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童年
从老先生家出来,走在睿度林里,就听到孩子的笑闹声,刚出林子转过弯,迎面扑过来一个小孩,我不由自主张开双臂接住她,正是昨日来松居的孩子,叫作春川的,她抬头冲我咯咯笑着,露出两个小虎牙,躲到我身后。孩子便是孩子,才见过一面,已把我当作熟人了。
一眨眼工夫不到,一群孩子一团儿跑过来,大声叫喊着,跑在最前头的个头最大,也是阿祥哥带来松居的孙子,记得叫作正一的。正一一见到我,慌忙来了个急剎车,伸开双手挡住这帮追踪而至的孩子,狠狠“嘘”了几声,接着自己又规规矩矩地拱手作揖,说道:
“太姑姑安好!”
“你好啊,正一。”
我回头看了一眼春川,她拉着我的衣襟,笑得像只可爱的小老虎。
正一只穿了一件薄棉衣外套,粗壮的胳膊把衣袖绷得紧紧的,脸圆圆的活脱脱一粒丰满的丸子,头上还在冒汗,他挠了挠头,扫了一眼其他孩子,抬眼看了我一下,又把双手收回来,左手搭在右手上,微微低头,说道:
“快!都问衡鹿守安好!”
孩子们一下警觉起来,个个行拱手礼,拘谨起来,胆大的偷偷抬眼看我,见我看着他们,赶紧地低下头,恨不得把头埋进袖口里。
“衡鹿守祝你们健康快乐,学业进步。你们这是要去哪里耍呀?”
“回太姑姑话,我们不到哪里耍,随处都可以耍。”
“正一的话很有禅机呢。”
孩子们扭捏地笑着,正一乐得脸上闪闪发光,回头对一众小孩说:
“太姑赞我有禅机的呢,听到没有?”
“你们能不能带我一起?”
孩子们的眼睛亮了起来,七嘴八舌答好。
“哪里最好耍?”
“后山!”
“老树!”
“鬼屋!”
“哦?对了,是有鬼屋啊!那我们去鬼屋吧。”
正一回头狠狠盯了一眼提议鬼屋的矮个子,矮个子睁大眼睛,一脸无辜,说:
“老姑问哪里最好耍,就是鬼屋呀。”
“鬼屋是太姑能去的地方吗?”
“为什么不能去?老姑是衡鹿守,本事大着呢!鬼都怕她!”
这些年,山中到底把我传成什么样子?鬼见愁?
我拉着春川软软的手,笑着说:
“我可怕鬼。”
“可是,我太爷爷说,衡鹿守跟水鬼打过架,把水鬼打跑了!老姑,你讲打水鬼的故事给我们听听好不好?”
这件事怎么传出去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都说要听水鬼故事,春川拉着我的手晃晃****,撒娇道:
“太姑,我也想听。下次要是我碰见水鬼,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哦,看来大家都很想遇见水鬼,是不是啊?”
鉴竹堂的小香才四岁,躲到她哥哥阿亮背后,小声说:
“哥,我怕!我不要见水鬼!”
阿亮是孩子中最瘦高个的,看起来也最老成稳重,他蹲下来,双手搂住小香的肩膀,说:
“不怕,我们不去找它,它不会自己找上门来的。我们在村里是最安全的。大橡元神镇守在这里,衡鹿守在这里,还有那么多长老堂主和界师,鬼吓都吓跑了,不敢来的!”
矮个子挣扎着挺起胸膛,哼了哼,说:
“我,我不怕!来一个鬼……我打一个鬼,包准……打得……打得……它落花流水!”
“隆平,再说大话,小心今晚鬼找上门。”
“隆平,开门,开开门啊,我是水鬼,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我来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春川把长发往前一撩,捏尖嗓子,抖着嗓音,蹦蹦跳跳,伸手一直抓隆平,隆平变了脸色,东躲西藏,却还嘴硬。
“松子婆婆说,道不同不相与谋。我们和鬼道,最好就是井水不犯河水。水鬼一点都不好玩,你们要是故意到水边找它,到时连小命都保不住,被鬼拖下水,变成一个小水鬼,不能回家,没有朋友,只能吃癞蛤蟆,活虾活鱼,你们说好不好玩呀?”
隆平一紧张,舌头打结得更厉害了:
“不……不……好……好……好玩……”
阿亮接着说:
“姑姑刚回山,还需歇息,我们去地神庙如何?”
