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动摇1
从蝉之悦出来,见到香案前蒲团旁有一团漆黑的东西,顶上翘起一对折纸,我的目光才落在折纸上,它警醒地动了动,仿佛触角接收到电波一样,黑炭中藏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圆溜溜地盯着我,眼神温和,浑圆的脖子像浑圆的腹部一样,在呼吸的时候起伏,发出低沉的几声“咕咕咕”的叫声。
雕鸮本来也看不出有什么脖子,难得它朝我低下头来,停顿片刻,优雅地往后退了三步,以表敬意,昂首挺立,虎虎生威,眼睛望着前方,陷入了雕鸮界独有的沉思。
“黑寺神,你好呀!”
我终于见到它了。
结界师头目这只灵兽,比平常成年雕鸮大许多,普通的成年雕鸮个头大概和家猫差不多,它却与外界乡下常见家养的成年黑犬体型不相上下,一对利爪闪着黑幽幽的寒光,在光中听到了开膛破肚的声音,像撕开一张纸一样不费吹灰之力,犯界的鬼怪想起这对利爪,想必会不寒而栗吧。
黑寺神和它的主人倒也真有几分相像,不知它当初是如何被七当家收服的?
我的脚边漏下东边槛窗的梅花影,影中坐着一个人,我的脚尖触着他垂下的手了。
七当家依然穿着昨夜面首家宴的紫雅服,雅服外套了件黑色的带帽斗篷,帽子盖住半边脸,嘴角旁有一道划痕,伤口不深,血已凝固,左边袖子有两处被撕裂了。
我绕过影子,跑到七当家身边,他垂下的左手手背上也有一道伤口,伤口颇深,没有任何包扎,却也不流血,仔细一看,竟然看得见伤口深处米粒长的一点白色——伤已及骨了!我打了个冷战,掏出手帕,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等缠好了,打了个结,才敢松口气。
他终于动了,将手伸到鼻前,闻了闻,又把手帕贴在唇上,仿佛亲吻一般柔情,唇印落在帕子上,我侧过脸,黑寺神闭着眼,似乎在睡觉。
“伤口痛吧?我差人请平夫人来可好?”
“已被你治好了。”
“什么胡话?伤口那么深……”
七当家揭开帽子,嘴角**一下,算是笑了一下吧,说:
“为了赚你的帕子,特意弄的,又上当了吧。”
飞岭说石臼阵北角近来不平和,连续有几头上万年修行的狐狸被吸干了血,想是封印獠口的结界松了,獠口嗜食狐血,两百多年前被狄明堂封印的,七当家一宿未眠,便是为了这个吧。此时见斗篷贴着他瘦削的肩膀,更显得瘦了。
“衡鹿守总是这么爱盯着男人看的吗?”
这个人,比冰大叔更爱甩酷。
“辛苦了。我去冲茶给你喝。”
“你的近侍呢?”
“哦,今日收了许多礼,我让她在醍醐帮忙整理。”
七当家吹了声口哨,哨声急促而锐利,声未歇,飞岭便呼地飞进门来了。好厉害的哨声!我若能学会,以后叫飞岭就方便多了。
“小姐——七当家安好!”
“你这当的哪门子近侍?来的人若不是我,要想对你家小姐不利的,这会功夫,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弄出去千百次了,等你察觉,人都在十万八千里外,上哪找?”
飞岭脸唰地涨得通红,直通通跪到地上,低头拱手道:
“七当家教训得是!飞岭一时失察,请七当家责罚!”
我听到飞岭跪地,膝盖不禁一阵发酸发软。
“是我叫她这么做的,不关她的事。”
七当家拿起腰间系着的青铜兽壶,说:
“阿树,我把你装在这里头,贴身带着,可好?”
