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托付

松居不通车,车子只能停在泉山东边的山口,从这里走到正门,走得快也需二十多分钟。

“谢谢你们送我回来。回去的路上小心了。”

“嗯。我们刚好有事要找秀执事商量。一起走吧。”

汽车马达声收住了,刚叔点亮了一盏烛龙。夜突然格外的寂静,令人感到陌生的寂静。冰大叔取下罩在车座上的大衣,下了车,打开我这边的车门,将衣服递给我,我冷冷地回绝了。

这个人无情无义,心肠又冷又坏,照我说,应该禁止他上松居才能解恨!

“你身子弱。山里早晚气温低,当心着凉。”

我不习惯这里的夜色,也不习惯这个阴晴不定的冰大叔,正想再次冷酷地回绝,山风灌进车里,我暗地里打了两个冷战了,只好不情愿地道了谢,披上外套,闻到衣服干爽的味道,想起这是冰大叔穿的,心里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很快被我打发走了,免得被他看出来,又笑话我一通。

我下了车,冰大叔定定地看着我,说:

“你……这个……可暖些了?”

这又是哪一出?怎么突然又变得吞吞吐吐了?

大衣的衣领裹着我的脖子,我轻轻一动,蹭着衣领,仿佛身在一口温暖的古井,身上暖和起来了。

“嗯。”

刚叔左手提着一盏仿佛月灰色的烛龙,右手的烛龙门打开了,但未点火,冰大叔接过来,打火点亮了。烛龙罩面上绘一棵松树,那棵松树不是端木的家树黑松,看针叶分明是一株罗汉松,我差点冲口而出说:

“这倒像是我松居的东西。”

终于还是忍住了。

老罗汉松构图落笔的意思,十分像松子婆婆的手法。我家外婆极善丹青,但作画从不送人。端木松居向来走得近,或许是哪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冰大叔到松居做客,松子婆婆随手拿了自家的烛龙给他用,也说不定。题词“松无古今色”为行草,和松子婆婆的书路完全不相干,倒和这位冰大叔挂在东厢房作坊墙上的楷书挂轴,笔意神似,应该就是大叔后来自己题上去的吧。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刚叔已走到一旁去了,背着手看天,仿佛是个毫不相干的赏月人。

冰大叔走近一步,说:

“幸承松子婆婆青眼相待,赠这提烛龙做我三十六生辰的贺礼,至今不离左右。”

山中男子有几个大的生辰,一定要广邀宾客,行大布施祈福,三十六岁生日便是其中一个。从命数上来讲,有“三六翻局,四三死局”的说法。关于三十六岁,山中有句俗话叫作“到了三十六,还能变一变。”三十六乃是一个极大的变量,人若决意要改变命道,就要在那一年行动,错过了便永远错过了,而到了四十三岁,一切已成定局,想动也动不了的,所以夫子说:“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到了四五十岁依旧江山不改,自然品性难移,别指望他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是同样的道理。

“‘松无古今色,竹有上下节’,这两句诗不仅有持守,也有气节。”

“我听松子婆婆说起,你最喜爱就是这两句。”

为了报答松子婆婆送这份生日礼物的心意,为画配诗,且选了松子婆婆牵挂之人所爱的诗句,没想到这位冰大叔还是个能知恩报恩之人。

月光奏鸣,脚下偶有落叶发出干脆的声响,除了风声,满山闲寂,古人言苍山寂暮,景晦色深,大概就是眼前所见之况味吧。冰大叔手中的烛龙,仿佛月光海中一枚贝壳,闪着温柔的金盏黄。

“泉山安静了。”

不知是山安静了,还是端木家主人的话令山安静了,此时感觉春分时节,身又如在古井旁,古井腾起温暖的水汽。

“是。”

“我小时候到山上去找过麻油泉眼。”

松居背靠大鹿山脉其中一脉叫泉山的,俗称“麻油泉山”,《橡村志》对这个名字的由来有一段记载:

“佛历两千一百一十六年,岁次癸酉,端木十一祖凿泉,得泉如墨,质滑香浓,乡人闻风而至,奔走相告,谓之仙泉,而后廿百年乡里免磨油之苦,然天道无常,泉竭油尽,子子孙孙,享传亿年,不可得也。天道酬勤,君子自强不息,此诚仙人苦心,祖宗遗训也。”

我觉得也罢,哪里有万年不干涸的泉水,而且还是一眼油泉,就算大海里凿出来的油井也有井弃油竭之时,干了就干了吧。

“我小时候也去找过。走到半路宗治扭伤了脚,大家只好折回来了。宗治是个麻烦鬼。”

冰大叔一笑,说:

“我听松子婆婆讲起你……你们许多童年趣事。”

“是么?”

