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心事

箫林有一半归鸣竹轩所有。从冰裂纹漏窗望出去,可见千竿竹。夏日听风竹入屋,心得清凉;冬日多几味萧瑟凛冽,放下布帘,正宜三两知己围聚,烹茶煮酒,火辣辣地喝上一杯,顿觉满室生春风,不羡神仙矣。

外公说:“无欲则刚,鸣竹仇寄当得起‘刚’字。”

我也觉得寄老爹当得起这个“刚”字。

不过,他老人家可不会白给人便宜,需得赚他的便宜。

鸣竹檐廊下放了两个旧箩筐,箩筐盖着蓝花布;门口支了个木架,架上张着红榜:

“草长月一十七日申时绣社雅集。”

草长清和四月天,这下子热闹了。果然,大厅里脂香粉影,莺莺燕语,浅笑轻嗔,皆是年轻的女子。孩子们东张西望,低声交谈,紧紧贴着我进了门,春川拉着我的手,轻轻地“哇”了两声。

小时候谁不向往成人神秘而体面的世界呢?长大了,走进去,才发现既不神秘,有时也不怎么体面。

有几个女孩子看到我们,忙跑过来打招呼,跑得最快的数塔屋雪印。雪印不仅长得美,还有一把天生的好嗓子,春雪初融,溪流婉转。

“姑姑,真的是你呀!你真的回来了!刚才我们几个还说起你来呢,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想死我了,姑姑!”

我心里暗喊惭愧。我来橡村的次数屈指可数,年纪渐长之后,真来一趟,除了和老人家一起串门远足,平常总躲在松居,和阿印并不熟络,实在有负她一番殷勤之意。

“你越长越好了,乖。”

难怪人人皆说塔屋雪印乃是方圆千里内第一美人,果然美艳非凡啊!我是个女人,见到了,心里也不禁一动呢,男人若见了,当如何心猿意马啊!不知青衣罗剎前辈如何美法,声音如何动听?那必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见吧。

“姑姑,你只比我大三岁,怎的把我当三岁小孩?”

“哦,这样,那就说不乖,总可以了吧。”

“反正你和松子婆婆那些绕口令,我不懂。姑姑,你几时得空,来我家玩?我家变了,你一定要来看看!”

“恐怕要过些日子了。”

“过些日子?你要是当上衡鹿守,就更不得空了。我听到传话,姑姑歇三日才走动会客,后日可好?”

“印姑姑,连我都听说了,老姑后日需得拜见诸位亲教师。你就别为难她了。”

阿印嘟起嘴,才一眨眼,又高兴起来,说:

“是我一时糊涂了,姑姑后日会客,怎能轮到我头上?后日不行就大后日,大后日不行就大大后日,可好?”

我忍不住笑,雪印真是个孩子。

“你爹娘可安好?”

“好着呢,我娘,哎,不说了。”

“丽萱,你们几个可有去找阿信?”

“太姑姑还记得这事!找过了。谢谢太姑姑!”

厅中的女子一个个紧紧围拢了来,脂粉香气浮动,人面桃花,绽放在枯冷的鸣竹上。香川的掌心出汗,我低头看她,她仰头看着众人,眼神迷蒙而雀跃。

碧岫说:

“难得今日人齐,我们大家来给衡鹿守请安吧!”

“今日我不是衡鹿守,你们吃你们的吧。”

喊姑姑的,老姑的,太姑的,一应俱全,果然人齐。

村中许多比我年长的人,打我出生便喊我姑姑老姑太姑。回忆中第一次被喊“老姑”,是在一个婚宴上。新娘子端茶敬我,喊了一声老姑,我左右看了看,不知老姑在哪里,松子婆婆摸摸我的头,说:

“你就是老姑。”

我接过茶,吹凉了喝。新娘子跪在鸳鸯戏水如意垫上,低着头,头上满簪珠翠,松子婆婆递给我一个红包,我给了新娘子,她的手有些抖。

我轻轻地拍了拍新娘子的头,触到冰凉的珠玉,说:

“乖,莫要怕。”

顿时满座皆笑,新娘子也掩着嘴笑,她心里头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刹那间断开了,神情舒缓开来。

