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情事

塔屋变了。

石板路铺在薄墨大理碎石上,想必刚浇过水,我还能听到竹勺舀水,碰到竹桶边,发出清脆的响声,水“噗”地洒在石子上,滋润了石头。路蜿蜒曲折于树木生长的间隔,大概好些老树已移植他处,林相舒朗,间隙迂缓,早月匝地,料想阳光也有充裕的空间怡然游走吧。未出林子,便见到塔屋,眼前不觉一亮,心中也一亮,即便不识得主人家,此时也多少能猜测到,这里定是殷勤好客、直爽坦诚的人家。

旧客厅和厨房的石墙早已拆除,换成落地玻璃门,客厅向外延展,原来的圆形建筑自然转折,成一个L形,在转折处添加了一个弧形的带檐铁木地板露台,柔化转折的效果之外,使客厅在视觉上向外延展,变得更为宽敞明亮。若站在露台上,人仿佛在室外又仿佛在室内,若站在客厅里,则仿佛在露台上,仿佛在林木间。房子虽改头换面,却不忘山人建筑的本心,天人合一。

改造这所老房子的建筑师,有一颗明朗而柔软的心吧。唯有这样的人,才能设身处地为居住的人着想,保留老房子的回忆,且让住着的人,更亲近他居住的环境,让他居住的环境,更亲近人。能提供一处遮风避雨的场所,当然不错;能够建造一个遮风避雨的家,当然更好;家中有天地自然,天地自然中有家,方可称得上上之选。

柳真婶和两三位大婶正在厨房里忙碌,厨娘吉婶先看到我,咧嘴一笑,像个红苹果,说了一声,其他几位大婶纷纷丢下手里的擀面杖啊碗啊勺啊,柳真大婶手里还拿着菜刀,就跑了出来。

“阿树!大婶终于把你给盼来了!哎呦,持志也来了!稀客,稀客!”

柳真婶转头对园头汇锦婶低声说:

“快!请小姐拾掇一番下楼来!”

阿信说:

“柳真婶,怎的这会子还这么大阵仗?难道婶婶知道我们要来,做宵夜呢?”

“只要你们肯来,你让婶婶我天天做宵夜也成。明儿个寂夜台,大吉利是,凑巧是阿印爷爷的忌日,这不,就先筹备筹备。”

二楼露台上传来劈里啪啦的拖鞋声,阿印露出脸来,果真声如银铃,说话却像里典和柳真婶一样,大大咧咧地:

“姑姑,你可来了!老叔好。啊……”

阿印粉脸一红,便把头缩回去了。我转头看了一眼阿江,他站得笔直笔直地,要是再加上个举手礼或注目礼什么的,足以欺骗观众,以为有什么首长要打从这儿经过呢。

看这情形,有戏啊。

我心里的小人在evil地笑,与阿信飞岭几个对视一眼,我们的evil小人一起无声地哄堂大笑。

柳真婶甩过一个菜刀一样锋利的眼神,这眼神可真不含糊,立马让我想起电影里的红外夜视镜。柳真大婶这个红外,兼具高通量筛选技术,能在少于千万分之一秒的纳米时间内(我这两天怎么爱用纳米这词了?我的因陀罗网抽筋也是一阵阵的),灵敏快速地分析处理,在一众化合物中,捕获了我、冰大叔和阿江三个,放进CT机从头到脚扫描了一番——大婶眉头微微一皱,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情,看来检查结果不理想。

“塔屋的变化真大。”

“可不是,阿持志想的主意,他亲自设计图纸,又帮忙施工,多亏得他,我们才住得这么舒心亮堂!”

山里长辈若偏爱某个晚辈,尤其是大婶大妈,特别中意哪一家的女儿或儿子,会在晚辈的名字前加一个“阿”字。

阿印比我小三岁,那就比冰大叔小十四岁了,与阿江倒是金童玉女一对,很是般配。那天在鸣竹轩听阿印提起柳真大婶,颇为头痛,原来是为了这个。

“阿树,园子里的韭菜,现在又肥又绿,正是好时节,再过三四天就老了。等过了寂夜台,婶婶做好了,差人送上去。婶婶的韭菜粿皮,可是远近闻名的。你若得空来,那是最好的!刚出锅的韭菜粿,吃一口赛神仙呀!”

“婶婶知我好吃。如此说来,衡鹿守也可不当了,直接列位仙班好了。”

柳真大婶哈哈大笑,说道:

“阿树贴心,会逗婶婶开心。”

转头犀利地瞥了阿印一眼,接着说:

“阿印,你哦,你也要让娘亲开心才好。”

柳真大婶似乎在开玩笑,又像当真有那么一回事,阿印咬着嘴唇不说话,阿江在一旁尴尬地赔笑。

阿江对着松子婆婆,也不见得这般规矩殷勤。只是塔屋的门槛已经抬到端木居了,二十九堂的少主想迈进来,看来得做好吃闭门羹的准备了。

阿印侧着脸,眉头微蹙,但也就是那么一眨眼,已经豪爽地把她眼下的烦恼甩开了去,转过头来,笑着,不像她在我跟前那样笑得肆无忌惮,却像压弯了枝头的垂丝海棠,海棠佳人照春江,仿佛能掐出一汪胭脂一般。

我转头看阿江,他只顾看得呆了,我正在心里头笑话他,却又见冰大叔也如阿江一般看着我。

含笑的香气隐藏在和暖的风中,今夜可是个能醉倒人的春夜。

“你们一定要来啊,我娘的粉果可好吃了!”

“阿持志,你也许久没来,莫不是生婶婶的气?”

“持志岂敢。”

柳真婶的粉果如其人一般豪爽,一个果便有一个海碗大,吃两个就饱了,但她做的粉果皮真乃橡村一绝。薄亮通透,盛了一兜儿碧绿肥嫩的春韭,仿佛盛了春之琼浆玉液。用筷子从中间轻轻一夹,粉果在筷头上羞怯地颤动,如春光流淌,吹弹欲破,咬一口,轻轻一扯,果皮像橡皮糖一样,轻轻地“噗”的一声裂开,春风化雨,在口中润物细无声。吃韭菜粉果最讲究时机,最好吃的当属刚起锅的时候,冒着热气,仿佛喝热茶吃拉面一样,哧啦哧啦地三五口吃干抹净,那是最爽快的。等到它半热不热,吞吞温温的,那味道就去了五六分。粉果一冷,基本就没什么吃头了。

还未到悦露地,便听到好几人嚷嚷:

“衡鹿守来了!”

