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折服2
走到四德堂前,见到全貌,辉耀堂皇,与日见堂大不相同。日见堂仿佛在瀑布底下半隐半现的巨石,四德堂像长在瀑布顶上的一棵树,只此一株,满树花开,惹人注目,花开富贵,有时也让人望而却步吧。比如见惯了碧玉簪那样的小家碧玉,见到牡丹芍药,自然不敢一下子近前,要先在远处惊叹一番,才慢慢走近,绕着花丛观赏,生怕太近前,不小心折断了,赔不起——说“清源寒”的山民,不知是不是出于这样的心理呢?
四德堂实则不只一个堂屋而已,中堂单檐歇山顶,灰瓦碧润,正脊两端立铜凤凰,凤凰收敛羽翼,斗拱雕琢,红蓝斐丽,东西延展成翼廊,翼廊两头皆配临水的亭子,池水平静如安寂的心境。堂前铺白砂路,三十三堂的小姐们已分成东西两单在路旁侯立,贴身的侍女如绿叶护花一样站在后头。中堂迎面八根红柱,东边第二开间红柱旁,站着一个一身粉紫的少女,长发及肩,容貌看不真切,有几分眼熟,她被分派去敲钟,想是第三十三堂家的吧。上次来文德轩坐在西单最末的,雾隽堂最小的女儿,叫作淡叶,吃松子饼吃得最欢,吃完了还悄悄地舔手指,巴巴地盯着别家小姐,见人吃得慢,似乎在座位上都坐不住了。此时淡叶抓着撞钟绳,像个规规矩矩的军人,我不禁觉得好笑。
出来两个着绿衣的丫鬟,两个人年纪在十七八,比冷泉她们都要惯大场面的样子,年纪看着小一些的手里捧着一个银瓶,银瓶通体缠枝蔓草,年纪大的左手拈了个柳枝,两人对我道了万福,婀娜多姿地,一路点晒至中堂门口。第一间红柱后头露出金色的杖头,杖头动了,从柱子后面走出来一个女人,五十岁上下,头发灰白,梳一个髻子,金簪头上嵌着四颗红宝石,十字对开,拥着中间一颗蓝宝石;妇人右手持单轮金锡杖,杖顶立一只展翅的凤凰,熠熠生辉,每走一步,锡环振响,当真威风不小。她走到我跟前,低下头,单腿下跪,朗声说道:
“竹凛十九世宗妇岷味拜见衡鹿守!”
“免礼。”
听说竹凛总执事与妻子是同门师兄妹,两人结婚,当时传为全山佳话。看这位女将,巾帼风采犹存,与总执事相比,少了一分圆滑,多了一点棱角,倒更让人舒服些。
岷味转过身,立定良久。刚开始,各堂小姐中还有些不安分的,或有交换眼神的,或垂着头暗自打量我的,渐渐地,没有人敢乱动了,个个站成了泥塑木雕。无声的场和有声的场是一样的,像物理书里的磁场绘图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但科学而客观地存在着。
在无声的场里,一切无所遁形,像磁力线一样推波助澜。涵盖这一片露地的,就是岷味的息——雉。雉,耿介之鸟,强健守节,《曲礼》说它“交有时,别有伦”,善始善终。松子婆婆曾说:“知道怎么开始,知道怎么结束,这样的人,才知道忠诚二字怎么写”。
这一个无声的息场,就是竹凛岷味送给我的见面礼,看来,守护世代衡鹿守的竹凛世家,依旧不改初衷,明白唯有维护衡鹿守的尊严,才能维护橡山的尊严。
我曾答应过总执事有机会要到他家的祠堂上一炷香,这一炷香,今日正好。
想:
“是时候了。”
岷味站在我右前方,背对着我,仿佛听到我心里这一句话一般,抬起锡杖,急落直下,金环振响,有如惊堂木,威严慑魄。
“松居第十八世衡鹿守则樨省寂夜台,临!”
堂下钟响,一声缓接一声,没想到那个调皮的淡叶,也能敲出这样端庄的钟声,要不是早知道那是淡叶,我还以为是哪个堂口的宗妇在敲呢,年轻人总免不了躁进轻浮些。竹凛家的宗妇不仅有些本事,还懂得提携后辈。
那时我背三字经:“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一边晃**腿,一边摇头晃脑地背,想:下过雨,不知林下长蘑菇出来没有?就被松子婆婆用书敲脑袋,说:“衡鹿守是橡山的父母师长,你哪里有父母师长的样子,父母师长的心思?”我嘴上不说,心里闹委屈,没想到了三十岁,当此情此景,居然会想起三岁时这件寻常事。原来人心不择大小粗细,一一记录下来了,以为忘记了的,想不起来的,只不过时候不到,场合不对而已,也或许永远埋藏在记忆的矿藏里了,等到下一世,或者不知哪一世的生活里,才被开采出来,挖掘出来,破开乌漆嘛黑的外层,手上沾满煤灰,在灰烬里闪闪发亮的心灵触动,以为是此情此景,其实是累积了多生多世的触动。
也许是我小看了山中这些礼节过场,是我不懂什么叫作衡鹿守。只是,懂得越多,心里就越惶恐。历代祖婆婆、松子婆婆和母亲,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情接受自己的身份和使命,现在我也慢慢地、一点一滴地体会到了。
钟声歇,清源集美为首的三十三堂宗妇从堂中依序走出来,分东西两单站在檐廊下,岷味振锡杖,又是九起九落,提气说道:
“松居第十八世衡鹿守则樨省寂夜台!”
