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未济2
快出水令这样幼稚的话由虎背熊腰的八当家口中说出来,颇让人讶异,我想笑,可看他说得认真,又不好当真笑他。
飞岭说九当家的踏雪无痕功卫内无有出其右者,她就是我刚才观息时所见身负砂袋之人——老梅幽香,是要历几十载苦寒碾磨出来的。九当家长得婉约,一身深竹月色雅服,领口绣了玉兰,柔软乌亮的长发及腰,像极了江南女子,比绣社的人更像绣花出身的,不过她出自百目莲世代做漆器的豫顺轩,也同样是做细致活计的——大概做细活的人家,子孙也多会长得细致些。而八当家的本家帝青众允社历代出了不少优秀的铸剑师,我曾见过众允社几位老前辈,连女众也是英气逼人,大概家中含藏剑气,养得人也干脆利落起来了。
“大司首自是令出如山,但今日初省,怎好便劳烦大司首出令?你说是么,八当家?”
八当家挠挠头,说:
“对对对!九当家说的有道理,有道理,是属下考虑不周,请大司首勿怪。”
我见八当家道歉也很认真,这下子才能也笑一笑,摇头道:
“无妨,都是自家人。”
大当家说:
“三弟,今日茶博士非你莫属,你主持茶局,不许惜茶叶,回头我去跟碧峰岭主再讨两罐鹤扇与你。”
三当家双眼发光,喜滋滋地对我一拱手,道:
“托大司首福!多谢大哥!鹤扇可否只要一罐,另外一罐么……这可难倒我了,当真难倒我了,当真难倒我了……”
三当家有选择困难症,闭目掐指,活像个算命先生,算计碧峰岭主的茶叶。过了一会,他睁开眼,狠下心一般说:
“大哥,我也不是个贪婪之人,另一罐么,就要剎月轮!”
还说不贪心?剎月轮在山中与觉山秋齐名,但清源觉山秋拼的主要是水,剎月轮拼的是茶叶本身,所以认真比较起来,剎月轮更胜一筹。枕石有时也喝的,我不怎么爱茶,但很喜欢剎月轮,因为喝剎月轮时,常不时有种幻觉,仿佛杯中落了一轮明月一般。
松子婆婆说种第一株剎月轮茶树的末山寺无垢寂妙法师善画月,法师道行高洁,大概茶树神仰慕法师古道青云,以月入茶,以表对修行人的敬慕之情。
松子婆婆当年用了“仰慕”“敬慕”两个词,“慕”者,敬而爱之也,我那时年纪小,自然是听不出来的,只当典故听。现在识得紫式了,知道自古情根深重,不能自已,非神通可以拔除,非仙力可以去就,可惜落月有意,流水无情,只不知这个邀月入茶,是茶树神在法师住世时所显神通以博法师一笑呢,抑或是法师圆寂后以茶月思故人呢?不得而知了。只是时至今日,山人杯中依旧落月,清净月光明相,茶树神思慕这一轮皎月之情,惆怅还依旧吧。正所谓心月孤圆,究竟难言诠吧。
大当家对三当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
“好,我答应了。”
三当家站起来,推开椅子,对大当家深一作揖,又对我深一作揖,说道:
“鼎玉铉丹侯感激不尽,感激不尽!他日必沐浴焚香,到碧峰岭登门道谢。”
为了两罐茶叶连本家名号都端出来了,三当家真不是普通的茶痴。
五当家也是一位女众,善使天女剑,人如剑般明快,她噗嗤一笑,道:
“碧峰岭主善观天象,三当家才动念头,他碧峰岭上估计已愁云惨雾,茶树们只恨不能脚下抹油,等你沐浴焚香完了,岭主早不知卷着他那些宝贝茶叶躲到白云什么深处去了。”
三当家悻悻地说:
“这岭主脾气让人捉摸不透……”
五当家哼了一声,说:
“依我说,让人捉摸不透的是三当家才真!你那年为了尝他家不知什么浮檀金新茶,竟不辞而别,人间蒸发足足一个月,卫里头家里头为了找你,把橡山翻了个身,你倒好,使什么易容术进碧峰岭服杂役,若不是大当家想起,将你寻回,你莫非要在碧峰待一辈子,不顾卫里死活了?就为了一个茶字!”
“那怎么可能?我生是卫里的人,死是卫里的鬼!”
“我看是茶鬼才真!也罢,大司首初省,我便不多说了。”
五当家虽这么说,却有些气鼓鼓地看着我,望我训诫三当家。口头禅是“什么”的这位女当家,性子较真,序位后于三当家,仍直言不讳,三当家一味地茶痴,除了练武便只有茶道,心思单纯,也不跟她计较。
我不好伤五当家的一片热忱;再说了,以襄赞卫三当家之尊,竟然为了尝一个新品茶而甘心委身做杂役,的确有些过了。碧峰岭主这是惹不起,躲得起,五当家说的一点都不夸张。本来嘛,三当家只凭一个身份和岭主要茶,岭主自会双手奉送,何以弄到要乔装打扮混入茶庄的地步呢?大概这两人之间曾有什么过节也说不定,也定是为了什么茶吧。
“无规矩不成方圆,诸位慎重。”
众人应和,五当家对三当家一笑,仿佛说:大司首开口了,你以后可要安分点。三当家笑呵呵的,这会子他更不会计较了,一箭双雕,两全其美,乐呵还来不及了。
大当家说道:
“外面的人等候多时,大司首可愿见见故人?”
难道狄明未立回来了吗?他回来了故意不告诉我,想给我一个惊喜吗?但众人高高兴兴地,仿佛藏了什么天大的秘密,迫不及待地要让我这个大司首大吃一惊。看这情形,应该不是狄明未立了。二当家受松子婆婆之命助我冲关,不曾伤我毫发,事后还得自行刺臂,自请燃一个手指节供佛与大橡神,以此谢罪,连二当家都如此,看来狄明未立是真的永世不能出头了。他即便回卫里,也是安安静静地吧,怎么可能劳动众人大做文章呢?
大当家看穿了我的心思,垂下眼帘,我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狄明初栈,他也明白我的心思,眼神黯淡而悲伤,但那也只是一瞬间地显露而已,旋即又戴上漠不关心的面具,我不觉一阵揪心,至此才完全接受狄明未立在更早之前便已接受的现实和命运:他此生要过着被放逐与自我放逐的生活了,而我也在此时才真正明白,他何以选择自我放逐这一个方式了:他此生与我再无可能了。
他托蘗重劲一送来的流火彩凤,如烟火一般璀璨,又如烟火一般短暂,由幻术所生,故而无常,不可长久,原来寓意在此。不见狄明初栈,我不能完全体会到紫式之事对狄明堂所造成的打击与伤害,竟到这样的地步!若在以前,我必定会自责不已,但自过了绝相一关,明白衡鹿守本来如此,衡鹿守大于我,大于松居,甚至大于橡山,令橡山不灭于世,令大橡神与诸山善神长住世间,这个世界才不至于沦为一片荒漠,人类与动植物才得以依托生存,这便是衡鹿守入世的使命,而危及衡鹿守生存,便是危及这一个使命,放逐在所难免。
人生便是不断接受现实,打落牙齿也要咽下去,面带微笑地接受吧。
“故人来此尚踟蹰,想是怕茶不够喝,三当家有的是好茶,必会慷慨解囊。大当家,请故人现身一面。”
“好!”