又听到有人拼命想压低声音,但掩不住惊慌,喊道:

“啊呀,警板不知放哪里去了!”

“什么?松居传话下来已有半个时辰,这会子还在说找不着警板!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该老早备好的么?”

“我刚才分明……”

“哭什么呢?又没怪罪你!新秋,你最会找东西,赶紧带人去玉露阁再找找看。”

听到一个女人又尖又细的声音,说道:

“惠荷姐,秀英眼比我尖呢。上次我在绣社里掉了针,一圈人找都找不到,秀英才刚进门,见我们一团乱的,问在找什么……”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秀英,还有你,东越,你们几个和新秋一起去。快!要快!”

飞岭骂道:

“呸,一群野丫头!”

阿信也呸了一声,挽起衣袖,说:

“不懂礼数,彩云钟也跟着不懂礼数。是这么敲法的吗?”

我扫了两人一眼,阿信才放下袖口。

阿江说:

“姑姑莫怪。这块地呀,也快三十年没见过衡鹿守了,你若念个咒,像孙悟空那样,把土地公给拘出来,估计他老人家见了你,也不比这些小丫头镇定,说不定,还认不得你呢。”

“阿江,你有没有觉得刚才的场面像是土匪强盗进村了?”

阿江哈哈笑着,点头称是。

冰大叔松开微皱的眉头,说:

“有你这样斯文的土匪强盗吗?那我可以荣升强盗头领了。”

冰大叔依然穿着他的标配黑超雅服,我心里想:“不必荣升,你本来就像”,但没敢说出来。

阿江朝我挤挤眼,说:

“姑姑,要不咱们几个联手,干上一票?”

“怎么说?”

“绑架刚才几个叫得最大声的,跟她们的老爹要赎金。边岸的瓷,灯焰的明式家具,哪一样不卖大价钱?”

“好主意。要做就要做大买卖,小打小闹有什么意思?飞岭,我们干脆甩开阿江,单干好了。你熟她们的家底,去吧,想绑几个就绑几个,赎金我们对半分。”

“喂,姑姑,主意可是我出的,你不能过河拆桥呀!哎呦,让我凑上一脚吧,分一点好处给我吧。堂堂松居少主,还差这个钱?”

“想加入?有点困难。不过,若是你表明决心,我和飞岭还是可以考虑考虑的。”

“好,够爽快!说吧,怎么表明决心?”

“比如,突然间抽出一个明晃晃的匕首,眉头也不皱一下,面不改色心不跳,‘歘’!砍断一根手指,诸如此类。”

“姑姑,你又淘气了。”

阿印妙目一也,似嗔非嗔,看了阿江一眼,眼中笑意盈盈,说道:

“你怎的对姑姑这么说话的。”

我虽不常见阿印,倒真的从来没听过她用这样的口气说话的,大概女人对着自己喜欢的人,便会情不自禁地变得温存起来了吧。

Bingo! 郎有意,妹有情,老娘到头来总拗不过自家女儿。

阿江那头没什么问题了,我自己这头才真正头大,想到要进悦露地这个是非之地,明日要进寂夜台那个大是非之地,就觉得了无生趣。

冰大叔低声说:

“你若不欢喜,我带你回去。”

我以为冰大叔在开玩笑,但看他一脸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你是面首献主,跟我还没进去呢,这么走掉,得惹多少人嚼舌根?”

“谁敢。”

得正弓如此,复有何惧?

“谁怕谁呀?哥们,上!”

走了几步,冰大叔非常小声地说:

“阿树,进去之后,别这么说话。”

看他还真的有几分忧虑,我忍不住笑。

“怎么?又担心我拦路抢劫呀?”

“那个?你还记得。”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都是陈年旧账了。”

“你不知,我是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小女子,可是会记一辈子仇的。”

“那就记一辈子,未来生中也莫要忘。”

我停下脚步,冰大叔也停下脚步。

左手小径上有株榆叶梅,紫褐色的枝上,团花锦簇,白里透着粉红,透着几分羞涩,几分喜悦。

我们默默地往前走,我悄悄回头望了榆叶梅一眼。

这个春天绽放得如此绚烂,来年春天,来来年春天,也必能绚烂地绽放吧。但愿这株榆叶梅,绵延不绝地盛开在未来的岁月。

悦露地其实是个花园——大花园。

这是橡村唯一一个公开约会的场所,橡山其他村子也有一个同等功能的场所,只是名字不一样而已。橡山人的字典里没有“优生优育”这样的字眼,对于我们而言,这样的词过于暴露,缺乏美感。

橡山人的性格总体上而言属于处女座和天秤座的结合体。我们精心设计庭园居所,并且精心照料这些庭园居所,包括悦露地。在悦露地,我们寻找意中人,谈情说爱。可以说,悦露地是我们将下一代山人带到橡山的无形起点,寄托着我们无限柔情的美妙之地。亭台水榭,花草石木,具体而微,无一不是艺术的体现。在这里几乎找不到对角线,对角线象征对抗,充满张力,不适合培养情调,放松心情。这里的线条多人为柔化的曲线,像爱情一样柔肠百转,除此之外,就是直线,斩直的线条,像山人一样干脆。有趣的是,悦露地没有树丛,也没有可供人躲藏的假山。先人怕后人情到浓处,把持不住吧。

在橡山,随便往哪里走,都是山,都是林子,若不禁山林野合,老早就乱套了,故而山里重女子贞操,从衡鹿守守宫便可见一斑了。用现代的话讲,山人反对婚前性行为,不是,“反对”这个词太弱了,应该说“群起而攻之”才对。山人喜佛好儒,认为佛家五戒与儒家的仁义礼智信相通,五戒中有“不邪**”戒,即是儒家的“礼”。说白了,就是不能有婚前性行为,也不能有婚外性行为。橡人把邪**看作天下第一大耻,这一点的确有利于组织和保持有序的社会秩序。我们的耻辱观与现在的世间大不相同;我们不管世间人,也管不着世间人,世间人则不知有我们橡山人——最好是地老天荒无人识。