如此说了三遍,我一直听着,听着,跟着声波扩散开来,和风声一起掠过林园,此时正是解方叔笔头写的风暖莺娇,露浓花重,一派荣华富贵。我和声音停歇在虎溪,春光尚好,芳菲易老。
“汝更听此祇陀园中,食办击鼓,众集撞钟,钟鼓音声,前后相续。于意云何,此等为是声来耳边,耳往声处。若无来往,亦复无闻。是故当知,听与音声,俱无处所,即听与声,二处虚妄。”
解方叔这首《永遇乐》是我跟外公入松林踏青时读的,而这段《楞严经》自然是跟松子婆婆读的。
虽不在同时同处读阅,二老却说了同样的话:
“耳目之入,皆为虚妄,风光再好,韶华易逝。”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松居人在橡山养尊处荣一千四百年,却能保持一颗平常心的道理吧。宠辱不惊容易做到;享九五之尊,居万人之上,而能以平常心待之,不容易做到,但不是不可能做到。
松子婆婆一直问我:
谁是主人翁?
这个问题我从小思考到现在,今日听声,却仿佛突然间明白了些:
寂夜台不是我的主人,橡山不是我的主人,甚至我自己也不是我的主人。
清源集美的寂夜台在橡山独占群芳三十多年,要让她心甘情愿地退居二线,恐怕不是件容易事——权力就是这样让人容易上瘾的东西。若在世间,肯定免不了一番恶斗,权力派系争先上位,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不过在橡山,悬念就不大了。若衡鹿守死了,橡山也要亡的,大家抱着一起死,对于有家有业有权有势之人,那是大大划不来的买卖。我七岁时外公外婆要我思考什么生意划得来,什么生意划不来,我都思考了二十二年,再怎么笨,也该想出个能拿得上台面的答案了。
这个,对清源集美来讲,就是划不来的生意,不管是和衡鹿守对着干,还是把衡鹿守娶进家门。虽然没什么悬念,但衡鹿守好好地活着呀,而人的目光总是短浅的,所以阶级斗争无法避免。今日姑奶奶我怕是要为了被这群上流女人打成下等人的橡山人,讨个公道了。也罢,让寂夜台看个明白,谁是橡山的主人。
至于契机在哪里,我且拭目以待。
就是这样,才好玩,要不然,被上赶着进个大观园,只是嗑个瓜子,吟首诗,听个戏,不痛不痒的,那不把人给活活闷死了去?
面首家宴几乎清一色是男人,寂夜台初省清一色的都是女人,有女人在的地方,服饰就显得格外重要。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并不反对追求质量或者注重美感,恰恰相反,具有审美品味,富有艺术触感,懂得把自己拾掇得体,是我希望自己和橡山人具备的基本礼仪。我认为:粗糙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既要活着,便优雅地活,到死了,便优雅地死。
我反对奢侈无度,以及用表面服饰折现的金钱数目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从古至今都流行以可视的财产数字作为个人价值的标尺,但流行的不一定就是对的,流行时间长也并不代表那就是对的。文明史不过五六千年,人类存在地球的历史不过一两百万年,与宇宙洪荒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如是乃至三千大千一世界内,所有众生,如一器中,贮百蚊蚋,啾啾乱鸣,于分寸中,鼓发狂闹。”
“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
楞严经文,南柯一梦,年幼时无法领悟的智慧,凭借记忆留存在心海,终有一日,岁月的波涛会将那沉淀的翻倒出来,将那虚浮的含藏起来。一个钵盂也罢,南槐安国也罢,橡山也罢,外橡山也罢,天地玄黄,我们争先恐后,不可一世,然后呢?
生在山里与外橡山中医世家的孩子,打小便要背医书,不必求解,不必强求解释,唯一要做的,就是背,背得多了,以后接触的实际病例多了,厚积而薄发,水到而渠成,纸面的文字涌现成为内在的觉悟。我所受的,正是这种最为传统的东方教学方式:正确的答案将会自己呈现。
老印第安酋长说:Just pick up the sign.
我只需接受我的心显现给我的提示,自然因应就好了——这里看似一团乱麻,我只需冷眼观察就好,而不必搅和进去,因为我不是麻,我是衡鹿守。
我缓缓看着这东西两序三百七十九号人:三十三堂的太老夫人、太夫人、当家主母、宗妇、少宗妇和未出阁的少主。牵制橡山血脉的衡鹿守是女人,真正掌管橡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是我眼前这些女人。
七岁时我闹过一出挂官印出走橡山的戏,那时我受宠若惊,今日的我已不是七岁的我了。我缓缓地一个一个仔细地看,温驯恭敬的、狡诈倨傲的、忐忑好奇的,众生百相,我皆一一看过,一一受了,不对任何人做任何评判,原封不动地接受,且无所畏惧。众人低头,深作揖,行拱手礼,待礼毕了,我向东西两边淡淡地点了一下头,缓缓地从她们之间穿过,进了四德堂。
夫子说: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
今日我在这里立新规矩,这个礼,是我衡鹿守该受的,我也受得起。
我怕冷,一路进来,都穿着我从外面带回来的白色厚呢子钟型斗篷,飞岭为我脱斗篷,折叠的时候,连好几位太夫人都磨尖了眼角打量,更别说小一辈的了,我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么多个碧岫在。
