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未济1

偷得浮生半刻闲,干脆去盛福屋吧。

山人的字典里找不到“零食”“零嘴”这样的词眼,我们管零食叫“小食”,小食花样百出。橡山虽然开通与外界的贸易,但不进口零食。外界食品含太多添加剂和防腐剂,而不含添加剂防腐剂的,我们自己也做得出来,甚至可以做得更好。我在外面生活的时候,从来不买超市里的零食,常被视为异类,我自己倒不以为意。与山中小食相较,加工的零食不仅味道虚伪,而且口感更是末流。

小食中有一种叫罗汉饼,是近似仙贝的米饼。做罗汉饼需用一种圆头大米,叫“密焰”的来做,密焰是粳米,做出来的米果清脆响亮。至于口味嘛,山中好吃的风味,几乎都能在罗汉饼上尝得到。和外世一样,这里也兴推陈出新,当然了,居山岁月长,山人耐性也长,可不像苹果手机更新换代那样着急。

罗汉饼也有季节感:做寒烟翠要在洁白的米果上描一道绿,寓意寒山点翠,和秋色庵大坂家做了三百多年的织部馒头有异曲同工之妙。织部馒头配茶,寒烟翠只在冬日吃茶才登场,而且只从立冬供到大寒,大寒之后立春,就无谓再画蛇添足了。山里的冬天格外清冷,瑟瑟北风,吹得人心也仿佛都冷了,这时主人家奉上一杯热茶,茶客烤着火,跺跺脚,身子还未暖透,看到寒烟翠那一抹绿,不禁憧憬起春天来,就像Shelley在Ode to the West Wind里吟唱的那般: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还有一款叫豆蔻,米果烤得黄灿灿的,上面的焦糖将化未化,豆蔻有一面带糖的,也有双面带糖的,是少女喜爱的香甜滋味。不过,历久不衰的还是原味罗汉饼,最后上的酱自然要是盛福屋世代秘制的酱汁了,酱的颜色比生抽深一点比老抽浅一点,咸香中带一丝甜。毫无疑问,罗汉饼做得最好的,当属盛福屋。

盛福千代婆婆从九岁开始独立制作罗汉饼,如今七十一年过去了,那种唯有历经岁月烘烤才出得来的风味,越显醇厚纯净。为了一尝这个味道,山人不惜走上一天的路寻美食,翻山越岭到盛福屋,坐在千代婆婆身旁,听石板上烤着的罗汉饼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喝一杯茶,户牖开豁,看景致四季流动。歇够了,带一包热烘烘香喷喷暖乎乎的罗汉饼回家。那家小孩必是一整天盼着,哦,爷爷今晚买罗汉饼回来呢,有这样的奔头,拿到了,咬一口,嘎嘣嘎嘣脆。

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千代婆婆,她老人家总是拾掇得一尘不染,围裙如雪花一样白,银白的头发也用一条雪白的毛巾裹住。

“做食物的地方和人如果邋里邋遢的,进食的人心里一定不痛快,吃不好,那就对不住食物,对不住长养食物的天地和庄稼人。”

我走过许多的店,尝过许多的食物,好的歹的都有,经常拿来加以印证的,就是千代婆婆的这一番话。

广东人说“揾食艰难”,字面的意思是找到填饱肚子的食物不是件容易事,好不容易找来食物,好不容易做得好吃,喂饱好不容易活着的自己和家人,这是我们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谋生不易,在谋生之上,如何活得细致而不失尊严,那就见仁见智了。

那时在广州,我陪程若希找房子,循着地址寻到一条偏僻的小巷子,巷子里污水遍流,我们两个只好踮起脚尖走路,非常考究个人轻功。爬上六楼,敲开门,我和若希都傻眼了。屋里地板**,比建筑工地还不堪,东西丢了一地,根本分不清是垃圾还是能用的好用的,找合租舍友的女人倒是打扮光鲜,不知为了见我们的缘故还是平常如此,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坐在不成形的布艺沙发上嗑瓜子看电视,瓜子壳直接吐到地上。我和若希出于礼貌没有落荒而逃,在客厅和房间兜了一圈,没敢去看厨房。

住在出租屋的日子,实际上也是人生中的日子,也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哪怕只租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也是生命中的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房价居高不下,城市的人在短暂地拥有自己的房子之前,常常需要做相当长时间的租客,不只是几个月的事情,而是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的事情。

程若希租过好几个地方,无论住多久,必将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每餐炒菜后都会擦洗灶台,恢复原状,与她合租的人接着使用厨房,心情会很愉快。我由这一点而越发尊重我这位老朋友,她从来不凑合,也懂得尊重艰辛谋生的自己与他人。

其实,远而观之,我们又何尝不是人生的租客呢?

“譬如行客,投寄旅亭,或宿或食,宿食事毕,俶装前途,不遑安住。”

所谓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千代婆婆主掌的料理台本用一黑一白的石板并列铺排,如八卦一般简洁,白石板被燃了一千多年的火,烤成岁月的旧信封,从这里可以像聚宝盆一般,掏出一个又一个美味的罗汉饼,从历代盛福屋传人寄出,送达无数山人的手里,世世代代锻炼出来的品味,让人回味无穷。无数罗汉饼滚边蘸汁时如车辘般轻碾而过,在石板上压出树的年轮一般的痕迹,年月油亮发光。这两块石板品尝过数不胜数的罗汉饼和酱汁,真有口福啊。

千代婆婆一边用一个小巧的木墩子压饼,一边熟练地给饼翻身,不经思索,纯粹出自几十年工夫自然形成的条件反射,动作自然而流畅,虽未吃到饼,看着也是一种享受。

“你上来时可到处看了?哪里合适?”

千代婆婆双颊被火映烤成了两个糖葫芦苹果。她在九位亲教师之中,最为和蔼可亲,和她对话,只需当陪邻家老奶奶拉家常即可,不必警觉惕励,怕要受棒喝。

“婆婆,今日天暖,我上山来走得暖,看见杏花落了,金银木还开着——想必绣球花开的日子,也不远了吧。”

“年年岁岁花相似,有何了不得的?”

