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折服1
轿子停下来,听到大山雀婉丽动听,方几声鸣叫,便啼醒了山谷,令人不禁为之一振奋。在轿子里晃晃悠悠闷了两个多小时,人也变得迷迷糊糊的。微微揭开枣红厚呢窗帘一角,清风灌进来,把粘人的暖气和迷糊气一股脑扫了个清净。活动活动脖子,伸了个懒腰,真想出去看一看天,出门的时候是个好天呢。
飞岭在轿外严声问:
“青衣执事,衡鹿守来视寂夜台,应在清源主堂之四德堂。待视察完毕,若届时清源主母与诸堂有此赏花雅兴,衡鹿守自有定夺,是否来此园中一游。飞岭疏忽,竟不曾留意执事先有此安排!”
“卢田不敢自作主张!衡鹿守视察寂夜台,乃山中大事,我等岂敢怠慢!衡鹿守为橡山福祉,在尘世间淘练多年,不改秋菊荣曜,春松华茂,卢田佩服不已!逢此良机,光临清源,实乃蓬荜生辉。我家少主与小姐慕念衡鹿守,朝夕不敢忘。寂夜台巳正才开始,现下才是辰正,时辰尚早,良缘难得,少主与小姐已在前头未晞桥上恭候衡鹿守,欲邀衡鹿守一同赏这暮春景致,叙一叙故人情谊,但不知衡鹿守赏光否?”
“巳正?寂夜台来传话的说是巳初。”
“竟有此事?必是传话的不得力,口齿不伶俐,实在抱歉!实在抱歉!我回头必定查个究竟,教训一番,以免再出这样的差错,误了衡鹿守的功夫!”
竹林总执事我已在松居见过,方才在山下,也见了一面;青衣执事在堂口执事中权职位列第二,不愧是清源堂,个个这么伶牙俐齿。
巳初是早上九点到十点,巳正是十点到十一点,这一个小时的工夫,足够清源天一用了。他既然执意要见我,这个可怜的二执事也不过奉命行事而已,就算我此时不见,他也总会想出别的法子与我单独相处,既来之,则安之罢。
我敲了窗棂两声,轿子落地,帘子揭开来,欠身出轿,立定了,脚上晃**的感觉被脚下的大地吸去了。还是脚踏实地的好。这样碧蓝的春日,最适合郊游,不需出门,到松林里晃**晃**,帮羽婆婆打理一下枯枝落叶,或者去园子里拔拔草,等微汗濡衣,回来坐在廊下喝口茶,就陈皮桔普吧,咔啦一声掐开陈皮壳,掰成几小块,放进碧玉盏里,年陈日久,蕴蓊发酵而得的甘醇,如黑牡丹般在绿玉里恣意奔放,啊,那香味,那滋味,呵着热气,嗅着香气,配上几块自家做的芝麻果仁椰酥,便是人间第一的好日子了。
“辛苦青衣执事了。”
我今日应是第一次见这位青衣执事,他阶位虽不低,但不是清源堂世家的人,所以我以往的仪式,他不能露面,但现在看他,却有几分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见过的,这一次我很肯定,不比刚见摄风司首那样,明明觉得打过照面,脑子却偏偏不中用,只记得他从树后走出来那一幕似曾经历过,其他的,完全没有头绪。
青衣执事么,应该是我十五岁时陪松子婆婆去末山寺礼佛,在弥勒佛殿门口撞见的那位。记得那时我正上台阶,迎面跑下来一个小男孩,差点把我撞倒,幸亏旁边的人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我才没跌下台阶去,他袖子底下露出一截纹身,青龙绕臂,云雾翻腾,怒目喷张,就是眼前这位执事了。我仿佛站在台阶上,听他喊身旁的老婆婆“外婆”,他外婆一身布衣,满头银发,气色极好,脸上很少斑纹,拄着筇杖,杖身乌光锃亮,可惜老婆婆双眼皆盲。
“原来是执事,别来无恙。”
“衡鹿守记得小人?”
“当年得执事一臂之力,佑树才免了头破血流之痛,多谢。”
“卢田那时知是衡鹿守,也知衡鹿守进香礼佛,本求清净,故未以礼相见,请衡鹿守莫怪。一面之缘,事隔十四年有余,衡鹿守竟还能认出小人!”
“我记得青衣执事那时牵着一位老人家的手,听你喊外婆,她老人家身子可好?”
青衣执事眼中一亮,拱手低头说:
“得衡鹿守挂怀,卢田与外婆皆感激不尽!外婆去年雁来月摔了一跤,身子便不大好,她老人家慈悲,撑着和家里人过了个年,到这个正月底才往生的。可惜她老人家无缘得见衡鹿守回山——”
“如此……执事孝顺,她老人家生前必很宽怀。但愿她离苦得乐,往生善处。”
青衣执事抱紧双拳,依然低着头,用力点了一下头。
“卢田谢过衡鹿守!也代外婆谢过衡鹿守!”
