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折服3
那根带子是男人的腰带。
我掀开轿帘,问飞岭:
“几时到松居?”
“小姐,约莫还要一个半时辰。小姐为何脸色发白?身子可有不适?”
“不知是梦是幻。你去捎信给狄明未立,告诉他万事小心。速去!”
“诺!”
听飞岭在轿外说:
“大师姐,大司首有要事交与我办,我须得先行离开。”
“放心,去吧。”
我听着飞岭走远,心如火煎的感觉渐渐冷却下来,倚着软垫,舒了口气,支着头,感觉心又跑了三个马拉松——今日可真漫长啊,我都已经跑了五个马拉松了。隐隐约约地,听到争吵的声音,睁开眼,听了一会,似乎有摔铁锅的声音——这一次不是梦了。
帘外一角,见飞岭的大师姐映间吹雪骑在枣红马上,红衣斗篷,英姿飒飒,凤眉入鬓,冷艳非常。听飞岭说,这位大师姐爱慕狄明未立多年了。飞岭所说的爱慕,应该更接近于欣赏吧。像映间吹雪这样心力强盛的女子,普通男人是折服不了她的,她本人天性冷淡孤僻,故而也对冷淡孤僻之人起亲近心,这是人之常情。我观察她有一会儿了,若她真爱狄明未立,即便我是她的上司她是我的下属,她也无法不起嫉妒心理的,但我看她,分明连一丝嫉妒都没有,这就不是人之常情了,要知道,情感是不受理智控制的。所以么,我对着映间吹雪,一点负担都没有,也不需要有。
“北风吹雪四更初,嘉瑞天教及岁除”,冬雪下辕门,四更天出生的孩子,命自然硬一些。除夕之夜,一家团圆,瑞雪兆丰年,屠苏桃符,早春来临,喜事连连,能与她除岁迎新之人,自然不是狄明未立。看她颊生桃花,能在某个瞬间打动她的人,像冬日清晨刚煮熟的白米粥,虽然没有什么味道,但能过平淡而又温暖的日子的,那个人快出现了吧,她心中这道坎,很快会过的吧。
“你可知何事吵闹?”
“回大司首,我们方进了难胜地,这不知死活大吵大闹的,是敦复堂下林场做活的一个粗汉,叫作天衢正弘。此人天生蛮力,做起活来一人顶九人,却有个恶习,喝起酒来就发酒疯,殴打妻儿,着实可恶!早些年他可是卫里的常客,但每每前脚才抓他进去,后脚他的妻便来求情,他每次都信誓旦旦永不再犯,又屡屡重犯。后来有了孩子,就变成妻儿来哭求,弄得倒像是卫里错了似的。从前年开始,卫里便撒手不管了。敦复堂看他平常做得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撒泼。”
家暴?找死!
“去看看。”
“诺!”
映间吹雪朝西南边轻飘飘地瞟了一眼,嘴角一撇,冷冷一笑,这一个小眼神,仿佛瞬间化成一把飞镖,“咻”地一声,直奔天衢阁,命中天衢正弘的太阳穴;这一笑,带五分的怒气五分的幸灾乐祸,仿佛在说:“天衢正弘,老娘忍你多时了!今日倒要看看你怎么死!”
看映间吹雪这一笑,我便想起狄明未立来了——这两个人的性情有几分相似呢,只是一个雪一个冰的,天寒地冻,凑在一起不容易化解。这样冷性子的人,找一个温存些的人会更好些,希望她能早日看破这一点。
我还未下轿,敦复水裳便急急忙忙地赶上前来,一脸惶恐,嘴角轻微抽搐了两下,说道:
“水裳无能,管束不好底下人,贻笑大方之家!今日是衡鹿守初省的好日子,下人不堪,劳动衡鹿守大驾,敦复惭愧万分!”
又一个“下人”,看我什么时候把这个下贱的词从橡山的词典里踢出去!
我很好奇,敦复堂历代究竟怎么读的《老子》?“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故坚强处下,柔弱处上。”他们竟以为老子把柔弱当作以退为进的手段么?他们又究竟把“曲则全,枉则直”误解到什么地步了呢?
我自己不都说过了嘛,世道老早就不是老子之世了,老子之世时,老子尚且实现不了老子之世呢,所以啊,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是弱肉强食的达尔文世界。虽贵为堂口,但却不幸的是个弱势堂口,地位其实比非堂口更加尴尬。为了维持门面,不得不委曲求全,不得不依傍清源庆森这等强势堂口,分得一杯羹,这是事实。又或许,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假象,敦复水裳只是看似弱而已。庆森纷隠不说过了嘛,她和水裳姐姐一起商量怎么处置那笔多出来的盈利。不过,家史也好,博弈也罢,现下和我通通没关系,待我去诛灭天衢正弘那厮,有闲工夫了,再来理会不迟。
从清源家的久中峰下来,走了半个多时辰,与我同路的还有难胜地、南狩、无咎、允升四村,加上我的本村橡村,共有十五堂的人,我请太老夫人和太夫人们先行回府,只带上宗妇主母及以下的人等,随同到了天衢阁。这边厢各堂口的女人们早已忍不住叽叽喳喳起来,那边厢还在砸锅卖铁,门口围观的老老少少见到我,都围了过来。
天衢正弘的老丈人头发花白,拄着根灰白的拐杖,颤巍巍地说:
“和兑天擎恳求衡鹿守救救我可怜的女儿孙子啊!求衡鹿守劝我那女婿改过自新,善待妻儿!”