悦露地东边入口有一尊黄铜铸祈愿观音,妙相庄严,天衣洒逸,头戴宝冠,颈饰璎珞,右足落地,踩在莲花上,左手持净水瓶,瓶中净水注入座下的洗。入悦露地前,须先于洗中舀水净手,第三舀倒于掌心,啜饮一口,心得清凉。祈愿观音旁立一警柱,上书:“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威神之力,巍巍如是。若有众生多于**欲,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欲。”

在谈情说爱的场所,立这样一个警柱,这世上除了橡山,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处了吧。山人既爱风花雪月,又懂得怎么煞风情,说来,我们自有我们的中庸之道。

彩云钟“当——当——当——”三声响,我入悦露地。

新秋几个本要引领我上云隐净月亭,我抬眼见小山丘上有一株古枫,枫树下有一株白棣棠花,洁白可爱,超然物外,不觉停下脚步。

日本人称白棣棠花为“山吹”。我颇喜爱“山吹”这个词,词本身即涵盖了极为美妙的意象。单看字面,便能感触到丰富的subtext。“吹”即为“呼吸”,大概日本人觉得,白棣棠花色圣洁,乃是大山纯净的气息所吹化的吧。白棣棠返璞归真,不像重瓣黄棣棠那般富贵。宋徽宗赞不绝口的“籝金千万点”,那是宋徽宗所好,非山人所好。

松尾芭蕉45岁入奈良吉野川,做山吹的俳句。不早不晚,45岁才做的诗句;不在此不在彼,入吉野川才做的诗句。人得到了一定年纪,远离尘嚣,才能体味白棣棠安寂之美吧,一如我渐渐体味到橡山之美。

“ほろほろと山吹ちるか滝の音”。

我读松尾芭蕉这首俳句,心中浮现的不是一个平行的意象,而是像e.e.cummings做落叶那首诗一样,心目所见,乃是一个二维的意象,故而无法忠实地翻译这首诗。不过,我猜想,松尾芭蕉必不至于介意。

瀑声响起,山吹飞落。

“瀑声响起,棣棠飞落,就这里吧。”

冰大叔说:

“你心中原来还有瀑声在。动听么?”

我点点头,说:

“龙野瀑声也还在你心中吧。”

“榆叶梅长在龙瀑,瀑声常在,寒梅常开。”

我看着冰大叔,忽然有些恍惚。这个人煦煦如春阳,他微微笑着,望着我,仿佛与我心意相通,我们一起在龙瀑,听一样的瀑声,看榆叶梅喜悦地绽放,永不凋零。实体世界的梅花生老病死,我和我的正弓在我们共同的心意识瑞安放的瀑布,栽种的梅花,只要我们存在,便能延续它们的存在。

或许,这种共同的心意,就是爱意吧。

我走上小丘,站在白棣棠旁,耳中仿佛尚可听到吉野川的西河瀑,于空寂中,做雷腾响,坦然受众人行礼,说道: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莫辜负了!”

我在外头学习、工作,最感头痛无奈的,便是听大小领导长篇大论,唾沫横飞,麻木不仁,只一味地自我感觉良好,浑然不知不觉底下听讲之人如坐针毡,烦躁难耐;橡山不一样,即便生死这样的大事,也不过念一段经文,做一个偈子,各自回味而已,何况是这个?

我七岁时不愿当官,受山人礼拜,心里闹别扭,大病了一场,现在回头想想,既觉得七岁的自己幼稚得可爱,也无知得可爱,且莫名地怀念起童年来。那时虽有诸多别扭,外公犹在,父亲犹在,而我年幼,肆无忌惮。望着站在身旁的冰大叔和飞岭,想起不知身在何处的七当家,那时节有那时节的好处吧,这时节也有这时节的好处吧。不管好坏,岁月总要流逝的,既然如此,若不珍惜它的好,年岁又渐长,岂不亏了?若为了不在身旁的七当家,而冷落在我身旁我的正弓,岂不亏待了正弓?若一味纠结对错,优柔寡断,到头来,不仅伤了七当家,也伤了冰大叔。哎,这两个都是死心塌地的,我该拿他们怎么办才好?

七当家,我终究是不得不辜负的了。

微一鞠躬,以做回礼,看眼前这一片草长莺飞,花红柳绿,便是橡村的现在和蕴含着的未来吧,我要守护的现在和未来。最近怎么动不动就说守护这个守护那个的,我这衡鹿守,是不是太入戏了?

讲完这三句台词,以为没我什么事了,才一走下来,碧岫她们一大班子人竟撇下伴侣,把我这块礁石团团围住,跟我八卦紫式一事,眼角余光见冰大叔不离我左右。紫式一事相当于七当家一事,目前依旧是我的死穴,现在当场被点,解穴的手法还是得有讲究的——此时最宜用外交辞令,声东击西,顾左右而言他。

“这乃是紫式的伤心事,已经过去了,不提也罢。”

碧岫伸了伸舌头,抓着我的衣袖,撒娇道:

“老姑,能不能让我们看看你的手啊?人家想看好久好久了!你们是不是也很想瞧个究竟呀?这近晚翠可是了不得的灵物呀!好不好嘛,老姑?”

此时就差话筒和镜头了,星光也能点燃我吧,我这个不折不扣的凹透镜。幸亏我早料到这一着,出门前已将表衣袖口用细线扎紧,裹住紫玉链。她们察看我的旧伤时,我一直握着左边长策袖口,以防万一。若七当家是我的正弓,我定会光明正大地露出紫玉链,但他不是。我也实在不愿在这样的场合,伤害正弓的尊严,想起他在枕石看到这条手链的反应,我依然感到内疚。

我不会在七当家落魄之际,解下这条手链,更何况,当我接受这份礼物的时候,我的确动心了;我也不愿意再次伤害冰大叔。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藏起来。也许终有一日,我可以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法,但目前,别无他法。

“花好月圆,可不是你们找衡鹿守的时候。珍惜大好时光,且散去吧。”

丽萱涨红了脸,手里绞着帕子,轻咬朱唇,说:

“我等听闻姑姑受伤,命悬一丝,那时真是吓都吓死了!”