“宗治是个麻烦鬼,你可是个调皮鬼。”

松子婆婆和冰大叔都讲了什么?不会连天衣那件事也讲了吧?

我果断决定变换话题:

“你那时找到了吗,泉眼?”

“找着了,是个冬日的午后,泉眼的石龙长满青苔,旁边有几株山茱萸,倒也鲜亮。”

“得其所哉。”

冰大叔转头看着我,在温暖的烛光中,眼中带着温暖的笑意,说:

“乐得清静。”

我们踩着烛光,踩着树冠漏下的月光,安安静静地走在银钻铺成的路上,像走在波光粼粼的海上,走出林道,光亮洒落,山中十六的月色,分外清明。

近松居大门,听到有陌生人说话的声音,我脱下外套,外套暖暖的,身上也暖暖的。

“谢谢!”

“冷吗?”

我摇摇头,冰大叔站得很近,我又有点别扭起来,把大衣塞到他手上,走快几步,转过弯,见到阿信和几个女人在说话,碧岫也在里头。夜色渐严,女人们手中的烛龙光柔化了大山的轮廓,燕羽灰、碧螺春绿、新禾绿、杏黄,每一盏灯光即闪烁一个人格,聚在一起,燃亮了一朵朵山夜花,花中有春天的气息。

“小姐,你可回来了!少爷也来了!刚叔!”

女人们和我见礼毕了,见到冰大叔,顿时扭捏起来,扭捏地打了招呼,其中两个顿时涨红了脸,在灯烛光里楚楚动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偷偷地瞅冰大叔。

这个冰大叔,看来还惹了不少风流债。

“阿信,有何事?”

“没什么,没什么。哎呦呦,你们快回去吧,我的姑奶奶们!我家小姐还没用药石呢!”

“不急。阿信,你且带持志叔和刚叔到文德斋,他们有事找你爹商量。”

“这……是……少爷,刚叔,这边请。”

末了,阿信还不忘上前去推推碧岫几个,又说道:

“你们几个,快且回去,莫缠着小姐,小姐午后去了笑福山礼拜坚牢地神,这才回来。再晚些,小姐吃不下东西,我找你们一个个算账!”

“阿信姐,我们哪敢妨碍老姑呢!你放一万个心,我们只和老姑说十句话,好好好,那就五句,五句好了吧,说完五句话我们保准就走。”

“碧岫,你是找我呢,还是找我的衣服呀?”

“老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您和松子婆婆她老人家一样明察秋毫!”

我捏了捏碧岫圆嘟嘟的脸。

“你这孩子。”

“我们今日都见过老姑,极欢喜老姑身上这件衣服,想再看几眼,啊,世间的衣裳也有好看又好用的。但不知老姑许不许我们赶做一件有些仿佛的穿穿,我们赌誓,绝不做重样的,领子下和内里绝不用和老姑一样的格子布,纽扣和腰带也必定换个样子,老姑大可放心!啊呀,这个天,这样的风衣正好派上用场。”

身着簇新杏黄燕居服的女子,仿佛小鸡雏一样温柔,低眉顺眼地说道:

“阿信说太姑姑的物事不能出松居门,我们也知道的,只是来看一看。若太姑姑不欢喜,我们不做这衣裳便是。”

“无所谓。只是今天天色已晚,看衣服画图样也要不少时间,这样吧,你们明日再来,到时找阿信就是。”

碧岫欢喜道:

“老姑真不介意我们也穿同样的衣服?”

“有什么可介意的?”

“松居少主果然气度就是不同一般的堂口!”

“就是!”

“丽萱,你今个正月穿的新雅服,不就因为式样和花样似那谷野堂的椿田姑姑,被她好一顿挖苦么?”