我从此不管别人喊我什么姑,直下应承了去,来人知我不常在山中,自会介绍他是什么辈分,是我的什么人,我照他说的称呼他,倒也不伤什么脑筋。

我不经意望出去,见到有个女子年龄和我相仿,站在人群外,一半身子隐在雪纱帘子后,身材高挑,一双丹凤眼有如碧水潭,不知深浅,穿一件雪白的燕居服,衣摆上绣了雅致的淡粉山樱花,交领处露出洁白的罗纱衬领和洁白如雪的颈部。

除了阿印,山中原来还有如此美貌之人。她见我看着她,微微低头,道了个万福,我虽听不大清她喊我什么,看嘴型不带姐姐妹妹之类的后缀,必不是三十三堂的人,但就算三十三堂见我,也不敢如此清冷淡漠,看来这女子只是迫于身份不得不以礼相待,有趣啊。

这个插曲倒让我想起昨晚重看的《六祖坛经》,《坛经》里面有当年六祖点化法达比丘的一段公案,和我眼前的景象如出一辙。

法达礼拜六祖,头不至地,六祖呵斥道,礼不投地,何如不礼。汝心中必有一物。

这朵骄傲的山樱花,心中有何物?

黑漆描金竹林七贤柜台前,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柜子高耸,仿佛快要把她摧折了似的。这个女人看起来大概七十多岁,老态龙钟,肤色黝黑,双手青筋暴起,如青铜雕塑一样,身上衣服素朴洁净,浆洗得笔直笔直的,发髻齐整。

原来箩筐的主人在这里。

“莫姑姑安好!”

“阿树,你还记得我啊!”

莫姑姑眼中泛起泪水,她挽了挽一丝不乱的头发,趁势抹去眼角的泪花。众人或鄙夷,或厌恶,或冷淡,或高傲,横眼看她,竖眼看她,但也无人敢出言不逊,各自回座了。

若我是莫姑姑,而不是金贵的衡鹿守,不是金贵的松居少主,现下心情又当如何?

女人天性的好奇心强,好看热闹,虽然装作在聊天谈笑,说话声刻意放低,杯碗筷勺也刻意地不相碰,对我的动静去向如风头草般敏感,我知道她们心里冒什么泡。我这个新进山的衡鹿守要如何对莫姑姑,她们就为这个好奇。也好,今日姑奶奶我本色出演,算你们运气。

说起来啊,莫姑姑是天下第一大倒霉的可怜女人!

姑姑必定也年轻过,即使不如座中塔屋雪印山樱花等沉鱼落雁,想必也漂亮过。怎的落到今日这副场景?橡山人怎的如此凉薄?

听说莫姑姑年轻时很有一些追求者,但她一直不肯出阁,只说并无心仪之人。有一日,她嫂嫂招待客人,需用纸笔,就遣孩子到姑姑屋里拿,姑姑不在房中,孩子拿了一叠纸出来,其中便有姑姑手书李之仪的《卜算子》,但词中的“君”字却被换掉了。

“我住长江头,笠住长江尾。日日思笠不见笠,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笠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村中男子名字带“笠”的只有两个,一个已成家,另一个年仅十岁,而那天的客人不巧正是已成家的笠先生之妻。

这事传了出来,莫姑姑的长兄引以为耻,将她逐出家门,并从族谱里除名。山人失去家族的保护,就像一棵无根草,人人得以轻侮之。寂夜台念在莫姑姑只是动了念头而已,无越轨之实,又因松子婆婆出面,特允她住到村西头的飞廉谷。

飞廉谷极纳风,那里长的草末端有天然分叉,适合做扫帚之用。每年初秋,草长成了,莫姑姑将割下的草干燥处理后,用麻绳捆绑结实,在草束与棍的接合处,缠上绣了花样的素色布,棍上刻两个娟秀的小楷,名为“疾风”,取“疾风知劲草”之意。莫姑姑的“疾风”扫帚,第一个买家是松居,第二个是端木居,渐渐地卖开了。疾风帚美观耐用,很受山人欢迎,莫姑姑便以此为营生。她曾为我和弟弟特制了两把小扫帚,扫帚上刻着我们的名字。拿到新扫帚的当天和第二天,或许还有第三天吧,我每天都高高兴兴地盼着早晨可以扫地。事实上,只有阿胜坚持下来了,多数时候是他一个人完成了我们两个人的活。