“你愿当金角大王银角大王,你自当去,我可不愿应声到葫芦里去。”
“葫芦瑞安乐着呢。”
“天大地大,心若安乐,哪里不得安乐?心若不安乐,处处伏杀机,哪里可得安乐?你无须挂心我。”
七当家哈哈一笑,从窗上下来,突然欺近身,凑到我耳边,低声说:
“我就想把你装到我的葫芦里,朝夕不分离。”
我脸上一热,急忙往后退开几步。这才第二次见面,这人当真**不羁。嘴角还挂着一抹坏笑,我就不应该为这样的人操心。
“飞岭,起来吧,吓唬你的。”
飞岭看了我一眼,我瞪了七当家一眼,对飞岭点一下头,她才敢起身。
“我问你,这山中人与非人,哪个有胆子敢跑到大橡庙撒野?”
“回七当家话,没有。”
“也罢,我给你提个醒,你不至于白白跪了我一通,你家小姐也不会怪责于我。记住了,这山中只有三个地方,衡鹿守是绝对安全的。”
“请七当家明示!”
我这个傻气的近侍,也不看人眼色,又当真了。
“大橡庙,松居,还有就是我在的地方。”
飞岭拱手道:
“飞岭谨记在心,谢过七当家!”
“七当家,你是找我,还是特地来捉弄我的近侍?”
“找你。”
我一时语塞,本意只是要诘难他而已,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还答得这么直接。从小到大,从没人对我这样子说话的。山中的男人说话客气,山外的男人么,根本没有机会以面首的身份和我说话。
他浑不在意,自顾自地讲:
“今日是你第一日任衡鹿守,我怎能不来捧场?我在上面看了快一个半时辰,没想到橡山还有这么多人,难为你了。”
我看了一眼屋顶,七当家说:
“不是这个上面,是翠玉坡。”
日卷轩后面的山丘叫翠玉坡,坡上杉树有些年头,山人说“有些年头”,多数以千为单位,杉树矮的三四十,高则五六十米或不计。以七当家的脾性,必是坐在树龄最大的那棵上面,山人称之为“直将军”。直将军的树叶皆密集地长在树顶,整个树干连一个旁枝都不长,挺拔俊秀,不阿不谀,有大将风范,故而得名。
“在直将军顶上么?”
“嗯。”
“风景如何?”
“太吵了,没法看。”
“吵?今日人虽多,大家兴致也高,倒也还算守规矩,无人敢说话。”
“我说的不是人。今日全山动得了的非人,又都赶集来了,跟你任贤礼那日一样。我想是你的好日子,难得又出一个衡鹿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它们比活人还多嘴!”
七当家揪了揪耳朵,低声又不知骂了句什么话。
抱着双手坐在五十多米高杉树树冠上的紫衣结界师和他的黑雕鸮,还有飘浮在空中不计其数难以想象的非人,这般有趣味的世界,唉,只可惜我无缘看上一看。
“要是能像你一样到树顶上看看,那该有多好啊!七当家,有法子么?”
“有。”
“太好了!什么法子?”
“你以后不喊我七当家,我就告诉你。”
这个买卖挺划算的嘛——不喊就是了,有什么困难的?
“喊我的名字,未立。”
“你年长于我……”
“要还是不要?”
“小姐……”
“飞岭,你有没有法子?”
“我……我功力不足,若带小姐,怕有危险……”
“要!”
反正横竖不喊就是了。
“简单。”
“真的吗?现在——不,等你养好伤再上吧。不过,你先跟我说说,要怎么上去?”
“我抱你上去。”
我就不应该和这个人说话!
“七当家,请自便。”
我朝门口走,飞岭紧跟在后,对她的当家一脸歉意,哎,毕竟是在襄赞卫待过十几年的人,余威犹存,羁绊犹在。
“喂,阿树,你自己说,我不搂着你抱着你,怎么带你上去?”
“我不上去了。”
眼前飘过一缕紫烟,七当家横在我和门口之间,侧着身,挠了挠头,似乎不想让我看到他的神情,又似乎不敢看我,说:
“你……别走……”
“想狄明堂主何等持重,请少堂主莫忘家风雅范!”