叫丽萱的便是方才脸红的一个,她今日穿着雪青杜鹃燕居服,微微低头,露出藕般洁白的颈部。

“听说椿田姑姑回了家,便把衣服给了圆头的女儿。”

“元宵灯会我见房山穿来着。说实在的,哪有丽萱你穿好看!”

碧岫这个喜欢起哄闹事的,紧接着说道:

“我们请衡鹿守评评理。”

虽叫我评理,我却感觉突然被推上了被告席:你有保持沉默的权利,但你所说的每句话将会成为呈堂证供。

橡山大繁若简,既有着我难以理解的简单,也有着我难以理解的复杂,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淳朴若混沌初开之时;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城府机关又不在党争宫斗之下。

望着天边的圆月,城市遥不可及,若在那里,我又有何顾忌?在城市里看来无关紧要的小事,在村庄里也许可资三五日闲谈。我不再是个平头老百姓,而是松居少主、衡鹿守,我对这些人说的话,到了明天就会传遍三山五岳。

肚子饿了,讲个小故事好了,至于故事的寓意,让各人去参吧。

“日本曾出过一位大禅师,名为千利休。有一天呢,有个人跑去找千利休禅师辩论,那人辩不过千利休,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事后,人家问千利休禅师,他被骂了怎么还笑嘻嘻的,不生气呢?千利休禅师答:‘仰天吐唾,自堕己面’。他说他的,随他去便是,我若生气,不就是伸手接住别人吐的口水吗?那和仰天吐唾的痴汉有什么分别?丽萱,你是接还是不接?”

这群小姑娘咯咯地笑,丽萱掩嘴,羞涩地一笑,说道:

“谢谢老姑提点!”

“都回去吧。明天再来。”

五观堂里,大家站着聊天,秀大叔陪刚叔说话,阿鹤和冰大叔在讨论射箭,宗越不善射,却也在一旁听着,阿信见到我,撇下宗光,跑过来拽着我的手,说:

“小姐,你是怎么打发她们走的?哎呦呦,那班难缠的小祖宗,足足磨了我大半个时辰。糟了,这件衣服你可千万别穿出去,回头我又要遭罪了!”

“这毛衣我在家穿的,放心。下次她们再缠着你,你把她们带去盏末,我来收拾。”

“小姐,你告诉我嘛,你究竟说了什么,她们才愿意走的呀?”

“讲了个故事。”

“什么故事?我也要听,以后好做防身之用。”

“没用了,我已经用过了。”

“就一个故事?没别的了?”

“有啊,我让她们明天来找你。”

“哎呦呦,我的小姐呀!你怎么这么的狠心呀!就把阿信我给出卖了?我对小姐你可是忠心耿耿说一不二火里火里来水里水里去绝不皱一根眉毛动一丝念头的呀!”

“我知道。我怎么舍得牺牲你呀?我可是为了阿信你才牺牲了我心爱的风衣的呀。你把衣服给她们,不就能脱身了?这招叫金龟脱壳,学到了吧?”

“可要做了相仿的,那小姐的那件衣服,不就……”

“我身上会少块肉吗?”

“不会。”

“我衣服上会少块布吗?”

“不会。”

“那不就得了。”

“可咱们女人家,看别人和自己穿一样的,就算面子上不计较,心里总不大乐意吧,我才不愿意让小姐吃亏!”

“有道理。”

“那是怎样,给还是不给?”

“给啊。不乐意的,过不去的,那还得等衣服做出来,满山女人都穿上了,再忧心不迟,对不对?在世间,那样的衣服成千上万,穿它的女人成千上万,还差个橡山?吃饭吧,我就快饿死了。”

和佛寺一样,橡山的晚饭也叫作药石,吃晚餐不为贪口腹之欲,乃为治病疗饥。松子婆婆一辈的老人家过午不食,年轻一辈运动量大,做不到过午不食,但晚上一般吃得比较清淡,热中午的剩饭剩菜,下个面条炒个饭,顶多加一两个青菜。这也算解放妇女的一大发明,女人们不必整日阶围着灶台打转,绞尽脑汁想菜式,实在节省了不少时间。

秀大叔请冰大叔坐在松子婆婆的位子,刚叔在羽婆婆的位子坐下,其他人陆续入席,我坐下来,等冰大叔这位主客先吃了一筷子,我才吃。夹冬菇的时候,竟不小心和冰大叔夹到同一个冬菇,我收回筷子,冰大叔夹了,放到我碗中,待我吃完,又夹了一筷子给我,弄得阿信和宗光几个对我偷偷地挤眉弄眼,只有阿鹤闷头吃饭,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像阿信这帮麻烦鬼一样长不大。

吃完饭,阿香进来,意思要冰大叔和刚叔去枕石厅,松子婆婆请吃茶。我刚想开溜,却被阿香拦住了。

“松子婆婆也让我去?”