说起来,我亏欠阿胜很多东西呢。父亲去世,他成了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主动照顾我和母亲。记得有一次过马路,阿胜要牵我的手,我觉得难为情,就甩开了。

时间不知道怎么流失的,我们两个不知不觉地,就没有共同话题了。

实在讲,我没有照顾好我弟弟。

我陪莫姑姑坐在厅中唯一的空桌子旁,绣社压低说话的声音,有意无意在听我们谈话,我特意把嗓音调高些,好体恤这么多卖力偷听的观众。

“我十八岁时,姑姑送给我的棉鞋,一直穿到二十一,后来你托松子婆婆捎给我的两双新鞋,去年才终于都磨破了。姑姑的鞋子真暖和呀!”

“你竟一直在穿……”

“谢谢你,姑姑!”

“不值得谢,不值得……阿树见外了……”

“姑姑这是要到哪里去?”

“前些日子,药谷圆头来说,松居净所外的障格子要修理,让我送两担草过去。我听说衡鹿守回山了,今日出门还想着要是能见上你一面,那该有多好!不意竟真能见到!”

莫姑姑眼中泛着泪花,我心中也一酸,握着莫姑姑粗硬的手掌,岁月不饶人,对莫姑姑更格外的苛刻。

“姑姑是要叫东西吃吗?刚好一起吃吧。”

“不不,我买个果子出去吃。绣社聚会,这个桌子,还要招待姑娘的。”

我扫了一眼大厅,绣社用餐分明已有些时候了,怎么可能还来人?

一个年长些的长脸女子,正是日前丽宣她们说的那个椿田,急急忙忙走过来说道:

“若姐姐要用这桌子,尽管用就是!再有姐妹来,我们挤一挤便是。”

岂有此理,不带这么欺负人的!糊弄这些做什么呢?红楼梦的手段,我最不耐烦见人使了。若是在城里,我大概当场就发飙了,话说回来,城里压根没有什么绣社,我道上也没这么多麻烦。

我也不看她,只淡淡地说:

“莫挤,挤坏了就麻烦了。”

长脸椿田还讪笑着,不肯走开,我只好说:

“你自去吧。”

鸣竹轩的新轩主一直在柜台后忙乎,似乎忙得不得了,无法介入这场不带硝烟的冷战,他那个置身事外,是真的置身事外,他爸寄老爹的置身事外,那是冷眼旁观,开口便笑笑天下可笑之人,若是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寄老爹的不羁和侠义,看这儿子,怕是拍马八辈子都赶不上了。哎,看来鸣竹轩真的换主了,无趣得很。

新老板掀开柜台门,急急脚走出来,忙不迭拱手弯腰说道:

“鸣竹元林给姑姑请安!不知姑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不必多礼。寄老爹可好?”

“托姑姑洪福,家父少病少恼。”

鸣竹元林回头喊了一声在柜台旁玩耍的小孩,说:

“卓然,快!快过来拜见衡鹿守!姑姑,这是我最小的儿子,今年六岁。”

卓然刚才蹲在地上弹黑橄榄核,地板上没有小洞,五六步开外有颗水果糖,就是他瞄准的目标。

“你可是‘焦遂五斗方卓然’之卓然?”

寄老爹爱酒,想必他给孙子起的名字,八九不离十,出处该在《饮中八仙歌》。

“回老姑话,正是!”

“好。老姑愿你辩才无碍,侠义心肠,长大了做橡山的栋梁。”

“愿承老姑教诲!”

“你手中这颗黑橄榄核又大又圆,弹出去肯定很带劲,一定是常胜将军吧?”

卓然抓了抓头,呵呵笑着,说:

“是,回老姑话,我从来没输过,昨日还打败了浦桓和广成呢。”

“不必拘谨,直接答就是。我小时候怎么就没能找到这么完美的橄榄核。啊,纸包的水果糖,真怀念啊!”

“卓然,快!送给老姑吃!”

“不必了。卓然,你怎的不吃?”

卓然回头望了他妈妈一眼,低下头说:

“我娘说一日只能吃一颗糖,我今日已吃过,不能再吃了。”

“乖,听你娘的话,吃多了长虫牙。”

“卓然,快快去园子里请阿公出来,记着,要说衡鹿守来了!”