“那紫式只是个非人,岂可与衡鹿守千金之躯相提并论?”

我皱皱眉头,正想说话,人群中有一个左边脸颊上长一块梨形的灰黑色胎记的,是二十六堂的小姐,那日在日见堂也不甘寂寞,算是过目不忘的一个人了,倒抢先说了:

“七当家……啊呦,瞧我这记性,一时竟忘了!从此不能再喊他七当家了!未立大哥贬黜一事,才是真伤心事,我听闻这次诸山下手颇重,狄明堂主母受不了这个打击,至今还卧床不起,哎呦,本是同根生,我也不愿提起,只是这心头难受。”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让你别提,你还提?山人颇有些树倒猢狲散的劣根性,也罢,我今夜一并料理了去。

我把声音调到零度保鲜,凉飕飕地说: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这不常在山的,还能在世间听闻你们三十三堂惺惺相惜。你喊得狄明少主一声大哥,又把这当作真伤心事,算是有良知,不错。狄明少主敢作敢当,拿得起放得下,不失大丈夫气概,衡鹿守我除了深心佩服,不敢妄为非议,更不敢落井下石。另外,狄明少主不计个人得失,不舍结界司,不舍襄赞卫,实不愧为狄明后人。想他狄明堂历代耿耿忠心,为橡山鞠躬尽瘁,你我今夜在这里风花雪月,享这太平光景,不仅是你我,在场诸位,说到底,不也都欠狄明堂一份人情么?”

悉尼女嘴角**了几下,脸上当真青一阵白一阵。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给你点颜色看看,还当我松居佑树好欺负不是?

突然响起鼓掌声,听掌声,只有一个人,那人手掌必定硕大无比吧,要不一个人拍个手掌,怎么还能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

我转头想问飞岭,却见她低着头,紧咬嘴唇,双颊潮红,左手攥紧拳头,抓着银龙鞭头,若是那银龙鞭头能出声,想必已经痛得大叫了吧。她往入口处飞快地瞥了一眼,仿佛怕被什么瞧见了,折直角一样低下头来。

只听掌声便知来人是何人,渊源不浅啊。那一瞥,仿佛是牵肠挂肚之人终于回来了,为这久别重逢的无限风情而感无限娇羞。好玩好玩!我这近侍,原来心里头还藏了一个大男人在,我竟没看出来,吼吼吼吼,开门大吉,再撮合一单,好事成双。

等等,好事成双,这词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

寄老爹,他早就知道了!

冰大叔对我微微摇一摇头,大概意思要我别淘气,我对他撇撇嘴。看冰大叔的神情,仿佛早已知道此事,却要我不插手干预。他绝不能从飞岭那里猜到什么,这么说来,拍手男一定是他的铁哥们了。

众人纷纷扭头望向入口。白棠棣山丘离入口不远,我刚才在山丘上,还看了一眼那里的老槭树,那是一棵五裂槭,明时入山先人所种,约莫二十米,树径壮阔,从小丘上是看不出树那边是否藏了人的。

“飞岭,这是卫里哪一位?”

“小姐,他便是十当家,摄风司司首,人称‘随影’,被他盯上的人,便是逃得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天涯海角!”

飞岭虽然没有抬头,但声音带着难以掩饰或者根本不欲掩饰的骄傲。看来,她对这个摄风司首,不仅仅是喜欢,而是五体投地地喜欢。

难得我的小近侍这么欢喜,这件事,姑奶奶我管定了。

“二十一蘗重堂少主?”

“是。”

此时宜作诗一首:

啊!暮春,

你这柔情似水的笔触,

山绘飞岭腮上的薄胭脂。

听说蘗重堂少主也是个老少主,年近四十尚未成家,他并不是我的面首,看来是心有所属了。但愿他所属之人,是我眼前之人才好!

从槭树后头走出来一个白衣男子,头戴斗笠,身材颀长,比冰大叔和清源天一还高出半个头,他一路走来,悄无声息,我脑中突然闪现过一个断片,他从树后转出来的这个场景,熟悉而遥远,仿佛我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似的,但是,按理说,我不可能见过他,怎么回事?

随手撕下一张纸,记了一个重要的电话号码,急用的时候拿出来一看,却发现只剩九个数字,写着最后两个数字的那一角不见了,把所有的衣兜翻了个底朝天,翻箱倒柜,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缺失的一角,这种感觉让人抓狂——我现下就是这种感觉。

摄风司首身上唯一的装饰是腰间别着的一管蓝田玉萧,青金沉淀,瘦金飞舞,瞥眼看到“蓑”与“生”字,写的想必是“一蓑烟雨任平生”。

这个司首,倒有几分文学青年气。

众人默默让开路来,此时唯有鸦雀有声。我竖起耳朵仔细听,把耳朵拧成细细的穿针线,恁么也听不到摄风司首走路的声音。

摄风司专事追踪与追捕,司首不像结界司那般由狄明堂世袭,高手得之。二十一堂世代以做金饰为生,家境颇丰裕,长子却不爱金银财宝,只爱功夫,这样的例子在橡山不是没有,但少见。能在青壮年跻身十大执事之位,这位司首的功夫不是盖的。

摄风司首虽走得悄无声息,但煞气难掩,这股霸道之气,倒和七当家臭气相投。他走到我跟前,单腿下跪,刷地从腰间抽出萧来,微微顶起斗笠前檐,黑色及肩的头发挡住左边眼睛,只露出右眼,我生平第一次见一个人的眼神如此幽深,不仅心中一震;他的嘴唇薄而长,那一个笑,在我的因陀罗网里,是黑色的。