大当家击掌三下,不一会儿,亚字锦地窗上人影晃动,看来我要见的不只一个故人面,而是一个故人面团,这倒有趣了。我哪有这么多故人?
场中除了三当家只顾专心沏他的鹤扇茶,余人皆等看热闹,看大司首怎么surprise!我这班手下自小在襄赞卫长大,一生只当一个简单的武人,即便到了七老八十,也总能保有一点童真在。此时此刻,他们放下身份,放下戒备,放下忧愁,露出顽童的模样,就连狄明初栈也好奇了,这些大小顽童,让人看着觉得十分可爱。
春日的阳光也如夏阳一般炫目了,从申命门口鱼贯而入的人脸,因为背光的缘故,在我心中的相机里,显得昏暗而神秘,然而慢慢地聚焦,由模糊到清晰,与我心底记忆中的模样重叠在一起,像一张各式人物贴纸上预先割出的人物图一样,一一贴上,一一吻合,这张贴纸贴不进那个位子,那张贴纸贴不进这个位子,我在外世间化身成一张张记忆贴纸的故人,那些仿佛偶然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仿佛与我毫无瓜葛地,今日竟然如吹入仙气的人偶一样,活生生地跳跃到我面前来。
我站起来,心中五味杂陈,一时语塞。这些守在我人生场景边上,默默地看着我在岁月的桑皮纸上留下成长的印记,默默付出的故人,偶然而又必然地与我有过交集,时至我三十岁,才从幕后走出来,不以英雄自居,只是微笑地看着我,爽朗地笑着,含泪地笑着,欣慰地笑着,亲切地笑着,在我人生不同阶段以不同身份守护着我的英雄,也是我的属下:幼儿园的门卫、小学教导主任、体育老师和门卫、两位中学体育老师李老师和陈老师以及门卫、云道的邻居孙奶奶一家四口,登良对面的邻居罗伯伯一家三口、住在登良同一个小区的赵阿姨和女儿云姐姐、纽约租住公寓的房东夫妇、东大本乡校区中央食堂的庆大妈,她向我推荐而我经常光顾的御茶水拉面馆老板和老板娘,我住的根津一户建隔壁邻居钱奶奶一家五口,另外二十几位,不知应当贴在我人生哪一个阶段哪一个场景,但必定在我不经意的时候擦肩而过,或在近处、在不远处沉默地看护着我的,无名无姓的英雄。
“你们过得好吗?”
我竟只能问出这一句话,只能说出这一句话,视线变得模糊了,为了我这样一个人而背井离乡,和我在异国他乡一同生活,在他们而言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在所不辞之事,万死不辞之事,在于我而言,这份无言护持的心意,比什么都来得珍贵。原来我不是一个人的,在神明放逐我的时段里,有和我一起承受这个命运而毫无怨言的同仁和战友!
“辛苦了!”
庆大妈抹去眼泪,她约莫六十岁了,却笑得像年画里的胖娃娃,比我在东京认识她时,反而瘦了一些,当然,是相对而言。
“大司首安好,我就安心了!那时您第一次来食堂,一个人站在门口,瘦瘦的,安安静静的,我一眼认出您来,差点就丢下铲子跑过去喊一声‘大司首’——您过来点餐,看着拉面,犹豫了好一会儿,问我有没有不加肉沫的,一边道歉,我几乎脱口而出要说:‘大司首,您别道歉了,属下受不起!’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您一直爱吃面食,没有变过,应东和绣崖苦练多年的拉面手艺终于也能在日本派上用场了。”
海之雾拉面馆的老板老板娘同声说道:
“大洪拳室朝阳掌甘节应东拜见大司首!”
“棍室朝阳掌方寸绣崖拜见大司首!”
原来他们的真名是这两个,记得当时他们说是太原来的,祖籍山东,说了几句太原话给我听,我还说和普通话相差不远。
“两位的功夫了得,拉面也了得。辛苦了!”
安节应东有些脸红,方寸绣崖说道:
“哪里,大司首过奖了!大司首一个人漂泊在外,我们没有能力,没照顾好大司首。回想起来,那里的夏天可真热呀!记得有一日,丹桂月上旬的一日,他们称为木染月的,大司首来店里,说没胃口,只喝了一碗粥,配了点咸菜,说想念家乡一位寄老爹做的凉拌豆丝。那天晚上我们向寄老爹问了,第二日大司首来,尝了一口说好,其实我们知道做不出寄老爹的味道。鸣竹轩那道凉菜,寄老爹用六十年藏的梅子磨成粉,洒上去再浇花椒油的,味道自然不同,大司首却只说一样好吃,还是欢欢喜喜地把一整碟都吃完了。”
“各有千秋。你做的醉香蕈香而不腻,茶香幽隠,而不喧宾夺主,我甚是想念呢。”
甘节应东脸更红了,说道:
“多谢大司首夸奖!”
方寸绣崖仿佛想起温馨的往事了,含笑看了一眼她家良人,说道:
“大司首欢喜,那是最让人高兴的了!我们打算将来从卫里退休,便要开一个小食铺,也叫海之雾,还望大司首多多帮衬。”
登良对面屋的罗阿姨说:
“两位朝阳掌因海之雾共结连理,又在海之雾白头偕老,真乃卫里一段佳话良缘!”
我当时以为海之雾的老板和老板娘是一对新婚夫妇,原来竟是日久生情,有趣!
罗阿姨转而对我拱手道:
“九节鞭室朝阳掌来硕晴岚拜见大司首!”
“罗姨你好呀。”
来硕晴岚倒退了一步,踩到站在她后面的假罗伯伯,连连摆手道:
“属下不敢当,不敢当!为保大司首在世间安全,我等隐姓埋名,虽非有意欺瞒大司首,但欺瞒是实,还请大司首宽恕我等!”
“喝茶!十杯亦不醉,感子故意长。诸君为我输肝剖胆,无以为报,借花献佛,三当家只管冲茶,水若不够,我下个快出水令,请九当家拎卫里最大的水桶去,今日我们喝个痛快!”