“方才……讲抱你那句不是情话,是带你上去的法子,葫芦那句……才是。我……当年在医帐中听你发落悯香晓莹,觉得你这女人傻得紧要,我狄明未立不欢喜傻女人。这十一年在卫里,难免听到你的消息,一年又一年,消息倒不少,也不见你变精明。我这山中,除了非人,就是人,还有你。”
冷不防听到这样的表白,我愣住了,望着他的侧脸,像白纸上鲜活地烙印着的黑色印戳,听到印戳干脆利落地“啪”地一声,落在纸上,不可更改的日期,不可更改的收件人地址,墨迹分明,斩钉截铁,手指尖触摸着,像崎岖的树皮一样,崎岖地沧桑着。是什么令橡山的男人做得到如此这般地等待?
对于身为半个都市人的我而言,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在外面,我听闻见证过的种种习以为常的、种种骇人听闻的欺瞒、背叛与不忠,令我以为男女之情事婚事只是如此,亦不过如此,什么一见钟情、矢志不渝,多数只是编剧诌出来弥补观众的心理空缺罢了。我十八岁前不见男人,十八岁后见了又等同不见,然而,我的面首却为了我十八成人礼的样子,为了未曾言语的一念心动,默默地等了十一年。都市人认为不可抑制的、无法抗拒的生理冲动和猎奇,乃是天经地义的;橡山男人却有他们另一套的天经地义,凛凛如杉,毅毅如松,树植在那里,活在那里,此生便不再动摇了。
除了永续林,橡山的树在一个地方生,在一个地方死,不像城市的树,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一轮城市规划,就得搬家了。山人和树一样,一生只长在一个地方,可能因为只有这里可以生活,反而感到安稳踏实,所以能够死心塌地吧,因为这里是橡山吧。不必像我这样,身在橡山,心还不知漂流何处,活生生把自己折腾死。
七当家右边嘴角的伤痕沾了点灰尘,我拈起长策袖,踮起脚,轻轻擦去那一抹尘劳,隔着衣裳触着他的脸庞,感觉到他浑身一颤,那一颤,并不是身体上的颤动,我触着的,仿佛是他温热的心意。七当家低下头,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的脸抵着我的手指,我很想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仿佛他是我饱经患难的兄长。
我向着他微微躬身,低下头,又立直了。黑寺神拍打翅膀,飞出去了。我们就这样站着,听黑寺神盘旋林中,间或高亢地鸣叫一声。
这一抹之柔情,永远无法回报他一山一人之深情于万一,我只能希望,我对我的面首所怀有的那一份难以言表的感激与尊重,可以在这无声的心声中,完好无缺地传递。想到终有一日,我的正弓昭明于橡山时,他所要承担的失落和痛楚,必定远远地超过别的面首,我心中就涌起无限的悲伤;在心中看到未来的七当家,坐在高不胜寒的山巅,坐在秀于众林的树冠,茕茕孑立,对月举杯,陪伴他的只有他的灵兽,和我看不见的非人,看见这个场景,我的泪水泛上来了。
从参道下来到东边岔路口,山指甲开了一树的花,如白霞光般流泻,云朵般锦簇,花香玲珑,拥立着一块界石,上镌“青云端”三个大篆,虽在今日,也仍能从纵横捭阖的大笔触中,感受到端木初祖当年万丈之豪情。
参道上上下下都站满了山众,大家对我这个新衡鹿守,热情依旧丝毫未渐,啊呀,估摸着得再过段时间,他们才能习惯我的存在吧,不至于把我当作一个误打误撞进了千年深山的老外。
我没有多想,对众人挥了挥手,大人们还没反应过来,正一和他的手下嘻嘻笑着,使劲对我挥手,山人一向惯了鞠躬拱手,大概觉得新鲜,一时参道上袖云连天,蔚为壮观。我抬起头,对着天上也挥了挥手,那里必定停留着无色无味无形的诸多非人吧。
谢谢你们来捧场!