刚才仔细看他一路走来,白衣飘举,曾捕捉到青狮息:威吼震天,折服魔怨。此人刚直不阿,值得我的近侍托付终身,他那煞气,倒不紧要;眼神深幽,则必心事深藏,一般人近他不得,读他不透,心机重的女人,更要被他拒之千里之外,我的小近侍心思单纯,反而更容易得他信任,自然也容易降服他。

应该有戏。

“摄风司首蘗重劲一拜见大司首。”

说句心里话,我对“大司首”这个头衔的喜爱之情,远远超过我对“衡鹿守”的喜爱;说句不怕冒犯大橡神他老人家的话,我对“衡鹿守”的称谓,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被动地接受而已。身在橡山,放着襄赞卫那么大一个江湖不能混,就算当到衡鹿守也没什么意思。下个晦日,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进襄赞卫一探究竟了,想一想,就觉得日子还有些奔头。

“司首免礼。”

蘗重劲一起身,对冰大叔拱手道:

“劲一见过持志叔。”

冰大叔拍拍蘗重劲一的肩膀,说:

“三年了,我还在想,你下一箭究竟要等几时才放。”

蘗重劲一咧嘴一笑,这一笑不像刚才那一笑那么诡异,三年不见天日的屋子,主人回来了,大开门户,阳光照进来,是这样的笑。我看着他们两人,一来没想到冰大叔在山中交际竟颇为活跃,我本以为他只守着林场,是个只管做生意赚钱的林场老板,业余爱好是对我忽冷忽热;二来没想到这个司首竟离山三年,若无特殊原由,比如像我那样受大橡神指使的,要出山并不容易,更何况还要不住山三年。

飞岭低头拱手,声音掩饰不住地颤抖着:

“飞岭见过摄风司首。”

“嗯。”

蘗重劲一拉低斗笠,望向别处,看都不看飞岭一眼,可怜的飞岭涨红了脸,咬了咬嘴唇,退到我身后,我离她近,瞥得见她眼角一点光。

泪水?

上司与下属三年没有见过面,哪怕脾气再古怪,摄风司首这副表情,也实在不近人情。如果他对飞岭完全无感,纯属上下级关系,那应该表现得更自然一点才对,如此反常的冷漠,必有蹊跷。

幸亏,幸亏!如果他只是正常的上司见了正常的下属一副官场嘴脸,我倒要为飞岭捏把汗了。这应该就是beginner’s luck吧,衡鹿守首个二叶听,两对有情人终成眷属,撮合一对够本,撮合两对稳赚。

“司首方回山,仆仆风尘,便来二叶听与我一起吹风,这个不惹尘埃的雅兴,倒是难得。”

蘗重劲一正发呆,这时才缓过神来,清了清喉咙,说:

“大司首过奖。禀大司首,属下回山时路过不破谷,遇见一个故人,托我捎来一点心意,呈与大司首。不知大司首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正巴不得你借一步呢。

蘗重劲一向冰大叔道了歉,对清源天一等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动作,走在前头,我回头看了飞岭一眼,她低着头,嘴角微抿,心事重重。

曲尺水池转角处有一座卷棚歇山水榭,匾额上书“流徽”二字,楷体苍秀遒劲,无一丝一毫扭捏姿态,题字的是我第四代祖婆婆,所谓字如其人,人如其字,看来我的祖婆婆们多是女汉子。

水上风清,被人围堵了这大半个时辰,终于可以静一静,吹一吹风,透一透气。我故意甩开摄风司首与飞岭,走到亭子边上,伸了个懒腰,凭着朱漆栏杆,看水波不惊,感到自己的肩膀在一节一节地放松。果然人多吵杂的地方,对于内向的人来说,都是耗能量的地方。

虽然无意偷听,不过谈话的内容偏偏要传到我耳朵里,我也没办法,只好听了。

“这些年,你好吗?”

《情书》里,大地一片雪茫茫,穿着红色毛衣的渡边博子对着未婚夫遇难的雪山,大声喊:“你好吗?你还好吗?”;《雏菊》里,郑宇失踪多时,突然出现在惠瑛家门口,喉咙中枪而失语的惠瑛跑回房间在纸上写下几个字:“你好吗”。看似最简单的三个字,蕴含了最不简单的三个字,这里面有着东方爱情的含蓄与悠远,与西式爱情那般肉欲喷张、声色律动,实在讲,大相径庭。

“嗯……”

我抓着栏杆,脑中仿佛有时钟滴答——滴答——滴答响,心跟着一分——一分——一分往下沉。

“你呢?”

区区二字,比方才那三个字,更别有一番深深难言、脉脉难掩的情味。我对着一池春水,长长地吐了口气,不知是春风吹惹的,还是我吹皱的,涟漪相叠,宵明光落,光波清影,影中有波,波中有影,波影相应,难分彼此。

“我……我很好……”

飞岭年轻,能等;摄风司首么,我看还是不要等太久的好,俗话怎么讲来着?

就差临门一脚了。

上苍不会一直如此眷顾我,我很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这一脚,不得不快,不得不狠,不得不准。

“飞岭虽是二当家的关门弟子,却属摄风司管辖,前些日子我还在为此事烦恼。我恬为大司首,于橡山无功,于襄赞卫无助,飞岭为我近侍,我不好自己定夺。二当家不知何处仙游,司首也不知何处参学,飞岭之事,卫里最宜商讨的,皆不在山,如今可好,司首回归,正好详细议论。”

我怕穿帮,故意不看飞岭,飞岭大概正睁大眼,神色慌张,不知我突然要弄出个什么事来。

“不知大司首所言何事?”

成败在此一举,但愿不要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好。

我轻轻扯了扯左长策袖的袖口,缓缓抬头看看头顶的星星,淡淡地说:

“终身大事。”

“小姐……”

我没有转头,只抬起左手,飞岭没再接话。

我死死盯住蘗重劲一的脸,生怕漏过蛛丝马迹。老实说,我这辈子还没这么仔细地看过一个男人,我家正弓,我都没这么聚精会神地看过。蘗重劲一瞪大右眼,随即垂下眼帘,嘴角抽搐了几下,等我默数到十二,他才说:

“终身大事,非是小事,当从长计议。”

根本不需要找什么蛛丝马迹,这目标太大了!我悬着的那颗心终于可以打捞上来了,感谢诸山善神!

