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正弓

坐在檐廊下,合上Rachel Carson的Silent Spring,决定写一封信,致故去的美国环保主义者和女权主义者蕾切尔·卡森,打发无聊的时光。唉,何必自欺欺人呢,不过想排遣些相思意思罢了,至少可以暂停片刻,不再心心念念那个人走到哪里了,在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我的邮筒里已装了十几封永远无法投递的信了,给父亲的、外公的、梭罗的、斯宾诺莎的,文字建立了我与自己和我所崇尚珍惜的一切之间的连结。

“亲爱的蕾切尔:

我毫不犹豫地承认且称呼我自己为环保主义者和女权主义者,在虚无缥缈的橡山,给你写这一封信。

前阵子,我出了一场事故,死里逃生,可以说,今日能把这一个小时的阅读自由,再次奉献给你《寂静的春天》,实乃苍天所赐!

一个小时前,管家和园丁向我报告了今年春茶的收成,今年比去年略微少些。对于我们而言,产量的多少只是一个数字——大地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比较直观的参考数据而已,帮助我们觉察地力,随机应变。我们在山中自给自足,若有盈余,不管是松居庄园的有机茶叶,抑或橡山其他的有机作物,都会运到山外售卖,我们这么做,只是不愿暴殄天物而已;在干净的土地上种植、收获干净的食物,却不与外界分享,有悖慈悲的理念。营利从来都不是、且永远都不会成为我们最终的目的。然而,从橡山输出的东西,价格并不低于于山外其他有机产品的价格,因为我们非常了解世间人的思维和脾气,若价格低廉,他们反而会猜疑。

我和我之前的衡鹿守是最近一千四百年才开始管理这座山脉的,从开天辟地以来直到一千四百年前,主宰橡山的,并非人类;和我的前任衡鹿守一样,我也不认为自己是山的主人。

很久以前看过有关您生平的纪录片,那是一个漂亮的黑白片,我后来没能再找到那个片子。在片子中,你和你的侄子Roger在Silver Spring附近的林木散步,四周朦胧而美妙,我至今仍印象深刻。

‘自然万物息息相通’,我在这片净土见老杏香晚,落霞沉空,想起你誓死捍卫的海洋和土地,至今依然饱受种种染污之苦,人类的傲慢与狂妄有增无已,想起终有一日,神灵与我共同守护的这片土地,很可能会与外山同归于尽,想到这一些,我的悲痛与愤慨之情,你一定能感同身受吧。

你忠诚而谦卑的

松居佑树”

写完,又读了一遍,信上弥漫着浓郁的翻译味,这样的话,蕾切尔·卡森想必可以看得明白。

杜仲浓香含覆杏花甜香,茶烟像旋转楼梯一样踩着圆舞曲的节奏上升,华丽而骄傲,瞬间又掉落下来,成了一红一白、最富有市井风味的麻花。

飞岭放下茶杯,脸有喜色,说:

“这两日我见小姐气色好了许多。松子婆婆让歇着,过了初一才止归,她看得可真准!”

“说起来也让人焦心,荷月的试射,乃是乡射礼前的重头戏,我须得任宾,现在还什么都不会。”

“还有三个月时间,绰绰有余,小姐不需焦心。”

“啊,忧心也是多余,走一步算一步吧。说起来,我许久没有出坡了,明日去园子里拔拔草吧。”

冷泉来了,不抬眼看我,只嗫嚅道:

“小姐,少爷和刚叔来了,在枕石等候……”

我的正弓终于来了!

我这些天一直在等待,但又似乎不曾在等待的这一面,终究是无法避免了。正弓等同于我的未婚夫,紫式一事虽非得已,但人非圣贤,任哪一个未婚夫都不会高兴吧。然而,我心中隐隐约约闪现的,像隔着一层纸在跳动的烛火的,是恐惧吧,而恐惧的真相是什么,眼下我还没有勇气面对。

不是的,不是隔着一层纱的烛火,而是高悬的利刃,令我恐惧的是,悬在我头顶那明晃晃的刀锋吧。

这把剑,终有一日,得落下来。

飞岭把我燕居服的腰带重系好了,她说话的时候站在我背后,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小姐这是左右为难了吧。”

不是问句,可见我的处境够艰难了。

“若换作你,你会不会为难?”