从此进,便入端木居自家林园。
走了好一会儿,到半竟河,上有拱桥,名之为照桥。
树枝倚着无形的屏障,拂临水面,斜影横斜,无心出岫,海棠垂枝,河中散游几块鲤鱼石,怀抱一千四百年未曾熄灭过的渴望,不知疲倦地探出头来,逆流而上,依旧跃跃欲试。一千四百年来困在彼处的鲤鱼,不知我站着的照龙门,看似唾手可得,不过一场风花雪月,转瞬即逝,像古希腊那个将“一”不断对分为二分之一的恶作剧一样,只能无限接近,而永远不可能抵达真正的零点。为了什么,依然热情不减?
我还没走下桥,听到黑寺神的鸣叫声——如今我也熟悉它的声音了,若在不眠的夜晚听到,想必更加凄凉些吧。
“小姐,小姐……”
“嗯。”
黑寺神盘旋了许久,必是感知了主人的心意,它的主人也在心中盘旋了许久吧,最后似乎下定决心离去,终于朝西北角飞去了。
狄明堂不是在东南边吗?
手上的伤看起来不轻,换作一般人,早痛得龇牙咧嘴了,他怎的完全不当一回事?难道非人留下的创伤痛感与人为的创伤有所不同吗?不可能。是不是结界师经常受伤,已经习以为常了?抑或对他们来讲,这只能算得上是轻伤?我怎么说也是衡鹿守,我能为他们做什么?看不见非人,自然无法种心咒,我若草率地掺和进去,只会给他们添乱子。难道我什么都做不了吗?
义行如意也不在西北角。
他去哪里?
“小姐,小姐,少爷在等你呢。”
黑松底下,站着的正是冰大叔。我与他的目光相接,像某个冬日里心神恍惚时,下意识地去抓门把,被静电电了一下那样,剎那间的醒觉,在心里擦亮了:他知道我所思所想。
上午他陪松子婆婆和老先生礼拜大橡神,上山的人络绎不绝的,他们只在醍醐喝了杯茶,便走了,人多事多,我倒无暇多想。这般面对冰大叔的,自我到橡山,也只有从地神庙回松居那晚了,那时有刚叔在,今日有飞岭在,这在橡山未婚之人而言,便算得上独处了。他背着手站在树下,神色温和,仿佛不管我心中如何波澜起伏,他皆波澜不惊。他只是看着我,并不是在judge我,审判我,带着几分对自己的笃定,和几分放纵我的宽厚。
我落在两三步之外,用心中的缝纫机,在黄色落叶和白色光影的小径上,一针一眼地打出冰大叔的脚型,踩着他的脚步走。他的脚比我大许多,我可以轻轻松松地落在他的脚印里。我正全神贯注对脚型,像玩跳房子游戏一样,冰大叔突然停下脚步,我差点撞上他了——这个鞋印对不上了。
“记住了,你只要这样子跟着我走,就可以了。”
我抬起头,望着他,觉得不可思议。
“我……你怎知道……”
他背后又不长眼睛,怎么知道我刚才玩的游戏?不是,对我而言,那不是游戏,仿佛那个时刻,只有那么做,那么分心,我才能心安。
冰大叔抬起手,手停在半空,又收回去,掸了掸前襟上莫须有的灰尘,清了清喉咙,说:
“饿了吧?夏娘今日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等你们回来,走吧。”
椭圆叶木蓝张开粉红的花瓣,振翅欲飞,仿佛可以听到无数细碎拍打翅膀的声音——不知黑寺神在哪里拍动它的翅膀呢?
橡村的午后像一部流畅的黑白片,若配上Louis Armstrong的“A Wonderful World”,刚刚好。
山间云雾徜流,涵养人心,才令这里的节奏,比城里的,慢了个七八拍吧。这里的慢,倒不是动作一味地慢,不是让人心焦、不耐烦的不干脆,山人真做起事来,雷厉风行,不亚于任何人,但不管怎样的雷厉风行里,都有种清心静虑,有着写一纸正楷的规矩和从容。
我一直爱看松子婆婆干活,即便只是像现在这样扫地,也一笔一划一捺一撇,每一个笔画从容不迫,仿佛世间当下只剩扫地一事了,没有未竟之事,也没有未谋之事,忘了时间究竟是快是慢。无论松子婆婆做什么,一旦开始,就很少说话,在她身旁,即使只是看着她,或者和她一起默默地做事,心里都会感到很安稳,并不觉得非说些什么不可;在外面的世界却常常觉得自己非说些什么不可,催迫而衍生的语言,琐屑而费劲,我以前常觉得累,觉得厌恶世间的生活,大概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小姐,三十三堂口的诸位小姐给您请安来了,秀大叔已安排在文德轩等候。”
我一听,脑袋“嗡”地一声响——头大!