“喂,阿树,你怎的乖乖地回来了!怎的不留在那花花世界!”

“寄老爹,对不住,让您失望了。”

“可惜呀,可惜呀,人间天堂你不爱,穷山恶水你偏来。多好哇,那花花世界,听说空气有毒,水有毒,人人练得百毒不侵,比这强多了!阴阳怪气,乌烟瘴气,我看呀,不等外头的人闯进来灭了咱们,自己先窝里斗,你斗我我斗你,同归于尽,斗死了干净。”

“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你巴巴地回来作甚?”

“枉道以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算你还有点良心。外面世道如何?”

“不如意事常八九。”

“这些年,你可琢磨透,橡树神他老人家,何以要遣你出山?”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中国无有,橡山安立?”

寄老爹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提起茶壶,愤愤说道:

“橡山橡山!如今这山里说得上人话的,不多啰。年轻一辈,看似个个一表人才,花容月貌,骗谁呢?我跟你说,都是纸老虎,一戳就破。不过可能比你那城里强点,至少这里还装模作样,城里人老早就连样子也不做了。持志、德江那几个毛头小子,算有点孝心,有时来找老头子喝杯小酒。哎,没什么看头了,就剩些老骨头,讲不了几句话,那几把老骨头,嘎嘣嘎嘣响,耳朵又不好使,牛头不对马嘴。你回来,正好,给我解解闷!”

“老爹,阿树我这里原也有许多的废话,当下且收起,待他日讲与您听。”

寄老爹哈哈大笑,说:

“你才回来这么一眨眼工夫,就被松子婆婆那老婆子给荼毒了,说话也不留情面了,连我也敢拐着弯子骂。”

“岂敢岂敢!老爹,我有一家子嗷嗷待哺呢。您给做紫菜糙米握饭团,好不好,中间加梅子的那种。”

“原来你是来要饭,不是来看老头子的。这生意不做,你且走人。”

“我哪敢跟您谈生意呀?就是请您做饭团解解馋。我在外头,饿得慌的时候,最想吃的,就是这个。”

“真的?”

“真的。”

“我的饭团贵得很!”

“那更好。越不容易得到的,越有趣。老爹,你要我给您解闷,阿树在所不辞,不过,这么多饭钱……不如您优待优待衡鹿守,打个折扣吧。”

“打什么?又是城里人那些玩意儿,乡巴佬不懂。我说,你这官还没当上呢,就开始唬老百姓啦,还拿大橡神卖钱啊。”

“您的饭团不是贵么,我又身无长物,只好拿个空头衔典当了。老爹,您敢不敢赌一把?”

“赌?这个有趣。赌之!你赢了,我分文不取;我赢了,你出双倍饭钱。”

“我输了,双倍饭钱奉上;您输了,收五成饭钱,不然传出去了,说我以小欺大,学城里人的坏样子横行霸道,那可不得了了。”

“我倒想看看你这半吊子的城里人有几分能耐。”

“哪有什么能耐。”

孩子们围拢了来,紧紧挨着我,广成小声说:

“老姑,双倍饭钱,您可要慎重呀!”

正一摇头道:

“事已至此,太姑姑唯有赌上一把了!”

“我觉得太姑姑一定会赢的!”

“阿树,你使了什么法术?弄得香川这个小丫头片子团团转,连她老爹都不认了。卓然,你说,是阿公赢呢还是衡鹿守赢啊?”

“我想阿公赢,也想衡鹿守赢。”

“好孩子,懂得敬阿公,也懂得敬衡鹿守。阿树,来,开始吧。”

“得罪了。老爹,您猜孩子们身上的糖是单还是双呢?”

元林的妻子着急了,刚想出声,元林止住她,说:

“阿爹开心就好,钱财无所谓。”

“呸呸呸!乌鸦嘴!我这还没下注呢,没个好彩头!好事成双,双!”