“会。”

飞岭答得毫不犹豫,让我的心一宽:我的近侍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伤后认真见冰大叔,这还是头一回,记忆中的枕石,也从未如此销肃。

眼角余光怯怯地碰了一下他所在的地方,像怕被开水烫到似的,不,那里其实兀立着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火山口上方立了一尊黑金刚,不知道这个image是怎么钻进我脑子里的,觉得既好笑,又不敢笑,只敢紧张兮兮地看一眼火山旁边的刚叔,他倒一副置身事外,清凉地的模样,低眉垂眼,宛如御前侍卫,只保主上安全,其他一概可充耳不闻。

冷泉端进两盏削玉开竹灯,在我和冰大叔的蒲团右上方各放了一盏,弧形灯罩的影子打在晕染了琥珀黄的墙上,仿佛张开了两个交叠的牢笼,牢不可破,看似不如钢条围成的真实牢狱那般坚固,但致命之处在于它无形无相,比真实的牢狱更加难以破除。

默默中喝完了一冲茶,我摩挲着紫砂茶杯上的莲花刻瓣,这只茶杯我虽不常用,但饰纹也还记得,总以为纹路简洁,经这一番细细抚摸,才发现刻刀的走向和深浅,远比想象中的来得复杂。

冰大叔终于出声了,枕石一片肃杀之气,突然被他打破,我的心不由得一颤。放眼橡山,能让我这样颤抖的,松子婆婆之外,冰大叔便是第二人了——我的正弓。

此生复有何乐?

“刚叔,飞岭,你们暂且回避。”

刚叔依旧低眉垂眼,不动声色,郑重地点了一下头。飞岭只看了我一眼,这一个小眼神像香水一样分成三阶,头香散发出疑问,仿佛在等主公掷杯为号,她便可一跃而起,两肋插刀,百死不辞,可惜我这不争气的主公深怕罪加一等,不敢揭竿而起,于是头香的试探很快被“认命吧”这样一个消极的基香替代了,尾香冉冉升起,仿佛在与我做最后的诀别: “主公,珍重!”于是,飞岭也和刚叔一样,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右手停在银龙鞭头,站起身的时候,颇带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怆。我眼睁睁地看他们两个人走出去,跪坐在门外,眼睁睁地看着木门渐次合拢,听到一声轻轻的合拢的声音——竹牢的门,锁上了。

“你的性命就这么无关紧要吗?”

果然是来找我算账的。

还好还好!他不是气我和别的男人牵手,是气我不要命而已——这个处理起来没那么棘手。这种时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所谓沉默是金的时候吧。我若开口,不是结结巴巴,就是直言不讳,搞不好还再捅一个马蜂窝出来,所以最佳方案就是闭嘴!

冰大叔叹了口气,说:

“怎的不看我?你也会知道怕么?”

我鼓起勇气,偷偷瞥了他一眼,出乎意料地,他看起来并不怎么生气,至少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生气,倒让我想起那日他冒雨上山找我的情景——既生气又痛惜,不知该拿我怎么办才好。那一日我对他的感动之情,又浮现在心头。

我只对我的正弓起这个不忍之心,抑或在相似的情况底下对任何人都会怀有同样的感情?或者不应该叫“感情”,应该叫“感觉”?

我的正弓对我而言,究竟算什么呢?

我对我的正弓而言,究竟算什么呢?

无解。

我盯着衣服上的云纹——应该答“怕”还是答“不怕”呢?