正笑着,十当家欠身去端茶,我突然想起在悦露地乍见他从槭树后走出来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今日知道了襄赞卫这个公开的秘密,我对自己的直觉再无怀疑,问十当家:
“摄风司首可也护佑过我?我仿佛在山外哪里见过司首。”
蘗重劲一端着茶杯,微一凝顿,还未接话,众人已哄堂大笑。
五当家忍笑道:
“可不是,大司首!您四年前去北京游历一个月,卫里事先派了十当家去,壁虎游墙室、旋风掌室、铁布衫室三位朝阳掌做后备。不料十当家那头长发太过引人注目,到哪里都被警察保安问话,还未露脸,大司首眼尖,也注意到他,没法子只好撤了下来,让三位朝阳掌顶上位子。”
与众人一笑,快慰平生!这就是我的江湖,这就是襄赞卫的江湖!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刀山火海可等闲视之,铁血丹心可等闲抛洒之,为酬知音,为佑橡山,我也可以手握先梵天咒,百死不辞,我自有用武之地,众人也自有用武之地。
但愿开在襄赞卫女众居所的木兰,岁岁吐清芬,如花木兰一般度关山若飞,不用尚书郎;但愿长在襄赞卫仁者如射道场的银杏,万叶落头上,千峰来面前,而仁者心不动;但愿醉茶江湖上,谈笑春风里,而故人永不老。
今日山外给我来信了——我恍如隔世的朋友来信了。
“阿树,
你好吗?
你在哪里呢?
今天心情平复了一些,才提笔给你写信,希望这封信能从平山平安地漂到你的桃花源,而你见信安好!
我和老小鹰去平山陆家找你,也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明知道你有难言之隐,但仍然忍不住要埋怨你。明知道你不会说的,可我还是忍不住要问,套你的说话风格,就像对铁了心分手的情人,你总忍不住想追问个为什么。你要是在这里,应该可以想出更贴切的比喻吧。
我们真的很想知道你究竟去了哪里。问你妈妈和你弟弟,他们一直说你回乡下照顾外婆,不告诉我们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你就这样不辞而别了!
陆先生派了司机到厦门机场接机,到陆家已经天黑了。大门在山下,车开到半山腰,老鹰凑到我耳边说会不会要把我们送到庙里去,结果开到山顶,竟然是一栋大别墅。陆先生全家一直恭恭敬敬地称你为“小姐”,我们刚开始还直呼你的名字,后来都觉得不好意思了。陆先生只说你是宗长,现在回山里打理族务,多的就不肯说了。吃晚饭的时候,他有个孙女叫朵朵,问我们是不是来找和路首的(听起来是这个发音,是吗?),她还说了一个神庙的名字,说在那里见过你,但她妈妈岔开了话题,很快就抱孩子离开了餐桌。
陆先生虽然盛情待客,殷勤挽留,但我们三人第二天吃过午饭就离开了,你能想象我们从陆家出来时的心情吗?
二十二年!我们认识了整整二十二年!人生能有多少个二十二年,你竟然把我们都当作外人!
我不怪你,你一定有难言之隐,但是每次想起你,我心里就非常难受!或许,最令人心痛的是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见你一面了……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与其说是预感,不如说是我不愿意接受的事实吧:你不会再回来了……
我们冷静下来之后,回忆起许多往事。你家看似和我们家一样都是普通家庭,但在很多方面却又处处显得不普通:你家里和你日常用的东西,你家人尤其是阿姨和你的仪态及气度,还有你留学国外环游世界的经历等等。我们从来没有多想,现在回头看,那些曾经被我们忽略的细节显得无比清晰、明显。我和老鹰想起来,有好几次你谈到山里的外婆,总是欲言又止,如果我们那时追问你,你会告诉我们吗?
应该会吧,我只好这么安慰自己了。
老鹰回来那天说了一句话,当时我听不进去,但那句话一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她说:就算我们不知道掌门人的真正身份,我们也曾经做过真正的朋友。
唉,跟你说说这几个月来我的事吧。
你走之前,我不是刚买了房子吗?房贷批下来了,供二十年,每个月还七千多,幸亏选了递减式的,生活还有点奔头吧。感觉这辈子就被一套房子给绑住了,很不甘心呀!现在手头余钱也不多了,要存钱装修,还要存点应急款,那种说走就走的旅行,我已经潇洒不起了。
上个月初我妈下了最后通牒,把我抓回去,给了我两份简历,原来对门许阿姨为我物色了两个相亲对象。我拿着简历,简直哭笑不得,现在连相亲都时兴递简历了。许阿姨要我自信一点,说大学老师职业体面,很多男的都喜欢找老师,我手头还有一套房子,这样的条件很吃香的。我只好说我会努力的,至于我究竟在努力什么为了什么努力,那就不关别人的事了。只有在和平年代,快奔三已奔三早已三舍四入的剩女才能算是坏消息吧,所以,为了世界和平国家繁荣富强,我也多多少少作出一点牺牲了。
那两个相亲对象我只见到其中的一个,另一个问许阿姨我怎么没有微博,微信也没有朋友圈,我说我没开,他就没再联系了。见面的那一个在市检验检疫局工作,我们在万象的星巴克喝了个下午茶,他讲他工作情况,讲他去美国和澳洲出差,我一直听着,有时也问他一两个问题,百分之九十八的时间都是他在讲。听说相亲的时候女方不能表现得太强势,最好顺从男方的话题。后来他和许阿姨说我一直在说旅游的事情,不实在,不适合过日子。
亲朋好友都在给我介绍对象,我本来不考虑离婚或者离婚带孩子的,现在也不排斥了。检验局之后又见了几个,有嫌弃我年纪太大的,有说我太斯文的,反正什么样的都有。我表弟在深圳的阿姨介绍了一个城管给我,中学毕业,四十一岁,有公务员编制。他加了我微信,有一天晚上我在备课(有个要好的同事骨折,我接了她一门写作课),他发微信说和朋友在大排档喝酒。这个我婉拒了,但毕竟是阿姨介绍的,打人不打脸。我只和我妈说,这个城管大哥的两个优点就是:他是个男的,其次他是个公务员。我不是看不起人,但是文化程度教育背景实在相差太大了!我妈说:早几年要你相亲,你摔手机摔门这个不要那个不要,现在年纪大了想结婚,外贸公司翻译带孩子的不要,说不够上进,公务员不要,说学历不匹配,男的就算到了五六十都想找个二十几的。我妈说她为了我的事情整晚整晚都睡不着。我要是和她说起哪个同事生了孩子,哪个同事结婚,她就扯到我身上,搞得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跟她聊天了。
总之,现在剩女的世道就是:只要是个男的肯要你,剩女就该五体投地感恩戴德。
哎,我怎么说着说着就愤世嫉俗起来了?要是你在这里,一定会笑话我一通,又把他们都笑话一通。你总有法子逗我开心。
栀子花开了。
你那里有栀子花吗?你那里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呢?也像《桃花源记》描述的那样: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先世避秦时乱,遂与外人间隔,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是那样的吗?