在橡山,正式场合里套在雅服外的保暖长褂叫作章织文,章织文这三个字从《小雅》里取:“织文鸟章,白旆央央。”一件褂子都得语出有典,只能说,我们的先人多文艺青年吧。因山中清冷,需穿章织文的时候还是比较多的,所以,除了雅服,另一个重头戏的就是章织文。单这两样东西,就够女人们忙乎的了。头两三百年,章织文只发挥它的保暖功能,颜色用雅服的副色或者同色系的颜色,以素色居多,式样简单,要么就是染色或者绣画些简单的几何图案。等到结束了开山的辛苦工作,山人空闲的时间多起来了,花在服装上面的时间才多了起来,渐渐地智巧百出,争奇斗艳。男人的章织文倒一直没怎么变化,家居起止的章织文不绣家徽,而正式的章织文在左襟和后背上两肩胛骨中间绣家徽,颜色也就那些,不是黑就是灰呀蓝呀的。
春秋的章织文薄,冬天的厚。已婚的上了五十岁的素,未婚的年轻的艳,有些花色不受季节更迭限制,比如宝云香积集、师妙吉祥、云帆济沧海、蜀江碧水寒、火种栢根馨、芝兰草蔓等,这些叫法是山中绣工对花纹起的雅称,说白了就是云纹、如意纹、云帆纹、水花纹、松柏兰芝蔓草四时不谢,故而能入四时的服饰。随举两例说吧,这其中的宝云纹和如意纹稳重,适用于长者的衣饰,未出阁的人绝不僭用。年长男性的服饰顶多就绣个宝云纹在衣摆下方,再要别的装饰,则以几何图案或染色居多,绣得花上插枝蕾的,那我还不曾见过。实在讲,山中对男女角色分配看得很清,不知该叫作大男子主义还是叫作大女子主义,总之泾渭分明。再随举一例,山人在春天不穿黑雅服或黑章织文,黑主含藏,而春主生发,若在正式场合穿戴黑色,即是违背时令,山人所不为也。故而我们的服饰带有强烈而鲜明的季节感,我们随从季节更迭的脉搏料理一切生活起居,包括衣服饰戴。
坐在席间蒲团上的,是一个个春天:早春萌发粉粉的、萌萌的鹅黄嫩绿,仲春成熟了深深的、亮亮的青枝碧草,暮春从仲春手中接过一山的春华茂叶,既不执着,也不吝啬,交给躲在春天背后的初夏,生命才开始要真正冒出清新的尖儿来呢。我在这些不同色调的春衣里,在迫不及待想要长大的夏衣里,看到了五代同堂——我就是我热爱橡山的其中一个原因吧,时令入衣裳,衣裳含时令,邀约四季风光,入我衣袖中来。
朝南主位紫檀几后立了一道十二扇的百宝嵌屏风,也是紫檀为框,边框雕凤纹,屏面髹金黄色底漆,屏心为博宝图,金、银、宝石、象牙、蜜蜡、沉香为之,成百花图,一瓶一花,玉雕木雕,掐丝珐琅,各展风姿,百宝荟萃,百色陆离,光看这屏风,说是钟鸣鼎食之家也不为过吧。
侍女端茶来,清源集美说:
“请衡鹿守品净月觉。”
清源集美今日穿得低调了许多,银白色的雅服绣井字型花纹,井字四角**处绣方正的画框,画框内走一圈如意草纹,内圈托出一朵红铜色**,腰带底色为银色,淡墨渐变,画单瓣凤丹白牡丹,并不张扬,渲染技法画的叶子,叶间流淌红霞。牡丹真国色,寂夜台主始终自我感觉良好。这是好事,要不然怎么镇得住这满山的女人?若台令镇不住,我就麻烦了。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夫子的话听了固然让人生七分气,但有三分道理在。女人心细敏感,嫉妒心强,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我看了一眼二夫人,正与她目光相遇,她虽没笑出声,但这一微笑,也透出爽朗来。人的笑也是一点都假不得的,假笑、真笑、奸笑、苦笑、强颜作笑,由不由衷而发,一眼就能看出来。二夫人的雅服,也透出关公式的嫉恶如仇,这是一件红雅服,红中带渐变的黑,这黑不是纯正的黑,近乎灰黑,左领子灰黑中透红,右领子红中透灰黑,右肩上有几朵硕大的简笔灰黑**图,图下怒放一簇近写实的**,右边衣袖,左衣下摆,**傲然开放,毫无保留,这是一件充满生命张力的雅服。清源集美雅致,二少夫人沉敛,净影纯真,只有二夫人驾驭得了这样狂草似的**。
俗话说:净月觉只供神明不供人,供人只供自家人。清源这道净月觉,泡制起来有些啰嗦。采叠香罗梅花雪和荷月叶上珠,存贮在凝峻堂的陶瓮里,逐坛注明年月,埋在百年以上老松下三年。所以,每年二月和六月,清源堂的家人就比别家多了一个忙活的活计。一千多年来不厌其烦,我倒有些佩服。清贮三年,功德圆满,冲竹下露茶,能得其真味。清源人对这味净月觉,简直入了迷。他家松树自然没我家多,也没我家的年长,松息更加不能相提并论。若不是松林埋存我历代先人,清源家不知该虎视眈眈成什么样子。泉山也有不少老松,前太老曾向外公婉转说起贮水之事,被外公婉转拒绝了。外公只反问于前太老:“松息养松居,妄动会否于橡山不利?”从此再无人提起和我家借松树养水之事。
这道净月觉,只供衡鹿守、座上的太老夫人、太夫人及各家主母宗妇,比清源堂主母小一辈的,喝明前龙野。这也难得,因龙野峰只进三家茶庄,松居一家,端木一家,清源一家,三国鼎立。松居出的龙野供大橡庙日常茶饮之用,醍醐每日香客不断,用茶量相当大,每年下来也没什么剩余能拿回自家用的。松居喝的龙野,多数是端木家送的。
净月觉我喝过几回。论水嘛,橡山山泉不逊于外间的谷帘惠山虎跑。茶圣分天下二十等水,用老先生的话讲:“我橡山水在二十等外,不必与人一争高下”。襄赞卫三当家也是个茶痴,他曾偷偷出山寻泉,结果大失所望。离茶圣之世,已过千年,名泉多因当地保护不力,开发不当,十之八九都污染了,根本喝不得。只剩天下第几的头衔还铭刻在石头上,用来招揽游客,让人看一看,望一望,拍照留念到此一游。梅花雪荷叶露,跟那本让我心累的《红楼梦》里,妙玉用旧年蠲的雨水,或一瓮在地下埋了五年的梅花上雪来泡茶,都是关乎风雅,不关乎科学的。真有认真研究起来,水质口感不见得比山泉更好些——只是我这个“研究”,就已经不风雅了。
然而,这一番备茶水的诚意,我满满地收下了。
喝完一冲茶,开始正经谈生意了。清源集美手中一个账本,我手中一个,一个小家尚有油盐酱醋茶这样的小账要算,何况偌大一个橡山?对完山中输出手工艺品的总账后,清源集美说:
“请衡鹿守示下;若有疑问,也请衡鹿守明示!”