不管哪一个,听起来都不对劲。

我回来第一天,松子婆婆便在这里一本正经地把我托付给了冰大叔。我深知松子婆婆的行事作风,这必是她多年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后来我自己在祖婆婆面前又恰好选中他做正弓,故而我看待冰大叔,自然与看待别人不同,也和七当家不同。我接受冰大叔,感觉更接近于承受既定的命运。他年长我十一岁,我每次面对他,像对着成熟稳重的长兄,又像对着指腹为婚的对象,像那样子多一点,想到他,多数时候只想到他是我的正弓。我虽没谈过恋爱,但直觉里不像对着恋人的感觉,至少电视剧电影里都不这么演,我见识过的世间人也不带这样的。

七当家呢?

停!我不能对着我的正弓思考这个问题!

“傻瓜,怎么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怎能这般以身涉险?”

这个问题,我同样无法回答。

“听说你得了近晚翠,伤该都好了,身子如何?”

我暗自松了口气,终于有一个问题能答得上了。

“这两天好了许多,力气也长了。”

“我……很是挂念你……”

听到这一句,与其说感动,不如说是惊讶更为恰当吧。不知怎么的,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夏娘所说的话了。或许她当时话里藏着话吧,这个人不懂得溢于言表罢了。这像极了他的风格,只能说一句 “很是挂念”,却也觉得已胜却千言万语了。按他的脾气,若说得出“挂念”,便一定是“很挂念”了,若说得出“很是挂念”,便一定是“极度挂念”了吧。想到这里,心中一暖。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手上的伤,现在愈合得怎样?”

“你看!一点疤痕都不留,很神奇吧?”

我伸出左手,张开手掌,冰大叔看了,微微一笑,他的眼光稍微往上移,在什么东西上停顿了一会,微一皱眉头,继而平静地说:

“如此甚好。”

我才发现卷起的袖口处,露出了七当家送的紫玉链。我慢慢地把手收回来,放下袖子,像是携带违禁物品,被海关逮了个正着,感觉糟透了!正忐忑着,冰大叔突然站起来,身影被烛光拉长,一下子占据了大半边墙壁,我吓了一跳,右手抚着心口处,差点以为他要对我怎样,但什么也没发生,他只默默地走到南边的纸门前,拉开门,走出去,又合上了。

我慢慢站起来,望着他的背影,一时不知所措。他发现了吗?应该是的。唯有冷暴力,眼不见心为净,就这样吗?就这样熟视无睹吗?能做到这一点的,不是出于怯懦,便是因为无感。他不是怯懦之人,如此说来,便是对我无感了——我未来的丈夫对我完全无感,这句话一浮现在心里,嘴里就尝到苦味。他不知他是我的正弓,但我知道。我的余生将不得不和这个丝毫不把我放在心上的男人度过,想到这一点,不知怎么的,鼻子一酸。

“识得你之前,我不知道什么叫作‘害怕’,也不知什么叫作‘挂念’。”

什么意思?什么叫作识得我之前?识得我之后是什么?

“得知你选我为正弓时,我欣喜若狂,你可知道?”

他已然知道真相,却从未表露!这个人直心素问,便是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的,我万万想不到,“欣喜若狂”这四个字会由他口出说出,成为我的正弓他竟会欣喜若狂?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的手紧紧地按在心口处的守宫花,既害怕听到他的答案,又渴望听到他的答案。但是今日,这个秘密的手势失去魔力了,我的心依然怦怦怦地跳,说不上恐惧或紧张,或是期待。

“你那时从练场出来,晕倒在我怀中,我抱你入医帐,本来以为衡鹿守是个柔弱女子,后来听到你发烧时说呓语,听你处落悯香晓莹,乾坤朗澈,一地清辉,便想,我端木持志娶妻,当娶这样的女人!”