真希望可以去看看你,看看你生活的地方!
此时此刻,我在鹳野,坐在以前我们几个常坐的位子上,老小鹰在上海,你下落不明,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来的时候是阴天,咖啡已冷,海上也有点波光了,店里播着手嶌葵《告别的夏天》,触景伤情,不能自已:
‘夕阳のなか呼んでみたら
やさしいあなたに逢えるかしら’
祝
夏安
若希”
初夏方至,不料便要做无言的告别了。
我们在鹳野度过多少个惬意的午后啊!看落日用余晖染红大海,赤烈的颜色有时让人惊心动魄的,那时海平线仿佛节妇一般,在天际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牌坊,又仿佛霍桑的红字要挣脱清教徒禁欲的枷锁,把一头长发放下来,与爱人一起随波逐浪。
这两个比喻惹得若希和老小鹰惊叫连连,老鹰说看不出来掌门人我心狂野,问我难道没有欲望吗?那是他们明白问我的一次。我说有啊,要是隔壁敲mac book的是阳明先生,我只做三件事情:跑过去,跪下来,求婚。若希问,要是人家阳明先生不肯呢?我想了一会,说,那他应该是有所顾忌吧,我只好清场然后再试试看咯。
我们一起打发了那么多无聊而放肆的午后,吹着夏日的、春日的、秋日的、冬日的海风,撕一片我喜爱的focaccia,点一道caprese,在叉子上串一片西红柿一片Mozzarella一片西红柿,末了在他们几个的耻笑声中点杯玄米茶。小鹰经常在我嘴里塞满面包和芝士的时候,故意点四杯咖啡,我只好急急忙忙地咽下去,把服务员小霞叫回来重新下单,如此几次,到点饮品的时候,小霞总要说:等阿树姐吃完面包再下单;后来小霞再也不问了,直接给我上玄米茶。
不管呼唤多少次,温柔的故人已改头换面,重逢无望了,鹳野的时代,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站在装满无法投递信件的小信筒前,不知过了多久,阿信突然跑了进来,头发有些凌乱,泪流满面,一手抓着一张信纸,一手抓着一把断发,上气不接下气,道:
“小姐……阿鹤……阿鹤她……她出家了!”
宗越跪在弓架前,双臂撑地,头低垂着,他极力压住哭声,肩膀一直在抽搐,我转过身,飞岭掩上门,我们在门外站着。
车轮梅的花早落了,有一只白头翁飞来,停在梓树上,唱着婉转动听的情歌,呼唤它的爱人,不一会儿,又飞来一只白头翁。听着歌声,让人觉得这个夏天开始得真寂寞啊。
一滴水“嗒”地落在藏青礼射服的衣领上,我抬起头,天色尚明朗,夏天来了,日子越来越长了。哪里有雨,竟是我的汗水。飞岭递给我一个帕子,我抹了一下额头,也都是汗。汗水滴在衣服上,怎么可能发出“嗒”的一声呢?自度过绝相关之后,听觉偶或变得极为敏锐,我问松子婆婆,松子婆婆答:
“破一分无明,挣一分光明。”
“小姐,今日已射了两桶,不如歇了吧?”
“近来不觉力气长了许多,你记得我方回山时么?开弓都吃力呢。”
“是呀,小姐的进步神速!后来能射十箭、二十箭、三十二箭,到如今不知不觉两桶箭也没问题了。”
“我再射一番吧。”
“少爷为小姐订做的朝服方才送来了,等练完箭,去试试看不?”
“嗯。”
我耳朵上一热,手指一滑,箭没扣上,飞岭忍不住淡淡一笑,转过头去,怕让我见了。
任贤礼服是冰大叔送的,荷月朝服也是他送的。做这两套礼服,也花了些时日。冯姑娘和我说过,这中间冰大叔去毕芳斋喝过几次茶,却没问起衣服做得怎样了。
荷月朝服与雅服不同。朝服分上衣下裳,衡鹿守用青、白两色,任众宾的女众用黄、白两色,而男众一律着黑衣素裳,由系在腰间固裳束衣的大带区分身份。山中朝服只取赤、青、黄、白、黑五正色中的四色,赤色用在婚嫁。射礼气氛肃穆庄重,主色皆为冷色。我们终究不大喜好太过张扬的颜色,终日里大红大紫在这里不受欢迎。主人和宾的朝服,历来都只在毕芳斋做的。
毕芳斋喝茶的香隅,朝南的窗子是扯不断透雕,中浮雕宋仕女,园子里南边种了一溜儿月季,冯姑娘最喜爱的虎斑猫在花下扑蝴蝶。不知我那沉默少言的正弓,见花开否?
哪知力已竭,一番四箭脱靶脱得离谱,只好收工了。
想脱下玉扳指,左手大拇指与食指竟有些**,大鱼际处针刺之感比昨日愈加强烈,这种不适感已经出现四五天了。刚开始只是隐隐作痛,歇一个晚上,第二日痛感便消除,今日痛得格外厉害些。飞岭见状,将拔回的箭斜靠在射亭边上,跑过来握着我的手掌,从随身便携的药袋里拿出一个深紫色的小药瓶,说道:
“小姐,痛么?”
“还好,像被小针刺着一样。”
飞岭皱起她那双淡如水的眉毛,从紫瓶里倒了点褐色的药油在我左手手心,药油倒不难闻。
飞岭将药油抹开了,说道:
“小姐,可有好些?”
“清凉。”
痛感依旧在,并没有减缓的意思。飞岭见我的手指都还张不开,好像宽慰我,又好像宽慰自己似的,说:
“这是义行太老亲自配的,说小姐的筋骨本来就薄弱,经先梵天咒重创,手力大概不能如从前一般。果然练箭不能过量,都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小姐!”
“是我在射箭,你哪里错了?先不声张,今晚在房里用药石,歇一宿明日便好了,明日练习减量。荷月乡射只剩二十二天了,再不练恐怕过不了关。”
我站在五秩侯前,盯着红色的靶心,人仿佛站在荒芜一人的海边,看满载亲故的船只越行越远,红色的旗帜也如靶心一样,离我越来越远了。我站的地方就叫作悲观海,恐慌、焦虑与绝望一浪接一浪,毫不留情地兜头劈下。这哪里是海呀,分明是万丈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都砸我头上了。然而,哪怕被三万丈的瀑布砸了,也比不上要我赤手空拳直接上乡射礼任宾来得粗暴——我很可能会成为橡山一千四百年来第一位四箭皆脱靶的宾。
执黑玉弓的左手传来一阵暖意,转头一看,是我的正弓来了。他轻轻松开我的手,把弓交给飞岭。
我第一次见冰大叔穿世间的衣服,黑裤黑衬衣,就差一副黑墨镜就能完美变身成黑超了。即便如此,他依然让我联想起本家的松树,像我那一夜和孩子们游烛龙见到的那样,那夜明月松间照,今日郁郁涧底松。
他大约方回山,还没来得及回端木居换衣裳,便直接过来了。落霞正好,落在他下巴冒出来的短短的胡子上。平日里见他不是这样的,许是一早起来就赶路,连胡子都没来得及刮吧。
“你回来了。辛苦了!”