“婆婆做饼的手艺,却越来越了不得呢!我说婆婆,您的饼功夫已经达到罗汉饼界的阿罗汉级别了吧?”

千代婆婆正把罗汉饼夹到一旁的盘子里,笑得像枝头红透了的苹果,一颤一颤的,饼差点滚落到地上,我恰好站在近旁,一把抓住了。

“飞岭,你看,我也有功夫了。”

“小姐手快!”

千代婆婆招手让我走近些,说道:

“手怎样了?让婆婆看看。”

我把饼塞进嘴里,摊开双掌,千代婆婆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端详,点了点头,说:

“近晚翠的确是个好东西。人谋鬼谋,百姓与能。橡山安存于此世间,离不开众人协心合力,也离不开非人的助力,人与非人,唇亡齿寒。你做得很好!”

难得听千代婆婆她老人家训诫,我赶紧把饼拿在手里,规规矩矩地站好了。

千代婆婆呵呵一笑,说道:

“吃饼。”

我咬了一口,那滋味,真是人间罕有的美好!

不知寄老爹听到了,会不会起争竞之心,要拿他的紫菜饭团子和千代婆婆一较高下呢?若能让两位前辈凑在一起,那我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天底下最便宜之事,莫过于当美食节目的评委了。

“你啊,吃个饼还要打妄想。平婆婆和我说了,你聪明太过,需知过犹不及,思虑伤人,记住了么?当橡山这么大一头家,已属不易,平日里要知道忙里偷闲,细水才能长流,懂了么?”

“记住了!懂了!”

我头也没回,喊了飞岭一声,扬手抛了一个饼,听到飞岭道谢,又听到嘎嘣一声响,简直比箭中靶的声音还要动听。

“飞岭谢过千代婆婆!盛福罗汉,当真是环宇一绝呀!”

千代婆婆摆了摆手,分明心里美滋滋的,比饼里的甜滋味还甜呢,说:

“你们两个呀,嘴比蜜还甜。好吃就吃多点,我盛福别的没有,饼多的是,吃不了兜着走。”

顿了一顿,对我眨眨眼,说:

“阿树,你看我山头哪里能挖口好井出来呀?”

“婆婆,您逗我呢!”

“我怎么地逗你了?老婆子我仔细想了一想,觉得也不错,让你相一口好井,这样全村人也要挤破头来我盛福打水,我盛福便可趁机大卖米果,大赚一笔,可不就好?”

“您就是逗我的,我才不信呢。”

“小姐,现在难胜地的人天天一早排队去天衢取水,说水质快赶上龙泉了。阿信和我说的,初五你止归,和兑轩老夫妇上门来向小姐致谢,说和兑明媚厨艺尚可,在天衢辟了个小馆子,生意不错,日子好过了。”

千代婆婆也了我一眼,抿嘴一笑,我脸上一热,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了。

窗外有山,山外还有山,远远地,百行峰头长年堆雪。

有时我想:单单只是能看见这样的山,这样的林木,此生便可无憾了。山木令地气深厚,长养这个星球,土地才能孕育万物,所谓“坤厚载物,德合无疆”,追根到底是树木的功劳。老祖宗造词,并非异想天开,而是洞察天地生机,象形会意,故而汉字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折射大道之玄妙。比如“追根究底”的“根”字,艮为山,《彖》曰:“艮其止,止其所也。”木与山相依相偎,山林敦艮,林木知四季迁候,生发有时,时行则行,时止则止。但按五行来看,第一为“木”,木生火,火生土,其实土在木之后,木才是万物真正的根源。

闻着米果在火上烤的香气,听到轻轻的噼啪声,火候恰到好处地温热了暮春的午后,虽不曾喝酒,却感到醉醺醺地,轻飘飘地,看山吃饼,和婆婆说些有的没的,人生别无要务。

下山还未转弯,听到车子的声音,我和飞岭停了下来,站在路边,想等车子过了再走。

两三个山头外,落了一条紫云烟霞般的毯子,那里开了一坡的凝夜杜鹃,怪不得摩诘居士说“千山响杜鹃”呢,杜鹃果然爱热闹。从凝夜坡数过去三个山头,有一山颇高,山间挂着一片瀑布,像画布上重重地抹一刷子白,那白微微地凸出画布,**观者伸出手指,在指尖感受它的凹凸不平。说来,像这样子游手好闲地看山,回橡山也没几回吧?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啊。

飞岭喊了我一声,便见冰大叔的吉普迎面开来了——竟是他自己开的车,刚叔不在。

飞岭不知几时已然自觉地弹开几丈远地,冰大叔下了车,我还没开始苦恼该说什么,他便说:

“我要出趟远门,卖掉端木家在外的房产,再看需不需要转投别的。出门前,想见你。”

说到后两句,冰大叔降低了音调,本来好好的,空气里突然来了一股低气压,压迫得人心发慌,觉着盛福屋的火炉还在身旁呢,而暮春的天已经暖如初夏了。

“那……你几时能回来?”

不对,不对,我不应该这么问的,好像我特别牵挂他,可怜巴巴地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等他回来似的。

冰大叔眼中一亮,微微一笑,说道:

“冷叔打头阵,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么,快则八九天,慢则半个月,必定回来,莫挂心。”

冰大叔突然走近两步,在我耳边柔声说:

“想我?”