水池上有一平板桥,应该就是未晞桥了,清源天一在桥上向我招手,净影站在他身旁,盈盈道了个万福,两人走下桥来。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桥名“未晞”,乃是伊人不易得之意,为这座桥命名的,大概有一段不如意的情事。
清源天一满脸笑意,满怀希望,我勉强笑着。我不愿与他多接触,不忍见他这个多情被我这个无情恼,偏偏人不走到最后一步,就不肯死心塌地,我也无可奈何。看到他,连带想起狄明未立,心情愈加沉重。
如果我不是衡鹿守就好了!追根究底,无非因为我是衡鹿守罢了;见我一分好,容易看成五分的好,五分的好,又变成十分。论相貌,榜上有塔屋雪印则旭玉蓉等等等,我远在孙山之外;论品行,山中温良恭俭让之辈,又岂在少数?论学问,自小熟读四书五经,通晓诗书,通情达理者甚众,我又怎么称得上是佼佼者?若论身体资质,那我可是下下品了。
“阿树,终于等到你了!”
清源天一穿一身藏青雅服,腰上系同色腰带,腰带中间缝了一道两指宽的枣红素天鹅绒,外披一件灰黑绉绸外套,足蹬黑履,绉绸长外套及小腿长,染色别致,下半截浅黑,上半截深灰,两段颜色不是刀削那样齐整地断开,而仿佛是毛笔墨色渐淡了,渐淡了,黑融于灰,灰融于黑,截然不同,但又并非截然不同,说不清楚这两个颜色如何彼此过渡的——我怎么留意起清源天一外套的颜色来了?因为这两个颜色暧昧不清吧——清源世家的男人,嫁入清源家的女人,不得不做出某种妥协吧。
不得不说,清源净影让我见识到不一样的白。当然,不同民族种姓在仪式上对白色的演绎,应该另辟话题,我眼下只想起则旭玉蓉。爱白色的成熟女人,我常以为若非固执的,便是骄傲的,清高的,看来我对自己的同胞,了解浅薄,女人远比我想象得更为复杂,更多样化。净影的白,柔弱而纯净,温室般柔弱,泉水般纯净,七夕夜清流一般的银河,并非则旭玉蓉式的孤芳自赏。
世家之中不乏有魄力又体贴的青年男子,像净影这样的姑娘,愿为她献上面首的男子,真不知有多少。只可惜,她自己多半是定不了自己的丈夫人选的。衡鹿守就算想为她出手,也鞭长莫及。哎,我又想多了,清源堂选中谁,就是谁;不管是谁,净影都会乖乖嫁过去的吧。
鲤鱼游过桥下,蜂蜜般金黄,墨鱼汁般浓黑,白头翁般活泼,八卦鱼游动,摇曳尾巴,化成最为灵巧的毛笔,在波动的水宣纸上,草圣与书圣联手合书,书成一张天下无双的行草帖子,这一张鲤鱼帖可比狂草来得轻松适意得多了,狂草总难免带那么点野性和酸味。我追随着这些水中的飞机,追随它们拽出无痕的飞机云,顺溪流而下,盼着能和水上打漂的叶子一样,流出闸口,汇入山泉,一路奔跑到山下。
清源天一背着手,长衫在风中飘动,我看着他,仿佛看着流行古装剧的男主角,楚留**,陆小凤姿。古人只一味数落女人倾国倾城的罪过,却只字不提这些风流的不风流的男人欠下的情债,要真计较起来,就算我这种数学不好只剩一根筋的,动动脚趾头也知道,男人背的情债铁定远远超过什么红颜祸水的亡国债。
清源天一顺着我的视线溯流而前,目光转向山丘,山丘起伏仿佛女人温柔的胸脯,植被和树木修剪精细,仿佛要去赴宴的贵妇人,从头到脚都精心打扮过了,出了家门进入地下车库,从车子里出来进酒店宴会厅,不必经受风吹雨打,一丝不乱。小丘尽头有一个树皮葺的凉亭,凉亭后的樱花树已谢了;槭树和金钱松不像樱花树那般,和春天的交集并不多,它们的时令还未到,而松树对于季节更替,向来无动于衷。
“山人有句顺口溜,说是清源寒端木远松居险,皆言清源高处不胜寒,以讹传讹,好似这里头的人都不通人情,其实清源之中,不乏一片丹心,阿树愿意信我么?”
是个问句。
“当然。”
清源天一双手笼在胸前,抬起头看了看天,又盯着桥下的水,问:
“你……若住这里……能习惯吗?”
又是个问句,我近来和问句这种修辞手法犯冲,经常有人问我难以回答的问题——我不答冰大叔,是因为我可以不答;不答叶天一,是因为我不忍答。
我拢了拢雅服的交领,望着水面,不知那群鱼儿游到哪里了,看这里的水应该是回廊式的,不管游到哪里,始终会回到这里,不,这里也不是起点,应该说始终会再经过这里。既如此,何必重复他的痛苦呢?