冰大叔握着我的左手,他的手又厚重又温暖,但力道很轻,仿佛一团晒过太阳蓬松的棉花。他轻抚我的掌心和手指,问:
“痛么?”
我摇了摇头,说:
“平夫人连着几日施了针,便不痛了。你莫担心。”
冰大叔拥我入怀中,轻轻搂着我,我听到春雪融化在初阳里。他的肩膀和身体放松了下来,如释重负般深深呼了口气,这一路上他得有多心焦呢,和他那一日清晨冒雨上山找我一样,仿佛像生命一般珍宝的物事,又失而复得了。
“我回来了,阿树。”
“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没有好好陪你。夏娘前日在电话里和刚叔说了,我无意中听到,归心似箭。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冰大叔又将我搂得更紧一些,我闭上眼睛,闻着温暖而安稳的象息,心中也如同放下一块石头。那石头本来哽咽在心头,这几日来让我寝食难安,现在可以落下,落入心地里,开出悬崖上迎着夏风的石莲一朵。疲惫的灵魂可以暂时栖息在彼此的拥抱里,依靠着这样宽厚的胸怀,即便天要塌下来,也可以无所畏惧了。这样温暖的情怀超越了男女欢爱的**,在这个瞬间,我的正弓成为我在世上最为贴近而亲密的爱人和亲人。对着他,我可以放下一切负担,可以肆无忌惮地和他分享我的喜怒哀乐,在他面前,我不是衡鹿守,不是大司首,也不是松居的当家主人,我只是他的爱人,只是他的妻子,如此简单而已。
飞岭喊我,我抬起头,冰大叔穿着一身元青射服,进了射亭,一阵风吹来,吹得书页哗哗响。
我的正弓今日不同于往日呢。这身射服由他穿,恰好。元龙豪气,青云凌志,君子坦**。
冰大叔跪坐在我对面,看我的眼神也不同于往日——这是恋人的眼神。我看着黛蓝封面,仿佛坠入碧螺青江,江波**漾如情意,托起一叶轻舟,吹着夏日午后的熏风,此时正好摇着小船儿与爱人泛舟江上,等碧玉般的皎月躲入薄纱帐的云后去——我的因陀罗网也变得暧昧起来了。对着我的恋人这样想入非非,我虽然脸皮厚,也觉得不好意思了,望着远处的沙垛,眼光落到五秩侯上,想起昨日我们在侯前紧紧拥抱的场景,又赶紧回过头来,不敢看他,怕他看穿我的心思。
“今日回来得这般早。”
隔了一会儿,听不到冰大叔回答,我抬起头,他正看着我,眼神不只是暧昧,已超乎暧昧百八里地了。我见了他的神色,才突然发现自己用了“回来”一词,顿时极度窘迫,一时想不到圆转的话头,合上《仪礼》,急急地转话头道:
“你看——我和飞岭把这里布置成一个荷月乡射的小会场了——你看看可有不妥之处——方才我和秀大叔彩排走了一圈他做主人我做宾——行不举足车轮曳踵——还挺累人的。”
这句子来不及断句,说得我快上气不接下气了。
冰大叔的眼神依旧让我没来由地紧张不已,但他说话却慢条斯理地,仿佛天经地义应当这么对我说话的:
“我回来得早,是因为我思念你。”
“我不是说回来……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你来松居……”
“我知道。”
冰大叔顿了一下,笑得不怀好意,接着说:
“我爱看你因我而情慌意乱的样子。”
“原来你是故意的!”
我腾地站起来,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说:
“阿树,我们这样,才是情侣了。”
青冠雀在女贞树上跳跃、歌唱,我的爱情姗姗来迟。等到而立之年才尝到恋爱的滋味,这个滋味和十七十八情窦初开时的滋味应当很不一样吧。我无法重回十七八,体验年少轻狂的爱恋;而十七八的人,也无法想象而立之年情怀迸发的热忱吧。我回到原点,兜兜转转遇见我的正弓,在不久的将来,我还会遇见苍岳和苍琴,居住在端木温暖的象息里,看我们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和我的正弓一起变老。
我的爱情即是我的婚姻,我的婚姻即是我的爱情。
我把书搁在腿上,此情此景仿佛有些熟悉,啊,对了,面首家宴上我也这般拿着他的面首。
“手今日如何?”
“和往常无异了。”
他的手很大,将我的左手整个握住了,我只觉得手心发热,要冒出汗来了,然后果然出汗了,想把手抽回来但又喜欢这样被他握着,感觉他的手今日也热得很。
世上有这么多牵手的情侣,他们是怎么解决手汗的问题呢?时间长了,汗水自然蒸发了吗?是出汗的速度快还是蒸发的速度快呢?我怎么从来没想过问老小鹰呢?这个时候,我想的为什么都是些煞风情的问题?那我应该想什么?
糟了!紫玉链露出来了!
时间在剎那间凝固了。要是我能在琥珀外观看此情此景,一定惨不忍睹吧?我那什么过绝相关之后突飞猛进的观息本事完全派不上什么用场,只觉一阵恐慌,但恐慌一闪而过,随即而起的是不舍:舍不得伤他的心,也舍不得见他伤心,我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或者舍不得只有一样。然而,我终于知道了,这种感觉与那日清晨他上山找我,我见他为我那么着急而心中不舍是一样的,原来那就是情意!原来那时我已经喜欢上冰大叔了!此时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也许在看着他的表情中自然流露出来了,也许我们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比枕石之前更为亲密,更加了解对方了,也许蕴含象息的男子本就温和、宽容,本就比一般男子更能珍惜并且尊重伴侣,冰大叔只是拉过我的手,放下我的衣袖,盖住紫玉链,说:
我那时生病,冰大叔和老先生来探访,他也说“来日方长”,寓意原来在此。我感觉如释重负,心中说不上来是感激,还是歉疚,但不知如何表达,只能郑重地点一下头,说:
“嗯。”
“你很爱用这个字。”
“什么?”
“嗯。”
说得我笑了,又想逗他,就问:
“后悔吗,被不懂说情话的我选做正弓了?”