“辛苦了!在座诸位善长,于我橡山之大事小事,自能如数家珍,座中小辈或许所知不详,我便约略一说。我们从八国联军进京开始,才与外界有贸易。后来战事频繁,生灵涂炭,世道艰难,我们输出商品定价低廉,不图盈利发财,只为济世救人。自世间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我们卖的转以工艺珍品居多,一件件价值不菲,在城市里叫作奢侈品。现在外面算是和平之世,贫富差距悬殊,但花得起大价钱买我们东西的,国内国外都大有人在。我走过一些地方,了解过一点行情,我橡山的匠人,若站出去,绝不逊色于任一国任一域之国宝大师,所以橡山的工艺品,只该往高价走,不往低里抛售。我们的匠人诚心诚意做出来的成果,值得世间人花最高的价格购买,出价再高,我们也问心无愧。天下没有结束不了的乱世凶年,也没有永久的和平盛世,能存多些便存多些吧。”
清源太老夫人将花白的头发简单地梳了个髻子,髻子温柔地微微翘起在右耳侧,头也侧向右边,眼睛笑眯眯地,说:
“衡鹿守三十而立,担得起橡山这头家了。见了你呀,仿佛见到年少时的松子婆婆,她初省寂夜台时,也像你这般不苟言笑,从容练达,似乎一席之间,便长大成人了。我们这衡鹿守沉默是金,她今日为你们说这么多,是要你们懂得天晴要存雨来粮,都听懂了么?”
清源太老夫人背有些驼,此时直起背来,打起精神这一问,威严不减当年,全席不约而同答诺,不敢有一丝怠慢。
“太老夫人白首之心,长而弥坚,佑树佩服!”
太老夫人端起三彩盖碗,依旧微偏着头,眼睛弯弯地,眯眯一笑:
“衡鹿守觉得我这伏枥的老骥还用得么?”
“老骥识途,大有用武之地呢。若无太老夫人等诸位年高德劭的善长带路,我们这帮后辈怕要走多些弯路。我在世间日长,居山日短,看这山里山外,不知将来是谁家天下?”
“衡鹿守居安思危,忧心忡忡呀。想我橡山代代相承,若不朝夕惕励,弄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日后拿什么面目见先人于地下?诸位仁者,你们拿什么守住橡山?橡山拿什么报答中国?望善自参详,莫辜负衡鹿守!”
又一众地应诺,我仔细一听,这其中有七成真心实意,两成口是心非,一成不关己事高高挂起。松子婆婆说:“和平年代,要成大事,能得个七八成的助力,也就够了。”也对,等到天下大乱,国将不国,家将不家之际,剩下那两三成总有良心不泯的,总有肯背水一战的,有个八九成,众志便可成城。
人过了二十五,也定性得八九不离十了。这些宗妇、少宗妇上有老下有小,平常堂中大小事务已经够她们忙的啦,我就不怎么指望了。退一万步讲,橡山真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谁敢动她家长辈和孩子,那绝对是老娘跟你拼了,根本不需要我苦口婆心推波助澜。座中目光炯炯望着我的,满怀希望和憧憬望着我的,多是各堂的少主和小少主,像入学不久的小学生双臂叠在课桌上正坐那样,对老师满怀崇拜与信任之情。这些少主,可是最花钱的主儿,但胜在年轻,可塑性强;小朋友们就更容易了,教育从娃娃抓起,最省事不过了。
“下个晦日省襄赞卫,之后的日子都能腾出来了,再在我月中拿一日止归出来,我到各村的学堂看看。”
凝峻堂太老夫人年轻时是山中有名的美人,今年九十六岁,看起来像七十之人。人生七十古来稀,太老夫人治陶便逾七十五载了。毕生等一窑又一窑的陶器热火朝天地烧,她自己却烧练出一个不温不火的脾气。出窑了,或者在意料之外,或者在意料之中,釉变灰落,听任自然,与岁月筛洒出的风轻云淡,相看两不厌。我爱听她老人家说话,言辞安定,像极了她戴的那一对温润和蔼的珍珠耳环。真是难得的修养!
“衡鹿守虽体弱,但心地坚毅,我知你说得出,必办得到。法严音、百目莲、帝青、嘉商等六村路途遥远,你怕要赶夜路,晦日才走得到,可要保重了。”
“承太老夫人您吉言,已先说我办得到了,可没什么悬念了。”
至今接我话为我开口的,是两位德高望重的太老夫人,她们像松子婆婆和亲教授一样,轻易不开金口,一旦开口了,那必定有她们的道理,谁敢忤逆呢?今日也不可能是个宾主言欢的座谈会,一来初省场面大,衡鹿守与这么多位太老夫人太夫人镇场,辈分低的年纪轻的,只有听的份儿,没有说话的份儿;二来老一辈出于对橡山与衡鹿守的忠心,只要是衡鹿守提议的,不至于离经叛道的,她们自然要表示支持,一旦得到她们的支持,橡山也无人会反对。退一万步讲,衡鹿守真要离经叛道,还有亲教师在,教导与指正衡鹿守的责任在亲教师,这些老夫人不会插手干预——山中的老奶奶们,对于自己的工作任务与范畴,有着不言而明的默契。
座中有个声音怯怯地问:
“衡鹿守真要到我们学校来么?”
声音虽怯怯的,童真无邪,是十五堂里的人,和香川差不多年纪,穿一件蓝雅服,一尘不染的天空里绘着明黄的金盏花。
“是。你叫什么名字?”
“回衡鹿守话,我是藻舒语枚。太爷爷说人当惜语,如秋日里一枚圆实的果子。”
“好名字。我会去你学校里看你,你要努力啊。”
众人看着她,藻舒语枚的娃娃脸涨得红彤彤的,她挺直腰板,紧握小拳头,用力点了一下头,脆亮地答道:
“诺!”
藻舒语枚抬头望着她母亲——藻舒堂的大少夫人,脸蛋小小的,鼻梁高高的,眼睛大而圆,眼神明亮,也有些脸红,与女儿相对一笑,又对我点了一下头,微微鞠躬,温和一笑,说话声音不大,但是个干脆的性格:
“华音代小女谢过衡鹿守!”