“司首所言有理。今晚是我首个二叶听,也是飞岭首个二叶听,值此良辰美景,又与司首有缘千里来相遇,此时谈论婚嫁,当真是锦上添花。山中后生才俊甚多,我早已为飞岭物色了一个上上之选。”

我说的就是你。

“小姐!小姐!”

我没敢看飞岭,哎,小姐我也是逼于无奈出此下策,要怪就怪你家良人不敢爱不敢恨,我这也是为你好,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苦心的,到头来,你们感激我都来不及呢。

“这……男婚女嫁的套路,我不大明白……”

“哦,那些套路,司首也不必明白。我听闻卫里的人嫁娶,第一须得上头首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在其次。若得司首点头,我便可安排。松居等待我多年,许多事都闲置了,现如今我回来常住,该当办的,还是及早办的好。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说是不是呀,司首?采柏动盈掬,摘花不插发,这般巾帼佳人,可不是遍地都能拾得的,自然爱慕者众,是不是这个理呢,司首?飞岭是松居人,松居现也有几个孩子,到时候了,一起办了吧,这下子可真是数喜临门。”

“不知大司首所选之人……”

“百里挑一。”

这是我在商务印书馆出的《英美文学史》上学到的手段:dramatic irony,戏剧性讽示,学以致用,借蘗重劲一的盲点,卖弄一番,他当然想不到我是在和他这个当事人商量,想不到这个“百里挑一”就是他本人。观众永远全能全知,而剧中角色却蒙在鼓里,比如花木兰从军,军中男子看不出端倪,“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我们这帮读者却心知肚明,可在台下书外放肆窃笑。

这些年的书,算是没有白读了。

“小姐,我……我……只想陪在小姐左右,还不想……”

飞岭嘴唇快咬出血来,眼泪一直在打转,我依旧死死盯着蘗重劲一,他的右眼一眯,那小眼神还真有几分杀伤力,若我不是他的大司首,可能得打几个冷战了。他伸出右手,到了半空又颓然垂下,攥紧拳头,不知是想打我一拳呢,还是想安慰飞岭。

“松子婆婆年事已高,你们的终身大事,她老人家放心不下。阿信几个也都觅得心上人,为了等我,早过了出阁的年龄,我实在于心不忍。‘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司首善思维!”

“大司首贵为衡鹿守,亲承松子婆婆与诸山善知识教诲,远见卓识。只是此事关乎飞岭终身幸福,故而属下不揣冒昧,斗胆一问,大司首所选之人,飞岭是否欢喜?”

“哦,摄风司首还关心这个?成了亲了,日久生情,哪有不欢喜的道理?我看夜色不早了,司首出门多时,蘗重堂上下想必翘首以待,我等实在不便多留。司首若要叙旧,欢迎到松居来。对了,不知司首要转交的故人手信为何物?”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狄明未立,你好吗?

二叶听像简·奥斯丁小说里的社交舞,华灯辉煌,暗香浮动,乐声蹁跹,圆舞流转,秋波婉约,万千心事,无数情史,如无形暗涌回旋。这里有无限纯真,也有无限心机,置身其间,以为世界之大,无过眼前情人与情敌,无过眼前情事与婚事。

我和清源天一与十五堂的少主说了一会话,转过小丘,见山杏下,冰大叔与一个少年在说话,看少年手脚比划的样子,大概是在谈论射箭,站在一旁的女人,穿一袭藕色薄绸雅服,衬得身段婀娜多姿,头微微侧向左边,嘴角微微向左翘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说的便是这样的女人吧。我才看一眼,其实只需半眼,便认出那是山樱花。

“小姐,她是底下百花村则旭轩的则旭玉蓉,那少年是她最小的弟弟则旭井范,今年刚加冠的。”

距我和飞岭不到十几步远,有棵紫藤,紫藤旁聚着几个女子,正说话的仿佛故意要人听见似的,简直就扯开嗓子在喊:

“她以为全天下就是傻子,就她一个人长眼,别人都不长眼!这么个清高自赏的百花仙子,肯屈尊落到我这个不起眼的晴熙斋?哼!果然是人美心也美,大善人一个!”

“晴熙和则旭不是表亲么?你娘犯风湿,她过来帮忙的不是?”

“我问你,你本家要是有则旭轩那样一盘顺溜的生意,你肯放下不顾,去你姨家做善事?谁不知我这表姐本家个个三头六臂雁过也要留根毛的?”

晴熙斋就算不说话,嘴巴也尖尖的,接她话的,长得很标致,像画里的宋代仕女,她抿嘴一笑,细声细气地说:

“要不怎么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呢!你娘犯个风湿而已,这人就要巴巴地从百花村扑腾上来,咱们村里,谁不嘀咕琢磨的。啊呀,这送上门的花仙子,凭他道行再高,哪能坐怀不乱呢?”

“这……你们说的莫不是那事?可是……可是……太叔可是衡鹿守的面首献主呀!衡鹿守的人她也敢动,莫非是吃了豹子胆不成?”

“梓萱,就你实诚,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一身朱红的扁平脸急急地扯了扯方才说话的几个人,朝我这边努努嘴,说话的几个大概没料到话还没传到山杏那边,反被我截住了,不约而同掩住嘴,慌慌忙忙地对我道万福。

我抬头看一树紫藤盛华,枝叶繁茂,藤干盘绞,它所攀附的松树,隐约不可见,可见的只有这一树紫霞雾蒸,美不胜收。松树原来是主人,紫藤不过寄生依附于松树而已,初时软弱不堪,看似无害无毒,却能抢尽松树的风光雨露,终将无声无息地绞死它的恩主——在植物学上,紫藤属绞杀植物。

橡村的女人看出来了,也就是全山的女人也差不多都该看出来了。这么说来,我从平山回来那天晚上,村里人出来迎接,山樱花是故意站在冰大叔身旁的了。我要是没见过世面也就罢了,偏偏姑奶奶我是见过世面的。女二故意接近男一,引起女一的误会,这种烂俗的电视剧桥段,我看得多了。就像戏里拍的那样,女二最终阴谋败露,女一和男一冰释前嫌,然后happy ending.山樱花这一出,就让我来拍好了,可惜女一机智如我,只怕没戏可拍。慢,用不着我出手吧,这是面首献主的事,他自己去摆平。若是外面的男人,我没什么把握,但这里是橡山,我的面首献主是冰大叔——应该也没戏可拍。

这棵紫藤么,我就让她长在这里好了,她也只能长在这里,进不了我的松居。不对,松居不是她想进的地方。端木居么,单夏娘一个,就已不是容易进的地方了——杀青吧。

我真是个老谋深算的女人。

“怎样?二叶听有趣吧?”