冰大叔轻轻地刮了一下我的鼻梁,说:
“不懂有不懂的风情,懂了有懂了的风情。在我面前,你做自己就好。朝服可欢喜?”
“任贤油桐,一见钟情;青衣素裳,朝朝暮暮。我很欢喜。”
“这便是最好的情话了。”
“是么?”
“嗯。”
两个人相视一笑,我在他眼中见到明朗而妩媚地笑着的我,那是我,也仿佛不是我,不知他在我眼中见到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呢?那是他自己,又不是他自己,因为那是从我的心目所见,而重现的我的正弓。恋人眼中的自己,并不全然只是自己,因恋人所见,总是最为美好的。
冰大叔看了一眼我手中的《仪礼》,说:
“你在读《乡射礼》一篇么?”
“是。我以前不爱繁文缛节,只觉得燕礼、乡射礼是古人没事弄出来瞎折腾的。《仪礼》我许多年没有读了,这几日读,心境竟然全变了。少年只图一箭快恩仇做什么都图一个痛快,大概人到中年才能磨炼掉一点江湖气。礼节繁复,所以行礼的人不得不全神贯注,不得不郑重其事,全神贯注就能制心一处,止息妄想;郑重其事则能令人心生敬畏,人有敬畏之心,就不敢乱来。外世乱,就乱在人无廉耻,肆无忌惮。”
“这次我出山,探望了几位大长者。老一辈忧心忡忡,担心后生晚辈受世间影响日深而乐不思蜀,如此下去,两百八十外护怕难以同心同德长久为外护。不能为外护倒在其次,恐怕要同根相煎甚或倒戈相向,真的走到那一步,你我亦无面目见诸神和先祖于不死界处。你初省寂夜台提出的主意甚好!外护的根本在橡山,要他们不忘本,就得多亲近本山,饮水思源从小培养起,让橡山人既能做好世间人,也能成为世间社会净化人心的力量。我也让年轻一辈的男子,住长江以南的每月省山一次,长江以北的每两月省山一次,礼乐射御书数,我们这里皆有宗师。男子喜好功夫的,也可从襄赞卫学,不知你意下如何?”
“好主意!让他们认一门深入,习武长养武德,有师承即有人情羁绊,现在是我们押着他们回来,以后就是他们自己愿意回来了。品行兼优者,也允入悦露地,我们山中不乏好女子。世间让他们乐不思蜀,我就不信橡山比不过世间!”
“你笑什么?”
“笑你的美人计。”
“我自己无计可施。不过呢,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可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这山中遍地是美人,况且,在山里长大的女子对本山感情深厚,就算嫁出去了,也必不会忘本。”
冰大叔看着我,眼中情意洋溢,又像打趣,道:
“你哪里无计可施?我中计已深。”
“那怎么办?无药可救了么?”
冰大叔笑着点头,在我的手心里划了一个字:“树”,接着又写了一个字:“樨”,说:
“‘树’中有‘木’,‘樨’中亦有木。今日能看到你笑,我很高兴。你的手需歇息半月才能再碰真弓,练习几日就到荷月乡射。山中缺衡鹿守多年,山内外百废待举,你方回山,方任衡鹿守,任后第一个乡射,于全山于你,意义重大。你现在却因旧患复发不能练习,想必忧心如焚。但你有我在,我想与你分担一切忧愁苦恼。射礼上我是主人,你是宾,我为下射,你为上射,你有我在。”
冰大叔的表情有几分郑重,几分的担忧,但更多是不舍,像我对他由心而发的不舍一样,仿佛我们血脉相连,我的痛楚,他感同身受。
端木持志-松居佑树;
端木守证-松居则樨。
树中有木,樨中亦有木。
冰大叔牵着我的手,我们走出射亭,青空如洗,恰有飞机飞过,把这些天弥漫在射圃上空的愁云惨雾,拧成一条细细的麻线云,带着我的忧愁飞远了,远得再也见不到了。
冰大叔指着靶心说:
“五秩侯用五色表儒家仁、义、礼、智、信,先人将靶心定为仁,‘仁’者,二人成行,方得仁,这二人可以是你、我,也可以是全山上下几十万人,但射士心中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心不随人动,亦不随箭动,一心只在靶心上,故而仁者心不动。箭分有形之箭与无形之箭,无形之箭为心箭。历代患眼疾或因手受伤不能上真弓练习的射士有不少,明射士李呈芬得了眼疾,三个月不能射箭,他每日在家徒手练习,三月后眼疾痊愈,同道中人邀他赴宴,筵席终罢,大家射箭娱乐,李呈芬先生不仅成为座中命中率最高之人,射艺水平也超过他未得眼疾之前。我不知当说什么安慰你,你为紫式非人为天衢正弘可以赴汤蹈火,我相信,你为橡山所发的心箭,必中仁心。”
今夜月光如素波**漾,像游烛龙那一夜的月光照亮任贤礼服一样,照亮透雕凤纹衣架上的朝服,青衣白裳,净水明山。
山中乡射礼每年均在荷月,也即农历的六月举行,一千多年从来没有中断过。我是千万年间的一位宾而已,但在我的正弓心目中,我是千万年间唯一的宾。
今夜终于可以安心入睡了。
大橡庙主殿的地上摆着一个紫漆描金松鹤山水图长盘,这是哪里来的漆盘,我怎的从未在醍醐和日卷轩见过?殿里空无一人,长庙祝最不爱把东西摆在外头,都要收起来,藏到柜子里看不见才好,她今日怎么忍得住呢?
长盘里不知为何盛了薄薄的一层白沙,我拿起手中的黑羽箭在沙上练字,写下自己的名字,才写完“树”字的最后一笔,在名字底下慢慢浮现出一行字,字迹竟与我的一模一样!我把箭握在手中,前后左右看了,殿内依然只有我一个人。
字慢慢显明了:
“木樨紞紞醒天鼓”。
我低头一看,手中的黑羽箭变成了一对鼓槌,山后警钟听传来缓缓的钟声,我正要往殿门口走,一阵风吹了进来,一块火烧过的纸片落在我脚边,我捡了起来,上面的诗句和译文也是我的笔迹:
Any man’s death diminishes me,
Because I am involved in mankind,
And, therefore,
Never send to know for whom the bell tolls,
It tolls for thee.