我一直以为,冰大叔接受我,无非受松子婆婆之托,老先生之托罢了,甚至可以说是了结老先生的夙愿;无非因为端木松居门当户对,如此而已。我们在一起,更像一场政治联姻,即便不是出于利益的考虑,至少也算顺理成章吧。他喜欢的女人,应该貌美如山樱,长发飘飘、风情无限的吧。他可能表现出的专一也并非出于爱情,纯粹只是个人自律的行为,与爱不爱我并无关联吧。

“十七晚你带着孩子们来端木居,老先生特意回避。你提着烛龙,款款走来,我又不觉怦然心动。若不为别的,单单为了你的烛龙,我也会爱上你的。”

为了烛龙而爱上我?不是因为我是衡鹿守,也不是因为我是松居佑树,只因为我是我这么一个人而爱上我,我听到自己一直悬挂着的,关于婚姻,那一点悬心,稳稳当当地落下了。

他的身影落在纸门上,我仿佛靠着他的右肩,即便隔着一道门,我也感知到他澎湃的心意,我知道那是真实的心意,感知到这一点,眼中忽然润湿了,那日他冒雨上山找我的情景,我想为他揩去脸上雨水的心情,又冒出来了。

这是我的正弓,与我相伴一生的人,对我并非无感。这句话反反复复出现在心头,我慢慢地接受了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

“你十八岁时,我便已认定你是我端木持志的女人。”

“对不起……我不知……我原以为……你另有……”

纸门“啪”地一声打开了,我吓了一跳,冰大叔快步走到我跟前,声音仿佛有些颤抖:

“你以为我另有什么?别的女人?”

我虽不情愿承认,不过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干脆就说白了吧。我点头,眼前一暗,已被他拥入怀中,紧紧地搂住,我的脸蹭到他衣服的纹理,衣服被我蹭着,有些发烫了。

听到他笑,胸膛中涌动着像远远的鼓声一样的笑声,若不是这么地贴近他,接近他,我也许无法这般真实地感受他那如释重负的心情。

“你这个傻女人!”

“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

冰大叔松开我,一手牢牢地握着我的左肩,一手托起我的下颌,眼中闪烁的,不知是爱意,还是笑意。

“那好,我就都说了:松居则樨,我端木守证挂念你,渴慕你,此生非你不娶!我一直不说,原因很简单,我识得你已十一年,但我对于你而言,却只是一个陌生人,我怕说出来,令你有负担。男女爱恋,情怀缱绻,个中乐趣,我愿与你一起慢慢品尝,怎舍得方一见面,便硬生生逼你认一个陌生男子做丈夫,如此又怎对得住你廿九年的冰清玉洁?我只要你的真心实意,一如我对你的真心实意!”

听他表白,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盼望着这个时刻,渴望我的正弓真心实意地爱我,而我一直压抑这样的渴望,是因为我害怕失望,所以一直装作漠不关心,装作不抱有任何期待。感受他呼吸的起伏,倾听他的心跳,明了他的心意,仿佛得到世间最弥足珍贵的宝物——我的正弓爱着我!想到这一点,心中便升起无限喜悦。

他凑到我耳边轻声说:

“既然是你要我说的,那还有一件事——我已想好了,我们孩子的名字。”

在他怀中,无处可逃避,只好躲到他的臂弯里,这个告白令我心跳如擂鼓,全然不知该当如何面对他,他吻了我,我感觉到他的舌尖触着,像打圈的水涡一样令人眩晕。

“想知道么?”

我点了一下头,觉得不对劲,赶紧摇头,又听到他笑,仿佛见我心慌意乱,他乐在其中。

他拉起我的手,打开南边纸门,带我走到檐廊下,又将门带上。

只有我和他了。

我已见不到枕石和枕石外的世界,只知眼前站着我的正弓,他看得我手足失措。他轻柔地喊我的名字,捧起我的脸,我看进他的眼睛里,那是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天地,我在那里看见了他的坚持、热忱和真挚,还有火热而温暖的爱恋。