“松子婆婆,您可也没说当上衡鹿守还有这许多麻烦事呀。”
“你可也没问呀。”
我叹了口气:
“三十三堂的,我认识的也没几个,请什么安呢?不请我倒自安。”
冷泉笑了,说:
“小姐,可这山里人都认识你呀,更不知有多少人想结识小姐呢!”
“好不容易得半刻清闲,等一下还要上课,这不是存心不让我安生嘛。”
阿信掩嘴笑道:
“小姐,如今你正儿八经当上衡鹿守了,可不像从前啦,堂口之间,还是须多走动走动的,衡鹿守毕竟是群山之首呀!再说了,小姐又不爱出门,她们不上门来,就算等上一千年,也甭想在外头见到你。见见人总是好的呀,要不然像昨日那样,这还是头一天当衡鹿守呢!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祖堂,闷了一整个下午,谁也不见,药石也不用,担心死人了!”
秀大婶笑骂着,作势要掐阿信的脸,阿信笑着躲到飞岭身后。
松子婆婆荷荷笑着,说:
“这就是当松居小姐的代价。”
“外婆,您老人家自己当去吧,双手奉送。”
“我是当过了的。你呀,让你见几个小娃娃都要哇哇大叫,我看你还没能熬成树婆婆,就早愁死了去。”
“树婆婆?唉,前途一片黑暗。人生还有什么盼头呢?”
松子婆婆拿起小扫帚在我屁股上一拍,说:
“去吧,小姐。”
我叹了口气,对冷泉说:
“你去传话,说我就出来,先上茶。信婆婆,少念了,去帮我捡件喜气点的衣裳出来。”
“小姐,你可知现在外头都兴什么呢?”
“怎么?还兴我穿的衣裳?”
“又被你猜中了。小姐在家宴上穿的紫玉兰花色,如今可是全山最热门的花色呢。还有一事,我敢打赌,小姐肯定猜不中!”
“没兴趣。”
“哎呦呦,小姐,你不想猜一猜看看,和你大有干系呢!外头还兴说一句话……”
秀大婶哼了一声,说:
“这孩子越发地没个大小了!去去去,照小姐吩咐的去做!”
等阿信走远了,我悄声问飞岭:
“外头兴说我什么?”
飞岭低下头,偷偷瞟了一眼松子婆婆,咬了咬嘴唇,说:
“小姐真想知道?”
被飞岭这么一说,不想知道的,也特别地想知道了。
“都是无关紧要的闲话,没什么的……”
“你也想跟我卖关子?说吧。”
“这……她们……玩笑话来的……就说……那个……娇羞有如衡鹿守……”
什么“娇羞有如衡鹿守”?我几时娇几时羞几时娇羞了?
“娇羞”?
竟然敢用这个词眼形容我!而我竟无言以对!
可恨!
“开弓礼?”
飞岭的脸唰地飞红,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说:
“玩笑话而已,小姐不必当真。男人们觉得小姐矜持得可爱,女人家么,闲来无事,就学起来了,并无恶意。”
我还真是破天荒头第一回领教什么叫作橡山的无聊和好色。好啊,这么想学我的样子,那就让她们学个够!
放题无料。
秀大叔见到我,先是有点诧异,接着又点一点头,微笑着说:
“小姐高明!”
宗光摸了摸鼻尖,似乎也想到了,眼睛一亮,低声说:
“我也常觉得近来山中气候有些过了,唯有小姐可拨乱反正。小姐请!”