“承前启后,乃是我的本分事。”
我顿了一下,对清源集美说:
“台令,你看如何?我的初一十五也拿出来,三十三堂少主占一半,外堂占一半,选未出阁的,每期十六人吧,到松居与我一起止归,我一个人学茶礼、插花、射礼,缺同窗切磋竞争,有些寂寞。”
清源集美微微侧头,微微也了一眼第二堂的主母,说:
“衡鹿守以橡山为己任,乃我众人之福,我只是担心你的身子……”
“都二十九年了,我以为你们已经担心成习惯,不再怕了。”
从我入四德堂坐在这个位子开始,这一个场子就如坐针毡一般地紧张,腿子酸了,脖子硬了,头上痒了,见大家坐得一本正经,谁也不敢乱动,像禅堂里打精进禅七,腿子再酸也不敢放,瞌睡再重也要努力瞪大眼,要不然就要吃香板了,谁也不敢露出一点轻浮倦怠的样子。现在这么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半玩笑话,却仿佛把这个凝重千斤的气场给拨动了,把调得过紧的琴弦放松了些,众人的表情终于软化了些。
孔子射于矍相之圃,围观群众挤得水泄不通,但夫子选拔射士的标准非常高:贲军之将,亡国之大夫,临阵脱逃之人,不得入,于是去者半,入者半;幼壮孝悌,耆耋好礼,不从流俗,修身以俟死,这么一说,又是去者半,处者半,只剩四分之一了;好不容易经过前两轮淘汰赛吧,剩下的还得好学不倦,好礼不变,旄期称道不乱,最后只剩下寥寥几人。
我不是夫子,也不选射士,要像夫子那样选人法,那人都得吓跑了。八万四千法门接应不同根器的众生,说到待人处事的善巧方便,衡鹿守需要学习的地方,还真不知道有多少呢。
清源集美浅笑道:
“衡鹿守说笑了,看来我们担心得还不够,要再多担心些,好成习惯。”
“诸位莫要太努力了,佑树过意不去。外山两百八十户未出阁的小姐,每月安排八人,到松居随我一日起居作息。”
清源集美转头对身后的文按说:
“可记下了么?”
“诺!”
二十二堂宗妇横山岸依拈着帕子,掩嘴笑着,说:
“方才台令向衡鹿守报备,我心中有一问,不过一路来听衡鹿守循循善诱,一时竟忘了,现如今又想起来了。”
岸依这个名字看着倒温柔,但叫这名字的主人,一双眉毛拔得又细又高的,恐怕名不如其人吧。
“夫人请说。”
“衡鹿守在世间见闻知晓的可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现在外面讲全球化,讲信息时代,讲人工智能,哎呀呀,这些新鲜东西,我是不懂的。不过有时呢,这心里头呀,就琢磨着,啊,我诗书读得少,说不出漂亮话来,怕这话说出来有七八分不敬,要是让在座哪位听了心里头不舒服,那岸依罪过可就大了,今儿个可是衡鹿守初省的大喜日子……我真不知当说不当说……”
“夫人贵为二十二堂夫人,话当说还是不当说,自然分得清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在当今时代,恐怕是做不到了,即便做到了,于时于世,不过是个脱了节的轮子,走不远的。夫人关切大时代,有话但说无妨。”
“这……有衡鹿守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看那世间科技进步迅猛,种种便利唾手可得,可是个喧哗烦嚣的花花大世界呀!看我们独占几个山头,关起门来称大王,倒腾些小打小闹的小本生意,有时想想,味如嚼蜡。不知今日的橡山入得了衡鹿守法眼否?”
这个问题问得好啊!
横山岸依问的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套问题:橡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橡山如何遗世独立?橡山应当何去何从?橡山应当如何与外橡山世界共处?橡山与外橡山的生存之道孰优孰劣?
这话音还没落地呢,座中好些上了年纪的夫人们,纷纷斜眼朝她那里看,一副意想不到的样子,有皱眉头的,有板起脸来的,有轻轻摇头的,同辈的宗妇面面相觑,有悄悄吐舌头做脸色的,有睁大眼睛表示不敢相信的,有低眉垂首不动声色的,少主之中有想看热闹的,有得意的想着看衡鹿守你怎么收场的,不过看起来多数还是不怎么高兴的。净影有些慌乱,菊亭攥紧了拳头,连小语枚见到大人如此,都为我干着急似的,小脸蛋又涨得红红的,堂中一时有些**。
我对藻舒语枚点头一笑,她放下心来,松了口气,但表情依然很严肃,仿佛跟二十二堂的生气。
想:
冲着你这么热爱衡鹿守,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衡鹿守的厉害。
太老夫人太夫人们见惯大风大雨了,眼下这个,对她们来讲,那是不痛不痒。清源太老夫人举起盖碗,喝了一口,对我弯弯眼地一笑,我也端起七彩盖碗来,喝了一口,微微一笑,至于能不能笑得也弯弯眼的,那我就不能保证了。
名可以不如其人,因为自己的名字,往往不是从自己这里得的,而是从父母那里得来的,所以一般来讲,名字寓意吉利,又或者生辰八字缺了什么的,通过后天取名以弥补先天不足。当然,找再好的先生求字问卦,都不如先天条件优厚来得好。我发现,真能从所选的名字里,看出一些意思的,是给自己选英文名的东方人。与中文字丰富多彩相比,英文名字可选择的实在少得可怜,但名字毕竟都有寓意,所以观名能知人。
二十二堂这位宗妇的父母亲,要不是给她女儿取了这么个温柔的名字压一压她,她怕是要逆天了。