真不知阿香今晚怎么这么高兴,咧嘴笑着,嘴角都快贴到耳根子了,她用力点点头,用力地打手语,说:

“当然了!”

松子婆婆为什么要我陪客?

盯着仙人跳升起的袅袅茶烟,听着院子里轻柔的叶响,有一句没一句地听松子婆婆和冰大叔他们聊林场,我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黏在一起,几次三番挣扎着想打起精神来,但一纳秒后,眼皮们又被无形的强力胶给黏住了,越来越难以睁开,已经到了瞌睡的极致境界,只有在心中请出希腊神话里擎天立地的大力神Atlas,请他助一臂之力,托起上眼皮,勉强撑开眼球,才能装作没犯困的正常样子,但是这样下去,估计就连Atlas也要被我感化,和我一起打瞌睡了。

老实说,这世上什么强力胶都比不上瞌睡威力强大!可怜的人呀,人生中像这样想打瞌睡又不能打瞌睡的场合还真的不少,比如犯春困的节骨眼上政治课,却非常不幸地坐在第一排;又比如正犯瞌睡的时候公交车却偏偏到站了。如果这个世界是按照我的意愿运作的,那就简单多了,困的时候有松软的床垫从地自然涌出,躺倒睡到天昏地暗。

有人扯我的袖子,把我吓了一跳,仿佛入睡前突然觉得自己掉进深渊惊乍了一下,或者搭公交车正冲盹却突然感觉自己要流口水惊乍了一下。

原来是阿香啊!冰大叔幸灾乐祸的表情真可恨啊!松子婆婆真残忍啊!

“下午到哪里耍去了?”

“外婆,我陪孩子们去地神庙玩了。”

“哦,我也多年没去那里了。老柳神可好?”

“精神着呢。”

“傍晚来了几个娃娃吵吵闹闹的,弄得阿信头都大了,怎么回事?”

“她们来看我的大衣。”

“佛要金装,人靠衣裳,许多攀缘心,都从这里起的。”

“确实如此,不知东家长呢还是西家短,闹腾着呢。”

“那是谁家长谁家短呀?”

“不知,我没比量。”

“这些娃娃,要**的。你可有好生待客?”

“有啊。我给她们讲故事,哄她们开心,就是千利休禅师仰天吐唾那个。”

松子婆婆“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阿香对我悄悄竖起了大拇指。

哇塞,今天小测合格!

“怎么只讲了一个故事,不连带讲‘拦路抢劫’那个?听起来更有趣些。”

我对冰大叔拼命摇头使眼色,让他住口。太迟了!我家外婆放下白釉刻青莲杯,杯中已无茶烟腾起,我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

“什么拦路抢劫?”

这个落井下石的大叔,这个爱打小报告的大叔,这个天杀的大叔!

“那个……就是……好吧,是我讲的……”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完了!我彻底地完了!说不定校长要我知惭愧呢!

我家外婆说话常垂眉低眼,语调很轻,但不代表语气不重。“惭愧”二字,在松子婆婆这儿可是最重的责骂,没有之一。老执事曾说,这词由别人说出来,并不觉得有什么分量,若要从在松子婆婆处听来,受呵责的虽然不是自己,但在一旁听了,也会觉得惭愧得无以自容。老执事还说他这一生听松子婆婆讲过两次。该不会我年纪轻轻的就要当着外人的面受“惭愧”的极刑吧?

唯一的好处只能是冰大叔不得不跟着我感到无地自容,而无辜的刚叔将会被牵连着无地自容。

“讲绿林好汉的,是吧,阿树?”