正一点了点头,春川停下来,撇下隆平不管了,说道:
“对,那里地也软,不怕摔着。”
看来这帮孩子里,正一是正头,副手却是春川,而阿亮应当就是军师了。
“我小时候和我弟弟经常去那里玩。真怀念啊!正好去礼敬一番地神和柳神。”
坚牢地神庙在村南端笑福山上,山四周皆是田野。
庙在山顶,山道两旁种杉树,石阶棱角全无,彰显出山中孩子的脚力,因这山这庙每日的常客,都是孩子。能够以一山一庙为游乐场且不需缴费的,这样的好处所,天底下大概也不多了。
山顶开豁,上有山门,山门实则为两堵对称的矮墙,由山中独出的金刚岩所砌,走近了,可见每一块石头里外两面刻有字,橡村两万零六户人家都在这里。东边第一家为端木居,西边第一家为松居,外侧刻户名和家徽,里侧刻第一代祖宗名号,他家依笔画排开,村童在此认祖归宗。石墙东头种了一棵老柳树,枝干遒劲,和松居的罗汉松以及山中许多树木一样,不知年岁几何,只知年岁久远。有一庙,横匾:“住淳善地”,碧瓦红梁,外侧回廊上悬挂一百零八盏青铜钓烛龙,绿锈萌生,古意盎然。庙门高耸,从红梁上垂下一个硕大无朋的红色纸烛龙,上书:“坚牢地神”。入了庙,正中立着一尊紫檀地神像,神貌舒朗,须发飘动,凛凛威风,不愧“坚牢”二字。东西两头皆有悬钟,钟上刻《地藏经》,各半部。
进山进庙可是有规矩的:来时敲东边钟三声,去时敲西边钟三声,有来有去,有始有终。黄昏时分,如果在村中见小孩子匆匆忙忙往笑福山赶的,那必是忘了敲钟。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和阿胜回到松居,刚坐下准备吃晚饭,阿胜紧张兮兮地问:
“姐,你敲了没?”
“敲了,你没敲吗?”
“你怎么不叫我一起!我忘了!”
羽婆婆说:
“去敲去敲,要不然你的魂儿还在那里耍,过了夜就回不来了。”
笑福山东坡长满仙人须,草长近半米,将美髯公那把胡须也比下去了,故名。繁茂坚韧,春夏绿如油,过了白露,满坡如挂黄金毯,炫目夺人。村中巧匠为孩子们打造了滑草板,弧线优美,轻巧而容易驾驭。孩子们乘风破浪,欢腾跳跃,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倒坐下坡的,侧立如冲浪的,吹起口哨,大声疾呼,把一个滑草,弄成了极限运动。想我当年也曾纵横在这片江湖,如今却小心翼翼,生怕栽跟斗,真是越活越没出息了。
“太姑姑,您别急,慢慢来,先熟悉熟悉地形。”
呸,姑奶奶我玩这个的时候,你还没出娘胎呢!
冲下坡,随风呼啸,心情竟有点紧张,下到山坡底,抱起板攀回坡顶,脚下一直打滑,都快把一路上的仙人草揪断须发了,才回得到坡顶上;看孩子们个个纯熟此技,连四岁的小香也不例外,上坡弓背弯腰,不过轻抓把草借力,一鼓作气就上了坡顶,轻功好不了得!
说话也有些口吃的阿助,正在苦练倒滑至坡脚剎车的本事,但每回都是一个屁股蹲儿倒扣在地上,我和大伙就盼那一刻,看他万分沮丧、骂骂咧咧,以此为乐。其实,我没什么资本笑话人家,才滑了三回,回到坡顶一屁股坐下就起不来了。
孩子们做事,皆是一窝蜂的风格。有一个跑去爬树了,便陆陆续续舍了滑板,又都去站在树下,排队等候。山人怜惜柳树老迈,不知从哪一代开始,养成了这样的风气。我小时候若来,虽然只有弟弟和松居家里的小孩,也是轮番爬树的。
轮了一圈,终于轮到我,像小时候那样,像孩子们那样,对柳树合掌低头,才走上前。
阿亮心细,说道:
“姑姑,别脱鞋,脚冷。”
“你们都是纳的鞋底,我的橡胶鞋底硬,怕把树皮蹭破了。”
双手才一触到崎岖不平的树皮,身上就微微一震,仿佛有一股电流穿过。
“老柳神,您认出我来了。您好呀!”