我不修眉毛,但听说拔眉毛其实挺痛的。我看这位夫人应该习惯了吧,我今日就是再多拔几根,她也不见得会觉得痛吧,不过,看她剩下的眉毛也不多了,我也不好多拔。
与人辩论,不须求全责备,将对方全盘驳倒,抽丝剥茧在书面上做容易,口头上不是不可能,但一来费自己口舌,二来当面不给人台阶下,容易招人嫉恨,自己说得爽了,后果未必理想。比如,想要证明天鹅不都是白色的,只需拎一只黑天鹅出来就可以了——事情如此简单。
这人嘛,有一个天性,都爱听故事:童年时听童话故事,年少时读冒险侦探故事,年长了听别人的八卦故事,年老了讲自己的故事。有故事的开场,往往比较轻松有趣,也能让人心变得柔软一些,因为热爱故事的这个天性,是人人都有的。
台令本应当主持大局,她既然不出声,那就让我来当主持人好了。
“我十八岁时不懂大橡神为何让我出世间十一年,那些年走过的路,识得的人,经历的事,说来话长。有山有家不能回,有时在异国他乡病了,也觉得委屈,不知道这般颠沛流离为的究竟是哪般,后来才慢慢想通的。原来大橡神是要我知时移势迁,知中国中之橡山,知橡山外之中国,知中国外之大千世界。我们自清末与外世沟通贸易,实则我们知有外世,而外世不知有橡山。橡山当如何自处,又如何与外世共处,路漫漫而修远,我们又当何去何从?横山堂夫人关切橡山未来,横亘在她心中的疑问,或许也是在座心中的疑问。人心思变,才有了机械巧智。前一两年霍金教授,哦,这位教授是现代最顶尖的物理学家之一,他发表了个请愿书,呼吁停止研究人工智能。人工智能模拟人类大脑的运作,说白了,就是用机器造人脑。人能造机器,等这些机器达到与人类完全同等的智力水平,甚或超越人类的智商水平,契机一到,便有可能独立造出机器,那些称之为超能机器。机器造的,自然听机器的话,凭什么听人类的话?人是血肉做成的,中一枪可能就死了,钢铁做的,中个十枪百枪也死不了,最多回厂翻修。绝圣弃智,绝巧弃利,见素抱朴,在老子之世尚且做不到,利益当前,试问这个时代又怎么舍得放下?西方有句俗话,自己铺的床自己睡,就是我们说的自食其果。灭世间人的,是世间人;同理,灭我橡山人的,是我橡山人。我们是该当与时俱进呢,还是继续做一股浊世清流呢?什么生意都大不过全球化的生意,全球化让世间人的生活更加便捷,然而这样的便捷以什么为代价呢?后果如何呢?我替世间人烦忧。我们的小本生意不伤天也不害理,我们做的东西从自然中来,又可归原于自然。我们住在橡山,并没有成为橡山的负担,而世间人已经成为这个星球的负担,相比之下,橡山人该当为自己感到骄傲才对。”
二十二堂使个兰花指拈着帕子拂了拂脸颊,没事人一样笑了笑,说:
“衡鹿守在世间游学多年,读的书又多,领异标新,非是我等这些老山人能望其项背的。”
橡山之中,必定不止一个横山岸依。
将来灭我橡山人的,是我橡山人。
纵观中国历代历朝想要变法维新的,哪一个容易了?把我打成革新派,这么一来,就在无形中把我打成三十三堂这些旧党的敌人。衡鹿守作为橡山的精神领袖,从什么时候开始受人质疑?自母亲出山至我归山,不过三十二年,在非人眼中,连半个弹指功夫都不到吧。一想到非人,想起狄明未立为我描述过的浩大场面,想起他们赠送的近晚翠,心中不觉涌起莫大的信心和勇气:有挑战,那我就接受挑战。
我望着她拂帕子,只是平静地看着,也不说话,她再拂了几拂,就僵住了,僵直一笑,放了下来。
我喝了口茶。
横山岸依轻浮地说,衡鹿守无需轻浮地答。
我曾问外公:
“如果来人是我讨厌的人,他也讨厌我,对我出言不逊,应该怎么办?”
外公答:
“随他去,不理他。”
“那不是很吃亏吗?我也要骂他,把他骂回去,这样才不亏呀。”
外婆笑了,对外公说:
“孩子还小,她只知道说话的威力,哪里知道不说话的威力?”
外公进启斋,过了一会出来,递给我一张纸,弯下腰来问:
“美幸识得这几个字么?”
“一默如雷。”
“好孩子,从此便要记住了。”
庆森堂主母纷隠年轻时也是一位美人,但有清源集美在,始终出不了头。现在虽然上了年纪,成为祖母辈人物,依旧拾掇得颇有些风情:发髻蓬松而不凌乱,不着珠翠,好衬托身上的雅服。雅服的两个主色灰黑与银白交相辉映,仿佛微亮的夜空里,流贯了一道银河,河中如天女散花,绣工极精致,见有篱笆松兰,一派淡雅的远山景色,间中点缀几抹橙红的花朵,配的腰带有浅灰黑、淡橙红与银白三色杂陈,三色成条状形,春花安静绽放。这身装束,配得恰到好处。庆森纷隠一双眉毛修得让人看着舒服,丹凤眼让人看着挺温和,笑容也让人觉得平易近人,但息看起来就没那么和蔼可亲了,跟她相比,她女儿的修为只到薛宝钗级别,糊弄个大观园还行,要想不动声色地翻江倒海,还得老娘出马。
我知庆森堂今日必要说话的。大概得把我硬栽成清源集美的对头,不然的话,万一进了清源门,成了大夫人,她的宝贝女儿就永世都抬不起头来了。我不知她怎么说服清源集美袖手旁观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许只需说打压一下未过门媳妇的气焰,就够了。
要不是得等我修业完毕才公布正弓,原也没这么多麻烦事。这个后宫我还得每年进个三次,浪费这些心神进她们设的局瞅瞅再出来,单想一想我都郁闷,要不是有这些太老夫人陪着,得带这些年纪小的,真想撒手不干了,像广东人那样霸气地甩一句:“我唔捞啦!”然后“砰”地一声甩上门,老子我就这样走了!