我刚想开口,清源天一却急急忙忙地说:
“阿树,我和阿影带你到处走走看看,不必担心,我们往上边走,上面有条小路通四德堂,很近的。”
净影站在她兄长身后,白衣明媚,我不自觉地就想起雪媚娘:冰皮吹弹欲破,含着甜香的淡奶油,淡奶油含着柔软的水果粒,水果粒也多是那些品性温柔的水果,芒果呀,草莓呀,不管如何,雪媚娘都是温柔可人的。此时只能说净影像雪媚娘,不能用日文原文的“大福”,或者英语译音的“Daifuku”。即便讲同一样东西,不同语言载体产生的心理影像往往大相径庭。
地势不知不觉在升高,走了一段路回头看,未晞桥下的池塘露出一个奇怪的轮廓,刚才在池边走的时候,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圆形或椭圆池塘,这时候看,外廓仿佛是“8”的一半,又不如“8”那么规则,上弧形比下弧形短许多。
往上走的景致又不同了。
清水美石,石头或大或小,苍青赭灰,闲陈溪岸,沉浸溪底,或疏或密,把这一段原本平平无奇的溪水铺排成了一个气势恢宏的河滩,让人忍不住想卷起裤脚,撩起裙摆,和一群女伴到河里蹚水,石头硌到脚了,大呼小叫,见对方抬起脚揉脚底,趁她不备,在背后大吼一声,吓得她脚底打滑,哇哇叫着,双手像螃蟹一些扑腾想抓住个什么东西,四仰八翻跌进水里,惹得大家笑弯了腰,惹来一场水战。
“这一片水,当真有趣。”
三白草茎顶白叶和小米粒的白花,怯怯地开在石间。一只红尾水驹站在灰白流泉纹的永定河石上,打开橙红色的尾翼,歪着脑袋看着我,叫了几声,飞走了,停到对岸的李树上,李花雪白如螺钿,树枝不过拇指粗,却有寒梅的风骨,黝黑而深沉。
“若换成一般人,或心思不细腻的,见到的也不过一些普通石头罢了,再多也只是石头上有些花纹而已。松居博学洽闻,阿树雅人深致,自然识得!一叶庭遍集太湖绝品,怕是找遍全国,无能出其右了,我一直恨未能有机缘得见,不知阿树可否做向导?”
“欢迎之至。净影,欢迎你和你哥哥一起过来。啊,这些石头搜集颇为不易吧?”
清源天一环视一周,宛若君临天下,说:
“这里形制大些的石头多是我初祖二祖从各地搜集而来的奇珍名石。你脚边那一块鱼子纹理,就是修口石。净影脚边那一块是奉化石,看得见夹径寒林烟的纹理么?这块奉化石家父甚爱。等一下你到四德堂,家母必定会带你四下里看看,熟悉熟悉,堂后慈洲水上立有一块灵璧石,石上‘钟鼎’二字,是我第一代高祖所书。”
“如此……可真难得。”
清源奉东汉末楼舟先生叶望为始祖,叶望官至“光禄大夫”,似乎离击钟列鼎而食的大富大贵之家,还很有些距离。清源先人入了山,非要说自己家承钟鼎,端木与松居两家初祖似乎懒得过问,渐渐地,竟仿佛成了史实,无人再质疑了。我估计那句什么“清源寒端木远松居险”的顺口溜,就是聪明的山民们对橡山三大巨头的观感总结,言简意赅,令人佩服。清源高冷,一般人难以承受;端木居远离尘嚣,一般人难以接近;松居历代祖婆婆机锋险峻,一般人难以应付。
说句不敬清源家先人的话,他们这摇身一变,让我想起以前认识的某个女同学。她是我高中三年同班同姓的女生,又和我考进了同一所大学,还居然住在我隔壁宿舍。母亲托人去香港买了一个最新版的好易通,但没说是送我的大学礼物,托我这同学的父亲捎来。记得那是国庆后,她来我宿舍找我,我见了她,暗自惊讶:她的眼睛怎么变这么大了?肿了吗?后来无意中听武汉的舍友讲起各色大学礼物,就有割双眼皮的,我才明白了。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而她和我,也始终不亲近。
“我知你在修业期,功课忙碌,等下个月审视完襄赞卫,就会好一些。我日日翘首以待,这一片心,阿树是知道的。”
清源天一朝我迈进了一步,我不自觉往后小退了半步,望向河滩,避开他灼人的眼光。净影脸上一红,朝我尴尬一笑,眉眼却露出喜色——看来清源家两兄妹感情很好呀。
绛州石涌动白花水浪,墨玉石仿佛白日里燃烧的黑色火把,流淌丝绸一般的墨光,点亮了河滩,那火不是咄咄逼人的火,而是像文火上的平底锅里,慢慢地,滋滋地,融化开来的黄油,只不过这块黄油不是黄色的,而是墨色的。
墨玉石从秦时开采,问世至今,一直被看作稀有难得的宝物。现代人用他们科学的一套理论来分析,玉石本色翠绿,经过漫长的岁月,在宇宙射线作用下逐渐变黑。西蜀原本盛产墨玉,当时已有人将玉镌治成玉钩等物,现在外边人更炒作戴墨玉的功效,做成饰品,说什么通络活血,延年益寿。事实上,外间人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墨玉石只表面上看来温润而已,息彪悍霸道,说句不好听的,墨玉就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古人懂玉息,所以用它来做碑石,或者造雕像。墨玉石贵重,开采不易,能用墨玉立碑造像的,不是官家便是寺院道观,朝廷也好,政府也好,暴政也好,清政也好,虽然你方唱罢我登场,时不时要换个主人,但在位掌权的时候,天下毕竟是它的,又怎么可能降服不了一块玉石的息?能立墨玉碑的佛寺,当然不可能是个碌碌无为的小道场,必定龙天拥护,历代有大修行人住过的,大慈大悲,又怎么可能度化不了一块玉石?我等凡夫俗子佩戴,就实在不应该了。橡山人爱玉,但从来没有人戴墨玉,就是这个道理。橡山以松居为中心,清源堂位于松居正北,属水,这条溪流又在坎位,坎为水在北,按五行相生来讲,水生木,震为木,震:一索而得男,代表长男,清源世代传嫡长子,用这些黑色的石头来养,自然是最好的,不过居然用墨玉石,还真是富养——清源人说自己家承钟鼎,确有说话的资本。在水在玉在清源堂,各得其所,何况这些石头最大的也不过一米,不难驾驭,就像驯化牲畜一样,让它得其所哉,又优待有加,久而久之,便成了家猫。当然,彼家猫非此家猫,它可是一只骄傲的波斯猫,不屑与寻常家猫为伍,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傲视群猫。
“这些石头,倒真是虎虎生威。”
“阿树从松子婆婆处听说这段水的名字么?”