不知哪里起了阵风,老柳树抖擞满树枝条,显得精神抖擞。看似了无生气的枝条,点缀着针眼大小的绿意,含藏隐忍了一个冬天,老树已经准备好,迎接它生命中不知第几千个春天。
我再次抱住树干,紧紧环抱树干,双脚一夹,往上一蹭,感觉特别良好。童子功还在,还好还好!绝对能蹭蹭蹭地一蹭到顶,哇,那个痛快呀!那个威风呀!谁知蹿了一半还不到,脚劲竟然一松,滑落到了原点,把我左脚的袜子也刮破了。我抬起脚看脚底的洞,孩子们在旁边笑成一堆,墙头外也有孩子在笑,我跟着笑,更使不上劲了。
柳枝乱颤,柳树正吭哧吭哧地笑,真不厚道呀,这个老柳神!
春川好心地问:
“太姑,你小时候来这里,还有什么耍的?”
她估计想帮我发掘我的强项,让我重拾信心。
于是混乱而精彩的丢沙包车轮战开始了。在场的人数是奇数,我自然成了“贴秤砣”,用现代的话讲,就是外援,甲乙双方剪刀石头布,谁赢了我就成谁家的贴秤砣。刚开始可能只是为了让我不太难堪,随便我玩,反正不会影响输赢。这帮小孩客气归客气而已,全不把我当劲敌。结果连我自己也没想到,童年时在松林里苦练的沙包功竟丝毫不减当年,出手快狠准,目力准狠快,必能帮主人迅速铲除异党,独霸江湖。结果我从无关紧要的贴秤砣,成了炙手可热的种子选手。
“鸠——玉——”
我奔跑中的拍档不知怎的停了下来,沙包“啪”地打在他的小腿上,敌手欢呼尖叫,阿亮又吹了一声“鸠——玉——”,正一跟着一声,突然间时间凝固了:抬起左腿的,伸长右手的,猫下身子的,转过头来的,每个人都定格在当下的动作,眼睛一眨也不眨,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我目瞪口呆,看着这出不可思议的快闪,知道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下了什么毒咒,孩子们的眼神分明在笑着呢。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不配合观众就太对不住导演了,我也得卖力地闪一回,当即定住了,我们在彼此的眼神中,默默赞叹对方炉火纯青的定功,并且为自己迅捷无双的反应感到由衷的自豪。
和孩子们在一起,只需让自己也回归童心,做回一个孩子即可,什么鬼逻辑,什么理性思考,通通抛之脑后,必能玩得尽兴。孩子们在无心中开辟了无数新奇的世界,乐意招待一切善意的过客,以一片赤子之心,分享珍宝和乐趣,乃是世间最为慷慨的主人。
这时传来一声声乌鸦叫:
“哇——”
“哇——哇——”
“哇——哇——哇——哇——”
孩子们仿佛被魔棒触碰了一般,剎那间又动起来,我也跟着解冻,我们由那一个瞬间共同的动作,成为更亲切的伙伴,更有默契的盟友——拈花微笑,只在剎那工夫。
“老姑,你怎么猜得到我们的暗号?”
“嗨!姑姑是衡鹿守呀!”
“姑姑,我是不是很厉害?我这次连眼睛都没有眨哦,一次都没有哦!”
小香抬起头,骄傲地笑着,脸颊上绒绒的细毛,在霞光中闪着纤细的金光。
“我也没眨!”
“我也是!”
“阿亮哥才出第一声哨子,我第一时间就听到了,就不动了!”
看来隆平只有情绪紧张的时候才会口吃,看这会儿,话说得可溜了,我摸摸他的头,说:
“大家都很厉害,都是兵马俑!”
“我是兵马俑!”
“姑姑,什么是兵马俑?”
“我知道!我知道!先生说过了,兵马俑是守卫大唐皇陵的陶俑,有真人那么大,可威风了。”
“可我不是陶人呀。”
“哎呦,陶俑是假人,动不了的,太姑是赞我们定功好,比得上人家陶做的俑了。懂了吧?”
“呵呵,我是兵马俑。”
“兵马俑是秦朝的。”
正一嗓子洪亮,喊道:
“是秦朝的。莫吵吵,跟地神告假回家啦。太姑姑您请先,我殿后。”
“是,听正一大将军令!大将军很有孟之反的风范呀。”
孩子堆里头有一个豁了两个大门牙的,当即往上一跳,蹿得老高,使劲举起手,大声说:
“衡鹿守,我知道孟之反!我知道孟之反!夫子在《论语》里称赞他遇敌不慌,居功不傲,是一个谦恭的君子呢!”
“啊,你书读得好呀。是哪家的孩子?”