“衡鹿守清流雅望,庆森自然追随左右,做浊世清流。咱们做的虽是小本生意,但也不敢不勉力。眼下山中富裕了些,不必像以前那般起早贪黑地干活,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柴米油盐酱醋茶,在座诸位太老夫人、太夫人、诸位姐妹,当过家的都明白当家的难处。衡鹿守还未成家,便要担起橡山这个大家,实在不容易。我们诸堂自当鼎力相助,不遗余力!不知衡鹿守对这一年的收成、入账满意否?”
西方人骄傲,却肯尊苏格拉底为西方哲学之父,可见他确有过人之处。苏格拉底第一过人之处是他的品行,论刚烈慧智,西人无有能出其右者;他的第二个过人之处是他的谈话必杀技:你可以问我,但我可以不答你,我不仅可以不回答你,我还可以问你一个新的问题。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只有真正心无挂碍、宠辱不惊之人,才能养出这样的浩然正气。
“这一年的账,与过去三年相比如何?”
庆森堂微微一愕,反应倒也快,答得倒也得体,说:
“台令主掌全山账目,这个恐怕要台令方才清楚了。”
清源集美微微一笑,说:
“回衡鹿守,这些年来大众在诸堂带领下,生产不遗余力,不敢懈怠,今年盈利比以往三年都要高,算来比三年均数高了半成。”
这么看来,台令是有做功课的,这一点,不知在庆森堂预料之内还是之外呢?山中两大巨头结成亲家,中间的利害关系把握需要相当的技巧。估计她们两个打小开始就已交手,对手的套路早已耳熟能详了吧。山中事算多也不多,算少也不少,说不定哪天不斗了,还觉得空虚无聊呢。
松子婆婆撒手不管寂夜台,我搅和进来做什么?真有这个闲工夫,去松林吹吹风,陪一陪先人正经。
出门前,松子婆婆对我说:
“你当了衡鹿守,要好好做事。”
“外婆,寂夜台是个后宫,复杂得要命,不好做事,不好做人。”
“人家复杂,你也搞得复杂点嘛。”
“我复杂不来,无事最好。”
松子婆婆正在扫地,举起扫帚就往我身上一砸,大声喝道:
“混账!家和万事兴!”
飞岭和阿信两个,脸唰地白了。
松子婆婆这一砸,倒把我胸中的无明苦闷都给砸散了,把我的懒筋骨也给砸活络了,我揉了揉手臂,捡起扫帚,笑嘻嘻地递给松子婆婆,说:
“太衡鹿守,不是家和万事兴么?”
飞岭和阿信看得目瞪口呆,松子婆婆呵呵笑着,又接着扫地,没再理我们,我掸了掸雅服上的灰,轻轻松松出门了。
“辛苦诸位当家了!”
“这多出来的半成,数目说小不小,说大不大,那日我们姐妹几个,水裳姐姐、村时姐姐、集美妹妹、岸依妹妹等好几位姐妹,说起这个数,大家各出意见,总的来说归为两个:依旧年规矩分到各会各堂,就当平常盈利一般对待,或者新年给山中每家每户封一个利是,皆大欢喜。不知衡鹿守怎么看?”
谁不爱钱呢?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这么多对耳朵听着,我若把这个眼看着到手的肥大利是给打飞了,那不招全山白眼嘛?
正好再让我练习练习socratic questioning。苏老答非所问,已达到如意八卦掌的最高境界——我对你是负责任的,但这球我偏要甩给你,而你也非得给我接住不可。
“方才台令说起今年收成较过往三年为高,那么,过往三年较之前的年份是高还是低呢?高了如何处置?低了又如何处置?”
清源集美,你要怪就怪你那纷隠姐姐吧,我只是个传话筒。
庆森纷隐低头喝茶,在盖碗上抬起一双美目,我坐得离她近,听到她仿佛打鼻子里幸灾乐祸地笑了一个,不过却只能看到她淡淡一笑。清源集美微一皱眉头,转又淡定地答:
“常住大众一向齐心协力,拧成一股子和合向上的力,这些年大伙儿咬着这股劲儿不曾松懈过,故而山中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当然,月尚有阴晴圆缺,潮尚有涨有落,总有些丰年,也总有些歉岁,好在大伙儿也不计较。手头宽时就过得宽些,手头紧时就过得俭省些,历台都是按祖宗定下的规矩,循例平派银钱到各会各堂的。”
“这么大的山头,这么多老老少少,台令都要照顾得妥妥帖帖的,实在不易,佑树佩服!庆森夫人知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知我者夫人也。这些当家的大事,历来都由寂夜台住持,我这未成家的衡鹿守不敢班门弄斧。”
当个衡鹿守已经不容易了,难不成我还吃饱了撑着,跑去竞选台令不成?该摆明的立场,还是摆明的好。这么一来,清源集美就可以大大地放心了,姑奶奶我对她的地盘不感兴趣,她尽可以高枕无忧。
此时庆森夫人应该要闭嘴了,不知她找谁做代言人呢?她的水裳姐姐吗?
刚开始多数人都没注意到有人在讲话,要不是飞岭悄声提醒我,我还在看东边窗下摆放的一株君子兰,迎着窗外一片青绿,独举一个淡橙红的花茎,开十几朵安静的花。
“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
我在这里做什么呢?我们在这里做什么呢?然而这是无可避免的麻烦,或在惊涛骇浪中,或在风平浪静中,或在琐屑繁杂中,在无数交叉错乱的小事中沉沉浮浮,像刚学游泳的新手,每次挣扎着浮出水面来,全心全意地换气,看到彼岸即在前方,就这样慢慢地,勾画出前进的大方向来;而忍耐这些无可避免的麻烦的,也是衡鹿守的修行吧。
飞岭低声问:
“小姐说什么?”