“小姐开心便好……”

我看着飞岭,她似乎暂时忘却了流徽亭的烦恼,眉头微皱,还在想着紫藤树。我这忠心耿耿的近侍,你放一百个心好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有的是手段逼你家良人乖乖就范。

“阿树。”

冰大叔走过来,山樱花脸色一沉,不速之客不请自来扫了她的兴,可她也只好匿怨而友其人了,以纳米的角度低下头,对我道了个万福;她的弟弟见到我,一脸兴奋,夸张地张开双臂,抱了个圆,弯腰拱手,抬起头来,冲我笑着,爽朗地喊道:

“则旭井范见过衡鹿守!”

年轻真好啊!心思单纯,看什么都是好的,看橡山处处是净土,我也年轻过。

我招手让他近前,问:

“你爱射箭么?”

则旭井范挠挠头,腼腆一笑,说:

“回衡鹿守,我是箭痴,只是技艺不精,惭愧!老叔十五岁便过了无人之射,井仪,我加了冠,伯昏崖上的御寇石,双脚只能出三分之一,无获,惭愧得很!”

橡山人仿造伯昏无人的射法,把这个当作男人们的试胆大会,年满十五便可参加。山中男人自小习射,所谓输人不输阵,哪怕射艺再怎么不如人,都要硬着头皮上。一千四百年来从未有哪个男人逃无人射礼的,逃无人射礼,比世间的逃兵役更麻烦。山人最重体面传统,逃了,莫说讨老婆,在山中想找个立锥之地也难。可怜橡山的男人,再怎么的胆小,也得临深渊履危石,置之死地而后快。无人射礼有襄赞卫监护,只有失足从崖上跌落掉水的,有受伤的,从来没有死亡的。但那些落水的,也要遭人一番笑话。至于其他各种如列御寇般出洋相,或者屁滚尿流,呼天抢地,叫爹喊娘的,无论如何,都不得不走过场。橡山男人,实在讲,挺不容易的;女人只要会绣花,擅长家务,德行兼优,就够找个好婆家了。

“来日方长。技多不压身,好好学,定有长进。”

“则旭井范谨遵衡鹿守教诲!”

冰大叔对山樱花点了一下头,她柔软地道了个万福。我习惯称她做山樱花,便依旧称作山樱花好了。

冰大叔陪我往前走,我知道山樱花在看着,她爱看就让她看吧。

说句心里话,虽然她觊觎我未来的丈夫让我心里不爽,不过我还真不觉得她有错,毕竟她只知冰大叔是我的面首献主,不知他是我的正弓。谁愿意不做一番挣扎就把自己喜欢的人拱手相让呢?我可做不到。则旭玉蓉欢喜冰大叔,必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看她举止还算得体,不像要挣个鱼死网破的,已经算顾得上七分体面了。我心里有那么一点点觉得她还挺敢的,在橡山这么大张旗鼓追男人需要莫大的勇气,付出莫大的代价,也可能会遭受莫大的伤害。换作是我,有那个贼心没那个豹子胆。当然,理论归理论,实践归实践,这株紫藤,我不得不杀。在这种事情上,怜悯一个女人是对她最大的侮辱,也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结论是:我的正弓,谁也不能碰。

“警板该响了吧。”

“累么?”

“还好。出来走走也好,免得她们以为衡鹿守是只大怪兽。十五无人射便井仪?井仪不是四箭连贯,正中目标么?”

冰大叔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说:

“那时年少气盛,逞能而已。‘有道之人,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若是这个道,我连门边都没摸到。”

“你总爱发呆,在想什么?”

我不好直说,为了弥补刚才做的不敬正弓的滑稽联想,决定拍一下马屁:

“我但愿我十五岁时也能这般逞能,就算不能,现在二十九,要是可以逞这个能,你不知我多乐意呢!射礼要我任宾,想想都头痛。”

我没有说谎,也不能算拍马屁,我说的都是实情。

“慢慢来,你可以的!明日几时止归完毕?我过去取手帕。”

“明日?啊,忘了,寂夜台!”

“不必烦恼,知你要去,寂夜台想必比你烦恼千百倍。”

“我哪有那样的本事?”

“你淘气的本事,我已领教多时。后日呢?”

“不知。端木少主竟然要为了一块手帕亲自跑一趟松居,该不是哪家姑娘亲手织就的定情信物吧?放一百个心好了,我差专人护送,手帕外面裹上千层丝绢,保证丝毫无损,可以了吧?”

“我的一切服饰穿戴都是夏娘料理的,你以为我真为了一个帕子去松居?”

冰大叔停下来,定定地看着我,我脸上一热,望向别处,不知怎么答他,只好快步往前走,他在后头喊我:

“阿树。”

“松居佑树。”

“松居则樨,站住!”

我停下来,转身看着冰大叔。我的正名在山中和皇帝的名讳一样不可冒犯,如今听我的正弓自然而然地喊出来,我竟感到莫名地轻松——这个男人当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衡鹿守。

“站住?端木守证,你是巡守我是小偷强盗吗?”

冰大叔听我喊他的正名,也愣了一下,随即纵声大笑,说:

“差不多。”

“小偷强盗?我哪里是?”

冰大叔指了指自己的心,笑着说:

“你不是么?”