民吾同胞,
亡一匹夫,
吾生亦消疏,
不必问丧钟为何人而鸣,
丧钟为汝鸣。
我睁开眼,在黑暗中摸索着戴上眼镜,便有人敲门,飞岭随即端着烛台走了进来。我披衣坐在床边,飞岭站在我身边,手按在银龙鞭头。
钟声依旧隐隐传来,一声遥递一声,仿佛依依不舍的主人,站在春堤上,杨柳时新,挥别远行的客人,来年或许能再相见吧,然而未必能再相见吧,怀着这样的心情,看马蹄踏花,绝尘而去了。钟声缓慢、沉重而悲伤,如它似乎毫无来由地敲响,又似乎毫无来由地停止了。
烛光中的飞岭显得格外严肃,她细细听了一会,松了口气,说:
“小姐,这是大橡庙的无垢寂妙,只敲了二十四声。”
飞岭的语气听出来是这样的:寂妙钟响了!幸亏只响了二十四声!
无垢寂妙铜钟于庙成之日自地涌现,钟高四米,通体明洁,色赭黄,钟内外铸阳文梵文佛经两万余字,字体古朴劲道,钟体正面铸四字大篆:无垢寂妙。寂妙钟声清扬悠远,如醒狮亭大鼓,声亦可远传百里。衡鹿守往生时,此钟会不鸣自响一百零八下,遍告诸山及诸神。这口钟一千多年来为衡鹿守鸣响,千年前大罗招恶鬼王破狄明封印,曾鸣过一次,也是二十四声,今夜却又无端响了,必是山中有变了。
我的右手仿佛还虚握着梦中真实的鼓槌,心口闷得慌。想:
我毕竟迟了一步!
对飞岭说:
“给卫里报信,派人去岩峰老爹及同心言鉴竹常藤处看,快去!”
飞岭点亮我床边的蕖花灯,烛光透出,照亮暗室,仿佛也能把自己的心思看得更清楚些:岩峰老爹是退位鼓手,他老人家观息功夫深,定慧力大,恶灵力近身,他不可能察觉不到;鉴竹常藤才是现任神鼓令,神鼓令分有橡山灵息,他又在壮年气血充盈,若要夺命吸血助长恶灵力,鉴竹常藤必定首当其冲。同心言在山中,结界不如村庄来得严备,若是大罗招恶鬼王重现于世,破同心言界易如反掌。
“诺!”
我突然想起从寂夜台出来后在轿中见到的幻象,这个幻象我能破,但依祖规我却又不得明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衡鹿守有口难言。
但愿我为他缝补的腰带,他时刻不离身才好!
“不可惊动狄明未立。”
飞岭又答应了一声,既不讶异,也不慌张,这孩子算难得了。
我咬了咬牙,狠起心道:
“若他来,也不得参与此事,回狄明堂听命。”
“诺!”
想:
今晚大概是不能睡了。
起身穿戴整齐,走到窗边,把窗推开一点。已经荷月了,山夜的风仍然寒意不减,让人忍不住打冷战。我加了个披肩,又站回窗边,仿佛这样做,便可以离同心言近一点,离得近一点,或许可以为阿藤哥挽回一点什么,或许可以为结界师出一点力,然而我终究只能待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就像十八岁时得到狐牙那样,就像三年前我坐在肯尼迪机场那样,我终究救不了父亲,终究见不到外公,也终究不能改变阿藤哥的命运。
想:
这是对衡鹿守的诅咒吧,预知生死而不得干预生死。
想:
大橡神哀悼他的鼓手,却也不得干预他的生死。
阿亮和小香年纪尚幼,天地真是无情啊!
我攥紧拳头,想要粉碎曾握在我手中的鼓槌,鼓槌仿佛沾染了鲜血,成了杀害阿藤哥的凶器,而我就是杀害阿藤哥的凶手。我紧紧抓着窗棂,浑身震颤,泪流下来了,无力感如窗外无情的黑潮一样冲刷过心田,黑潮张开钢铁的爪牙,紧紧揪住我的心,我分不清是心痛还是内疚,抑或是愤怒,若这泪能像潮水一般,一个浪头打过来,就把沙滩上的一切痕迹都抹得干干净净,那该有多好!
我仿佛能够改写鉴竹常藤的命运,但再一次地,我无能为力。
我的穿戴与任贤礼时一样:头戴圆柳笠,手拄四方碧玉杖,身着油桐花雅服,站在薄冰上,光明地此时竟化成了一个墨湖,湖不起波。脚下的黑玄冰忽然张开细细的裂缝,风声夹着狼嚎,我抬头看天上皎月如冰轮,湖中却无落月,也无一点光。
不知何处传来歌声,光明地上空垂下紫青绸缎,风中有兰花香,紫缎飘举,时闻声声招魂: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菉苹齐叶兮,白芷生。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想:
光明严洁,周遍大地,不当如此!
我举起四方碧玉杖,顿地三次,心中一念起:
“笃——笃——笃——”三声之后,歌声顿止,脚下玄冰轰然破裂,我立于玄武石上,墨湖水立时消退,若潮水之退落,玄武石成了干涸的海中一个独柱,脚下飘摇,足外即是万丈深渊。狂风乍起,我扶着圆柳笠,仿佛脚下长了根,而我与玄武石成为一体,患难与共,若要塌陷而粉身碎骨,那便碎骨粉身;若失了这个立足之地,我便也失去在世间的立足之地!我从来都没有选择的余地,既然如此,就在此处立定脚跟吧,这里就是我的根基命脉,斩断橡山的根,等同于斩断我的命运之源,斩断连接我与橡山的脐带。
天城宝牒中悬挂的命牌在空中现出,围成一个圆圈旋转,我成了圆心:我生存于世间唯一的理由,就是以衡鹿守之身存在。与大橡神共同进退,无所畏惧,便是我唯一的生存之道。
歌声再次响起: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菉苹齐叶兮,白芷生。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天城宝牒成为我的千里金城,而我成为天城宝牒的一吋丹心。
我解下青栀佩,同一念又再次升了起来:
还我光明地!
青栀佩落入万丈之下的墨湖,我低头见它如陨石一般坠落,闪着耀眼的白光,穿破墨黑的恶息,一直闪着耀眼的白光,如贫女供在佛前的一盏明灯,任凭他多大的神通力,也无法泯灭的,是我和历代衡鹿守守护橡山的心力。
纸窗上重现光明地的新亮,光极亮极耀眼,我抬起手抚摸窗中悬浮着的一个半圆光球,光于剎那间收敛了。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伸手挡着眼睛,仿佛在室外突然见了强光而挡住眼睛一样,而我其实在自己的房间里,飞岭站在我跟前,我靠着床头坐着,身上盖了毯子。
原来我无去无来。
“小姐醒了。”
我揉揉眼,伸出手去接飞岭递给我的眼镜,闭上眼歇了一会,方才无来由的强光,当真耀得我老眼昏花了。
“我怎么坐着睡着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天刚亮,小姐。”
飞岭的声音听来与平时不同,大概也刚睡醒吧,她为我盖上披肩,问:
“小姐,青栀佩呢?昨晚我挂在朝服上了。”
“落在光明地了。”
昨晚的一切瞬间回来了,我睁开眼,腾地站起来,才发现飞岭眼睛红红的。
“小姐,松子婆婆和少爷在枕石等你。”
我站在枕石门口。时间放慢了脚步,冰大叔缓缓地站起来,手中的腰带缓缓地垂落——我缝补过的狄明未立的腰带。
为什么狄明未立的腰带在冰大叔手中?