“李太白咏兰花的诗句。”
《象》曰:敦复无悔,中以自考也。
一般人三思而行,敦复堂要四五六七八九十思才行,利害之计太明,到头来却总被别人抢了先机,反而受制于人,于自身无大益,于橡山无大用。他家宗妇敦复水裳,我见过几次,常躲在别堂主母宗妇后面。我只记得和她说过一两句话,至于说了什么,记不得了。
“衡鹿守深明大义,乃我橡山之福。敦复也盼望着能追随衡鹿守,为山人造福!向来的银钱,都按六四分,堂口得六分,再分给堂下管理的各家各户,另外四分入公会,村公会、长老会、襄赞卫等。衡鹿守方才示下,能存多些就存多些,敦复愿拿余下一分出来入公会,为衡鹿守分忧。”
此言一出,堂中又好一片窃窃私语,比之前还大声些。
语不惊人死不休,说的就是这个吧。
二十八堂愿意让一分利,牵一发而动全身啊。在它前面的二十七堂让还是不让?在它后面的五堂让还是不让?没理由独独让一个二十八堂出头,洒家一点表示都没有吧?那不是见利忘义,不为衡鹿守和橡山的大局着想吗?就算洒家咬咬牙肯了,底下的家人未必便都肯了,难怪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啊!
衡鹿守接还是不接?接吧,无形中给其他的三十二堂施加了压力,让他们不得不让。一百多年来都是六四分的,现在突然要少得一分,不见得个个心甘情愿。橡人说的:进钱溜手,出钱辣手。不接吧,那不等同于当众打敦复堂的脸?人家忠心耿耿的,衡鹿守却不近人情,且不说敦复是真心还是假意,日后他家定要遭人挖苦,到时就更恨衡鹿守了。这一分利怎么看吧,怎么辣手。
我看着敦复水裳,她依旧侧着脸,胸部急促起伏,手紧紧抓着流苏。
这样的话,不应该由这样的人说出来。
我不慌着答话。从西边窗望出去,见有一株紫丁香。再过大半个月,应当花蕾压枝条了吧,千百花结绽放,一树紫霞,应当赏心悦目。“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丁香向来寓愁肠难解,离愁别恨,何以种在四德堂外这样明显的地方?我又向东边窗外看了看,松柏常春,树下金萱热闹,反观西边却林木稀疏,故我一眼便能看见丁香树。
我捡起的不过是一个记忆的碎片而已。
记得那一日我在一旁读闲书,抬眼见秋阳灿烂。老先生、岩峰老爹和外公外婆说着闲话,捡拾山中大众遗忘之事,说着说着,仿佛成了个比赛,如果说出来的事迹另外三人不知,输了的人便要罚酒一杯,我也被请去当裁判。我记得老先生说,祖辈方进山时,清源堂两位夫人的称呼和现在不一样,那时大夫人称作东堂夫人,二夫人称作西堂夫人,但不知怎么的后来改了口,唤作大夫人二夫人了。岩峰老爹才刚笑话老先生钻故纸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变,几位长辈互相交换眼神。老先生虽赢了,也不打趣,老爹和外公外婆默默地喝了酒。末了,老先生也闷闷地喝了一杯。后来游戏便停了吧,我记不得了。
大概今日茶喝多了,有些反胃。
“所谓布施者,必获其利益,若为乐故施,后必得安乐。敦复这一番盛情厚意,衡鹿守满怀感激之情,收下了,烦请寂夜台将这一分分给山中的鳏寡孤独。心灭罪亡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飞廉谷的莫姑姑年老力衰,一并算她做鳏寡孤独,也领一份子钱。敦复盛情,无以为报,松居受诸山供养,绰绰有余。我新上任,当行大布施,松居那一份,回馈外世间,至于用处,烦请台令定夺。我有个英国友人,月薪大概是六万人民币,他自己得三万,另外三万缴税给了政府。据说个人所得税太高,会打击普通民众工作的积极性,想着自己拼死拼活做得这么累,结果只能拿到一半的报酬,心里不爽,人之常情。山里各会若宽裕,便还是照以前的抽分利吧,具体如何,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还得劳烦寂夜台照看大众了。今日初省,承蒙诸位善长抬爱,拨冗出席,佑树感铭!愿诸位善长六时吉祥,长住橡山!山中小辈,衡鹿守有一问:橡山大局,在利还是在义?善自参详!”
清源太老夫人对我举了举茶碗,放下了,缓缓站起来,肃然道:
“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又曰,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大众!衡鹿守之言可听清楚了?”
我渴望得到的并不是一呼百应的威风,而是希望这些个春天夏天,终有一日如她们所承诺的那样,长成丰收悦人的秋天。在被世人遗忘的角落里,橡山的红叶可以点亮世世代代山人的脸庞,为外橡山的中国添一盏微光。
君子兰的花茎,在黏人的暮春风里轻轻摇曳,丁香树叶,也在这黏糊糊的风里,纯洁而无辜地拂动。
我在这个蒲团上坐了一个多时辰,心却已跑了两回马拉松了。好吧,咱们好聚好散吧:
“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一期一会,今期便且散了吧。”
清源太老夫人说:
衡鹿守似乎一席之间,便长大成人了。
原来如此。
坐轿子像弹棉花一样,人如弦弓上的棉花,一晃一颤地,如木锤击弦,人渐渐地疏松起来了。我支起腮帮,看脑海中寂夜台的影像如窗外倒退的树在光中流褪,谈话也跟随影像在一晃而过的光里短暂地播放残缺片段,便被夹进黑洞的书页间,黑与光交替,犹如独自一人坐在电影院里看一部黑白无声电影,人物动作活灵活现,嘴唇一张一合,构建一个仿佛真实的世界。我们以为我们自身生活中发生的一切事情,都真真切切地发生并且真真切切地完结了,真的如此吗?我常常有种不真实感,常常觉得一切只不过仿佛的存在而已。
我此身当在轿子中呢,还是在井边?
胸口又酸又闷,说不上来的难受,我靠着软垫,长长地舒了口气,抹了抹额头,袖口居然微微地湿了,这时才感觉到里衣也有些汗湿了,只觉口干舌燥,心中莫名地焦虑,低头看着按在交领处的右手,松开手来,摊开双手,合上掌心,又摊开掌心,我现在是哪一个我?我究竟做了一个噩梦,抑或未卜先知看见了一个幻象?噩梦也好,幻象也罢,必定事出有因,想到这一点,突然觉得双脚发软,心口仿佛刀绞一般,眼中不觉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