他的嘴唇仿佛已吻着我了,温热的气息拥抱着我,像那一山的凝夜紫霞一样围裹着我,一起回到那一夜的枕石,体验此生从未品尝过的滋味,却又仿佛隔着一层纱一般,让人心没有来由地悸动,想要不顾一切地掀开薄纱来。我的正弓亲近我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为不可磨灭的烙印,落在心间。慢慢地,不知不觉地,时间的手塑造雕琢像白纸一样的心,在无形中习惯这个人的话语与动作,熟悉他亲昵的方式,唯有与这个人,亲密无间地契合,成为彼此心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血脉交融,谁也离不开谁了,像山与树木一样——我的正弓正在变成我爱情与婚姻的全部。

“最是喜爱你这绕指一般的温柔,和你脸上这一抹羞涩的胭脂红,你可知我何等地思念你?”

冰大叔仿佛无限贴近地站着,亲近得只隔着衣裳,温热的气息在衣间鼓**,不须抚摸,便能触知他衣服的纹理,和他呼吸的温度。

“阿树,看着我。”

冰大叔的声音,听来比盛福屋的酱汁还要浓稠,咸中带着甜味,甜中带着咸味,让人忍不住地,想伸出舌头,去舔一舔这味道。

“我不看你。”

冰大叔笑了,摸了摸我的头发,轻声说:

“等我回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宣纸,递给我,我拿着纸,指尖传来一阵暖意:春水方生,柳林初长。

“打开看看。”

我突然有点紧张起来,喉咙发干,幸亏手没有抖,纸上写着:

“端木苍岳”

“松居苍琴”

名字——两个名字——我们孩子的名字。

“一看,就知道是一家人。你可欢喜?若不欢喜,我们再一起想想。”

冰大叔的颧骨边泛红,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脸红的样子,但也只敢看他一眼,我的耳朵和脖子便也热彤彤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又觉着这风吹得不像四月的风,而像五月的风一般热情。望着远山,春天稚嫩的绿已经成熟了,不知不觉间过渡成了夏天深情的绿,秋天来时,山上结出红硕的果子,降一场瑞雪,山林大地都躺在雪做的棉被里,静待春雷悸动,禽鸟交颈而鸣——这就是生命的轮回了吧。

“六年前中秋夜,读了你给松居的信件,相片中的你远在异国他乡,相隔何止千万里,思念之情,无处排遣。那晚喝多了些,第二日醒来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睡了一夜,见到这两个名字,想是醉后心之所至,自然而得,便一直留着,等你回来看欢喜否。”

我轻轻点了一下头,轻得也许都看不出我点头了吧,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不知他听见了吗?

“好听。喜欢。”

冰大叔仿佛想对着山谷大喊几声似的,终于还是克制住了,喜形于色,说道:

“阿树,你不知我心里有多高兴!多高兴!”

我的正弓像孩子一样高兴,他身上藏着这般温厚的象息,和他在一起,一定会很温暖吧。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是你,我可以等。我必善待你,珍而重之。”

我从飞岭手中拿过一个小纸袋,抓着米果袋子,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某个忐忑的低年级学生,慕名给某个风靡全校的学长送情人节巧克力。

“我会去几个城市,有什么想要的吗?有想吃的东西吗?我带回来给你。”

城市?

多么遥远而陌生的名词,仿佛它已经不再代表一个地方,只是一个空洞的词眼而已,与我毫无干系了: 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我比那书中人,离尘嚣更远。生辰八字里有三个鬼道的我,果然吝啬于感情。Out of sight, out of mind.我回橡山还不到两个月,却似乎过了两百年——也许山中的时间真的与世间不一样呢。

“谢谢,我在这里一切具足。”

“有你,一切具足。”

为了这一刻,我们走了多长的路,等待了多长的时间,才走到这里?从过去生到现在世,我们耐心地等待了多长的时间?

这个人像山一样活着,无言地忍耐着,在这里等着我,看着我回来又离开。每一次相处时,他流露的情怀如同山路边无人问津的花朵一样在我心中次第开放。

我并不是一个诗人,也没有刻意想要成为一个诗人,然而,当爱情在心中绽放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成为无师自通的诗人吧。整个宇宙在刹那间成了一首最美的诗,而眼前的人,是一切诗歌中最了不起的英雄。

我们独一无二地存在于彼此的生命里,从过去生来现在生,从现在生到未来世,如同一首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时间的诗,从这一生延续到下一生,不知道第一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它最终将在哪里止息。

无始以来,我们在彼此的生命里歌唱,在无数个生命辗转轮回里,我们一定见过无数次面,又无数次走在一起,他一定是我过去生中,见过、爱过的人,这一生,又再见面了。我相信,是这样子的。

在一个生命的尽头,我们暂时忘记了对方,又在下一轮生命展开的过程,认出彼此来。我相信,我们就是这样子的。

我以为爱情发生的时候,就是如此的,从此一成不变的,这样深这样宽这样长,像几何课上学过的正方体一样有固定的容积。

不是的。

爱情既没有固定的长宽高,也没有固定的容积,每一日我都在打开这个正方体,令它融入无限的时空里。

我仿佛走过了世间最漫长、最缓慢的路,才走到这个人面前,随着际遇的蒲公英飘落到这里,停在这里扎根生长,在这里等待答案。

端木持志和松居佑树——我们是山里的两棵老树,在无尽的岁月长河里,相互守望,又相互照拂。

“我要生生世世跟从这个人的脚步。”

这句话如浮出水面换气的鱼儿吐出的水泡,从内心深处冒出来。

原来,我爱上这个人了。

原来,爱情就是这样的。

关于爱情,我曾经有过许多幻想,那些幻想如同太阳升起来草叶片上的露珠一样,消失了;如同孩童吹出来的闪着梦幻七彩的肥皂泡一样,幻灭了。

那一切都过去了。

也许每个人经历的最初的爱情都是一样的,只是表达方式不同而已;又或许每个人经历的完全不一样,而我们的言语是如此拙劣,结果我们只能用几乎相同的词眼来表达不同的情感。

我只以我的方式体验爱情。我曾读过的、听过的、看过的不同版本的爱情,仿佛被一场无声的暴雨冲刷洗尽,地上最后一丝残余的油彩也被席卷殆尽,只剩下一块空白的画板,让我们创作此生的新画卷。然而,我们心中的画板已经渗透了无数的历史印记,这些印记号是关于我的,也是关于他的,是关于我们两个人的,所以,这一生我们还能再相遇吧。