我没有换什么喜庆意思的雅服,也没有换别的什么雅服,依旧穿着日常在家的燕居服,燕居服全都是一般素淡的棉布料子。换不难,我是怕这一换,等三十三堂的小姐出了松居大门,结茧东绳,各处绣社又要开始新一轮的忙乱——紫玉兰还没谢,绣球花就开满山了。
据说我十八岁成人礼时穿的蓝布有文衣,事后颇为时兴,时至今日,全山成人礼的有文衣,皆用布做。
万万没想到,我可以做橡山的时尚教主。
母亲出阁后不住橡山,我也少住橡山,而松子婆婆年事已高,橡山惟衡鹿守马首是瞻,无衡鹿守已近三十年,缺失衡鹿守的这三十年,众人便看着以清源集美为首的寂夜台,肌肤胜雪,凤仪楚楚。清源集美以为我可当最佳的媳妇,殊不知我是她的对头,不过,以她的精明,用不了多久,便可以看清了吧。
想一想,如果一个人被泼了一身的油漆,要洗干净,得费多大工夫?洗尽橡山之铅华,脱一层皮是在所难免的吧。我也许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先祖入山时,吸风饮露,素朴天真,我若不还橡山一个本来面目,将来有何面目见先祖于地下?
等我反应过来,发现我又把右手放在交领处——合欢花在的地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一袭布衣,像李骑都那般才为世英,振臂一呼创病皆起,堂上一呼阶下百诺,拥有那般应者云集的号召力,不也该当感到惶恐么?
荆楚勇将,射必中的,力可缚虎,个个甘愿跟从李骑都深入匈奴腹地,出生入死,百死不惜,而我,又要将橡山带往何处?又该将橡山带往何处?
我手上也有许多身家性命在。
“以前读史,至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处,常自疑惑猜度,握着一把湿头发见客人,岂不是不顾形象,令人难堪么?今日听闻诸位来访,迫不及待地想见大家,衣裳也不及换,便跑出来了,只可惜无一头湿发可握,以表忠诚。”
座中三十三堂的小姐们,绰约娉婷,衣冠鲜丽,珠翠绚烂,肤白如玉脂者为多数,想是橡山的上流社会,现今流行的就是这个颜色吧。照这样下去,三十三堂外的橡山女人,那些真正为橡山日夜辛勤劳作的女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女人,晒成阳光的橄榄肤色,令我引以为傲的肤色,我曾引以为傲的健康和明朗,也许有一天会成为她们引以为耻的肤色,被看作低人一等的肤色。
无论在哪里,以肤色区别对待他人,以肤色藐视践踏他人,都是我所不能原谅的,即便是在橡山——也正因为是橡山,我更不能原谅。
外公本家闫明堂的菊亭,是我的外甥女,今年二十三岁,长得娇小玲珑,她是座中少数的橄榄肤派。
“若姑姑回闫明,我怕真是要握着一头湿发见姑姑了。许久不见,菊亭很是想念姑姑!”
“你长得甚好,我也放心了。”
宝智印堂玉铉长着一双淡眉,淡得几不可见,说:
“我见姐姐脸色红润,必是身体安泰。衡鹿守安泰,便是我橡山的福气。”
“多谢你用心。许是方才在院子里扫落叶,身子暖了的缘故。”
谷野椿田抢着说:
“姐姐以松居少主之贵,衡鹿守之尊,岂能沾染这些下等活计!吩咐下人去做便是了。莫非是底下的人偷懒么?若如此,椿田倒有的是法子整治他们。”
看来谷野椿田依旧没能学乖。
眼角余光中,见冷泉紧紧抓住漆茶盘,手指节发白。
我淡淡地说:
“我松居无下人。”
谷野椿田又抢着说:
“是椿田失言了!松居自然不可与外堂相提并论,我方才指的乃是堂外那些好吃懒做的下人。”
“是么?我看橡山,无一个是下人,无一个是上人,你倒好眼力。”
谷野椿田倒也不算太蠢,这次听出来了,脸上一阵青红皂白,支支吾吾不敢应答了。
三锡掌慧,据说颇有才名,长得也不俗,柳眉入鬓,青鬓上簪一个珍珠发卡。
“姐姐菩萨心肠,自能一视同仁,笃近而举远。孟子尚且有言,君子可欺之以方,椿田姐姐也是怕姐姐将来被欺瞒了去,防范于未然,故有此言。”
“我尝听宁受人之欺,毋逆人之诈,这么说来,是我落伍了。如此未雨绸缪,椿田掌慧高瞻远瞩,怕我是拍马都赶不上了。”
“姐姐谬赞,我等岂敢!我等在座的,皆是诸堂之后,自然客气讲礼,绝不做那等尔虞我诈的勾当,只是山中良莠不齐,虽说佛家讲众生平等,但现实还是现实,我辈见此,也甚是痛心疾首。”
南边窗下有个紫檀嵌云石面海棠式花几,剔犀花瓶里插的一只崎曲的白玉兰,恰巧落了一瓣,在案上仿佛一叶白玉舟,我走过去,拿起花瓣,嗅了嗅。
对着世尊拈花微笑的大伽叶尊者,谢谢了!