和兑天擎的老妻也是头发斑白,脸上泪痕未干,她怯怯地瞟了敦复水裳一眼,敦复水裳仍向着我站着,只也了她一眼,那个盛气凌人,与她在寂夜台的那个诚惶诚恐,完全判若两人。老妇人嘴角哆嗦着,轻轻扯了扯和兑天擎的袖子,大概要他住口,莫让敦复堂的脸上过不去。
“天衢阁是敦复的家人,衡鹿守不插手家务事。来的路上听卫里的人讲,早些年卫里处置过此事,但见效不大。襄赞卫本当维护地方正义,劝恶向善,于天衢正弘一事,管教不力,疏忽职守,今日我来,是做襄赞卫分内之事。”
映间吹雪机灵,一听这话,立刻就入戏了,带领其他十七位女侍卫,齐刷刷“嗵”地一声单腿跪地,拱手低头,大声说道:
“属下惭愧!愿领大司首责罚!”
我暗自吓了一跳,膝盖一阵发软,就跟上次狄明未立在大橡庙戏弄飞岭时一样。那时狄明未立还是七当家,才几句话就把飞岭说得下跪认错,我以为过分,不料今日我也才说了几句,襄赞卫就摆出这般壮烈的江湖架势,实在让人难以招架。看来我以后对她们说话得温柔点才行。
“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也难办,都起来吧。”
“谢大司首!”
哎呀,松居佑树,你手无缚鸡之力,却让这一帮武功高强的女人对你下跪,是要折寿的,你知不知道?
“上九。何天之衢,亨。”上九在互震之上,震为通途,东方震位,木号青龙,天衢阁坐不空见峰,右白虎毗琉璃竹山是个天然的好扶手,可惜左青龙为平地,无法与白虎呼应抗衡,这个坐向看起来便仿佛一个人天生地断了左手,先天缺陷,只能靠后天补足。天衢先人勉强在震位堆了个假山,建了一个八角双重檐攒尖顶三层阁,名为“天衢”,权当青龙扶手,但在气势上无论如何都压不过毗琉璃竹山。明末天衢阁失火,后来家道中落,无力重建,连掇假山的黄石也变卖了。
明堂前无水,只有一片干净的黄沙地,筑一溜儿齐整的井字竹篱,间种红叶石楠,在阳光下举着一把把小火炬,点亮了灰暗的天衢阁。天衢家的长者站在篱笆门前,迎我进去。前院东西两角各置了一个硕大的吉祥陶缸,看不出年月,大概失过火,于储水灭火之事上了心。房屋不按中轴线分布,而像长廊似的蜿蜒排开,向着明堂的是客厅,形制并不比其他房间高大多少。看这一排旧木墙灰瓦顶,宛如弃置的老屋,只是收拾得干净而已。
进了内院,一眼见到檐廊下的女人和孩子。
孩子弓起瘦弱的背,靠在女人怀里,还在抽泣。女人头发散乱,不知是天生的削肩瘦腰,还是被生活折腾得瘦削了。女人转头见到我,急急忙忙掏出手绢,捧起她孩子的脸,轻柔地擦抹一番,又自己背过脸去,想是在擦眼泪,接着,利索地用手梳理头发。她发长及腰,此时见她用手梳整,却丝毫不费力,一眨眼便理得顺顺当当了。头饰虽只是一条简单的细长丝绢,但黄花淡雅,与她身上淡明黄的燕居服相配,衣服整洁得体,衣领和袖口已洗得泛白,袖口露出些微毛边,下裙摆沾了菜汁油渍。
我放慢脚步,好让她将孩子和自己收拾体面些。母子俩站了起来,女人的右手扶着孩子的肩膀,袖口本来微卷齐手腕,她放下了,垂至虎口。大概她没想到,方才梳头时,手臂上一块块的淤青早已暴露无遗。她的脸上没有伤痕,小脸小嘴小眼睛,长相清秀,眉眼温柔,修眉毛的痕迹并不明显,看样子也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
映间吹雪紧随我身旁,并不见她排兵布阵,便有八位侍卫分别站到东边檐廊和内院西边,我回头一看,两位在内院入口,另有四位站在我右手后方,余下三人到哪里去了?一抬眼,屋顶露出一角藏青斗篷——也对,襄赞卫的人怎么可能不拿下制高点呢?若天衢旧阁还在,想必就跑到阁顶上去了吧。
女人随着和兑轩老夫妇上前来,一脸窘迫,但提到自己的儿子,悲苦的神情舒缓了一些,含着几丝骄傲的笑意,说道:
“和兑明媚持家无道,实无面目见衡鹿守!小犬天衢同文今年五岁,却算懂事,小同,给衡鹿守请安!”
天衢同文的眼睛一亮,瞪大眼问他母亲:
“娘亲,真的是我们的衡鹿守吗?那一位衡鹿守?”