今日是我任衡鹿守以来最有趣的日子——省襄赞卫。

襄赞卫建在威光藏,不隶属于任何村落,只受衡鹿守也即是大司首直接领导,为端木三祖受大橡神神谕所创。

修业期间,我每月有七个功课日需在威光藏度过,以便熟悉卫中路径,但这个功课一点也没让我觉得有负担,恰恰相反,我恨不得能活在这个江湖里。以前唯有在武侠书中才能读到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靠想象和文字凭空塑造的刀光剑影,现在我却能亲眼见证,亲身经历,世上还有比这更有趣的事吗?和这帮侠客一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率心直性,我之所愿也!要是一个月得在寂夜台待七天,就算我对橡山再怎么的忠心耿耿,我也不干!

威光藏背靠金刚山主脉胜照山,与胜照山东西接续的是坚行峰与湛然山诸山,山峰如旗帜罗列,诸峰相应,声势浩大,主山稳固,东西两山协和,无需人工培固作为。三祖审时度势,见山脉相续有序,在此建立护持衡鹿守的机构,定有作为。胜照山顶云雾蒸腾,如青龙潜隠,胜照山如龙头,龙头朝东向,东方属木,正利依托于林木的大橡神与诸山善神,而山前有湖,成就一段浑然天成的龙吐珠。一千四百年来造龙脉之势的诸山上,严禁凿矿,若要砍伐百年以上的树木,需报村公会批审,至于建路造桥,大动土木的,都要请深谙风水之士现场勘查,便是怕无意无知中切断龙脉,堕了橡山的气数。

湖名“无边岸海渊”,要入湖得过得了八阵图,八阵图自然是不容易过的,但在八阵图前,有一块纳风之地若风之甬道,叫作“举帆幢”,也不是随便能过的。八阵图约莫有四百年光景,举帆幢也在同时期建造。龙喜腾云降水,先人收紧入八阵图前的山势,既能纳风,又起防御进攻之用,入口收窄,中间鼓腹,有如一个大钵。风生水起,龙腾虎跃,但天机玄奥之处在于刚柔相济,相生相克,取中庸平和之道。举帆幢既能养龙气,也能制约龙气,如六祖在宝林寺的降龙钵,任凭这龙呼风唤雨多大的本事,入了老僧的钵盂,也无法施展神通。举帆幢入口有十九级石阶,上有石门,门楣上有大篆镌刻“水天光焰门”,守门均为襄赞卫的人,闲杂人等不能随便出入。

能入光焰门,只有三等人:襄赞卫之人,客人,再就是犯人。山中普通百姓以能在襄赞卫当差为荣,若非当差而入襄赞卫,那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光焰门内上方悬万斤巨石,若强敌进攻,毫无胜算,则落下巨石,再请君入八阵图,一一歼灭之,但巨石最大的作用并非为了切断敌人后路,乃是万不得已时,隔绝威光藏与外界的通道,起保护衡鹿守之用。威光藏和大橡庙地宫以及松居地下密室一样,都是外敌入侵,衡鹿守的藏身之地。威光藏胜在机关暗器无数,杀伤力强,而地宫和地下密室胜在密不外传,除衡鹿守之外,无人知处所,也无人知入室的秘诀,其实,就算他人知了也无用。

“出生多剎土,依止于风轮,及以水轮住,世界法如是。”威光藏也如是依止于风轮及水轮建立,八阵图夹在风轮与水轮之间,共一百一十一魁,每魁高从六尺到三丈不等,方从九尺到六丈不等,亦按传统遁甲分成生伤休杜景死惊开八门。八阵图源自八卦,但八卦一片祥和,蕴含无限生机,而八阵图一成,却杀气腾腾,只留一线生机。八卦也好,八阵也罢,说到底都是人造的,“心如工画师,一切唯心造”:八卦为天地玄机之表,天地有好生之德,故而和气,造八阵是为了打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杀机顿现。诸葛先生做八阵,陆逊见阵中杀气冲起,那不是小说杜撰出来的。外公到过弥牟镇的旱八阵,说那一块地荒草丛生,乱坟间错,杀机犹存。八卦虽只是黑白二色,八阵虽只是一堆乱石,生死予夺,天壤之别。

威光藏的八阵图虽有杀气,但与外间的旱八阵水八阵相比,算得上含蓄了。博弈讲究相生相克,如果故意破坏平衡,走极端,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世间做八阵,只一门心思要杀人,不顾承载这个阵图的土地,更遑论养护阵图所在区域的气息。山人做八阵,不同之处就在后两者,因为地气相接,气息流动,哪怕橡山隐没,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终有一天我们辛苦营造的气场,很可能因外世间不可承受之重,而如气泡一样破灭,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会如同蚂蚁一样辛勤,维护仁和的地息。地不杀,才能养人和物,人活着的基本,不就是活下去本身吗?但活下去这么简单的事,却被智巧诈谋给败坏了。

为了不破地息,我们的先祖依华藏世界所承世界种形状安立八阵,“于金刚山内围绕如上诸世界种等”,“中心十一个世界种”,八阵图中心中将台为襄赞卫,共十一室,“并周围直至金刚轮围山一百个世界种”,从襄赞卫辐射出十行,每行十魁,共一百一十魁,每一魁地基内埋有石碑,每一石碑刻一世界种名,就这样,从“一切光”到“妙华香海”,从“普现力”到“遍照剎旋”,我们由衷祝祷这片土地,把一堆杀人不眨眼的石头,变成了普光明殿。