“真选双啊?”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孩儿们,把糖拿出来,一颗都不许剩。我们找个中立的人来数,莫姑姑,你来帮帮忙吧。”

莫姑姑睁大了眼,嘴唇有些颤抖,说:

“我么……”

“是呀,莫姑姑,烦你帮个忙了。”

“一、二、三……十五、十六、十七……”

莫姑姑拿起最后一颗糖,看了我一眼,压低声音,说:

“十八。”

老爹搓着手,仰天大笑,孩子们和莫姑姑低下头来,好像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似的。

春川急道:

“还有没有?再找找!都给我好好找找!”

大家纷纷把口袋衫袋反过来——确实一颗都不剩了。

“怎样?姜还是老的辣吧?”

正一叹了口气,说:

“太姑姑,我们确实没糖了。实在对不住了!”

“用得着为这点小事垂头丧气么?给我长点志气!你们说,衡鹿守是赢还是输呀?”

“太姑姑,事已至此……”

“老爹,您老高兴得未免太早了些。这里不是还有一个孩子么?卓然,把你口袋里的糖拿出来吧。”

卓然看了看家里人,咬了咬牙,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掏出糖来,郑重其事地压在桌上。

“阿公,对不住!我确有一颗糖,撒不得慌。”

“好孩子!阿公明日奖你俩。”

孩子们高兴得蹦蹦跳跳,正一说:

“太姑姑,你早已备了后手。老爹猜不中,你能赢;老爹猜中了,你也能赢。”

“喂,阿树,你今日就是特地来算计你寄老爹的不是?”

“什么算计呀?晚生雕虫小技,怎能与您这名厨大师相提并论?”

“臭不可当,马屁少拍!愿赌服输。痛快点,你要多少个饭团?”

“孩儿们,你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衡鹿守都给得起。”

孩子们争相大声报菜品报数目。

“正一大将军,你意下如何?”

“太姑姑,老爹的东西本不该按五成的钱卖;钱再少,也是您掏钱,我们吃得少,您就给得少。咱们不多吃,吃个点心就好。”

“好!正一不愧为我们的大将军!贪字出头最难过,正一不贪,实在难得。”

“小子,算你懂规矩,老爹给你整个大的。”

“老爹,我下单了:24个饭团,24个烤麸串,24杯竹筒茶。完了。”

元林媳妇过来说:

“姑姑,不巧店里不够位子,若不嫌弃,请您到屋里头吃吧。”

“谢谢,今日不好登堂入室。我看风和日丽,正好野餐。烦你准备两张草席,铺在院子东头的草地上,东西也都摆那边好了。”

“使不得!哪能让姑姑在外头吃?”

说这话的,正是阿印。

长脸椿田声音尖刻,说道:

“哪有我们霸着这么好的场子,却让衡鹿守在地上吃东西的理?姐姐,这事若传了出去,我谷野椿田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里头外头,一样的。”

“哪里能一样呢?”

寄老爹哼了一声,仍然摆出一本正经的国字扑克脸,喝道:

“蠢丫头,不懂接话就别接,放个屁还响亮点。”

谷野椿田眉头一皱,脸朝上微仰,却不敢发火,恭恭敬敬地说:

“椿田请老爹指点。”

老爹舀起一勺饭,双手熟练地左右反手抓捏,一眨眼工夫不到就整出来一个齐整的三角形。

“椿田……”

卓然“嘘”了一声,椿田沉下脸,似乎决定不了是回座呢,还是继续站着等,一时下不了台。谷野椿田,合该你再受点苦。欺负莫姑姑的,倚强凌弱的,不知人痛痒的,我松居佑树可绝不会袖手旁观。

当不了女侠,其实当衡鹿守也不赖嘛!

老爹把第九个饭团放到绿竹盘上,才说:

“你就这么问衡鹿守:既然一样,衡鹿守去哪个外头吃?”

“原来如此!多谢老爹。树姐姐,你去哪个外头吃?”

“雁已飞过了。”

“什么?”

寄老爹大声道:

“呸呸呸,说话不当机,迟了迟了!”

“初六,藉用白茅,无咎。”

“初六?姑姑,今日是十七,不是初六。”

寄老爹嘿嘿一笑,骂道:

“不学无术!不懂说的,就用心想。去去去,打哪来的回哪去。”

椿田咬着嘴唇,脸色发青,阿印低下头,偷偷给我打眼色。

“以前的祖师树下一宿,白云为被,石头做枕,一点事都没有。大橡祭夜,山人席地而坐,席地而眠,却不觉自己露宿荒野,也是同理。”

椿田脸色顿时缓和了些,松了口气,说:

“多谢姐姐点拨!若姐姐得空,请一定派人传话,我等必沐浴更衣,恭迎衡鹿守大驾!若得姐姐指点一二,我等受用无穷!”