我听到内心深处的小人,evil地笑。坐下来,捋了捋衣襟,把花瓣给了冷泉,说:
“将子真先生这片飞花,送与掌慧。”
听见冷泉心里的小人,evil地笑。
“是,小姐。”
掌慧支了个漂亮的兰花指,接过花瓣,微微一笑,说:
“范缜与竟陵王论说因果,将人生比作树花同发,落花或坠于茵席,或坠于粪溷,贵贱殊途,不过随机罢了,哪里有什么因果在?但我佛家讲因果轮回,尊卑贵贱自有前因后果,范缜想不认,也赖不掉。欲知过去事,今生受者是。做少主,自有能做少主的命理;做下人么,当然也是有该做下人的命理;连这落花,也有该它做落花的命理。掌慧浅薄,请衡鹿守点评点评。”
三锡掌慧,叫你闭嘴,还不闭嘴,看来只好掌嘴了。
“原来你还讲因果?野狐也曾为禅师,因学人一句问,‘大修行人落不落因果’,他答‘不落因果’,五百世堕做野狐身,直等到怀海百丈禅师出世讲法,化身做一老者随众听法,有一日将这段野狐公案秉明百丈禅师,求百丈和尚代为转语,百丈答‘不昧因果’,才度他脱了这个野狐身。不知你知不知这个因果?百丈立清规,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如此说来,祖师在丛林做的也是下等人的活计。六祖慧能往至黄梅礼拜五祖忍大师,五祖说六祖是岭南人,又是獦獠,哪里做得了佛。慧能答‘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五祖知慧能根性大利,命他随众作务,着槽厂舂米去,一舂便是八个月,如此说来,慧能大师本也做的是下人的活计。五祖传衣钵,神秀做的偈子不见自性,慧能也有一偈,可惜他不识字,请江州别驾代为书写,江州别驾讥笑道,你这舂米人也能作偈?慧能不动声色,只说,‘欲求无上菩提,不可轻于初学。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若轻人即有无量无边罪。’生死苦海,你我都是没有把握的人,头出头没,到了腊月三十,四大分离,六识涣散,两脚一蹬,莫说当主子当下人,到哪一道还说不准呢!稍一不慎,说不定风水轮流转呢。那时节,哪有你我说话的份呢?我看是由不得你我了。由不得也好,舍不得也罢,到头来还不是各人因果各人负?你既说因果,可知这个因果么?诸位既知自己是各堂的少主人,何为主人?橡山历来以不苟同五浊恶世为傲,诸位现在是少主,将来是各堂各户的主母宗妇,橡山将来立足何地,以何为傲?望各自参详,善自珍惜!”
掌慧咬了咬嘴唇,低下头,说:
“三锡掌慧谨受衡鹿守教诲。”
“教诲不敢当,你我同辈,切磋砥砺而已;我知你聪明伶俐,望你善用这份聪慧,日后在山中,做一个榜首。松子婆婆常有如此教诲,可惜我顽劣,没有长进。共勉罢。”
“诺。”
吼吼吼,当个衡鹿守也不错嘛!
