所,逃离世间,那这个世间还有何趣味可言?驱逐神灵,失去敬畏之心的世间,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曲齿罗剎前辈,我松居世代住持橡山,得你驻跸,蓬荜生辉。
孩子们在竹棚外依序排队,竹棚下有一悬钟,敲三声,完了,大家又都站在竹篱外,默默地看,带着几分恐惧又有点好玩的心情,与同伴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我们在鬼屋哦!
山开堂在鼎盛时期有一百零八间房,主堂在清中期一场大火中灰飞烟灭,遗址上的石碑,是后人立的,以志山开堂。如今剩下西边一个小佛堂,进堂的五层石阶虽还齐整,难掩破落的衰象,隔空基石上的木柱泛白,现出青苔,堂西边还剩一道残缺的回廊,通向无所有的前方。
老先生说:“山开坐西北朝东南,大门正对雷公岭,此一忌也;堂后贺野山是象牙,应该做主靠山,开堂的先人不审山脉走势,靠向另两个山头‘双龙峰’,名头虽响,但双峰太弱,不依贺野正主,反倒依凹洼孱弱之小峰小脉,自然子孙日渐衰弱,此二忌也;右侧背受溪流冲煞,直冲堂后小岗,小岗似象鼻,被冲断数处,此三忌也;西边山坳正当北风,却不值丛林挡护,久之穷相毕露,此四忌也。忌讳多多,如何不败?”
是风水败了山开堂,是好色的主人败了山开堂,还是曲齿罗剎的恶咒败了山开堂?
千万年月光流转,青衣罗剎立在高高的树梢,冥然倾听天籁地籁,愿你不舍橡山。
突然有人惊叫一声,隆平窜到半空中,尖声大喊:
“有有有——有——鬼”!
孩子们跟着一起尖叫,四处奔窜,春川“哇”地放声大哭,死死抱住我的腿,喊道:
“鬼!有鬼!”
有人嘿嘿嘿地笑:
“你们这班小鬼!”
站在三四丈外,有位老妇人嘿嘿笑着,那不正是菊婆婆吗?
我这才慌了神,被春川抱着,站也站不直,只好嘴上毕恭毕敬地说:
“松居佑树给菊婆婆请安!”
“乖!”
“佑树顽劣,回山以来,未能到婆婆府上叩安,惭愧至极!”
这情形叫一个尴尬,我瞬时变身成一问题学生,逃学在外打游戏机结果被教导主任给撞到了。
菊婆婆用拐杖头轻轻敲了敲隆平的头,又嘿嘿笑了两声,说;
“玩一玩,无伤大雅。松子婆婆老早就派人来通报,说你回来了,让你歇三日,后日申时要带你来见我。嘿嘿,择日不如撞日。”
我听菊婆婆语气和蔼,才敢抬起头来,见她仰起头,嘴巴干瘪瘪,无牙地笑着。菊婆婆比我十八岁见时,背更佝偻了些,说句不恭敬的,像背着一个千斤重壳神龟一般,但走起路来却捷健无比。
菊婆婆比松子婆婆年纪还大些,她在衡鹿守九位亲教师中排行第三。亲教师按年资排辈,排在菊婆婆后面的婆婆们,年纪也不见得小到哪里去。我在山中日子少得可怜,接触这些德高望重的老婆婆们机会并不多。亲教师们见证过我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些时刻,毫无私心地关照我,关照橡山,如今都已经这么老了。我回来了,亲近她们的时日,却所剩无多了吧。
我走上前去,搀着菊婆婆。这位婆婆就像悬崖上迎风长着的一棵老树,被岁月折弯了腰,不知何为妥协何为畏惧地活着。
菊婆婆拍拍我的手,说:
“好孩子!衡鹿守在世间多年,所幸没染上世间人的花花肠子。还是十八的模样呀,心若赤子。”
菊婆婆眼中闪着狡黠的笑意。
“婆婆过奖了。孟夫子言‘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阿树只不过循规蹈矩,忘不了自己出身终究不过一介山人,实在算不上是大人。”
“人难得有自知之明,当常自鞭策。”
“佑树谨记亲教师教诲!”