我第一次明白我的正弓,又再一次感知到他的象息,那是和老先生相似但又不一样的息——像杉树一般笔直而热忱。

他不提七当家,不提手链,如此简单,又如此含蓄,我在他眼中,读懂了他对我的尊重和期待,既不怀疑,也不责难,唯有对承诺的尊重,与对我品行的尊重,这一份尊重的心意,比任何山盟海誓,都令我感动。我看到他满怀的希冀,对我们将要携手度过的人生,满怀诚意。他是我的丈夫,我两个孩子的父亲,这一个未来的愿景承载着圆满而真切的希望,令我感到踏实而喜悦,我的内心深处,不知何处的内心深处,仿佛我不曾知晓的角落,忽然显现,变得光明、温暖而柔软。作为女人,作为衡鹿守,我面对并且尊重端木持志作为我的正弓的事实,这也意味着,我必须从此放下七当家,想到这一点,我的心不禁一阵揪痛。

他仿佛感知了我的心意,决意要我忘却,只能牢牢记住我是他端木持志的女人。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脸颊,手指粗糙而温暖,移到我的唇边,抚摸着我的嘴唇……世上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只剩下他的吻,只剩下他的拥抱——我如坠云端。

慢慢地,冰大叔松开怀抱,我望着他,仿佛笼罩在一层迷离的光中,光中有火,闪烁炽烈的光芒。人生中第一次与异性如此亲密,害怕、期待、羞怯、快感,无数的感觉铺天盖地袭来,相互渗透、纠缠,像春天交尾的蛇一般——我竟想到那个去了!

这就是情欲吧——我不敢沦落,也不能沦落。

“你可知,自你回山,我有多少次,想着像现在这样亲近你?见你浅笑轻颦,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有多么折磨人,你可知道?”

听他这样表白,忍不住想调侃他:

“你终日里竟想着这个……”

“情不自禁。”

“哦,数得清吗?”

“念念不忘。”

“松子婆婆说你持重,哪知你说起情话来,如此……如此……”

“对着心爱的女人,对着朝思暮想十一年的心爱之人,哪个男人还能持重?又如何持重?”隔了一会,又说:

“何须持重?”

“亲近你,竟更难以自持……”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极力克制着自己,幸亏夜色深晕,他看不清我的脸。我的呼吸乱如麻,双手贴着他的胸膛,只觉四肢酥软,情迷意乱,仿佛最后一丝理智也要被这情意吞噬了。

冰大叔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说:

“谢谢你,为我守候至今!”

冰大叔轻拥我入怀,手臂环着我的腰,听着他的心跳慢慢地变得沉稳,我的呼吸也慢慢地缓和下来了,心中仿佛有一只小船,停靠在海湾,浪花轻拍船舷,小船柔和地摇晃,有小夜曲悠悠响起,不知是古诺的,还是舒伯特的,将海湾谱成灿烂的星空,将星空谱成明月的殿堂,在那里,星月不朽,柔情不朽。

“你第一次见我时,为何……”

冰大叔笑着说:

“族中长辈问起我的婚事,爷爷预言:‘不出三日,新娘子便会自己送上门来。’那时我已猜到八九分,只是见面的时间和你回山的时间不合,心中不免忐忑,问爷爷可是你,他笑而不答,做了把扇子送我,扇面上画了一棵松树,题着一句‘人生只如初见’,我稍微安心了些。结果第二日,你便真的来了!当真见到你,还是免不了大吃一惊。”

“雅服也是你送的了?”

“嗯。”

“十一年。”

“嗯。”

“让你久等了。”

“是你,我可以等。”

愿得丈夫志气直如铁,无曲心中情自真。

我十八岁时在黄金埵许的心愿,已经满愿了。

持国天王,祖婆婆,谢谢!