“哦,这一段溪流还有特别的名字?我少在山,不曾听起过,愿闻其详。”
“这段溪流乃是永乐河的一段,永乐河自西向东环抱清源,清源命脉就在这一条河,虎溪平时轻易不示于外人,阿树与众不同。外间少见,更少知它还有个名字,这名字为初祖太老所赐,名为‘虎溪’。你从未听说过,却能看出究竟……”
清源天一的眼神一变,稍纵即逝,但却让我想起堂口排位靠后的面首看我的眼神。男人天生就有征服感,松居佑树的名号本来就够吓人的,还不肯装傻卖萌,难以让他们觉得有成就感。女人家懂那么多做什么呢?娶个老婆又不是娶个学究过日子,女权主义就更要不得了。
我只不过感觉这些石头和山大王一样,虽然驯化成了家猫,虎威犹在,老老实实说出来而已。男人对于女人的聪明,必定又爱又恨吧。既不希望自己的女人一窍不通,又不希望她七窍玲珑,一言以括之,女人的聪明一定要在男人之下,这样一来才算得上宜家宜室,带出来不至于损男人的颜面,养在家又不至于落男人的威风,说到底呀,男人的算盘可都是为他们自己打的。
东晋净土宗初祖慧远法师住庐山东林寺,潜心向法,指寺前虎溪发誓:“影不出户,迹不入俗,送客不过虎溪桥。”据说有一次陶渊明、道士陆修静来访,宾主相谈甚契,天色已晚,慧远法师送客出山门,送了一程又一程,突然林间传来虎啸,原来法师不知不觉已越过虎溪了。我前年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欣赏了南宋佚名作《虎溪三笑图》,画的就是这个典故。看着画里三位老顽童仰天大笑,羡慕得不得了。哎,没法当一个老顽童,就让我当画中牵驴的童子也好嘛!
用不到什么大考证工夫,也能知道道士陆修静在年代上不可能与慧远法师和陶渊明交游。然而艺术家不在乎这个,他们可不像做学术的那么爱钻牛角尖,只不过比学术家更关注自己内心的空缺而已。这幅三笑图可不是空前绝后的一幅,南宋以前有,南宋以后也有。让三个不可能凑在一起的人穿越时空大笑一场,在画家而言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他只不过深感知音难觅,不这么宣泄一场,心里不痛快而已。
谁知道女娲补天剩没剩一块石头丢在青埂峰下呢?灵石转世含通灵宝玉演了个红楼梦,到了学者手里就成了红学,曹雪芹先生可万万没想到吧?所谓的艺术,不过直心率性,信手拈来罢了。艺术家只要自己觉得称心如意就好,才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呢!要不然这些不可能之作怎么蹦出来的呢?总不能按部就班一字不差对着九九表来的吧?
如果端木居有这样一段水,摆显这些个玉石,不知冰大叔带我游览时,会说什么呢?就算我这个出了名的因陀罗网女,也难以想象。端木居远,历代或爱和仙人交游的,或像冰大叔这样埋头做生意赚钱,却又不求声名鹊起的,无论如何,端木家的男人绝不肯为石头折腾。狄明未立呢?他家若有这样的水和石头,估计多数用来布阵,被我看出石息来,顶多就翻翻白眼说:“忘了你是衡鹿守,看得出来也不奇怪”,说完,喝口酒,咂咂嘴,跃到树顶吹风,捉弄我这个名字里有树却上不了树的。
净影弯下腰,捡起一枚鸡蛋般大小的灰白色石头,走到我跟前,腼腆一笑,说:
“树姐姐,这便是武当的矾石。”
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矾石!看起来像是裹了石灰的鸡蛋,我摸了摸,凉凉的,不好意思,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外公和我讲天下奇石的时候,提到南宋杜绾的《云林石谱》,石谱专门有一节讲矾石,矾石和别的珍稀石头不一样,要在鹳鸟巢中才能找得到。
我问外公:
“矾石不是鹳鸟蛋,那就是鹳鸟从某个地方衔来放进巢里的。在鹳鸟巢之前,矾石又在哪里?”