“让您见笑了!傻孩子,当然了!咱们橡山只有一个松居,只有一位衡鹿守,眼前这位,就是咱们的新衡鹿守,奉大橡神之命,方从世间参学归来的。”
我摸了摸天衢同文的头,头发有些扎手,看和兑明媚,发质也硬,这样才好,不硬朗些,怎么在橡山存活呢?
想:
橡山在我眼中,也慢慢变成一个不易存活的世界了。
“天衢同文,衡鹿守祝愿你健康快乐,品性端正,做橡山的栋梁之材。”
天衢同文立刻站得笔直笔直的,大声喊道:
“诺!”
“不必拘礼。现下呢,我可是襄赞卫的大司首。”
和兑明媚飞快地往西北角看了一眼,神情焦虑。不用问,倒在大水瓮旁呼呼大睡的男人,就是天衢正弘了。现下我还没空处置他,便宜他再做一会白日梦。和兑明媚的目光在我和映间吹雪之间滴溜溜转了一圈,求救似的看向自己的双亲,见母亲微微摇了摇头,她皱了一下眉头,立刻便做了决定似的,咬了咬苍白的嘴唇,打直脊梁骨,强颜笑道:
“同文,咱们橡山衡鹿守也是襄赞卫大司首,快,问大司首安好!”
正像我看到和兑明媚第一眼时所观察到的那样,她始终顾得自己的体面和尊严;要不是有这个女人在,天衢的体面怕是难以维持了吧。
天衢同文看了看他母亲,望着我,一脸迷茫,问:
“那……是衡鹿守大些,还是大司首大些呢?”
童言无忌,就是这样才可爱。
孩子们所关注的世界,和大人截然不同。他们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呢,只问: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而且只需要一个答案。非黑即白,非大即小。若世间没有了孩子,或者孩子们失去了赤子之心,纯成年人的世界还有什么趣味可讲?我们这些伪大人们迟早会被自身的无聊、无赖与无耻给腻烦死的。
“你觉得衡鹿守有多大?大司首又有多大?”
小同文努力张开双臂,极用力画了一个莫大的圆,说:
“衡鹿守有这么大呢!比这还大呢!”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不清是高兴呢,还是沉重,确切地说,应该是感激,应该是惶恐吧,脚下仿佛踩在光明殿外的薄冰上。我明白:眼下的荣耀并不属于我,而属于在我之前的历代衡鹿守,但也不属于某一个作为个体存在的衡鹿守,而是属于以衡鹿守身份存在的集体。至于我能否增进这一份荣耀,则有待时间的考验。也许可以这么说,做一个无名的衡鹿守乃是我毕生的事业。我此生的生存之道,便是令衡鹿守继续作为橡山的骄傲与依傍而存在,而不是作为我而存在。
“那大司首呢?”
小同文摇了摇头,歪着头努力想了一下,仿佛突然想明白了,说:
“大司首是衡鹿守,那就应该一样大!”
天衢同文的世界是大还是小呢?他的世界和三千大千世界相比孰轻孰重呢?伟大的衡鹿守和大司首以及她背后的世界,但愿不要让他再次失望才好。
我看了一眼映间吹雪,她脸有愧色,低下头来,其他侍卫也都低下头来——这样的襄赞卫,还是可爱的。
我招手让天衢同文走近前来,在他耳边问了一个问题,他毫不犹豫地用力点了点头,我伸出右手的小手指,小同文咧嘴笑了,伸出小手指和我拉勾。
“带上你平时爱玩的,到外面玩一会儿。”
天衢同文望着他母亲,见她点头,便高兴地咧嘴笑了,从檐廊跑进东厢房,不一会儿又跑出来,怀里抱着一张小弓,手里拿着四只圆头竹箭,看看弓箭,又看看他还在呼呼睡着的父亲,这个眼神和我刚进屋时见到的不一样了:那时他大概恨不得眨眼之间长大成人好打倒自己的父亲,现下却好像在挣扎着要不要跑到父亲身边,喊醒他,央他陪自己一起玩。
“日后同你父亲到松居来,我请秀大叔指点你射箭。”
“秀总执事么?真的么?”
“真的。去吧,小心点,莫伤人。”
“诺!”
为了天衢同文眼中这一点微亮的欢乐之光,这一点脆弱的希望之光,我可以不择手段。生长在这样的暴力环境里,处在本该世界大同而实则人分三六九等,却依然能保有纯洁而柔软的心地,依然不屈不挠地,不愿泯灭对人性的信赖,这一份难得的信仰,如果有形状的话,就像他方才比划出来的,和衡鹿守一样大吧。
和兑明媚所希望拥有的,并不多吧,也不算不合情合理吧,但她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维持最基本的一点体面和尊严,即便努力了,却常常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努力当众成为一场笑话。这样践踏一个女人的真心,是我所不能容忍的!践踏、玩弄对方的真情,实际上就是对心意的浪费,而家暴是一切浪费之中,最为卑劣的浪费。同样地,我也不能默许自居上流而将他人打成下等人的行径,这样践踏生命的尊严,是我所不能容忍的!在我的天平上,家暴与自以为高人一等这两种行为,卑劣的程度半斤八两,因为两者都极度自我膨胀,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可以随意处置天下人。
既然这些人这么爱乱来,那大司首我今日就一并料理了。
“让十二岁以下的孩子暂时回避。”
我们这些个不像样的大人,这些个不要脸的无耻,在孩子们面前,能遮掩的,还是遮掩一下的好看些。
“诺!”