我们不是不杀人,只是不愿意为了杀人这么一回事,或者可能不得不杀人这么一回事,弄脏了我们的地方。略懂算数便知,杀人不过一眨眼的事,住山却是代代人的事,拿世世代代的时间给一眨眼的事做陪葬,这笔生意划不来。当然,忙于军备开发竞赛的世间人,生意经与我们迥然相反。我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吧。世人或鄙夷我们造作,既要杀人,还这么地作,安立名目,我只能说,世人不懂我们的苦心。

杀生岂我所愿?不得已而为之而已。杀一屠夫,救万千生灵,若下地狱,地藏菩萨在那里呢。净土也好,地狱也好,我们都能活得自在。我们虽与世人一起在这个星球苟延残喘,但我们问心无愧。

从朱雀开门入右旋,历四十九魁,至坎位生门,《彖》曰:“习坎,重险也。维心亨,乃以刚中也。”又曰:“险之时用大矣哉”。水生木,所以生门设在坎位,以养大橡神与衡鹿守正息。依“华严右旋围绕十世界种”之说,右旋为生路,左旋为死路。为守护生门,先人殚精竭虑,算尽机关:每一魁嵌一目机关按掣,按掣表面看与筑魁的普通石头并无二致,随魁变化位置,所以选拔护阵侍卫的要求与别处不同,除了要轻功了得,记性过人,还要懂得随机应变,审时度势,依地势、入侵敌人的数目及装备做出及时判断,因每一机关皆要置人于死地,也有几魁连动,那杀伤力更强了,甚或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整个八阵成为生陷地狱,玉石俱焚。机关或地埋锥板,或左右两魁百箭齐发,或地涌铁蒺藜,不一而足,不管出的哪一样冷兵器,皆涂有剧毒,见血封喉,想来端木三祖建八阵图时,心中假想的敌人是威胁衡鹿守生命安全的死敌,所以下手毫不留情。

一般八阵的坎位外设二十四游骑,游骑用现代的话讲就是机动部队,可当后援、后勤,也可设疑、结阵等,威光藏八阵外设三十六室,即为三十六少林绝艺,三十六艺从七十二艺中筛选出来,因年代久远或武功失传,只从七十二艺中甄选实用且传承有序的。襄赞卫排头前十的当家,除了狄明堂世袭七当家之位以外,其他九名均需精通其中任意两门且得印可,加之大众公认武德兼备,方堪当大任。三十六室可深可浅,浅的入门修学打基础,深则高深莫测如现今的大当家二当家,即便二老也认为武功修为无止境,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三十六室功能多样化,除了练武习德,也能灵活变动成为守护威光藏的主力军。当然,这其中也有外在的制约因素,最大的因素是人口少。橡山十一村,总人口627,432,矿业和林业为橡山的支柱产业,需要大批精壮劳力。其次,入矿业林业只要有体力有责任心即可,而入襄赞卫难于登天,甘心吃苦习武不容易,能坚持下来更不容易,而坚持得下来又能出类拔萃者,才能在襄赞卫站稳跟脚,故而襄赞卫在编人数不到五千数,却要担当守护全山的重任。山人出于宗族、信仰和传统约束,犯大事的人一千多年来也没几个。本卫面临最大的挑战其实不在内,而在外,在于保全本山于此不知是乱世还是盛世的全球大环境之中。

转出青龙一切光阵,有五条一模一样的岔路,由五六米高的锦熟黄杨栽成绿篱,每道绿篱下方砌一米高的灰色砖墙,中间架设井字竹竿,一斩齐的砖墙,一斩齐的竹竿,一斩齐的黄杨,分不清甲乙丙丁卯。“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最左边入口通向中将台十方炽,左边靠中间的通往三十六室,中间道尽头有一扇旋转门,过此门前行,会被引往八阵的惊门,中间靠右的岔路通往刑司、律司与山中唯一的牢狱“轨仪”,而最右边的不必说,引敌入八阵的死门。五岔路中间横一个六十四魁八卦阵,到此又须重新择路。千重紫塞威光藏,襄赞卫本来就是个让人进退两难的地方。

衡鹿守传长女,续大橡神在人间的香火,“巽一索而得女,故称之长女”,从巽位出才真正能入得了十方炽;出了巽位,有路名“正秋”,路两旁种了比方杉,仅三四百岁的杉树青少气盛,让人见了,心气也为之一振。八卦阵其余七方通向不同,而从十方炽开始就四通八达了。

“兑,正秋也;万物之所说也”,兑为泽,养木;“巽为木,为绳直,为白”,故而正秋路选了白色而笔直的比方衫做行道树,威光藏无一处不是为了衡鹿守而殚精竭虑的。感受到先人守护衡鹿守的心意,和眼前诸位贤者耗费毕生心血习武养德守卫衡鹿守和橡山的心意,我满怀感激之心,与惶恐之心。

十方炽是一座普通的青灰平房建筑,外墙向内庭收成一个椭圆,从高处看仿佛有内外两层,外方内圆。十方炽不设门,内外交叠,口开在南方。“兑者,说也。说而后散之,故受之以涣。涣者,离也。”卦象天地四方,卦象有序有常。兑卦之后紧接涣卦,兑为喜悦,所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喜极而悲,也是有序有常。涣卦是下坎上巽,《象》曰:风行水上,涣。巽为木,坎为水,如有舟楫之利,致远以利天下,亨。