豁门牙顿时像心口上被人捅了一刀似的,一眨眼成了个泄气的皮球,低下头,咬紧嘴唇不答话。山上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到归巢的鸟儿急切的叫声,最后还是阿亮斟词酌句地小声答道:
“姑姑,他是上云音斋的,唤作锦衫。”
橡村是个大村,有两万余户人家。乡人对于宗族门户传承一事极为较真,除了有乡志,家家户户还有族谱,世代相传有条不紊。一千多年来互为乡邻,虽血缘关系亲疏有别,交往浅深不同,但多多少少知道对方的底细,这个和城市是很不一样的。
莫姑姑的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山里人还在翻老黄历,烦不烦啊?
“锦衫,我识得你家太姑姑。”
我还没往下接话,锦衫飞速抬起头,仿佛荒漠里突然见到绿洲,双眼一亮,又赶紧低下头去,生怕看到的只是海市蜃楼。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家姑姑人穷志不穷,你也不可短了志气。上云音读《论语》读得好,你们也该当都去好好读读,学学夫子怎么处事待人。”
正一和阿亮立马垂手立正,一众孩子跟着齐刷刷地大声应道:
“谨听衡鹿守教诲!”
我活生生被吓了一大跳!刚才不过替莫姑姑抱不平,想从娃娃抓起,洗脑下一代,让可怜的上云音斋以后有好日子过而已,完全没料到还能引起如此大的反响。离开橡山多年,常常忘了我头上还顶着的“衡鹿守”的头衔。
锦衫把头埋得更低了,肩膀止不住抽搐,我轻轻拍了拍他后背,这么瘦弱的个子,这些年辛苦了吧。
有时真的说不上,橡山是残酷呢,抑或算是个有温情的地方?
山人的手表和时钟是大自然,由日月星辰扎染色彩,每分每秒都在刻录鸟虫水风的声音,乃是一个有声有色的世界。阳光钻进草尖的露珠盛开一道彩虹,夕阳把农夫的臂膀染成了金色,红光满天时乌鸦飞过杉树的尖顶,猫头鹰在黑夜里睁着宝石般的眼睛,这个世界,住着对别样声色别样敏感的人们。
下了山,见地里的农夫捡拾工具,扁担头挂着空簸箕,晃晃悠悠,把新摘的青菜丢进竹箩,轻轻松松;边走着,边看着别家的农地,但也不至于感到焦灼,不至于相互攀比,只是对于农夫而言,看天看地已成为习惯了,他们下意识地审视自家耕地与他家耕地,带着结束一日劳作的骄傲感和满足感,理直气壮地收工回家,享受晚餐,享受一夜好眠。橡山的农夫格外的忙碌些,山里不用农药,当然也不用除草剂,田里杂草都靠人工拔的,每天从早忙到晚,一千多年来,日子几乎不曾改动过。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遵守这样的生物钟已经成为习惯,让人觉得即使天荒地老了,日子还会这么过下去的。别处的农夫可不似橡山农夫这般劳碌命。云道的农民现在悠闲得很,隔几天下一次地,喷些农药,下点化肥,洗脚回家吃饭,看电视打麻将嗑瓜子东家长西家短,日子也这么过了。我前阵子见到云道人,想起橡山人,还在想,不知这两国的人见面会怎样?
不如不见吧。
隆平和几个孩子各自在山坡下取了车,他们的自行车都是最老式的那种:车身中间横一道横杠。有趣的是,有车族全部都是个头小的那几个,踩着比他们高出许多的自行车挑战斜坡,富有希腊雕塑的张力,一个个像虾子一样弓身蓄势,吃力地蹬着脚踏板,哐——当——哐——当,有些孩子站在小坡下看热闹,为各自心仪的选手加油,也有孩子一路追随跟进赛事,还有央求车主下一轮让他们也踩一踩试一试,剩下的无车族也是一点没有要回家的意思,还在谈论刚才的丢沙包游戏,总结经验教训,并在现场重新演练,邀我当评委给意见,而观车赛的孩子又争着想拉我一起看比赛,这时远远地传来马达声,孩子们一起欢呼起来,香川拉起我的手跑到路中间,孩子们在两旁排开站着,扬着衣服,挥着手。
阿亮问:
“姑姑,你能猜到我们在干什么吗?”
“知道啊,拦路抢劫呀。”
孩子们笑起来,小香说:
“对,我们在拦路抢劫。”
“小香,你不知道就别瞎说。”
孩子们又来了兴致,叽叽喳喳喊着:
“要钱还是要命?”