映间吹雪对站在内院台阶边上的赤衣侍卫点头示意,赤衣侍卫往前一站,十五堂里的小少主们虽有不情愿的,也只好乖乖地跟着出内院。
进来这么久,我才开始正眼看天衢正弘。他身材精壮,肤色黝黑,眉毛长得又浓又黑,迫近眼皮,眉头几乎黏在一起,一看就个急性子。他在梦里打妄想,低吼了一声,仿佛在跟人吵架似的,一下子扯开自己的领口,露出卷曲浓密的胸毛,我转过脸,和兑明媚赶忙跑了过去,羞红了脸,帮她丈夫整好领口,他右手一甩,空酒壶滚落到一旁,和兑明媚又跑去捡起酒壶,吹去上面的黄沙。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姑奶奶我今日是多管闲事了,周瑜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瞎掺和什么啊?换作是我,早就一手操起酒壶揍得他爹娘都认不出他来,不是么?打老婆的男人就该往死里抽,省得他往死里作,还作践别人。
映间吹雪说过天衢正弘在难胜地算地方一霸,从小好狠斗勇,应该说这个男人始终没有长大,亏得他娶了和兑明媚,和兑轩的人向来温存。和兑明媚看着弱不禁风,实则是个很有毅力又非常固执的女人。当然,再怎么刻骨铭心的爱,都经不住三天两头这么的打。除非这女人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一次他一定会改过自新的吧,下一次他一定不会明知故犯了吧,受家暴的女人钻进这样的思维怪圈就难以出来了,又或者为了维持家庭关系情愿逆来顺受。
像天衢正弘这样典型的暴力男,误以为暴力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和宣泄情绪的唯一出口。对付他们这样的人,外世间靠法律和惩罚,而橡山处理的手法比较模糊。比打老婆的肢体行为更难以纠正的是心瘾,戒除对暴力的迷恋可能和戒除对毒品的依赖一样困难,不肯吃苦戒不掉,就算想戒,不使上点更强硬的手段别想能断根。
看在天衢同文的面子上,管上一管吧。
我给映间吹雪打了个眼色,她拱手点了一下头,快步走到大水瓮旁,抓起大葫芦瓢,举到天衢正弘头顶,兜头兜脸一泼。我一听,怎么觉着那个泼水声那么的悦耳动听呀。
天衢正弘一跃而起,甩了甩发上的水,抹去脸上的水,怒吼一声,肩膀和胸前肌肉喷张,攥紧双拳,怒目圆睁,环视四周,咬牙切齿,看到襄赞卫诸人,脸露猜忌之色,眼睛滴溜溜地转,左右看了看,似乎想找个防身的家伙,但很快清醒过来,看清形势了,用力甩了甩双臂,大声清了清喉咙,垂下眼睛盯着地面,松开拳头,这时他才注意到我了,急急地扭过头侧身站着,仿佛被我见到,不好意思了。
这就好,有羞耻心,就好办事。
天衢正弘的头发还在滴水,络腮胡子上水珠闪亮,他又抹了把脸,攥紧拳头,蓦地转过身来,拱手低头,声音浑厚:
“天衢正弘给衡鹿守请安!”
我就站在内院的中间,站在他撒泼一地的锅碗瓢盆残羹剩饭中间。暖场的小泼水节目造成的**已经平息了,我看了和兑明媚一眼,她交叠双手放在腰带上,微皱眉头,抿着小嘴,一脸的不舍,要不是被我的侍卫拦住,她想必早就跑到天衢正弘身边了。
我又在心里叹了口气。既然和兑明媚还这么欢喜她丈夫,那我就放手一搏吧,看能不能治好他的心瘾,让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对映间吹雪打了个眼色,随即指向和兑明媚,说:
“杀了她。”
“诺!”
眼前只见一撇红烟飘过,等看清楚了,映间吹雪的双柳叶刀便已架在和兑明媚的脖子上,这时众人才反应过来,场中传来阵阵惊呼,和兑明媚的母亲当场晕倒了,和兑明媚本来脸色苍白,这时更是脸如死灰,泪水涟涟,嘴唇发紫,却并不哭喊,见此,我也只能在心中说一声抱歉了。
这一招在字面上近似“杀妻求将”,今日我用了,应该换个字,叫“杀妻求夫”,杀天衢正弘之妻,得和兑明媚之夫。既已经痛下杀手锏,那就不能回头了。世上的好东西,没有一样是可以不劳而获的。受千刀万剐换来的幸福,自然不舍得轻贱,也才不容易丢失。
天衢正弘飞跑到他妻子跟前,急急剎住脚,声音有些颤抖,说道:
“阿媚……”
天衢正弘一步三回头,紧张地看着他妻子,生怕一眨眼间她便要成为刀下鬼,跑到我跟前,扑通跪倒在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来,额头上印满黄沙,双臂用力撑地,说道:
“求衡鹿守放了阿媚!不知阿媚犯了何事,竟要判死罪?她平常连蝼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没说完,天衢正弘又乓乓乓地叩了几个响头。
“起来说话。”
“诺!诺!”