中庭传来说话的声音:

“你知小姐的,她不爱凑这些个热闹。”

“明日晦日,今夜是二叶听,橡山尚未娶妻的才俊,待字闺中的姑娘,哪一个不往悦露地跑?是,飞岭,你家小姐是不缺面首,可老是这么深藏不露,迟早不是把人家晾得太久让人心灰意冷了,就是把人都给吓跑了。你想想,连弒五部咒都能破,这姑娘家也不好太过厉害吧?”

阿信快言快语,说:

“我看吓跑的,第一个就是你吧,江少爷?我松居少主还会缺婆家!”

“唉,跟你们讲不通,你们就知道一味地顺着你家小姐的意思,这样会害死她的!是,没错,她是响当当的松居少主橡山衡鹿守,可她也是个姑娘呀!她都快这个数了吧?也该是时候结识些年轻才俊,谈些风花雪月了。你看看她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每日里不是上山就是止归,上了山吧一句话都不能说,下了山吧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又得做功课。你们还让不让人活啊?”

进了松居还敢这般大张旗鼓的,除了阿江,还有谁呢?

“早山德江,你再这么吵吵嚷嚷,把松林里的祖宗们吵醒了,看他们怎么收拾你?飞岭,把他给我轰出去。”

“喂,树姑姑,你就不能温柔点吗?”

不管对着什么人,都不改变说话的姿态,也许这就是我喜爱这个后辈的原因吧。在橡山能够“喂”我的人,实在是不多的。在这个异化我的小世界里,将我当作普通人对待的人,对我而言,都是难得之人,也唯有面对他们,我才感到一种久违了的轻松心情——我只是顾佑树,另一个世界里的普通人。

阿信说:

“男人家还像只麻雀那样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少爷到现在可是一句话都没说呢!依我看,我家小姐什么都好,江少爷你才该好好反省反省呢。”

我一抬头,就看见冰大叔站在横廊上,微微笑着,我一慌,手心里的一把野莓干撒在地板上,起身的时候又把喝水的碗打翻了,打湿了书的一角,我连忙用手抹去封面上的水,拿袖口捂住湿的地方。

冰大叔快步走过来,弯下腰,把碗扶正,又拿出一块方格子咖啡色手帕,抹干水。

冷泉小跑过来,说:

“少爷,使不得!把手帕给我吧,我现在就去洗洗,等晾干了再给您送过去。”

“不必了,水而已。”

我跪坐在地,腰板不自然地挺得笔直笔直的,伸出手来,说:

“失礼了!请给我吧。”

冰大叔走到檐廊边,将手帕拧干了,递给我,说:

“辛苦了。”

“哪里。是我失礼了。”

我不敢抬眼看冰大叔, 那夜在枕石被他折腾了一番,我后来都不敢去用药石,怕家人看出我的异样。

“树姑姑,我这不是为你好嘛!我这么为你打抱不平,哎,不识好人心。我说,姑姑,吃完饭一起去耍耍吧?”

“橡山衡鹿守规约第十:歌舞伎乐,不得故往观听。”

“衡鹿守也是人啊!衡鹿守也有往视二叶听的传统,姑姑当我不知?再说了,年轻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本来就很正常。你别唬我,我清楚得很:歌舞开始,衡鹿守大人才得离席回避。”

“我不惯这些场合。”

“得了吧,自打你从娘胎里出来,三山五岳的人才,什么场面没见过。你还不到三十岁,怎的说起话来倒像个百岁的老婆婆。”

“难得见你这么热心为我谋划,我看,事情没这么简单吧,莫非看中了哪家姑娘,想让姑姑我使什么手段约人家出来?”

果然,阿江的脸立刻就红了,扭捏起来,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阿信做冥思苦想状,才说:

“小姐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和小姐熟识的,除了亭小姐,便是印小姐了……”

我不小心与冰大叔目光相接,他看着我们玩闹,并不出声,一见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晚的情景,他看我的眼神,也还和我在枕石中。我赶紧扭过头,风吹来,带着暮春的温情,把我的后颈吹得熏熏热热的。

阿江凑近前来,压低声音问:

“姑姑,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阿印……她……她可有说起我来?”