“要命没有,要钱有一毛。”
“留下买路钱。”
车拐过弯来,是一辆有些年岁的牧马人,车开得很慢,等开得近些,我认出车里人来了,原来是刚叔和冰大叔。车停了下来,孩子们一窝蜂涌上前去,钻进车里,爬上车后斗,直接把车当作蹦床玩,小香跑上前去,冰大叔抱起她,问:
“小香今日耍得开心吗?”
“开心!我们陪姑姑玩滑草,姑姑没有滑得很快,所以我们丢沙包,然后,然后呢……”
香川不耐烦了,抢过话头,噼里啪啦地说道:
“然后我们和太姑姑玩丢沙包,太姑姑丢沙包可厉害了,最厉害了!比阿亮哥和正一还厉害呢!后来鸠——玉——了,我们当兵马俑,太姑姑姑要我们学上云音锦衫读《论语》,学习夫子待人处事之道。再后来,我们就跟着太姑姑拦路抢劫太叔公您老人家。”
冰大叔扬起眉毛,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我顿时浑身一阵不自在。
“哦——这么好玩啊。下次你们也叫上我一起好不好?”
“好!明朝我们还陪姑姑一起耍,太叔公要不要一起去?”
“去哪里耍?”
“我们还没有决定。”
刚叔接过小香,抱她进了车。
冰大叔卷了卷衣袖,望着我好一会,我顿时浑身又一阵不自在。从老先生家出来到现在连一口水都没喝过,口干舌燥的。
“你……下午就一直和孩子们在一起?”
听着像是个问句,却是个温柔的问句,这阴晴不定的大叔又怎么了?
“是。”
说少错少,免得又被他抓到话柄。
“别动。”
我当即不敢动,以为有蜜蜂或马蜂什么的飞过来了。冰大叔走到我跟前,抬起手,手掌无意间触着我的脸颊,粗糙而温暖,他的手指轻轻地穿过我的短发,从我发上拿下一片小叶子,叶子尖开着一朵粉紫色的小花,花小如米粒,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那里开了一朵花。
“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是——”
“你以为是什么?蜜蜂?”
“嗯。”
“松居少主,就这么点胆?”
“谁说我怕蜜蜂了?我不动它就不蜇我。这不叫怕,这叫有判断力!”
“有判断力?蜜蜂不嗡嗡叫的吗?”
冰大叔嘴角带着一抹邪恶的怪笑。
你再惹我,小心我给你种个心咒!姑奶奶我就爱在头发里藏叶子,莫说只有一片,就算长成非洲丛林都不用你管!然而迫于衡鹿守的体面,我只能恨得牙痒痒的,这让我更生气了。
春川和小香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喊我上车。我看着金茫茫的田野和大路,哪里分得清东西南北,就连回松居应当左拐还是右转心里一点谱都没有,顿时又泄了气,咬咬牙,只好算了。
谁知冰大叔正要转身,我就报上仇了,也只凭一句话,虽然比他那句“别动”要多两个字:
“小心脚下!”
冰大叔顿时被我冰住了,抬起的脚不敢往下踩,他看了一眼地上,回头看到我,发现自己受骗了,淡淡一笑,仿佛还觉得有趣,勉强算有点风度吧。
我快走几步,走到车旁,不忘再报上一仇:
“端木居少主,就这么容易上当?”
既然报仇,就要一报到底,不能半途而废。
我睁开眼,眼前灯光刺眼,抬手放在额头上,眯上眼过了一会,再睁开眼来,见车头灯如两束光剑,颇有科幻小说激光剑的况味,霎时有些恍惚,不知此身在何处,头顶灯洒下昏黄的光,仿佛走进了岁月的老电影,昏黄而古旧,不知自己迷失在哪一段路上。
春川在一旁对我笑着,小香趴在我身上睡着了,朦胧而温暖。后车斗噼噼啪啪地有人走动,小男孩们用力地从车上跳下去,像子弹一样射到地面,后坐力冲袭得车身一晃一晃地。
冰大叔回过头来,说:
“外头冷,你别下车。”
原来我走到了路的尽头,这里有陌生又熟悉的人。
刚叔将小香抱出去,阿亮背起她往右边的岔路拐进去,其他小伙伴们和我一一告别,相约明日再见。
天边残留一撇余光,不胜夜的淡墨,我看了看两边车窗外的景致,啊呀,这时根本谈不上什么景致,远处矗立着淡漠的木屋。我正极力辨认那中间有没有我和阿信今天白天路过的房子,车又开动了。
刚叔边开车,边说:
“小姐上车就睡着了,今日玩得累了吧?”