这满口阿谀之词,真不让人受用。如今山中后辈都这么说话的吗?橡山已经成东方不败的日月神教了吗?松子婆婆说的没错,这些后生小子,要教的。

算了,想当年谷野参之堂主待我不薄,不看僧面看佛面,今日且放她一马。

我扯出毛衣一角,指着上面歪歪扭扭的针脚,小破洞缝合的地方中间鼓起一个小纠纠,说:

“我缝的。还敢让我指点吗?”

椿田忍不住笑道:

“如此的话,椿田甘拜下风。”

阿印碧岫几个凑前来仔细看了看,问:

“姑姑,这个真是你自己补的?”

“真金都没这么真。我要是有你们的功夫,用得着特地补成这个模样吗?”

阿印呵呵笑道:

“姑姑,那你更应该来绣社,让我们指点指点你。”

“有缘一定去。回去吃吧,饭菜都凉了。”

寄老爹抬起头,瞟了我一眼,两个有点泛红的大眼袋挂在扑克脸上,活像弥勒佛的布袋。

“衡鹿守还是心软啊。”

“不瞒老爹,我回来后,常觉得惶恐呢。”

“你惶恐个屁!该她们惶恐!现在这山里,就缺个心肠软的。这个个呀,了不得!铁石心肠,刀枪不入。喂,阿树,你外公泉下有知,也可安心了。”

“外公不会失望吧?”

“菩萨,莫烦恼。”

老爹一笑,我也一笑。

我们趴在柜台上,看老爹把一个个梅子推进饭团里,饭团把梅子一口吃了,不显山不显水。

“好了,24个,咱们这笔账就算清了,从此各走各路。老头子今日赔了孙子又折兵。”

“老爹,不必沮丧。我请您吃……一个。”

正说着,门口有车停下来,熄了火,大家皆望向门口,孩子们不敢高声喊,争先恐后跑出门,用不着看也知道是那个什么冰大叔来了,想起昨晚松子婆婆郑重其事地把我托付给人家,一时有点不知该如何面对,干脆扮聋子好了。

老爹打开他方才带来的一个苔绿小陶瓮,对我眨巴眨巴眼,用筷子夹出一个梅子给我,我也眨巴眨巴眼,仔细看这枚神秘的梅子。梅子似人,越老的梅子皮越皱,看似发白面皱,内里耐人寻味,那是岁月才能淘练出来的智慧。根据我在寄老爹处吃老梅的经验,这粒梅子至少也得有七八十岁了,珍贵程度不下于人参果,唯有细细品尝,方足以报答腌制梅子之人的耐心和诚意,方足以报答梅子含藏隐忍八十载的耐心和诚意。初入口,极咸,咸极,仿佛死海浓缩成了一粒梅子,氯化钠化成一片片锐利无比的刀片,无情地磋磨味蕾,忍无可忍之时,梅子终于被虔诚的食客打动了,轻启蝉翼般的梅子皮,冬眠八十年的梅浆玉液,一点点冒出来,舌尖本已给咸味荼毒得晕了头脑,以为天底下只有一个咸味,此生休矣!谁知突然绝处逢生,盐潮倏忽退去,味蕾苏醒,竟能舔到一点酸,一点甜,甜中带酸,酸中带甜,顿觉天下美味,不过口中这一梅子,此生无憾矣!

“花花世界没有的吧?”

“花花世界没有。”

“看来那花花世界也不咋的。”

“是不咋的。”

“你和持志有什么过节?”

我差点把梅核给吞下去了,忍不住一阵猛咳。

“什么过节……还能有什么……大过节?”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还有大过节?”

老爹装作不在意地瞥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阿树,怎么了?”

冰大叔不知什么时候已到我身旁,脸色倒有几分关切,伸出手来,似乎想拍拍我的背,打住了,放在香川的头上。我喝了几口水才缓过来,眼角余光见到绣社都往这里看着。

那里不只有一个丽萱吧?