外公哈哈一笑,说:
“云林居士不如我龙阳的小孙女!”
外婆在一旁纳鞋,放下针线,笑道:
“这倒有禅机,像是问父母未生之前本来面目。”
我问外婆:
“什么是父母未生之前本来面目?”
“我不正问你呢?”
“阿树,阿树,你在想什么呢?”
我回过神来,清源天一伸出手,打开右手掌心,掌心里躺着一块青黑的小石头,中心穿孔。
“十三年前,我和竹凛执事到武汉办事,住在一个做房地产生意的外护家中,他爱收藏石头。我在他家后院见到这种石头,觉得有趣,一问,才知道就是穿心石。据说唐宋时,襄阳的青年男女每年正月二十一日都会到汉江边寻找这种石头,互赠心上人。”
我心里有种不祥预感,只好说:
“穿心石,这名字听起来惊心动魄。”
“我也觉得奇怪。外护的夫人说是‘心坚石穿’之意。外护夫妇结婚多年,感情弥笃,实在令人羡慕!夫人问我可有心上人,我说已遇着了,她便送了这些石子,叮嘱我说,一定要转送与心爱之人。那时我识得你才四年,没想到这一等,竟然等了十三年。”
我接了石子,石子虽小,重量却不轻。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石息真实如此,感觉颇为苦情,心情也变得有些沉重了。原来石头的名字有这个寓意,我一直以为是“万箭穿心”,哎,我这个不解风情的女人,辜负了清源天一一片丹心。
话说回来,为什么要用“心坚石穿”这样的字眼来形容爱情呢?男女相恋,贵在心有灵犀,又不是要考状元,用不着悬梁刺股寒窗苦读。要靠水滴石穿拿那股子劲软磨硬泡,有什么意思?更谈不上风情了。说是这么说,面对清源天一,面对他这份真情,我还真有种心上穿孔的感觉——应该在我心上打个千疮百孔,才足以向诸多面首谢罪。
清源天一专属的茶室是一个两层的茶室——茶室建两层,这倒少见。
站在楼梯底下往上看,两段楼梯相接的平台上方应该打了个天窗,漏下一方阳光,楼梯半明半暗,倒也不俗。无意间抬头,上面挂了一个牌匾,刚才还在外门纳闷怎么没有挂名,原来藏到这里了——匾上只有一个字:“松”,劲草狂放,墨汁饱满,丝毫不像清源的作风,若是换了别的名字,我还可以八卦一下,这个字么,我最好装作没看见。但已经太迟了,这里空间有限,飞岭站在我身后,清源天一距离我不到半个手臂远,此时目光炯炯,仿佛这些年等的,就是为了让我看到这个字。
“阿树,你知道这幅字怎么来的么?”
我摇摇头,只知道我非听不可。
“四年前中秋家宴上,我喝醉了,那一次不知怎么的醉得特别厉害,这幅字就是醉中写下的,后来却怎么也写不出一样好的了。你可欢喜?”
今日的问句为什么都这么难?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落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好字难再得。”
对不起,我只能这么答了。答欢喜又不是,因为到头来只是一场空欢喜;答不欢喜又不是。大橡神啊,我还能怎么答?为什么一直都是别人问而我答?为什么?
楼梯很窄,只能容一人上下,梯级高,攀爬起来颇为费劲,直上直下,像一段刀削的断崖——建这个茶室的清源人,才真算到了酷寒级别。
清源天一要拉着我的手,被我好心拒绝了;要是我不小心一脚踩空,或者脚底打滑,走在后面的飞岭,不知道能不能接住我——我对飞岭的功夫应该要有信心才对。一边战战兢兢听脚下咯吱咯吱响,一边编因陀罗网,或者说,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那天生的因陀罗网都有本事想入非非,无限扩展,本身就是big bang,我又在心中编出一段江湖来了。
断崖的意象残留脑中,我不断后退,每走一步,左脚在地上蹭出一道血迹,咬紧牙关,强忍剧痛,右手捂住左手臂上的伤口,左手紧握步光剑,血顺着剑刃流下,血色淤黑,想是方才中了那厮的仙鹤神针,毒性已发作。退着退着,忽然一脚踏空,仿佛坐在过山车上突然从最高点冲下,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如黑客帝国里躲子弹的镜头一样往后仰,双手一抛,师父临终托付于我的本门镇山宝剑坠入深潭。就在这时,我竟然抓住悬崖上露出的一块石头,暂时保住了一条小命。此刻敌人步步紧逼,嘿嘿奸笑,钉鞋闪了一下寒光,猛地扎进我的右手背,我惨叫一声,忍不住松开右手,只剩下左手抓着石头了,幸亏我瘦,才能勉强支撑,但手臂不断发抖,那奸人低下头来,背对着光,邪恶地笑着,慢慢抬起脚来,我放弃了生的挣扎。男主一定不会死的,女主就未必了。哎,我一直太过把自己当一回事,在生命这一部大河剧里,我又算得上是哪门子的女主呢?石头边的花迎风摇曳,啊!生命如此美好,我却要坠崖而死了。那花应该是兰花,有种国兰叫“寒兰素心”,就把它栽在我玉殒香消之处吧。
抹了抹额头,微微渗出汗来,不知是爬楼梯热的,还是自己吓自己的,总而言之,这茶室老少不宜,建这个茶室的清源人,可绝不是个什么好客之人。估计清源当家不易,实在想一个人静一静,就躲这里来。反正爹娘年事已高,腿脚不利索,上不来;孩子腿脚太短,上不来;孩子他娘抱着孩子不方便,也上不来。
楼上的光竟出乎意料的洁净与柔和。紫竹泼洒在细条竹窗上,纸窗粉壁,春光剪影,我愣住了,造这段光影的人,必有一处柔软的心地,不见得就是我刚才一路咒骂的那样冰冻三尺之寒,不禁暗喊惭愧。进茶室却抱有轻忽之心,不敬主人,小小一段楼梯就彻底暴露了我这个浅薄的茶人。
芙美子老师曾有教诲:自视聪明,便只能看到自己心眼中的茶室,创立人建造茶室的本怀是什么,他打造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希望传递什么样的感悟给其他茶人,诸如此类的宝贵收获,自视聪明的茶人无缘获得,也没有资格见证。茶人唯有对茶室完全开放,才能看见真正的茶室。
我站在茶室入口微微鞠躬,对细竹圆月窗道歉:创立松茶室的太老大人,松居佑树今日有幸拜访您的茶室,妄自揣测主人,实在愧为茶人,请您老宽恕则个!请您容许我向您的茶室学习!