冰大叔将蒲团前的盖碗转了两转,上面绘的喜乐罗汉正对着我笑,平常看罗汉笑世间可笑之人,洒脱又可爱,现在却觉得罗汉笑得不怀好意,心里气不打一处来,真想来个真金白银的拦路抢劫,让这个可恶的冰大叔纳命来!

瞥眼见我的盖碗上有尊手绘的红衣罗汉坐禅图,云来石横空出世,罗汉双目闭合,悠游自在,入清凉地,我把盖碗转了三转,正对冰大叔,他却连正眼都不看一眼,只淡淡一笑,分明以调侃我为乐!

松子婆婆投来一个飞镖一样的眼神,我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刚叔,刚叔不愧是老江湖,立刻岔开话题,松子婆婆也没再追究下去,我才算松了口气。想想明天全山都要传开来,说衡鹿守带着小辈拦路抢劫,就觉得头有两个大。

我家外婆呢,最恨人言语轻薄;我生来呢,就是个冲口而出的性格,并且我在城市里长大,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换作别人也罢了,我却偏偏得当这个倒霉的衡鹿守。满山小辈见了我不是“姑姑”就是“老姑”“太姑姑”,就算我开个小玩笑也会当真。

“我这孙儿看似能言善道,又在世间停留多年,却是小孩心性,不知世道险恶,于诡智巧滑,其实一窍不通。我不说,你们大概也见识过了。”

松子婆婆神情陡然严肃起来,什么意思?松子婆婆怎的对外人说这些?我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委屈,抑或是悲伤。

“我老了,也不大在外走动了。持志,友刚,你们熟知山里山外规矩,游刃有余,我今日就将阿树,托付于你们两个了。”

“外婆……”

我鼻子一酸,很想冲上前拉着外婆的手,让她不要把我托付给什么人,只要她一直看护着我就够了。

冰大叔和刚叔站起身,行了个大礼,跪坐在地,趋身低头。

冰大叔的语调也陡然严肃起来,道:

“端木守证定不负松子婆婆重托!”

原来冰大叔的正名是“守证”。哎,他叫什么正名关我什么事?糟了,这下子糟糕了!用上正名,那是当真了!冰大叔不仅有象息,且有股天生的牛脾气,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这一头牛,以后岂不是天天对我耳提面命?我在橡山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小姐之事,便是端木居家事!我青田斋必不遗余力,护小姐周全!”

“有你们这两句话,老太婆就安心了。”

末了,冰大叔正襟危坐,刚才那副让我窝火的调侃神情不知收到哪里去了,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不自在,心想他这样,还不如和我斗气呢,轻轻旋转盖碗,苦思脱身之计,却突然被他一句话,说得我当场愣住了。

“此心如松,生生不改。”

不知什么时候阿香又扯我的衣袖,我条件反射,跟着也正襟危坐,手掌轻轻搭着蒲团沿,右手掌搭在左手掌上,微微躬身,给冰大叔回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不知该当感激冰大叔临危受命之忠勇呢,抑或该当哀悼自己的人生不明不白地断送冰大叔之手呢?

裹上披肩,站在檐廊,月亮躲在云层后,院中草木,穆穆地站着,植物和我在暗夜里一道呼吸,因着这宝贵的一息生气,我们息息相通。

是不是因为我没有能力照顾好你们,松子婆婆才将我托付给外人?

人心险恶,世道艰难,橡山也和外面的世界一样污浊吗?

通达巧智,才能知己知彼,守住松居吗?

我已经奔三了,还被说成是小孩心性,难道我会成为最不济事的衡鹿守吗?

有人轻敲木门,听声息,松子婆婆果然来了,我快步走到书桌旁,将外公写给我的字画挂轴卷起来,才请外婆进屋,拉上檐廊的木门。

松子婆婆坐在我床边,拍拍身旁,让我坐下,问:

“怎么还不睡?”

“在想些事情。”

外公写给我的字轴上有四个字:“依止善道。”

外公见了我,会不会觉得失望呢?

“该睡的时候不睡,哪来那么多念头?”

“外婆,您一定要长命百岁,不,一定要活到一百二十岁!”

外婆嘿嘿地笑着,道:

“你就在想这个?”

“您又要说我小孩心性对不对?”