“阿树……”
冰大叔缓缓地走过来,缓缓地伸出手想要扶着我的肩膀,我缓缓地伸出手,手指触碰到腰带的那一瞬间,时间如黑色旋风席卷而来,又如一个破碎变形了的镜子,我在难胜地见到的白脸黑齿鬼在旧茅屋中,俯身捡起腰带,转头看着我,邪魅地一笑,白色的嘴角边挂着一道血迹。时针疯狂地转动,如同被无情的魔手操控住了,我回到玄武石上,黑潮突涨,不断往上涨,不断往上涨,从脚及膝及腰,涨到我的喉咙,脖子一紧,喉中感觉一阵温热,我捂住嘴咳了一声,手上染满了鲜血。
这一口血,不足以报你一山一人之情于万一。
狄明堂在山坡上,荒牧天木门的山字纹高低起伏,宛如山中叠层层浪涛,海中叠座座仙山。门左右接弧形石墙,金刚岩筑,门上方悬挂的不知是什么物事,已用白布包裹住了。站在这一片风波不起的山海前的,被命运无情的风霜杀折的,是狄明未立的父母亲,还有在一旁跪着的狄明初栈。
在遥远而熟悉的记忆中,狄明堂主皆是一副壮汉的好样子,今日仿佛被岁月的刀,削去了一半身材,憔悴而消瘦,尽管如此,脸部轮廓的线条,依旧刚硬,不依不饶地。他双目直视前方,仿佛看不见他的小儿子一般。狄明初栈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眼窝深陷,胡子拉碴,仿佛昨日我才在威光藏见他一副少年青涩,今日便已沧桑老去了。
忍耐本身,就是我们唯一的生存方式吧。
狄明初栈低着头,泪流满面,说道:
“对不起!”
这七天来,他对多少人说了多少句对不起?
懵懂无知的白虎已经长大成人了,而成长原来需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狄明堂主对我拱手道:
“衡鹿守,请!”
飞岭说,狄明堂主已将狄明初栈逐出堂了。
仿佛还只是昨日,狄明主母来松居与我喝茶,谈笑风生,今日见她,仿佛隔了几生几世,生命流转,我们各自领受了无数生死之苦,一言难尽之苦。
“堂主已失一子,何忍再失一子?”
狄明主母未能忍住一声哭,扭过头,匆匆用帕子拭泪。堂主嘴角抽搐了一下,低头拱手,沉默不语。他身旁的老执事深广铭田,我见过几次的,自我记事起,他左臂已失。我见过这个空衣袖好几次了,以往只觉得能听到他的左臂被既鳌恶鬼王撕下时血肉剥离的痛苦。今日见衣袖空****地在风中拂动,感觉空落落地,让人想要拿点什么东西把袖子填满了才好。
深广铭田匆匆看了一眼狄明初栈,欲言又止,嘴唇颤抖,脸上的皱纹刻得又深了一些,只巴巴地望着我。
照壁也蒙上了白布,我停下脚步,想:
他在哪里?
深广铭田眼中含泪,手指发颤,指了一指门外,露地边上种了好些比方衫,有一棵独独比四周的林木都要高的,我望着那棵树,望着树梢,想:
他看起来好吗?
我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手心里,我又把拳头攥得更紧些,依旧没有痛感,想:
如果再受一次先梵天咒,必不会感到痛了,只是谁能与我生死与共呢?
狄明未立的卧室,除了照进落地门的午后阳光,别无长物。
狄明主母跪坐在向南的纸门边,门外有庭院,中有一葫芦水池,池边种一柳,老柳树上栖息着黑寺神,它见了我,腾空飞起,绕树三匝,无有所依地,彷徨着,最终又落寞地,落在老枝上,耷拉着头。园中不知本来立着横着什么物事,也都用白布围裹了起来。
“我没有福分,我儿亦没有福分……”
我紧紧抓着左手腕,将袖子拉低一些,免得狄明主母见着紫玉链,伤心更深,免得露出袖子里藏着的他的腰带,伤心更深。
狄明主母凝神望着庭院,肩膀微微抽搐,过了好一会儿,转过头来,勉力一笑,道:
“衡鹿守情深义重,狄明堂上下感恩戴德!衡鹿守亦任重道远,万不可再为我儿伤心呕血!我儿见衡鹿守痛心,亦痛心不已……”
茶盘边放着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背面染了几滴血,血已成深色的圆点,仿佛只是随意的几个墨点而已。我将照片翻了过来,照片中的我抬头看一树红枫,红枫被浓浓的秋刀割出鲜红的血来。
茶盘边还倒扣着一个黑漆圆盘,狄明主母揭开盘子,露出一把小剪子,她将剪刀口转向自己,递给我。
“我儿想将他寄存在衡鹿守处的物事拿回。”
我下意识地抓紧手腕,心中一阵揪痛,想:
连这个我也留不住了。
狄明主母落了一滴泪在剪子上,道:
“留个念想,来生好再相认。”
想:
化了吧,在火中一起化成灰烬吧。
山人最后的归宿是未济。
未济,易经最后一卦。我们用最后一卦来命名最终皈依处。
“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未济之后,回光返照,回到第一干卦:万物不可穷尽,无终故无始。未济南有一大圆锥,玄石所做,名“器世间”。无始众生界,生缠缚故,于器世间不能超越。锥上圆盘刻字,水漫圆盘,终年不盈不涸。
在世时睡**,去世时睡柴堆上,从一木到一木,人生实在是很短暂的。在手心里藏一抔橡山的土,望来生莫忘了出处,一把火烧了,人成灰,土亦成灰,人与土难分难解,一起化作反哺树木的灰烬。
山人与我举着火把,在黑夜中默默地送别神的鼓手和山人的结界师。我站在器世间旁,字在火水光中浮动:
“一切荣盛,必当衰歇。一切恩爱会,必当别离。此身危脆,无有坚固。一切世间如梦,一切众生如心,种种杂染故,种种生,种种殁。若得不住生死,亦复不住生死中流,则一切世间皆悉寂静。”
外公捧着陶老大时的笑脸,父亲在柠檬桉下的笑脸,狄明未立在梅花窗上的笑脸,在火中一一映现,又一一消逝,他们依然保持旧时模样,在神界里,故人不老,这大概是唯一的慰藉了吧。
大善寂心,始终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