天衢正弘站起来,侧着头看他妻子,水顺着黝黑的脖子上滴下,不知是水还是汗。
“哦,你竟还帮你妻求情?我看你打她,下手可真不轻啊。听说你这样子多年了,想必是恨极了你女人。我今日索性帮你痛痛快快地来个了断,怎样?也好还难胜地一个太平。”
“这……这……衡鹿守……”
天衢正弘瞪大眼睛,连连罢手道: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衡鹿守!万万不可杀阿媚!不关她的事,打人的是我,衡鹿守要处置,便处置我吧!我天衢正弘绝不皱一个眉头!”
和兑明媚终于出声了,哭喊道:
“大司首,求您了!放过阿弘吧!他下次不敢了!”
这糊涂女人怎么抢她丈夫的台词?
“你说你妻心地善良,不伤蝼蚁。你吃准她的心思,在家横行霸道,又知她必定会为你求情,出入襄赞卫,有恃无恐。你把襄赞卫看作什么地方了?”
“衡鹿守,正弘万死不敢!”
“是吗?我这个大司首,今日要为襄赞卫正名。拖了这么多年的官司,是时候了断了。映雪,去拿来。”
映间吹雪一愣,我示意明堂的方向,她点了一下头,柳叶刀歘地入鞘,纵身一跃如焰火腾空,消失在屋顶上了,此时便有一个方脸的赤衣侍卫补位,手按在雁翎刀刀柄上,站在和兑明媚身边。映间吹雪方才受命去威胁和兑明媚,我只顾着看她一抹红烟,还没回过神来,身旁便已贴身站了两名侍卫。
这些女人和飞岭一样童蒙入道,吃尽苦头才练就这一身功夫,抛洒无数人的血汗方能炼出一个襄赞卫,任由天衢正弘这样的无赖令它威信扫地,大司首我是不会答应的。
才转了几个念头,清风吹过一团红雾,雾团化作一只血雀,羽翼带起的风拂过屋檐,如一枚鲜血染就的梭子,尚未点地,及时又抛向天际,画了一道清丽的弧线,瞬间铺陈出一张鲜艳的红锦缎,锦缎里浮动一抹褐灰,我还未来得及眨眼,雾团倏忽消散,露出红妆艳裹的映间吹雪,和她手中的鱼化石,定睛一看,这石头有双耳有木盖,其实是一只扁形酒壶,壶身通体着色如鱼化石一般,好一幅雪霁初晴图!
许久不见了,陶老大。
对不起了,陶老大。
几十年过去了,先守默轩主做的陶器,依然有温度。指尖随顺山水的脉理跌宕起伏,看见林木淡远,听得瀑流暗响,雪消山红,一阳初生,天地交融,山中仿佛有读书人,仿佛有茅屋楼台,一派隐士雅流的风韵。
天衢正弘跌跌撞撞地往前扑了几步,剎住脚,瞪大眼睛看了看酒壶,又看了看我,用力咽了咽口水,错愕恐惧之情,不亚于方才我下假命令杀他妻子时所现的表情——此人虽不会制陶,但爱陶如命。
天衢正弘把这个陶酒壶郑重其事地供奉在正屋供桌上,与祖宗牌位齐同,我要治他,不拿壶说事,难道拿他列祖列宗说事?说到底,这个点子可是金碧峰禅师给的。
“若要抓我金碧峰,除非铁炼锁虚空;若能锁得虚空住,再来抓我金碧峰。”
金碧峰禅师明心见性,有甚深的禅定功夫,虽阳寿已尽,但来抓他的黑白无常上天入地,也找不到禅师的踪影,眼看回阎王殿交差的时辰就要到了,两鬼苦无对策,央土地公帮忙。土地公灵机一动,想起金碧峰禅师有一心爱之物,那便是当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御赐的紫金钵盂。禅师两袖清风,心无挂碍,独独于这个紫金钵盂放心不下。黑白无常找出紫金钵盂,敲了三下,禅师便出定了,大声喝道:
“何人放肆?动我钵盂!”
黑白无常见状大喜,赶紧把索命绳套在禅师脖子上。金碧峰禅师这时才幡然醒悟——自己这一念贪爱,差点毁了千年慧命。当下举起紫金钵盂,摔得粉碎,盘腿一坐,说了个偈子:
“若人欲拿金碧峰,除非铁炼锁虚空。
虚空若能锁的住,再来拿我金碧峰。”
要抓天衢正弘这个蛮汉,正好用陶做的索命绳,套住了,谅他没金碧峰禅师那个本事挣脱,也没金碧峰禅师那个本事放下。
轩主,您若未离开橡山,今日想必早已收到风声,老早在这里等看热闹来了吧。凡夫肉眼所不能见之处,不能见之人,那其中是否有您呢?
您过得好吧?