双腿发抖的感觉慢慢褪去,脚底触知结实的木地板,安稳油然而生。脚下踏实,心中便踏实了。那一段灰暗而陡峭的楼梯,通往的世界却如此洁净而柔和,茶室主人把人生苦尽甘来的场景,浓缩在这十几级梯阶里。即便苦尽了依旧是苦,主人却愿意敞开他这个茶室,给苦上加苦的客人一个歇脚处,迎一月温柔的光,沏一冲温柔的茶,等到这一期茶缘终结,客人离开茶室,茶汤依旧温暖着胃,即便人世依旧险恶陡峭,也不再那么令人寒心了吧。
建立松茶室的太老大人,想必是一位温而严的寂寞茶人吧。
西边靠墙的竹木架有我一半身高,原色显露,竹木节眼,不事掩饰。架层参差,杉木水桶和桶盖上的水瓢,素木光辉;茶巾折叠仔细,白得耀眼;夏日烧水的小炭炉一尘不染,黑色的、灰色的、浅绿的、粗朴的茶碗,盛着八分无言的岁月;墨黑的闻香杯旁,闲置一个长方形木箱,清漆的刷痕细如牛毛。斜对竹木架,东边墙上垂挂一个画轴,画轴下有一个矮几,山中叫作天禅几,形制与南方传统称画案为天禅几的不同,这里的天禅几高不过二三十公分,比脚踏约略高一些,在茶室做供花之用。橡山茶室挂字画,也插花,但不设日本茶室的壁龛。壁龛专供神佛,橡山人是人神泾渭分明的,这个与日本人不同,日式茶室将壁龛提升到了禅院佛龛的高度,却让人神共处。
依宾主位坐下,净影说:
“我胆子小,到十几岁的时候,还要哥哥带我才敢上楼呢。”
清源天一把铸铁壶架在无成炉上,铁壶壶身饱满,果然饰有兰花,叶长而瘦劲,花瓣狭卵形,看来真是寒兰,我并没有胡思乱想。
“我刚才也走得心惊胆战的。”
清源天一侧头看火势,也了我一眼,不知火光照的,还是真有几分暧昧,说:
“下次拉着我的手就不怕了。”
炉火渐渐旺起来,烘得我脸上热乎乎的。
“许久没上楼,有些不习惯。刚才在园子里走,身上暖和起来了,没想到烤着这个火,也不觉得热——春天还在呢。”
这种时候,最适合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英文叫作small talk——关键时刻就会发现,我受的西式教育没有白费。
橡山秋冬甚冷,十冬九雪,莫要说冬天,一立秋,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一场秋雨一场寒。山中沿承明时风俗,成年男女在立秋日戴楸叶,未出花园的女孩将石楠红叶剪成花瓣插在发上。这一日,各家各户还要举办一个开炉仪式,叫作“履霜”,取自坤卦初六爻辞:“履霜,坚冰至”。霜为阴气凝结之始,脚底踩着霜了,结冰的日子不远了。就如洞庭一叶落,乃知天下秋,见微要知着,这样的意思。地炉叫作“无成”,也取自坤卦:“地道无成,而代有终”。《易经》言简意赅,学术家对这句话有不同的解释,橡山人以谦恭为美,所以把这句话理解为天地成就万物,有大美而不言,这也同时体现在地炉的设置上。无成炉和日本茶室的炉都是方形的,象征天圆地方,但日本茶室的炉基本位置多变,尤其当设在点前座里侧时,主人背向客人准备沏茶开水,而橡山无成炉无论嵌哪里,都面向客人,客席坐北朝南,扬客而抑主。
清源天一说:
“你总是怕冷些,现下可暖和了?给你添件衣服可好?”
我的small talk以失败告终,这个男人已经决定结束暧昧,彻底豁出去了。
“还好,谢谢!”