“不好意思。”
“昨日刚回山,一路旅途奔波,今日事情也多,是需要休息。”
其实我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上了车就想睡觉,搭公交车也能睡着。我母亲说,大概是因为怀我的时候,她每天搭公司班车通勤的缘故,路上来回大概要三个小时,如果碰上堵车,时间就更长了。所以,凡是能动的东西,我进去都能睡着,跟累不累没什么关系。记得几年前我奉松子婆婆之命去云门寺拜见上佛下源老和尚,从寺里出来搭车去乳源旧汽车站,同车还有几位比丘尼,去镇上采买东西,我更觉得安心,竟然睡得跟在自家里一样,等睁开眼才发现车上只有我一个人,车开在乡间小路上,走了许久没有人上车,一直开进一个偏僻的乡里总站,上来许多村民,一个个都好奇地打量我,不知我这个外乡人怎的在车上。
晃过神来,发现车里十分安静,冰大叔怎么这个时候不蹦金句了?我倒有些盼望他能随便说点什么。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身边人若是接近陌生人的熟人或者是接近熟人的陌生人,双方难免要觉得尴尬。和这一刚一冰的,在这弥漫干冰气息的狭窄空间里,我只好来点small talks破冰了。
“林场一切都可好?”
过了千分之一秒,刚叔等不到冰大叔接话,便说:
“托小姐的福,一切照旧,大伙儿都安生。今日运了根降香黄檀出去,心材近五十公分,有一千五百多市斤,是少爷选的。”
端木家在前釜、巨阙和须弥三山拱成的盆地里,有一块黄檀林。盆地降雨丰沛而湿润,四季长春,是降香檀的生长福地,一百多年长成的心材,换在海南当地,恐怕要两三百年才能长得成。外世只有海南出降香黄檀,俗称海南黄花梨,因明清两代嗜好黄花梨家具,兼之上世纪五十年代伐木炼钢,平民百姓又只将它做一般柴火烧了,现在,除了橡山,世间大概找不到野生的黄花梨了。本来木材由山中工匠做成家具,价值更不菲,但端木家的降香林从明朝重黄花梨开始,每二十一年会送一根百多年树龄的木头出去,看外世的匠人怎么打造,好向世人学习,否则山匠闭门造车,一来才思枯竭,二则容易变得夜郎自大。有时亏本生意并不亏本,看怎么看了。
又过了千分之一秒,刚叔又等不到冰大叔接话,便显得极其自然地继续和我聊天,我不得不佩服刚叔察言观色的能力——端木家的总执事自然不能是等闲人物。
“这在外头就算难得的大料了吧。”
“是的,小姐。”
“刚叔走过海南吗?”
“小姐,我年幼时曾随家父去过琼州西海岸昌江、乐东一带,那时正是土法炼钢政策推行时期,无数黄檀被砍杀,见了着实心痛!”
听刚叔说话的语气,似乎前尘往事依旧历历在目,心恨难平。对于他这样耿耿忠心的老护林人来说,最心痛的莫过于此了吧。
“说来仿佛不相干。我到过河南民权的申甘林带,真是蔚为壮观啊!祖孙三代耿耿忠心,在黄河故道上筑了道绿色长城,林下还能养家禽种药菇,老百姓的日子就能宽裕一些,见着让人欢喜!”
刚叔沉默了一会,轻了轻喉咙,只说:
“如此,我心甚宽。”
隔了一会,又说了一句:
“小姐心慈!”
我脸上一热,只是讲了个旅途见闻,和心不心慈没什么关系。
“说起琼州,我也去过。那时在儋州乡下,找不到车,见一个三轮车主心善,便搭了他的车,他知我是外乡人,着实热情,还兜回自己家里,请他家祖母做了个擂茶招待我吃了。那之后我便没再吃过那么可口的擂茶了。”
刚叔并没有接话头,倒是冰大叔又蹦了一句让我堵心的话:
“你从此住山,以后不必再搭外人的车了。”
从车窗望出去,地平线连接着另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那里也是天光将尽了。最后一抹残阳也灭了,就像通宵燃烧的篝火,再欢乐,也总有烧尽的时候,只剩下余烬,虚弱地发出最后一点红色的光,最后一切都会灭尽的。那被浇灭了的便是外世间的灯火,而我,再也不能离开橡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