天衢正弘,这笔账,我先算,算完了,再算我和陶老大的账,您放心,等一下佑树必等价奉还。
我伸出手臂,轻轻抓着陶老大的瓶口,对天衢正弘微微一笑,他被映间吹雪拦住,只有瞪眼的份儿,眼中满布血丝,血丝像细蛇一样,嘶嘶吐信,只等众蛇齐攻,一跃而起,咬住猎物的喉咙,一击毙命。
我轻轻一甩手,陶老大像穿过大气层的陨石,在生命坠落结束之前,摩擦出绚烂的橙红色火花,如水上芭蕾一般精彩,舞者在虚空中腾跃,凌波微步,如花蕾冲破萼片的束缚,绽开一朵酒花,酒花飞溅如水花。这一朵酒花无色而绝香,我虽不懂酒,大橡祭的贡酒金月眼,还是能辨别得出来的,因世间也就只有橡山有这一味。三年一期大橡祭,每户人家分二两金月眼。
陶老大海量,装了满满一肚子的好酒,想必这些年它也过得挺陶醉的吧。看在供养陶老大多年的份上,这个天衢正弘也可罪减一等。
场中一切犹如定格了一般,酒花四溅,印在剎那间的分镜上,水上芭蕾舞者激起的水珠,触手可及,夹在拇指和食指指尖,会像橡皮糖一样动弹,把这一个个酒珠子从时间幕上摘下来,如数家珍,在定格的人物中间游走,时间由我掌控。然而这一场戏,不像电影一样,镜头一转,出一个文字说明,便可现出不同的结局。生活无法追溯,万事不能重来。
和兑明媚腿上一软,缓缓地坐倒在地,双手撑地,哀伤地看着丈夫,她伸出手,手指尖颤抖着,想捡起碎陶片来,只听天衢正弘大喝一声:
“别动!”
陶老大果然是天衢正弘的紫金钵。
和兑明媚的手凝在半空中,指节僵直,手颓然落下。她站起身,掸去裙上的沙土,绞着手,仿佛恨不得砸坏的是她自己的宝贝,这样便可代她丈夫受这一份苦了。
天衢正弘泪流满面,双手一直哆嗦个不停。他直直跪地,身体往前趋,三角肌似要撕裂开衣裳,喷发出毒液。好一会,他像罗丹的雕塑一样,仿佛这样凝然不动地,便可以将时间凝固在陶老大将碎而未碎的瞬间,而他可以在停止不动的时间幕上,将陶老大摘下来,像摘取幕布上粘着的一个星星玻璃纸。终于,他颤抖着双手,捧起一块大的碎片,陶片中尚盛着些酒。他小心翼翼地凑到嘴边,一饮而尽,酒从嘴角流下,和着泪水,想必滋味不好受吧。
若天底下所有的虐妻汉都还能像天衢正弘一样,有点出息,有点造化,能有个陶老大一样的**,罚一罚,改邪归正,那就天下太平了。
我捡起脚边一块碎片,用手指一弹,陶声坚脆,海明了音。
不久前,我代山中非人领受先梵天咒之苦,今日应当轮到下人了吧:人与非人,上人与下人,都是我的左右手,这样算公平起见了吧。
伸出右臂,手指一扣,陶片嵌入手心,以为或许血肉不会再被割裂了呢,或许不会再痛了呢,然而并不!额上倏忽冒出冷汗,眼前一黑,但很快就缓过来了,不像受先梵天咒时那样,许久只见一片漆黑——看来受过诅咒也有好处,忍痛值大大提升了。
我闭上眼睛,让我的血滴下,耳力所及,听闻穿越现场的一片惊呼喧杂,如撇开一潭死水上凝滞的浮萍,清水显现,水中有日,光亮照人,云水交乳,雾霭蒸腾。我站在云间,听到遥遥天际传来啸声,声声不绝,如波浪相续,云海里林木呼啸,万木呼应,瞬时云垂天边,日光合拢,最后一丝天光在敦厚的云间收敛了,光在消失之前,如烟火息落之前,极光极亮,在我的额心留下一枚细而小的光梭,梭子倏忽也黯淡了,我睁开眼,眼前时光如常流淌,血又开始滴落。
我和大橡神血祭这一片出了下人的土地——衡鹿守将血洗刻在下人心间的黥刺。
映间吹雪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插手,我摇了一下头,她咬了咬嘴唇,一甩斗篷,烈烈作响,攥紧柳叶刀,提气喝了一声:
“静!”
我的耳膜嗡地一声响,这一声断喝恍如空中现出西游记里风神的收风袋,将场中的声音尽数收纳了去,又将众人变成一个个风干了的小人儿,只等我吹一口气,给这个抽空了的闹场注入一点活气,让场面再次闹腾起来。
天衢正弘双膝跪地,不顾地上的碎陶片,直愣愣地蹭蹭蹭跪行了几步,被映间吹雪伸刀一挡,只好停了下来,伸出双臂,十指蜷曲如鹰爪,右臂一弯,用衣袖狠力一抹眼泪。这个粗汉,抹个眼泪,也跟打架出肘子弯捅人无异。
“衡……大司首!您……您这是!”