在南门口入,眼前一片绿意盎然,草坪偏东南向种两棵黄栌,一高一矮,晨间阳光落在草坪上,勾出一道漂亮的圆弧线。等到了秋天,看黄栌举两树红叶,交相辉映,也是件美事。

十方炽为襄赞卫的中枢,是五司一部的总司令部,主建筑有十一个房间,卫里人平常不说十方炽,都说“十一间”。十一间向中庭皆为直棂窗,每一间门左侧挂黑檀木牌,光洁可鉴,上镌金色大篆。主间名“申命”,申命厅为卫中商议大事集会之用,申命左侧为大司首间,依次排开吏司、律司、刑司、摄风司、界司以及工部。吏司主管人员考授拣选,律司主立法刑判,刑司掌罚罪事且掌管牢狱,摄风司负责逮捕嫌疑与追捕犯人,界司专与非人打交道,工部需打造卫中乃至全山所需兵器。五司一部在十一间外另有办事的独栋建筑,工部的作坊占地一百零八亩,只打造传统的兵器。可以说,我们依然生活在冷兵器时代。冷兵器相对热兵器,杀伤力小,足以自卫。若能实现零兵器,那当然是最好的,不过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不允许我们这么存活,故而退而求其次。再说,不管用的是刀剑还是弓箭,都可藉兵器修身养性。严格来说,橡山只有武人,没有军人。要像世间人那样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造氢弹原子弹导弹,我们觉得划不来。制造兵器乃是出于内心的不安,对自身安全的担忧而导致的,而我们安心存活于世,没有做世界盟主的野心,也没有非要与谁一争高下的竞争心。

申命与其他十间一样,除了桌凳与警诫文字,无他物。入申命,见到一张长条花梨木桌,桌上摆了两套紫砂茶器,沿着桌子排开一溜儿高靠背南官帽椅,阳光照到近窗的几只椅子,靠背板开光螭纹浮雕闪着岁月练达的光芒,渊明玉润。上位后置一道十二扇黑檀屏风,端木三祖手书辛弃疾《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豪气干云,直追张旭,几欲打破框架,破空而出,既可渡江天马南来,风云奔走,整顿乾坤事了,也可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独立于世而不惧,遁世亦无闷——三祖他老人家正是此意吧。

西向为十位当家,东向为五司一部首领,余下各司的副手与三十六室头目朝阳掌分东西两序鱼贯而入。申命的息俱时如东升旭日光耀万里,又如大地从厚雪覆盖的隆冬梦中苏醒,远处春雷隐隐,唤醒地下沉睡的春笋,将要破土而出,向春阳致以蓬勃的生意。

这就是我橡山的威光藏,这就是守护大橡神与诸山的襄赞卫!

每一个人是一棵古松,无古今无来往,耿耿忠心;每一个人是一杆竹,有气节有担当,铮铮铁骨。这里有豁达先生,有巾帼丈夫,巾帼不让须眉,须眉亦不让巾帼,赤髯侠义,红拂侠情,千金不为重,笑谢万户侯。正如书中所说之驱青龙,擒白虎,心如金刚,雅志忠贞,千朝炼就紫金身,而这一个个,此时此刻,彼时彼刻,活跃在橡山的过现未来,小隐于野,不求以功夫闻达于外世,但为保家护山,可横刀向天笑,肝胆两昆仑。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知精武精神,知死生事大,苦练几多寒暑,养浩然正气,含藏襄赞,大哉威光!

我起身对诸人拱手作礼,众人回礼,衣袖拂动,飒然作响,乍听是一种声音,如一片光滑冰冷的钢板,但在每个人的动作里,细细分别,却能听到不一样的声音,觉知不一样的息。头顶水碗伸直双臂手拎百斤铁砣在木桩上跳跃,身负砂袋在大口瓷缸边沿行走,掌心血肉粘连而后结了老茧,九宫袋间穿行游梭如鹞似鱼般灵动,长矛刺破土墙,击打铜人前后左右变化无穷,拳脚腾挪攻守霍霍生风,灯烛上行走单练对打,呼吸吐纳冲破内功修炼的重重难关,脚尖轻点坡上的耆草腾空而起走至八步,如此种种无边行门,悬梁刺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改初衷。我心中的幻灯片在电光火石间切换,感受到呼吸的力量和血汗的温度,以及艺成之日的喜悦之情。在见面这么短短的几分钟内,见证这么多人生的片段,令我无比地感动,虽无深交,却感觉到我与他们之间联结着一条无形而密切的纽带,无需多言,便可坦诚相待。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在观息的同时观见一个人的过往之事呢?上个月我在寂夜台并没有这个能力,而在这里却能清晰地见到,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这班属下对我毫无保留吗?但冰大叔、狄明未立,再到飞岭、阿信等,也一样可以为我出生入死,与我也更为亲近,我却不曾观见过他们的往事。我知道衡鹿守灵力无边,一旦开启某种能力,就像学会踩脚踏车一样,从此不会再忘失。但眼下突然新得的这个能力,却让我感到困扰——我无意于窥探他人隐私。

那年农历十月初,我刚从东京到广州,受松子婆婆之命,到韶关乳源云门寺礼佛。我不知松子婆婆何意,她要我做的事,我从不问缘由。

破旧的公交车摇摇晃晃地,我正昏昏沉沉地打盹,车子突然穿越某种微妙莫名的气场,这种感觉类似于踩到游泳池底部水涌到胸口的那个瞬间——只有强大的结界可以让我产生这种感觉。车子又摇摇晃晃地走了一两公里,我读到龙息及种种护法诸天息,知道自己将要进入一个真道场,将会遇见真修行人,心中既兴奋又有些忐忑。

第二日清晨,我得某位法师指点,和几位温州来的居士去丈室拜见老和尚。从客堂转出来,竟感受到金狮息。那真是一个无比奇妙的时刻!在触知息场的边际时,知与不知同时出现心中,我既不知这是何息,却又在同一个剎那知道这便是金狮息。不觉停下脚步,仿佛脚下埋了一部《金刚经》,出于恭敬心不敢践踏。那金狮息为我生平所未曾见,坦坦****,驱退群魔,光耀天地,令我心中块垒顿消,痛快无比。

“黄金狮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谈重玄”,金息在一切贵金属的息中最为赤诚;以法传法狮子吼,故唯有真修行人可以养出金狮息。难怪释金狮息只用了纯卦之首的干卦:元亨利贞。我曾问松子婆婆,干卦在万物之前,如何辨别。