那是一定的。

心中忽然有种想要逃离的冲动,想远离这个纷争之地,即便不能远走高飞,至少可以和这样的人事保持距离,哪怕只能keep everything at an arm's length,也足够了。生而为松居人是无可变更的事实,可实际上,这不仅是一个事实,还是一个残酷的事实。回来之后,我摇身一变成了橡山最炙手可热的celebrity。至此,我才真正同情花花世界里的celebrity们。那个世界不会把这种狂热的关注强加在我身上的,往深层一点去想,我之想念都市,乃是因为在那里,我什么都不是。

我把声音调到0℃保鲜效果,才说:

“我很好。持志叔,下午好。”

冰大叔似乎想说什么,犹豫了片刻,转过头对莫姑姑说:

“莫大姐也在这里。脚上如何?”

“持志,多得你带平夫人来,前几日已无大碍了。”

“脚刚好,不宜担重东西走远路。你以后要送东西出来,让阿皓去接。”

“不必不必!林场这么多事,我怎能再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

“太叔公,今日怎的能这么早回来?”

“嗯,有点事。对了,我方才遇见菊婆婆了。”

香川往上一窜,把冰大叔当树一样,窜到腰上,搂住他,当即有几个小男孩低声起哄,广成吐吐舌头,捏着鼻子说:

“香川,你不小了,怎还要叔公抱?”

香川也吐一吐舌头,扮鬼脸,说:

“不要你管。太叔公,今日可吓人了!我们都被吓饿了肚子,来这里吃东西。菊婆婆拍隆平的肩膀,隆平跳这么老高,害得我们都以为鬼出来!吓死人了!然后黑猫白猫打架,黑猫就这样看着我们,‘呼——咕——呼——咕’,可吓人了!菊婆婆骂它不识泰山,连衡鹿守都敢冒犯,它就不敢冲我们叫了。太姑姑还想跟菊婆婆进去帮忙干活呢,不过菊婆婆说还没到时候。”

“连春川都吓到了。”

顿了一下,冰大叔接着问:

“玩得开心么?”

“开心,好好玩呢!”

冰大叔望着我,我愣了一下,敢情他原来是在问我。

“你……”

冰大叔话没说完,便被寄老爹截了话头:

“持志,你来迟了。这丫头弄得我血本无归。喏,最后一个,这可是衡鹿守大人赏赐给本老头的。啊呀,不对,对了!还剩一个……”

“老爹,我算了卓然的份。持志叔,我不知你会来。实在抱歉,今日的饭团,我全包下了。”

吼吼吼,就不给你吃。吼吼吼,这群女人,看什么看?没戏看!

冰大叔笑了笑,说:

“不打紧。老爹怎的做起赔本生意来了?怎的栽到一个小姑娘手里?”

“嗬!我赌的可是好事成双,折得心甘情愿!嗬嗬!栽这小姑娘手里的,岂止老头子我一个?”

我和莫姑姑说话,不经意看见山樱花转过头来,瞥了冰大叔一眼,昙花一现,怕泄露心事似的,又赶紧地低下头。

世上有三样东西无法隐藏:咳嗽,饥饿和爱情。

原来山樱花心中之物是这个,既如此,与我何干?

香川小声问我:

“太姑姑,你刚才为什么说初六呢?我也听不懂。”

我也低声答:

“那是《易经》里第二十八卦大过卦的爻辞:‘初六。藉用白茅,无咎。’古人摆设祭品,要在底下垫白茅。这句话表面在说事,内中含藏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垫白茅摆祭品,劝喻人当慎重虔诚,不仅祭祀神明要怀恭敬之心,平时与人相处也当谦恭慎重,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就能无咎,没有灾难了。不然,盛气凌人,迟早会自取其辱的。香川能听懂么?”

香川眼睛滴溜溜地转,看了看椿田,又看看莫姑姑,看着我,咧嘴一笑,用力点了点头。

冰大叔喝了口茶,望着我,眼神不知为何有些异样,这眼神似曾相识,仿佛我年幼时捉弄阿信他们,外公什么也不说,只笑看着我,这时外婆便要有些嗔怪,数落外公:

“宠溺二字,可是宠而溺之。”

我听外婆这样说过许多次,也见外公这样看着我许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