我轻轻点了点他的心口,说:

“这是我的。”

冰大叔扬起眉头,似乎颇感意外,眼中闪烁笑意,眼光不经意看向我的心口,脸有些红了。我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按住雅服的交领,合欢花仿佛也热了,我赶紧移开手,望向别处。

遒劲的杉枝,勾住天边月,他若再近我一分,合欢花也许会被他的热力吸附而去吧。这朵花因他而在,也将因他而失。

“天地并况,惟予有慕,从来都是你的。”

只是转过一个弯,悦露地的《春江花月夜》忽然沉没了,如沉香入水,四周安静下来,我也慢慢沉入这个安静的花香水海里。这个香水海,不是只能听到自己嘶嘶的呼吸和水流鼓**,那样让人不安的水下世界。春将入暮,风吹拂在脸上、颈上,带着几分微醺的暖意,令人醺醺然的,心生恍惚,不知为什么的还有些许兴奋。

我向往的物事并不多:

冬夜点燃第一块炭,用镊子夹着,放进红泥炉中,炭心通红,再加炭进去,等着它们缓缓点燃彼此,慰藉我们的手;

我向往的物事并不多:

夏入六月,送走客人,吹来几阵风,吹乱了刘海,坐在后院的檐廊下,看萤火虫点亮夏夜的眼睛,燃几根香蒲,无声也无绚烂,安静的烟火,和我的爱人一起观看;

我向往的物事并不多:

秋染群山,温泉呵着热气,槭树换上黄灿灿的、红艳艳的心情,清流见洗,鸟啼呼应,远远地,悬瀑升腾,踩在敦厚的落叶上,和我的爱人,一路谈笑;

我向往的物事并不多:

若春意尚浓,绚烂如芍药绽放,在无人喧嚣处,一点春意流淌,种子抽出芽尖儿,和我的正弓在一起,看我们的爱情,向着初夏和早秋,生长。

萧声响起了,飞岭从后面跑上前去,扶着路旁的杉树,仰着脸痴痴地看着对面的山头。萧声转弄,呜呜咽咽,阳关三叠。夜漏渐深,寒意渐深,听得久了,没来由地,也悲切起来了,飞岭的肩膀止不住地耸动,但却不哭出声来。

我和冰大叔对望一眼,冰大叔的神情有些沉重——蘗重劲一的心事,他是知道的了。

我悄声问:

“怎么回事?”

“我常听劲一说起,飞岭十四岁时一个人跑到末叶瀑顶练功,不慎失足落水,肩部被锐石所伤,大概是昏迷过去了,被水流带到名净河上游。恰巧劲一路过,把她救了起来。时值晚秋,飞岭失血过多,奄奄一息,劲一只能带她到附近山洞疗伤,等过了四五日,脱离险境,才将她背了出来。”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好一段姻缘。然后呢?”

“便是现在这样。”

“中间呢?”

冰大叔侧身微倾,话音里带着调侃:

“你不已先下手为强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司首下手可真不轻啊!劲一连家都不回,就跑来这里吹风吹箫。”

“送佛送到西,还得你帮我才行。再说了,他不是你哥们么?”

“自然是要由你操办的了。中间?中间么,飞岭年少率真,常找劲一学招数,相伴左右,劲一既是司首,又年长飞岭许多,自然诸多顾忌,不得已才慢慢疏冷起来了。”

“大司首亲自出马,劲一……”

冰大叔向着对面的山头一笑。

“前些年,你陪摄风司首喝了不少闷酒吧?”

“那时你不在山中,说不清是谁陪谁。”

冰大叔提着我的烛龙,金黄的烛火点亮金黄的芦苇,也点亮了他的脸庞。站在芦苇尖上的聂隐娘,仿佛在风中等待某个人归来,而等待之人,已映入眼帘了。

“谢谢。”

“怎么了?”

“感谢你为我守候至今。”

这是冰大叔在枕石那晚对我说的话,现在我不由自主说出来,才多少明白他的心意和我自己的心意,这么说的时候,心中感觉沉甸甸的,不是沉重的那种沉甸甸,而是秋天树上结了果子,果子熟了,红彤彤的,沉甸甸的。

冰大叔拎起烛龙,转到画着聂隐娘的一面,看着我的眼睛,说: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秋收而冬藏,且把这一枚圆果子,供奉在黄金埵,感恩持国天王,满了我十八岁的愿。

吹箫人深知寥落滋味吧,把这一个断肠曲,吹弄得千回百转,心肝寸断,每到“西出阳关无故人”一句,凝滞不前,仿佛不舍得松开故人之手,而马儿渐跑渐快,故人追随在马旁,然而终究不得不松手,唯有指尖相触,但最后这一点触碰,也不可维持了。我刚开始只是为飞岭而悲伤,渐渐地,春夜才吹暖的情怀,也被这箫声给吹冷了,让人只觉得透骨的心灰意冷。西出阳关,大漠朝天,从此孤骑走天涯,陷落风沙,此生再无相聚的盼头了。从战国而至橡山,我的祖辈和我的前生,我所爱的和爱我的人,千百年辗转时空,总有不得不出阳关的时候吧?重逢又告别,几世又几生?我的正弓也曾是我的故人,我也曾是我正弓的故人吧。过了这一生,不知何时何地可再见?我这一生,已经失去了外公和父亲,不知何时何地可再见呢?紫式说的没错,我们有如昙花一现。

我的头一暖,冰大叔捂住了我的耳朵,大声说:

“他运内力在吹箫。不要伤心!”

“西出阳关无故人!”

“不要紧,带上我这个故人一起走。”

冰大叔依然捂着我的耳朵,他的手温厚而结实。

紫式只知昙花的短暂,而不知绽放有绽放的喜悦,凋零有凋零的喜悦。在墨黑的夜里,只有有缘人,只有爱花人,方能得见,昙花仰起叶茎,怒放如圣杯,洁白无染,那浓郁的香气是夏夜最奢侈的香水,活得干脆,谢得干脆。第二日摘下来,放在竹匾里,趁夏日炎炎,晒成花干,晒出菜干的阳光香气,然后邀三五好友,煮一锅浓汤,品一夜放纵的豪迈。

七当家,但愿这曲子乘不了风,飘不到你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