松子婆婆答:“见了便知”。

我十五岁上问的,不想要等十二年,才有因缘知道。

入丈室寮,我垂手站立在内院西边上,连丈室长什么样子,也不敢东看西看。金狮息无增无减,厚朴而勇猛,面对这样了不起的息场,不由得肃然起敬。过了一会,两位法师搀扶着一位老法师下楼来,这位老法师必定就是老和尚了,因为他拥有金狮息。老和尚在二楼与一楼的楼梯拐角处停了下来,立定了,一言不发,定定地看着我们几个,他站立之处与我们相隔足足有二三十米远,但他目光如炬,眼光落在我身上时,如有电流穿过一般,我浑身打了个激灵。

我拥有橡息,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可以进入我的息场,但眼前这位颤巍巍的老和尚却不动声色,只望我一眼,便知我的来龙去脉。

具深心力,无有杂染故,才能看得透大橡神赋予衡鹿守的橡息;我并没有感到受了冒犯,恰恰相反,我为世间还能存有这样的大修行人,而由衷庆幸。

入了会客室,老和尚请大家吃糖,神色和蔼,问我们从哪里来。

几位老居士挨着坐在红木沙发边上,不敢大喇喇地靠着沙发背坐得舒坦。坐中间的一位大概是众位长者的带头人,她新烫染了卷发,发油锃亮,穿一件紫色的短呢外套,依旧斜挎着她的蛇皮包,皮包外扣是一个锃亮的铜圈。

老居士们入佛门,如赴筵席,一期一会,郑重其事,与她们相比,我实在是太骄慢了,这么想着,顿觉惭愧,低下了头。

带头的老居士如小学生一般恭敬,答老和尚道:

“我们从温州来的。”

老和尚说:

“某某某识得么,前几天也从温州来的。”

与老居士们隔开,靠着沙发背坐着一位广州来的男居士,留了一头长发,扎一个马尾辫。他一手放在扶手上,神情有些紧张,问老和尚怎么才能做祖师,老和尚指了指在座的我们,笑答:

“这里个个都是祖师。”

马尾辫再问,老和尚说:

“不理他了,去佛学院,从小门出去。”

老和尚腿伤未痊愈,坐在轮椅上,腿上的毯子没有盖好,我想上前帮他理好,但又不好造次,只盯着毯子一角,过了一会,他的徒弟才发现了,帮老和尚整理好毯子。

老和尚定定地看着我,说道:

“莫忘国土恩。”

我心中一凛,敬畏之情油然而生,低头合十,恭敬答道:

“老和尚嘱咐,佑树铭记于心!”

老和尚点点头,又说:

“照顾好自己。”

他慈祥地看着我,与我外公当年的眼神无异,我心中若有暖流熨帖一般,感动无比。

二当家眼明心亮,见我动念,已知究竟,拱手道:

“大司首善观息,灵台清明,安国佩服!”

“佑树无功,这是从大橡神和祖宗那里得来的。”

“大司首自衣中系如意珠,非从外得。”

我心中又一凛。二当家双目如秋水,深邃无极,他这一鉴,直抵人心,把我藏在潭底多年的疑虑,搅将了起来,浮出水面。

我方才说我观息的本事是靠衡鹿守血脉相传下来,算不上自己用功练就,故而说不上有真本事,二当家却举《楞严》《法华》的衣珠喻来驳我:“譬如有人,于自衣中,系如意珠,不自觉知,穷露他方,乞食驰走,虽实贫穷,珠不曾失,忽有智者指示其珠,所愿从心,致大富饶,方悟神珠,非从外得”。人人皆为自己的宝山,万事俱足,不需向外求索,虽知如此,却不敢认这宝山是我的,上下求索,左右攀缘,只不肯认自己,只欠自己这一道东风。

“大司首,箭要过了!”

人心若粗浊,那么即便对自身产生疑虑,表征也比较粗疏,无非是人前说话颤抖脸红之类;这颗心磨炼得越细,则越敏锐。我观息的功夫已远胜我方回山之时,回来后无一日空过,日日新,又日新,功夫与日俱进而不自觉。况我与他人思维不同,想起一事自然联想起相似之事,且感同身受。此时对自己起了莫大的疑念,如禅宗里参“念佛是谁”一般,疑念重重,积累已久,如被重重蚕丝包裹围困,作茧自缚,动弹不得,在茧内建了一个水火地狱,冰火两重天,交相煎熬。近三十年,每一个疑念仿佛独立生起,随处灭尽,但我一直没有觉察,这一念念留下的蛛丝般痕迹,终于绞丝成茧,把自己给活生生地套牢了。我只觉背上忽冷忽热,像有个什么恶鬼站在身后,手执一烙铁和一冰刃,轮番煎迫,眼前的人物在视线中渐渐模糊起来了。

知想境界险且深!我宛如置身八阵中央,阵外箭阵万箭齐发如陨石雨落在身旁,陨石擦破息场,碰撞出火花,火花擦亮火花,箭杆点亮箭杆,箭雨顿时烧成三年不雨的焦林,人无时无刻不在八阵中,每只箭燃成了一个火把,将我团团围成火海中的孤岛,人的念头随波逐流,汹涌不绝,不正如这海中的火,火中的海么?我在这个岛上,究竟是自己的囚徒抑或主人?谁又是松居真正的主人翁?念及这一些,胸中如堵,仿佛压了一道万吨石墙,快透不过气来了。

“当”地一声,一把银晃晃的匕首落在我手边,入木三分,震得我连茶杯也握不稳,热茶泼到手上,茶杯滚落,“锵”地一声,碎了。

这一碎,当真连虚空也粉碎了!什么蚕蛹八阵,什么箭雨火海,什么冰火地狱,一起粉碎得干干净净!照见众流截断,疑念消融,心中虚明,身同虚明,心无内外,纯粹的无量光霎时照亮山河大地,此身心不在十方炽内,不在威光藏内,不在橡山内,不在娑婆世界内,光即身即心,亦非身非心,心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一个偈子:

“卅载明月翳,今朝樊笼出,黄栌衔春信,碧波动九旗。”

我说完偈子,拔出匕首,交给飞岭,飞岭转交与二当家,二当家接过匕首,对我拱手行了一礼,礼毕,匕首倒向,一把插入自己的右臂,二当家全不以内力护持,顿时血流如注。场中有人抑不住惊呼,飞岭在我身旁,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却没有喊出声,她上身前倾,但即便心切如此,即便飞岭之辈,也无人挪动半分。襄赞卫人处变不惊,训练有素,几有金山风范。

襄赞卫教法严峻,实不在松居之下。

若在从前,我见二当家如此,必然会心动气急,但此时依旧身在光中,只觉大千世界一片光明透彻,与天地之光相比,其他一切人事顿时黯然失色。我心中非常清醒,但又恍恍惚惚地,不能彻底明了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凭直觉,知道自己经历了观息的某个险关,并且已然平安度过了。

二当家含笑点头,神色安详,双眼半睁半合,拱手说道:

“大司首方才已闯过观息之第一难关绝相,恭喜大司首!贺喜大司首!历代衡鹿守破此关,如文人蘸墨吟诗,或要呕心沥血。绝相既是内息的关口,也是衡鹿守不得不历的劫数,劫将现未现之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大司首此番安然无恙,可喜可贺!”

记得我出门前去祖堂向祖婆婆们告假,松子婆婆正在擦拭天城,手里拿着第一位祖婆婆的木命牌,只问:

“要出门了?”

“是,今日省襄赞卫呢。”

松子婆婆不像平日那般严肃,我也就不掩得意之色。她从供案上拿了只苹果给我,说:

“苹果好意头,平平安安,带路上吃吧。”

平平安安,寓意在此,松子婆婆早看出来了。将来我也会有这样的眼力,看出我的女儿、孙女将要经历绝相劫,把历代衡鹿守的护持力灌注在某件不起眼的物事上,护佑她们渡过劫数。

二当家依旧面不改色,语调从容,接着说:

“绝相关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我与大当家二当家事先收到松子婆婆密函,故而先有所准备。大司首,请恕属下知情不报之罪,绝相未现若先道破,重现时将更加凶险万倍。为保大司首万全,隐匿不报,事非得已。但我身为卫中人,竟对大司首刀剑相向,以下犯上,实属大不敬之罪!这一刀,是属下当受的。下个晦日,属下到末山寺燃一指节供佛,且向大橡神、衡鹿守谢罪!你们当中,有得太衡鹿守、长衡鹿守密令,有燃指供佛与大橡神的信心,有老朽的手眼,才可说助大司首度内息关方便善巧为之,否则便是我橡山不共戴天之罪人,大众,听明白了没有?”

这一狮子吼如夹风雷鼓,喑——嗡——一声,顿时寂然无声,剎那间又仿佛能听到地平线上万马奔腾,隐隐声动天地四方,耳中如有擂鼓鸣响,有如深谷回音,一音紧接一音,前浪接后浪,万浪轰鸣,绵绵不绝于耳,继而一切归于寂寥。

二当家拢着双手,低着头,眼帘低垂,听任飞岭为他止血疗伤,自己化成一个无事无知的老汉,入定了一般,从头到尾,再不发一言。

诸位当家与司首坐定,两序副手与朝阳掌虽仍旧站立着,但申命内气息融洽,仿佛日常春日午后,故友来访,烹一冲珍贵的鹤扇,相谈甚欢。

大当家拂了拂长须,说道:

“有些故人面,不知大司首还识得否?”

我扫了场中一眼,座中熟识一些的,唯有十位当家,十位中我最熟悉的莫过狄明未立,只是他今日不在场了。继七当家之位的是他弟弟狄明初栈,我今日第一次见,他虽依礼见我,但眼神躲闪,目光始终不与我相接。

唉,相见不如不见吧。

狄明初栈留短发,刘海盖住了右边眼睛,我只稍稍看了一眼他的白虎息,怕他更不自在,不敢细看。狄明未立有霸王之气,虽然也是依旧制袭位,但自信满满,这个弟弟在结界师中也是出类拔萃的,可是长久以来活在兄长的光辉之下,仿佛迷失了自我。他已过而立之年,息却是一头幼虎的息,幼虎还不具备震慑群兽的威力,也看不清自己作为百兽之王的能力。昨日还在洞外追扑蝴蝶,今日却突然失去兄长的庇荫,故而显得有些不自信,有些惴惴不安,但又迫切地想要证明自我。

但愿狄明初栈保藏好他的白虎息,莫让居心叵测的非人看穿才好;但愿他在新的位子上,能坐得安稳且安心。

三当家摸摸自己的光头,指了指场中诸人,笑道:

“大司首,在座诸位只能算不新不旧,说到底还是新面孔居多。”

“大当家、三当家的葫芦正如两位功夫,皆是深不可测。佑树近视,看不见这葫芦里的灵丹妙药。”

狄明未立那时要我到他的葫芦里去,恍如昨日,只是桃花依旧,人面全非了。

大当家呵呵笑着,四当家正要接话,被三当家打住了,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锡茶罐,说道:

“大司首,你莫管大当家这江湖郎中葫芦里卖什么药,我这儿只有茶,除了茶,还是茶!日高人渴漫思茶,我等喝这第二冲鹤扇,等得喉咙都快冒烟了!大司首,我昨日去巨狩岭的养拙泉守了一日,只得了这一小木桶水,但尽够今期茶会用的了。”

八当家体格健硕,身高近两米,就算不炼铁布衫功,也有若托塔天王,想不到这位当家专长的竟是梅花拳——托塔天王耍梅花拳,实在是人不可貌相。当然,梅花拳这名字听着秀气而已,修炼实则无分男女老幼,既要修心炼内丹也要行步炼外丹,拳路腿法因应八卦方位,暗藏八卦四正四隅及中位之九宫变化,大有学问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