“我那时伤得一塌糊涂,记不真切了。”

“我的姑奶奶,求你了!我……我发誓,我对阿印一片真心,天可明鉴!只是……”

“只是什么?漫山遍野虎视眈眈?怕了?”

“姑姑几时见我怕过?我也不是没跟她暗示过,只不知她的心思,求姑姑援手!”

“阿印自有陪她去的人,你么,也不愁找不到一个影子伙伴。哦,我晓得了。能听你们两个说些体己话,互诉衷情,又信得过的,除了我,找不到第二个了,对不对?你们还听他胡说,他哪里是为了我。”

“江少爷,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们家小姐呢?后辈之中,我家小姐可是最器重欢喜江少爷你的,你倒好,打着幌子借小姐暗度陈仓呢!”

“老叔,你倒是帮我说说话呀!”

冰大叔笑着,说:

“阿树,不许淘气。”

阿江放肆大笑,学冰大叔的口吻说:

“树姑姑,不许淘气!”

“淘气?我哪里淘气了?”

“一起去吧。”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个电灯泡不够,还要两个吗?早山德江真是个傻小子。这个人呀,也是一般的傻气。

冰大叔又重复了一遍:

“一起去吧,阿树。”

“过一会,我须得在文德轩见诸位面首的。”

说起这个,我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二叶听首,利见面首”,想出这些破规矩的先人,不是跟衡鹿守有仇,就是吃饱了撑着吧。

“我知道。若你愿意去悦露地,我想陪你走走。”

阿信说:

“小姐,按规矩,衡鹿守二叶听若往视悦露地,须有面首献主陪同。面首献主依堂口次序,说来便非少爷莫属了。”

阿江鼓起掌来,笑着说:

“对啊,我竟忘了这个。山中太久没有衡鹿守了,不对不对,太久没有未出阁的衡鹿守了,有些规矩都不大记得了。”

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无心,我那个爱指天画地的坏毛病又犯了。“民吾同胞,物吾予也”,乃是我从小接受的教养。不让衡鹿守的传统断绝的,不让橡山沦落世人之手的,舍我其谁?

对于善恶分明O型血的天秤座而言,“正确”乃是人生字典里一个不可或缺的词条。唯有“正确”二字,能够安抚像我这样的天秤座。回来有一段时间了,我越来越确信,唯有衡鹿守能够维系橡山人,从而保全橡山。我对我的人生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就是我的使命吧:传承橡山,光前启后。尽管山人和我一样缺点多多,但他们是我的同胞,橡山乃是我同胞存活的天地,也是神灵寄存的天地。

看来,不得不趟这一趟浑水了。

阿江对冰大叔挤眉弄眼,说:

“我一时忘了,持志老叔可是面首献主,还道老叔讲兄弟义气,原来是……”

阿江看了看冰大叔,又看了看我,眼光不怀好意地在我们两个身上逡巡。

“喂,早山德江,你再胡说,我可要掌嘴了。”

阿江双手捧着脸,夸张地尖声喊道:

“冤枉啊,衡鹿守大人,小的我可什么都没说呀!小的所说的句句是实,持志老叔确是面首献主。但不知衡鹿守大人为了何事怪罪小的?”

说完了,贼贼地笑。

我一时语塞,亏得阿信出来打圆场,几个人闹哄哄地说开了。

冰大叔突然说:

“我只想和你出去走走,不为别的。”

“我不乐意,都怪你,害我被阿江笑话。”

“你可不是淘气?”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来的淘气?”

“难怪松子婆婆说,谁娶了她家这个古灵精怪的孙女,可有得苦头吃了。”

“你不愿娶,便不娶好了,套你的用词,我以后可以淘气个够。”

“哦,这么说来,你是愿意嫁我的,那我只好勉强答应了。”

“那晚是谁说了‘挂念你,渴慕你’,那些话?”