净影净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这当事人还没脸红,旁观者倒先脸红了。好吧,small talk不管用,就用big talk好了。
“我和飞岭来清源,不料进了板桥先生家。”
“哦,此话怎讲?”
“板桥先生尝言自己‘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你这里兰、竹、石,三绝具备,岂不成了板桥老家?”
一说完,我立马后悔,果然立马被清源天一逮住短处。
“这里的的确确有千秋不变之人!阿树可愿留下?”
这就叫作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还不能喊痛,只好再借慎重一笑,眼光不觉落在天禅几上的花和画轴上,现在只有这幅画可以解救我。
花器是一对有些老旧的小竹篓,竹篓上斜倚一枝并蒂金花茶,体会到插花人的心意,我对清源天一点了一下头,以表谢意,他微微一笑。
进来时留意到画轴——第一次进松茶室,要想不留意这幅画,大概是不可能的吧。画风接近梁楷的《泼墨山人图》,用减笔法,眉眼与胸部用细笔勾画,眼睛半开半合,撇嘴怪笑,冷眼旁观,笑尽世间可笑之人。梁楷的山人憨态可掬,有如弥勒佛,眼前的画中人,却像个脾气古怪的罗汉。人物头上的金箍,敞开的衣裳,斜靠左肩的铁拐,浓墨淡墨,横扫竖抹,率性开合,双脚踩水,左脚高右脚低,脚下的海水用墨笔随意画就。画家像是个不耐烦的孩子,觉得画完人物,也就差不多了,但其实看似随意涂鸦,却不失章法。整幅画唯一的着色点就是拐杖上的红线,线穿过杖头上的细眼,细笔勾出线的轮廓,填充朱红,线头模糊,倒像被谁扯断,已有些年月了。画上题词:“争先恐后怎如老道一瘸一拐一杖挑起万千江湖,一口吸尽东海月,从此去,把头尾埋藏了,云水平等住。”任谁都能看得出,猜得出,这个袒胸露腹的虬髯客,就是八仙过海之一的铁拐李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可是我最喜爱的。小时候每次见到八仙画作,恨不得钻进画里,和仙人们谈笑风生,一起漂洋过海,兴风作浪,打败四海龙王。没料到在这里能见到一仙的面,也算是件开心事,心中不觉与太老大人又亲近了一分。
不过,不带葫芦的铁拐李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葫芦哪去了?
艺术家之中,画家最坦率,也最爱卖弄。他们心里有个什么好东西,不画出来是不可能的。他们也最体贴,舍不得让观众绞尽脑汁想究竟画里有个什么东西,说到底,就像小孩子一样,见到喜欢的玩伴,忍不住要献宝:“看!我有这个!要不要一起玩?”漫画家不是画家,而是以图画形式思考的作家,和作家一样具有强烈的自我表达欲望,一张画远远不够,必须画连环画。作家就不一样了,明明心痒难搔,还非要搔首弄姿,弄个什么悬念做首什么诗词吊人胃口,既爱自虐又爱虐人,像十三四岁的小女生,明明心里爱极人家了,还要和女伴咬耳朵咯咯笑,撇撇嘴说:“我才没有喜欢他!我也没有那么喜欢他啦!”
看来这幅画并不完整,而是为了配合某处设计而作的,不在茶室内,就在茶室外,懂得茶室的空间不局限于内部,而是与茶室外的空间以及整个庭园融为一体的,唯有如此,才能建造出足以存留百世的茶室,而建立者也必定是一位高瞻远瞩的茶人。看到细竹窗的圆弧,心中一动,原来如此!忍不住对太老大人一笑:您老人家真好兴致呀!佑树虽不能在虎溪旁开怀大笑,无成炉边这会心一笑,请您莫嫌弃,收下吧。
然而,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聪明人,如果说我具备什么优点的话,那应该是认真而努力吧,我不是依靠聪明智巧而掌握现在为止拥有的知识,或者说本领,只不过坚持不懈地努力,而不至于无知或蠢笨而已。见到清源天一受伤的眼神,我不知不觉收起了笑,像收紧衣服的褶层一般,收起轻松的心情,也在这一刻明白了:清源天一不是我可以任意展露自我去面对的人。世人眼中所见的,我所谓的聪明,在冰大叔眼里,在七当家眼里,应当是不一样的,但不管差异在哪里,冰大叔和七当家都能欣然接受。如果抱着一比高低的心情,那么,无论谁更聪明一点,都会成为伤害对方的利器。
清源天一开始冲第二冲茶,等剩最后几滴茶汤,身体微向前倾,韩信点兵式轮番点落在四个建白瓷杯里,最后一滴落在我的杯里,我望着祁门红茶袅袅升起的烟,心情也如烟雾一般幽幽升起:不知这茶烟是冷是热?不管是冷还是热,这一个茶席结束,我也差不多可以结束和清源的瓜葛了。
“上来的客人问的第一个问题往往都是‘怎么不见葫芦?’我小时候第一次随太老上楼,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净影也如此……阿树只一眼就看出来了……”
净影刚端起茶杯,侧头看我,眼睛睁得圆圆的,还作势要端起茶来,茶汤溢了些出来,烫到手指,她一慌,急忙放下茶杯,差点把它打翻了,脸霎时红透了。
“不要紧吧?”