我冷下心,习惯了,也就不觉得那么痛了,想起小时候那次削铅笔流血的事情来了。那时,手上被小刀划开个口子,我静静地看血一滴一滴地滴在红砖上,啪嗒啪嗒地,溅出毛茸茸的圆边,想:原来血是这个样子的。
唉,那时心思单纯,不像现在,流个血,也得算计。
“我看你砸锅摔碗的,想必不想要这头家了,既不想要,何以拖了这么多年还不了结?男子汉大丈夫,扭扭捏捏,算什么样子?我看不下去,今日特帮你一把,砸了天衢阁。听说你进场子多次,卫里都没能给你治好这个爱摔东西爱摔人的老毛病,说来么,是我这大司首领导不力,愧对你,愧对天衢,愧对橡山,干脆今日也做个了断,流血流个干净,以死谢罪算了——”
我这话还没来得及悠悠地收个长尾巴,场中便炸开了锅。一众人跪得稀拉哗啦的,敦复水裳提起雅服裙摆,急急跑过来,跪在我脚边,声音哆嗦着:
“大司首,万万不可啊!大司首若有个闪失,我敦复堂岂不成了橡山的千古罪人?万万不可啊!衡鹿守在,橡山在,敦复堂恳求您保重玉体,以橡山为重!您……您这前些日子才受过先梵天咒,命悬一线,好不容易将养好些了,这……今日竟要为我堂中下人做如此牺牲,生生折煞我等呀!衡鹿守何过之有?有过的是我敦复堂,有过的是我敦复水裳,我没管教好下人,有过的是我这不争气的下人!您何过之有?您且撒手吧!莫再流血了!”
在世间无法摆平的事情,家暴也好,不平等也好,在这里却只需凭借一个身份就能拨乱反正,让我流几滴血又算什么呢?世上本无难事,既然人非要把事情搅和复杂,那我也只好复杂些对付了。我不再追问,前代衡鹿守会如何应对我所处的危机,她们的言谈举措,与我有何不同,这些比较的念头,都已歇下了。我所处的境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每一个生命的细节,都是新颖的,既如此,就无需瞻前顾后。也正因为每一代衡鹿守都活得与众不同,橡山才能有这么多丰富的故事吧。每一段鲜活的游历,每一个鲜活的时刻,都在橡山无声的历史纪录片卷上留下无声的影子,像我和其他女人在十八岁时,投入苦海的玉煎石一样,只留一个背影让人各自猜想。
敦复水裳丢了一个狠眼色给和兑明媚,和兑明媚才缓过神来,急忙跑过来,被裙角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了,她扑到我脚边,有几滴血溅到她的雅服下摆上,她也浑然不觉,嘴角哆嗦,好一会说不出话,捶心说道:
“衡鹿守……大司首……您千金玉体,怎能为我们这等人受伤?不值得呀!不值得呀!求您松手吧!求您了……”
我垂下手臂,依然握着碎陶片,静静地望着一众人等,说:
“都起来吧。”
敦复水裳偷瞄了一下我的手掌,说:
“大司首,我等不敢!”
映间吹雪霍地起身,侍卫们也都站了起来,敦复水裳回头望了一望,犹豫了一下,先起了左脚,扶着膝盖,往四下里瞄了一圈,才慢慢地站直了,场中人便也争先恐后地站了起来,只剩和兑轩和天衢阁的人仍然跪着。
“衡鹿守眼中,没有非人,也没有下人,不分三六九等,衡鹿守皆可为之洒一腔热血。什么是下人?下流无耻,人我是非,就是下人。你们若自甘堕落,不思进取,那才是真正的下人。我问你们,你们甘心当这样的下人么?天衢正弘,你只知宝贝先守默轩主所做的陶器,你可知先守默轩主的为人?他为人子而孝,为人夫而温,为人父而慈,你只知皮相,只宝贝一个身外之物,妻贤子孝而不知珍惜,可谓愚蠢至极!当年你救过守默轩传人,先守默轩主以宝器相赠,你只配得,不配拥有。因你的过失,逼我毁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宝器,我流这一番血,向陶老大谢罪,向先守默轩主谢罪。家暴妻子,乃是一个毒心瘾,今日大司首血祭,为你拔除这个心瘾。听好了,日后橡山再有男子胆敢家暴,便是与我大司首过不去,襄赞卫绝不轻饶!”
我把碎陶片往地上一丢,地中仿佛有黑烟涌现,陶片如一尾青鲤,扎进黑潭中,开出一朵青莲来,烟雾散却,潭水复明,春日沙井——这里出的水,可以洗涤狂心吧。
映间吹雪捧起我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竟有些颤抖,她望着我,我知她在想近晚翠,便说:
“用普通金疮药即可。”
我看着手掌上缠着的纱布,动了动手指,望向空中,微微一笑:
守默轩主,我没委屈您的陶老大吧?
真想念您呀!
诸位非人朋友,戏演完了,下次再会。
天衢正弘站得颇规矩,低头做拱手礼,沉声答道:
“我天衢正弘此生何幸,蒙衡鹿守、大司首如此垂教!天衢正弘不肖,改日必当到松居与襄赞卫负荆请罪!我再不肖,也知羞耻,我必不辜负衡鹿守、大司首这一番苦心。此生绝不再明知故犯,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我点了一下头,说: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好自为之。”
“天衢正弘谨遵衡鹿守、大司首教诲!”