清源堂的小姐轻着罗纱裙,眼神清灵,想开口,却先飞红了脸,颇为羞涩,我倒有点意外。
“清源净影愿承衡鹿守教诲!”
“净影……净影……‘净心水器,莫不影显,常现在前’之净影?”
清源净影抬起头,羞怯地一笑,露出一口齐整雪白的牙齿,映衬了她脸上的红晕,当真是明眸皓齿,美人善睐。
“正是!姐姐博闻广识,净影深服!此名乃是太老所赐,取自《华严经》一句。”
“这名字可真清澈呀。”
“谢谢姐姐夸奖!我在清源常听闻姐姐的故事。姐姐向前少住山,每回住山,平大夫又皆嘱咐静养,我等不得亲近。前日听竹凛总管说起与姐姐一番答话,赞叹姐姐道韫神清,林下风气,更愿早日得见姐姐,不料今日得见了!”
清源净影好不容易说完,仿佛希望她兄长或父母亲在一旁似的,有些不知所措,又鼓起勇气说:
“望姐姐得空,多往清源玩耍,净影翘首以待!”
这句“翘首以待”,想必是她替人捎的话吧。座中好些人捻着帕子掩嘴,倒还不敢笑出声来。
“得净影盛情,先此谢过。有因缘,我也当拜访老堂主与堂主。”
在这个后宫,只好避重就轻这么答了,不然还能怎样?
我已为我的面首在祖堂面壁思策了一个下午,只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对策——我孑然一身,多情也只是多烦恼。挥利剑斩情缘,谁也不理那般硬起心肠,我做不到。对境起心,我等本不过凡夫俗子,在所难免。若我不是衡鹿守,不是松居少主,又将如何,这样没有意义的问题,我停止追问了。我的面首有几分真心实意,有几分虚情假意,这样自私自利的问题,我早已停止追问了。清源天一也好,七当家也好,其他面首也好,我注定是要辜负的了。他们等待我多年,我实在不忍心辜负,然而我的正弓,不也等待我多年么?辜负便是辜负了,薄情寡义我也得认了。要不然像母亲那样嫁给外橡山的父亲,让橡山男人一起伤了心,也算公平起见,但我在外面多年,也没遇着心仪之人,如今回到山里,就更不可能了。何况,何况……何况什么呢?
我已不愿意嫁给外橡山人了。
就算我把自己困死在祖堂,也于事无补。修业尚有一年时间,算了,这个棘手的问题,留给一年后的我去搞定吧。
翦月在射馆门外探头张望,看见我了,缩回头去,又探出头来,犹豫着是进门来还是退下去。
“翦月,有事么?”
“小姐——我午后去村里办事,回家路上,就在咱们山下,不是,还没到咱们山脚下,涵观林中的禾雀花不是开得正好么?我摘了些,想让秀大婶和面炸了吃,哎呀,想起这个雀花酥,我就口水直流,都想了一年了!就在花丛里,碰见一个年轻女子,说有万分迫切之事,要见小姐,说非是衡鹿守,无人能助她解困。”
飞岭将弓弦卸下,问:
“什么样的人?几时的事?”
“我在毕琉桥上遇着亭小姐的轿子,亭小姐说她方见过松子婆婆,诸堂口的小姐已先走一步,怕耽误小姐止归。亭小姐还看了七当家送我的签名符,甚是赞叹。我过桥不久,进了涵观林,就见到那名女子,她说有急事求见小姐,我说止归如丛林坐香止静,天塌下来也不能打扰,等结束了,我便禀告小姐,当时约莫是未时正,我请她进山等候,她说脚上有伤不方便走动,央我一定要转告小姐,万万要求小姐下山一见,给她一条活路。”
飞岭皱了皱眉头,说:
“说得这么严重……但要小姐下山一见,这山中谁敢如此?你问清她是哪里人没有?”
“这……我见她脸上蒙着帕子仿佛带着哭腔,脚伤又似乎不轻,一时忘了问了……”
“小姐,要不我先去看看?此人来路不明,我怕有什么机关。”