净影摇了摇头,把手藏到身后,耳朵也红了,我放下茶杯,左手拇指和食指抓住耳垂,对净影笑了笑,说:
“果然烫手呢。”
她感激地看我一眼,羞涩一笑,说:
“同坐一席,若非哥哥明说我还真看不出树姐姐已参透此画机关!树姐姐好生聪明净影佩服!太老阿公用此玄机考问后辈,我与兄长如何能识的?只叹我等愚钝……不不不……我最最愚钝不像哥哥那般聪明,哥哥的聪明我拍马八辈子都赶不上!”
净影一口气说完,呼吸有些急促,怯怯地瞟了她哥哥一眼,见清源天一神色缓和,才仿佛松了口气。
“傻姑娘,哪有这样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阿树,让你见笑了。”
“哪里。净影过奖了,我也不是聪明之人。记得小时候,松子婆婆和我说,将来你长大了,也不要忘了这颗赤子之心。孟夫子尝言:‘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净影便是不失赤子心之人。”
“孟夫子的话,我哪里当得起?树姐姐这般夸我,我倒不好意思了。”
“树姐姐,我带你去看葫芦。”
净影带我走到窗边,指着远处的池塘,捏紧我的手,轻声喊道:
“树姐姐,看!那就是刚才我和哥哥等你的地方。你看到池塘了么?”
未晞桥下的池塘果然是葫芦形状的,铁神仙的葫芦就落在那里。不知先有这个葫芦池塘呢,还是先有这幅画?不知谁先谁后,或者并无先后,心思可真巧妙啊!太老大人一定是个老顽童吧,不过倒也未必,他建茶室的时候,未必就是上了年纪的。这么说来,做那段让我怨声载道的楼梯,也不是出于一片寒心,而是出于一片童心了——只不过他的继承者,并不觉得有趣。
“树姐姐,你再看,看得到葫芦塘边上那棵罗汉松么?就那棵!那是哥哥为你亲手种的。哥哥!有十七年了吧?”
清源天一没有起身到窗边与我们一同看风景的打算,看样子在认真观察火势,双手架在盘腿上,并不看我们,隔了一会,好像不情愿地说:
“是。”
清源天一十七年来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松居佑树?
我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但不管什么样子,一定不是我这个样子。至少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清源天一的死穴是:女人只能比他愚钝。
清源天一拎开寒兰铁壶,用镊子把炭一块块夹出来,搁在盛白沙菱形群青瓷盘里,炭心炽红,火苗在心中跳跃,本是煎茶的好火候,但是,任多么火热的炭,丢到冷盘子里,自然都会慢慢冷却的。
第二冲功夫茶,茶味刚好。这时如果有不速之客,而不速之客又是受主人家欢迎的,主人便高高兴兴地说:“来来来,刚刚好,才第二巡茶。”言下之意,你来得恰到好处。在恰到好处时戛然而止,也算识时务吧。
净影焦急地望着她哥哥,张开口又合上,柳眉微微一拧,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仿佛不知道应该看哪里的好,咬了咬嘴唇,低头盯着木地板,又抬头看看他哥哥,末了又望望窗外,却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清源天一匆匆扫了一眼我们站的地方,眼神不与我相接,笑容却很热情,说:
“今日四德堂聚会对阿树来说可是大事,莫迟到了。”
净影的肩膀放松下来,轻轻舒了口气,说:
“我真糊涂,已然忘了,幸亏哥哥还记得!树姐姐,我们带你过去吧。”
“净影,你先带你树姐姐过去,莫误了时辰,我把炭火料理好,随后过去。”
净影看了一眼炭盘,微一迟疑,又欢欢喜喜地抓紧我的手,说:
“树姐姐,我先带你过去吧。哥哥,我们先行一步。”
芙美子老师不曾说过,对茶室完全开放,主人才能认识真正的客人,客人也能认识真正的主人。
太老大人,这一期茶会,我可以没有遗憾了。
下了桥,一只琉璃蓝鹟立在曲尺桥下的金萱花上,翅膀上光辉的蓝色映衬纯金一般的花朵,仿佛从画家的调色板上直接滴落了似的,那琉璃蓝鹟的蓝色,那萱花的金色。
萱草作为中国的康乃馨,至少唐宋已有说法,西方到近世才由终身未婚的超级剩女Anna Jarvis提倡推动,定康乃馨为母亲节花。山中沿袭唐宋遗风,北院多种萱草。这也不奇怪,因为萱草的息温宜,与母亲温宜的天性吻合。萱草在晋时已有宜男的别名,怀妊的妇女有佩戴萱草生男孩的传说。橡山传男子的堂口,北院一定要种萱草,但松居传女不传男,所以不种。
从这里便可以见到四德堂北面的后庭了,那里有一湾水,应该是清源天一说的慈洲,水上立石冲天,青黛英英,气貌不凡,就是家承钟鼎了。
“树姐姐,哥哥未能赶到,时候不早了,我们从这边的园子穿过去,就到堂前了。”
净影回头望了望,神情有些疑惑,看了我一眼,紧接着说:
“今日聚会,男众不得参与,想是哥哥熄炭火,知道来不及了,这才不赶过来的。”
“想是如此。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