“我等你对我说这句话,等了十一年,万万没想到,今日有这样的运气。”

“你……你……冰大叔!”

这一刻,我真想咬舌自尽。

冰大叔扬起眉毛,双手抱在胸前,看起来既不生气,又不像是不生气,问:

“你方才喊我什么?”

老祖宗说言多必失,又说覆水难收,都是至理名言。

我知糊弄不过,只好极小声地答:

“冰大叔。”

“哪个字?”

我把声音再次微调,降低八个分贝。

“冰,冰冷的冰”

“你私底下喊我这个?”

我以纳米的角度点了点头。

香渠走过来,大概是面首们来了。来得好!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盼望见我的面首们。“二叶听首,利见面首”,定这个规矩的先人们,我错了!

“小姐,少爷,江少爷。小姐,清源少主等面首,已在日见堂等候小姐。”

想到一下子要应酬这么多男人,我又高兴不起来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一波竟一下子到了三国演义,不,到了两晋十六国。

To love, what a business.

阿江一副坐山观虎斗的表情,悄声对阿信说,又像故意要我和冰大叔听到:

“今夜悦露地,盛况空前呀。”

我偷偷瞟了一眼冰大叔,他浑若无事,起身说:

“走吧,我也一起去会会他们。”

他虽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到七剑下天山,手心里不由得捏了把汗。

“未立叫什么?”

“什么?”

都火烧眉毛了,纠结这个做什么?

啊,原来我的正弓吃醋了。

“他可有绰号?”

说这话的时候,冰大叔的眼光平视,仿佛毫无在意,但要听出弦外之音却不难,这根弦绷得紧紧的,稍一用力不当,就会“啪”的一声断掉。

“没有,便是七当家。”

冰大叔的态度突然来了个360度转弯,嘴角掩饰不住笑意,竟然对这个答案格外满意,看他为自己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绰号而暗自得意,我决定原谅他了。淘气就淘气吧,总比人家孩子气来得高明。

我今晚穿了面首家宴的紫玉兰雅服——是的,传说中风靡橡山的那件紫玉兰;明日晦日,衡鹿守视事寂夜台,我就穿冰大叔送的任贤礼雅服——没错,传说中令全山女人艳羡不已的那件油桐花。衡鹿守岂能不顺服民心?她们这么爱看,我就天天穿,不穿别的,专门只穿这两件,让她们看个够,看到吐为止。

听说有些富裕堂口家的小姐,二叶听和寂夜台的雅服,可以两三年不穿重样的。二叶听一月一会,一年十二会;寂夜台四月一期,一年三期,合共一年就十五次,按两年算的话,至少得有30套雅服,竟有三年都不重样,何况还有其他场合!

不了解橡山雅服的,以为只是名字起得文艺,说到底不过是普通衣服而已,和外面商场或者淘宝天猫之类的网店卖的差不多,难不成还能是什么国际一线品牌?不是的。我在日本读书时多方了解过了,橡山最名贵的雅服,造价并不比最高端的和服低。在日本,除非是出于收藏目的或极度热爱和服的,没有哪个日本人跟橡山人一样,购置这么多的衣服的。就算走红地毯,什么奥斯卡颁奖礼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明星们的行头多数是赞助商提供或者租赁的。这么一比较,橡山女人实在玩得太过火了。

衡鹿守往视二叶听,视事寂夜台,是我就任后两个最重要的社交活动,都是往女人堆里扎的天底下最麻烦的事。不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么,衡鹿守我不过小试牛刀,先烧两把而已。看这些女人,以后还敢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奢靡无度争风吃醋,看她们还敢不敢以衣取人以衣折辱所谓的“非三十三堂出身卑微”或所谓的“下等人”。

我就不信,我还压不住她们。不让你们见识见识姑奶奶我的厉害,我就不姓松居!不为别的,单单冲着这个,我今晚都非得去二叶听凑凑热闹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