转身离开时,想起方才看见的青莲,指了指陶片落地处,对天衢正弘说:
“在这里挖口井。”
隧道没有尽头,蝙蝠倒挂在隧道顶,汇成一片蓝光,蜿蜒有如银河,时而能听到翼扑棱的声音,也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突然传来金属划过地面刺耳的声音,我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我手上竟握了一把长剑。
这不是第二代祖婆婆使的宝峰月么?怎的在我手中?而我穿着十八岁百炼行的有文衣,我不是已经快三十岁,并且继任衡鹿守了么?是梦非梦,非梦是梦?正疑惑着,前方光亮刺眼,我伸手挡住眼睛,强光撕破手指的黑色幕布,耳中听到“呼”的一声,我睁开眼,隧道被吹走了,四周一片光芒,光越来越强,我不由得闭上眼睛,光在眼皮上跳跃,让我忍不住地又睁开眼来。眼前有光浮动,**漾的光中有人,那人如水中倒影,水波流动,折弯了影子,那影子既陌生又熟悉。我看得累了,闭眼休息了一会,再看时,光定住了,人影也不再摇晃了——是冰大叔的背影。现实感慢慢变得强烈起来,原来似梦非梦的,只是一场梦。只是梦中的我为何要回到十八岁呢?觉山秋的宝峰月为何在我手中?
衡鹿守在祖堂做的梦境,其中必有深意。
梦中的我也在战斗吗?那条隧道是去往战场的路,还是从战场下来的路?
不管输赢,能得第二代祖婆婆的加持,便足以证明,我所走的路没有错。
张开右手,手掌上仍旧缠着映间吹雪为我包扎的纱布,想到刚才这只手分明握过宝峰月,感受到坚实的剑柄,如虚似实,似实而虚,仿佛再扣上手指,宝月场中,青锋出匣,一涤环宇浊气!从此去,走万丈天涯,啸胡马北风,快意恩仇。并非需要一个能使剑的松居传人,才能令宝峰月重出江湖。然而我手中毕竟一无所有,望着牌位壁,想:先代衡鹿守们究竟以什么的方式存在,守护后来者呢?每一期轮回的间隙是多长的时间呢?被业力牵扯,因执念投胎,再次回到这片土地,中间需要历经多少波折呢?我的正名与第一代祖婆婆相同,我是第一代祖婆婆,抑或第一代祖婆婆是我?出生在橡山的人,出现在橡山的物,皆来之不易,这些人与物依靠什么样的因缘运转而出现在此地而非他方呢?
“手还痛么?”
冰大叔将我身上披的毯子裹紧了,轻轻握着我的右手指尖,他的手比我的手暖多了。
“还好。”
“今日累了吧?”
“还好。”
“在我面前,不许逞强。”
“累了。”
冰大叔笑了一下,烛光中的冰大叔,与平时不同。轮廓变得柔和了,连声音也都有点不一样了。此时的冰大叔,像冬日晒得蓬蓬松松的稻草堆一样,让人感到舒服。大概他在松居,在我面前,也感到放松而舒服吧,想到自己能令他舒舒坦坦地放下一切防备,心里不禁感到一阵高兴。
冰大叔低声说:
“你再这样看我,我恐怕要当着诸位祖婆婆的面,对你非礼了。”
我接不上话,笑又不是,不笑又不是。
冰大叔将烛台移近了些,把我的右手搁在他腿上,极轻柔地解开纱布,褪掉纱布,看到我手心里那道深深的伤口,皱了一下眉头,用帕子沾了近晚翠,轻轻地,仿佛连我的肌肤都未触碰到,轻轻地擦拭我的伤口,伤痕消失了,他用指尖轻轻一画,问:
“痛么?”
“痒。”
冰大叔摩挲着我的掌心,他的手指粗糙,像打在照壁上的一道冬日阳光。
“以后若累了,痛了,都要告诉我,我和你一起分担。”
“嗯。”
“从今以后不许再动不动就伤害自己。即使一时解决不了问题,也不能赌上性命,听到了没有?”
“嗯。”
冰大叔叹了口气,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我见他笑得温暖,感觉自己像飞蛾一般,想要扑入这暖光的怀中。
枕石今夜上了一盏莲花灯,这盏灯台是明时老祖宗的旧物了,老黄铜浮光霜月,长了铜绿,阿香并未特意地擦拭,仿佛长着的是岁月的苔绿一般,古朴而新鲜。
我今日方见到地涌青莲,怎的今夜这么巧合,又见莲台呢?
松子婆婆合上《易经》,阿香奉上茶,我端起酱褐釉茶杯喝了一口,竟是清水,不是茶。看来,枕石也要来一个清水出芙蓉呀。
难不成松子婆婆在读井卦么?
松子婆婆喝水,我也喝水;松子婆婆不开口,我也不开口。
“衡鹿守心眼要比嘴巴快。”
“诺。”
“井卦记得么?”
果然是井卦!我低下头,答应了一声。
“提将两句出来听听。”
“改邑不改井,井养而不穷。”
松子婆婆点了点头,我便接着说:
“沧海桑田,人事流动,村邑兴衰变迁,有丧有得,井一旦凿了,从此便不动了,不随流俗,除非干涸了,还归于无。人心当如井,衡鹿守当如井养民。”
“埏植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
松子婆婆拎起瘦竹黑陶壶,又倒了一杯水,接着说:
“水无方圆,器有方圆。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衡鹿守莫若小器,也莫若大器,当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