“我孙女希望我长寿康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说你?这个小孩心性是天良,人人该有,不该泯灭的。”

“那您为什么要把我托付给外人?”

“端木居和松居世代友好,从第一代先祖始,皆肝胆相照,共同进退,怎么是外人?”

“为什么偏偏是冰大叔呢?”

“冰大叔?我看持志对你的事,可是天下第一热心人。”

“松子婆婆那么大阵仗拜托他,他想不热心也不成。外婆,您该不是想把我嫁给他吧?”

“这个问题么,不好答。你想不想嫁给你那冰大叔?”

“什么我那冰大叔,我统共就见了他一天,怎能就嫁给他?”

“你在世间有没有遇到想嫁之人?”

“您忘了,我只嫁阳明先生,这世间怎么可能有第二个先生?总之,不管卷入谁的日子里去,都是麻烦事。”

“你哦,就是个怕麻烦的麻烦鬼!衡鹿守怎能当自了汉?”

我抱起新晒的被子打个滚,把头枕在外婆腿上,脸埋进被子里,闻到阳光干净的味道。

那一年我几岁?

岩峰老爹和老先生来枕石喝茶,臧否天下人物,一路到了三国,孔明哭周公瑾那一段。

岩峰老爹把玳瑁斑黑瓷杯往地上重重一放,连我在角落里看漫画,也被打断了。

“要天下做什么?予无所用天下为!若得佳人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夫复何求?那周公瑾实在贪得无厌,凉薄至极,不过一俗汉罢了,活该了他!哎!只可惜了小乔!只可惜了小乔!”

说到小乔,说到佳人了,我担心老爹想起自己的伤心事,看了老先生一眼,正巧老先生对我打眼色,手中拿着个饼,说:

“水浒红楼,三国西游,美幸也都读过了,最欢喜哪一部?”

我松了口气,决定尽力配合老先生打岔,逗老爹开心,立刻放下漫画书,上前拿了饼,咬了一口,喝了口茶,才故意装高调说道:

“自然是西游,但我只爱看唐僧和三个徒弟打妖怪,不爱读里面的诗词,又臭又长。”

“其他三部,为何不欢喜啊?”

“水浒吵闹,三国有意思多了,可惜没有悬念……”

老爹哼了一声,道:

“好大口气!”

“想来不管出什么漏子,诸葛先生也总能摆平的,如此便显得无趣。美幸也不爱看大观园里的女人那些个琐屑事。”

“若美幸不是美幸,而是诸葛先生,你怎么哭周公瑾啊?”

“那样的话,周公瑾根本不识得我,他不必为我死,我也不必为他哭。”

岩峰老爹哈哈大笑,说:

“丫头今日有些意思。”

外婆让我吃完茶,抹抹我的嘴角,说:

“姑娘家吃东西这般不仔细。”

“美幸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四大古典小说都被她品论下去了。”

“老先生,我六岁,不小了!四位老先生的文笔自然是极好的,只不过评头品足挑刺容易而已。我若是诸葛先生,就在草堂睡一辈子,管他天下姓刘姓曹姓孙还是姓司马。”

外婆轻轻敲敲我的头,笑着骂:

“你这自了汉!”

岩峰老爹又一番大笑,转头对外公说:

“古砚老兄,你**的好孙女!没了三国,看你怎么收场。”

“外公,您怎么说?”

“放心,美幸只管睡美幸的,外公帮你赶走那几个俗客。”

岩峰老爹拱手打趣道:

“俗客不敢叨扰。”

老先生笑道:

“岩峰老弟,你怎么自认俗客了?俗客只刘玄德那几个,咱们是雅客。”

当日外婆骂我是个自了汉,我到了今日,还是这个想法。这天下争来争去,还不是一个样?晦迹卧山林,当个山野慵懒之徒,了此残生,也没什么不好。只可惜啊,我虽身在山野,慵懒不得。

好日子到头啦。

远处,山正开始打巡夜板,木铎摇响,拉长嗓子喊口号的却是两个孩子,听声音像是冷泉的弟弟妹妹,大概为了好玩,随长辈巡夜,跟着山正煞有介事地喊: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难为孩子们念得字正腔圆,松居和橡山的大人们,也和我一样,莞尔一笑,听着响板,沉沉睡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