正说着,佛堂架空层里冒出两只猫,一黑一白,相互撕咬,打成一团,最后黑猫警长胜出,昂首挺胸,踩着高傲的猫步,跳到破败的门阶上,伸了伸懒腰,舔舔手,这才半抬眼睛,扫了孩子们一眼,突然站直,龇牙咧嘴,猫发皆竖,喉咙深处发出“滚——滚——”的声音,看起来还有点吓人的架势。
春川和隆平躲到我背后,好几个小孩狠命扯住菊婆婆的衣服,差点把她给压倒了。
“你们这班捣蛋鬼,比真鬼还麻烦。安啦,安啦,无事,无事。”
说着,头往我这边一示意,拐杖头朝黑猫一指,突然扬声道:
“畜生,不得无礼!不识泰山,给我好好看看眼前这位是什么人,胆敢撒野!”
黑猫警长被菊婆婆一喝,瞬间像漏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乖乖低下头,伏在地上,呜呜叫着。
“好了好了,都给我放手。菊婆婆可不像你们,大白天也能游手好闲的,我还有许多活没干呢。”
菊婆婆扯了扯布衣裳,径自走进院子,我刚抬步,她麻利地转过身子,举起手,对我摇摇头。
“菊婆婆,您怎么进去了?”
“我呀,来收拾收拾这个地方。”
“收拾这里?”
“嗯,给先人留点颜面,给后人留点教训。”
“我给您打下手如何?我就是那个整日里游手好闲的呀。”
菊婆婆眯起眼,眼神如一片锐利的长刀片,她打量了我一番,又摇摇头,说道:
“日后自有你大显身手之处,眼下且养精蓄锐,省省吧。”
说完,摆了摆手,我对菊婆婆行了礼,退下来对孩子们说:
“走吧,莫打扰婆婆干活。”
黑猫跳下台阶,跑到我脚边,喵喵喵温顺地叫着,我点了一下头:
“莫贪恋堂口。”
黑猫又喵喵叫了几声,跑到菊婆婆身后,一人一猫,消失在寂静的山开旧堂里。
孩子们在鬼屋冒险一番,既兴奋又激动,猫一走,你一言我一语地,再也忍不住,争先回忆细节,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
正一问:
“太姑姑,接下来您想去哪里?”
“这一个下午着实受了不少刺激,肚子有点饿了。我们去找东西吃吧。”
“我也好饿!”
“我也想吃!”
“刚才黑猫和白猫打架的时候,我的肚子叫了两声,吓死我了!万一被它们听到,还不知怎么死!我赶紧用力捂着肚子,现在肚子还有点痛呢!”
“对,肯定不知怎么死!”
“肯定会死得很惨!”
“肯定会被咬破肚子的!”
“肠子肯定会流出来的!”
“菊婆婆她老人家在,衡鹿守在,这两只猫能奈我等何?我可不怕!”
“不怕?方才是谁躲在衡鹿守背后的?啊?”
隆平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我摸了摸他软软的头发,说:
“好了,你们就在这里收拾你们的肠子吧。我可要去喂饱我的肚子了。”
“太姑姑,我们去哪里喂?”
“正一,你是我们的头儿,你推荐个地方吧。”
“我们就去东柱叔的小店吧,那里东西又多又便宜又好吃。我们请太姑姑吃,好不好?”
“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比你们大,又会赚钱,该我请你们。你们下次再请我吧。这里去鸣竹轩,远不远?”
“鸣竹轩?太姑姑,那里可是大人才能去的地方,可贵了!”
“我有一毛钱,够不够?”
“春川,你就是有十块钱,也不够。”
“乖乖,这么贵呀!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那么多钱的。”
鸣凤在竹,是为鸣竹轩。
“去鸣竹轩吧,我请客。”
有好些孩子欢呼起来,正一瞪了他们一眼,说:
“我们不能让衡鹿守为我们破费!”
“没事没事,鸣竹轩的老店主是我的老朋友,他会算便宜点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